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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8期|达拉:阿库萨的太阳
来源:《草原》2021年第8期 | 达 拉  2021年11月05日07:53

1

当一缕光静悄悄地穿过一张蜘蛛网映照在他油腻的脑袋上,阿库萨就知道又一个白天来到了他的身边。就是这一缕清澈的阳光叫醒了他,也把黑漆一样的黑夜从他身边撵到天空的另一头去了。或许只有黑夜知道阿库萨忧郁地憎恨着黑夜。最近一段时间,他没有看过一眼天黑之后的天空,因为他的妈妈去了火星,而火星会出现在黑夜的天空上。当黑夜像吸血虫一样黏在他居住的树洞里,他所有小尺寸的器官就惊悚得不停地打哆嗦。

小男孩睁开眼睛之后,先是把两条树枝一样干瘦的手臂伸到树洞外面,抓破了一只大蜘蛛的捕猎器,再抬起一条腿慢慢地伸出来,这个时候,他的屁股就磨蹭到已经十分光滑的洞沿上。他每天这样进去出来,进去又出来,都是这样用瘦瘦的屁股磨蹭洞沿的。

在一个出现了火烧云的傍晚,他把捡来的白菜叶和几根胡萝卜拿到哈河去洗。火烧云真好看,阿库萨一边走一边看,一只脚忽然戳到大牲畜踏出来的足坑,踩了一脚泥,他在河岸上捡到类似远古人的刮削器那样的小石块,刮鞋上的泥巴给刮破了一个小洞。那个小洞一天天变大了,穿上鞋就会露出一根脚趾。小男孩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羞愧地蹲下来把那只露出来的脚趾塞到鞋里头,接着,把硌疼了他的一块小石头踢进哈河里淹死它了,也踢打了用凉凉的露水把他裤脚都弄湿了的野草,走着走着,还故意踩死没有伤害他的五只蚂蚁,他像一头每一个细胞都塞满了痛恨的怪兽,继续往南走,去每一处园子里都栽种了苹果树的哈村,寻找吃的东西。

天上飘来一小片乌云,挡住了太阳的半个脸孔,阿库萨生气地跺了跺脚,还歪着脖子瞪了乌云好几眼。半个小时之后,他像一个老熟人似的站在了哈村最后一排那一户人家的院墙外。阿库萨手里的短木棍是抽打他在村子里遇到的每一条狗和打算从他身边悄悄溜走的每一只猫,而不是用来敲击人家的门窗乞求一份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他在那里沉默地站了一段时间,没有等来给他送食物的哈村人,就去了另一户人家的门前,也是沉默地站了一段时间。太阳已经跑到他肩膀上来了,小男孩感觉两条腿仿佛正在被无数只蚂蚁啃咬着,脑袋里也是无数只昆虫争吵着发出嗡嗡嗡的响声,油腻的头皮上狂野地冒出了一层层汗珠,他再也没有力气走了,顺着土坯墙瘫坐在地上。

就在这惯常的恍惚中,阿库萨意外听到十分美妙的声音,宛如人世间所有的花苞同时绽开它们的脸庞那样美妙壮丽,他像吃一碗营养丰富的肉汤那样仔细品尝着如此盛大的声音,越来越觉得这声音让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唤醒了,灰突突的脸颊开始发热,他就要泪流满面了。这时候,一条小土狗颠簸着凑上来,好奇地嗅了嗅阿库萨从鞋洞露出来的一根脚趾。那潮湿又肮脏的嘴巴凑得太近,他禁不住浑身一阵惊悚,但他没有挥动专门击打小动物的木棍。

他只是微皱着眉毛,小声嘀咕着,“你别碰我。”

一时间,湿润的嘴巴似乎是离开了,阿库萨开始感觉天上的太阳像柔软的手指在抚摸着他,于是,他撑着背后的那一面泥墙缓慢地站了起来,却惊讶地看见那条难看的小土狗趴在他起身的地方,睡得真香。

那个声音还在某个地方继续绽放,像芳香的花朵在吸引着阿库萨这只寻找花蜜的小蜜蜂,他太饿了,沿着脚下的一条土巷子才走了十来步,眼前又荡着浓厚的黑云,他差一点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摸到一面土坯墙,贴靠在那里等待一大群猛然钻进他脑子里的吸血昆虫嗡嗡嗡地喧闹着飞过去。阿库萨听不到令人激动的那个声音了,一侧脸庞像壁虎似的粘在衰老的墙上,沮丧地熬过一段时间,那些昆虫们终于缓慢地飞过去了,他又能感觉到太阳照在自己营养不良的骨骼上。

这一天是怎么了?整个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小男孩快要哭出来了,眉头紧锁着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还在绽放的那个歌声,那令人激动不已的歌声。可是他迷路了,兜了一圈还是回到曾经像壁虎一样粘在墙上的那条巷子,他不知道歌唱太阳的那个壮丽歌声究竟在哪一个房子里。

无奈之下,阿库萨在一处沤肥的土包上捡一根歪脖子的长长的木棍,像一个真正的乞讨人走出了哈村,他来到绿莹莹的草滩,用木棍和手指头合伙挖出野百合的一大团鳞茎,吞了下去。这片草滩上的每一条小径几乎都是他的两只脚开辟出来的,许多踩踏过的青草被夜里的露水滋润之后又都站直了,远看是看不出曾经有过小径的。肚子里有了一点食物,小男孩走向更北的草滩,站在那里的一棵橡树就是他居住的地方。

2

阿库萨的妈妈是在半枝莲开满大地的早上,离开他的。

那一整天,阿库萨躺在潮湿的草地上,仰望无边无际的天空,他疼痛的脑海里始终在回荡着妈妈说过的话。妈妈告诉过他,每一个消失不见了的人都是去了火星。就是因为亲爱的爸爸先去了火星,妈妈在每一个深夜里紧紧地搂着他,凝望那么遥远的星空,寻找那一颗火红的星球。那之后没过多久,妈妈也去了火星。阿库萨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明白,难道火星上有一个比他更好的儿子吗?

小男孩总是觉得,火星上有一个比他更好的儿子。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瘦下去了,带着像头发一样深深扎根在心头上的这个念头,阿库萨经常游荡在荒郊野岭之中。从早上到黄昏,看见的都是无边无际的野草,即便有几处出现低矮的山丘,上面也都铺满了绿莹莹的野草。走在这看不到一个人的空旷世界里,阿库萨真想大声喊叫,让每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好心人都听得见他的呐喊,他也越来越感知到走在这绿莹莹的大地上,仿佛一把双刃刀一样剔他骨头的那种疼痛没有那么强烈地抓着他了。有一天,他惊喜地发现远处站着一个人正在专心地观察着他。那一瞬间,他心头上掠过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幻觉,那个人是他的妈妈。于是他撒开四肢狂奔过去,跑得几乎忘记了喘息,几乎要飞起来了。在空气中徐徐吹拂的阵风看见绿莹莹的大地上的每一棵草都托着那么瘦小的身躯震跳个不停,好让他飞一样地狂奔,充塞在他每一个器官里的悲情绝望都随着他的狂奔纷纷碎落在他的身后去了。

等到年幼的阿库萨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被瓢泼大雨般的泪水淋湿,像是被抽掉了筋骨似的往前跌去。阿库萨看清楚了,那个人不是他的妈妈,那是一棵树,一棵巨大的橡树。他站在不远处,怀揣着复杂的心绪盯住面前的大树,眼睛都不眨一下。

阿库萨先揪下一片年轻的树叶,在它饱满的叶脉上吐了一口痰,随后踩在脚下碾碎了。紧接着,掰下一根细嫩的枝杈,给自己扇了扇风,随后瞪着在怒火中燃烧的眼睛把它所有的叶子都撸掉了,并把光秃秃的嫩枝弯成一张丑陋的脸孔,又吐了一口痰。随后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摸了一圈粗壮的橡树躯干,在抬头可以看见洞口的位置停下来,沉思了一段时间。

小男孩留了下来,当他像胆小的小松鼠东张西望了好一阵才爬上橡树,小屁股坐到粗粝的树洞里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妈妈的肚子里,风刮不到他了,雨淋不到他了。

肚子饿了一天,阿库萨把长长的木棍丢在比他的身躯还宽大的树根旁,瘦瘦的屁股磨蹭着光滑的洞沿爬进了橡树洞,然后,微微仰着脑袋凝望渐渐泛起火烧云的天空。这时候,比之前更加猛烈的饥饿感像捕鼠器似的牢牢地抓住了阿库萨,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唤声像哈河水面上涌向岸边的波浪,一直顺着他干渴的喉咙蹿上来,似乎胸腔里的所有小器官都想逃出这没有给养的身体。他虚弱地蜷缩成一团,往后靠在粗粝的洞壁上,闭着眼睛想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饿了,梦里没有饥饿、没有黑夜、没有叫人寒冷的白眼和遗弃,梦里头什么都能忘掉。可他刚刚垂下好像挂了铅弹似的沉重眼皮,耳畔就响起村子里盛大的歌声,那是村子里的人们聚在一起伴随着手风琴在歌唱不落的太阳。虽然他在土巷子里不幸地转晕了,耳朵听到的依然是歌唱着不落的太阳的声音。那一刻,他好几次抬起鸟窝一样乱蓬蓬的脑袋,用猫一样晶黄的眼睛瞅过从天上看着他的烈日。

有一段时间,阿库萨真的忘掉了五脏六腑的闹腾,想着明天快一些来到他身边,他还要去村子里寻找那盛大的声音。小男孩完全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当中,一丁点都没有听到从橡树底下传过来的哼哼唧唧声,直到狗爪的脚垫上卡了异物的那条小土狗急了,婴儿似的哭号起来,他才发现了它。

阿库萨小声嘀咕着,“你的妈妈不在这里。”

难看又臭烘烘的小土狗累得趴在露出地表的树根上,喘着粗气,腹部的皮毛长时间地震颤着。阿库萨从洞口伸出脑袋平静地看着它,它似乎是歇够了,开始新一轮的攀爬,脚爪抓住粗粝的树根,吃力地把身体往上蹿一点,脚爪再伸上去。阿库萨有点心疼了,虽然浑身没有力气,他也从洞沿把一只干瘦的手臂伸了出来,宛如空气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需要他握一下。这时候,小土狗更加清晰地闻见了小男孩的气味,努力地冲着他那只手往上踊,像一只蠕动在褐黄枝杈上的巨大的毛毛虫,它太激动了,不料一下子滚了下去,一小片即将进入夜梦的野草被压塌在毛茸茸的身体之下。小土狗高声尖叫着,晚风跑过来低下头查看那一身皮毛下面的骨头,于是橡树上的所有叶子都像无数只鸟在扑打着翅膀似的窸窸窣窣地晃动起来了,都想着一起拼出一张叶子小床把小狗抬上去。

阿库萨也骨碌下来,他都没有顾得上用小屁股磨一下洞沿,急忙凑到小狗跟前,翻开杂草似的皮毛查看伤情,还把一只手伸到它的身下,没有摸到肯定会让他揪心的那种发黏的东西,最后终于在那条伤脚上摸到了一刻也不停歇的疼痛,并且拔掉了卡在狗爪脚垫里的一块玻璃碴。小男孩先是把那件被风撕碎的衣襟打一个牢固的小结,兜出像袋鼠肚子上的那种育儿袋,把它放在里面,宛如一只苍老的乌龟一样四脚爬进了树洞。

没过多久,天空的整个脸庞都染黑了。橡树洞里多出一条小狗,黑夜就被挤到了不能随意伸开胳膊的角落,当然阿库萨也不再怕它了。他把受伤的小狗夹在弯曲的膝盖与空瘪的肚子之间,低声问它,“你见过红色的星球吗?”小土狗轻轻地蠕动了一下。阿库萨歪着脑袋往黑夜的天空上瞥了一眼,依然细声细语地说,“那是火星,你要是没有见过也不奇怪,因为它在天上就只是一个红色的小点,你闻不到它气味的。”小土狗忽然抬起长得像老年人似的脸孔,瞪着反射微弱的月光而发亮的眼睛看他。阿库萨拧着眉头说,“不是什么都能让你闻到的,你还疼吗?”小狗哼唧一声又趴下了。

黑夜的天空上挂着一天比一天圆起来的月亮,还没有出现那一个红色的小点。小男孩惊奇地发现被他掐死的故事此刻正在他的脑海里复活,那些妈妈讲过的关于火星的故事,他轻轻地抚摸着小狗的皮毛,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火星上没有火,那上面可冷了,都是坑、沙子和石头,还有一个你永远都爬不上去的山。”阿库萨说着从洞口伸出脑袋眺望黑漆一样的天空,过了一段时间,火星依然没有出现。“你知道火星被巨大的石头撞出了很多的大坑吗?你要是掉进那坑里就出不来了。我再告诉你一句,火星是被撞伤的,它很疼,比你疼多了,不过它从来不喊疼。你懂我的意思吗?”他拍了拍小狗的脑袋,“我觉得你不疼了。”

小土狗没再抬起头来抱怨似的瞅他一眼,也没有哼哼唧唧和毛毛虫一样的蠕动,它已经睡着了。

3

从凌晨开始,小土狗饿得隔一段时间就哼哼唧唧的,可阿库萨一丝动静都没有听到,他在光滑的洞沿上枕着两个手臂睡得比哈村人砌在院落外边的土坯墙还沉。从这个睡姿可以看出,小男孩是在仰望星空的美妙时刻进入梦境的。

现在,太阳已经挂在巨大橡树的树梢上,从枝杈和叶子的缝隙透射在阿库萨身上的碎光,把他满是油垢和灰土的脸孔割出几块不规则的图案,每一个图案的边上都长了毛,虚虚晃晃的。那透射过来的清澈之光,同时也洒在树下的大地上,于是这一片绿莹莹的草滩苏醒过来了。

小土狗从阿库萨的头顶看到洞外一片阳光,又哼唧着蠕动起来,它也不记得自己怎么爬到小男孩的背上了,不过昨晚摔伤的那个可怕经历还刻印在它脑海里,所以它小心翼翼,一边哆嗦着一边缓慢地挪一只小脚爪。它不间断地哼哼唧唧和毛毛虫似的蠕动,终于叫醒了沉睡中的阿库萨。

阿库萨小声嘀咕着,“你怎么爬我身上来了?”

他想支起身子又怕小狗滚下去,于是从耳朵的下面轻轻地抽出了一条胳膊。那条胳膊酥麻得像是在夜里被凶狠的豹子咬断了,没有丝毫的知觉,过了好长时间,才渐渐醒了,他慢慢抬起干瘦的胳膊,在自己的脖颈上抓住毛茸茸的皮毛,把它摘了下来。

阿库萨揉着眼睛说,“昨天晚上你睡得太早了,都没有看到火星。”

小狗不为所动,在阿库萨用衣襟兜出来的那个袋子里依然哼哼唧唧地蠕动着。这一次他的屁股没有磨蹭,而是直接坐在十分光滑的洞沿上歇了歇。饿了一天一夜,阿库萨虚弱地喘着,等到两只脚站在大树下,连一滴尿液都没有了,他都不用触摸自己的肚子就知道那一层肉皮已经出现了褶皱,深深地往里凹陷进去了,像极了火星上被撞伤的那种凹坑。小男孩甚至又一次绝望地体会到整个身体已经干涸成了沙漠,但他咬紧牙齿缓慢地朝着哈村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此刻,对于阿库萨来说,前方的村庄除了有吃的东西,还有盛大的歌声。就在他走不动了,停在绿莹莹的草滩上等待脑袋里的一阵晕眩像潮水般离去时,隔着几步之遥,眼前出现几株火红的植物。小男孩狂喜着从兜袋里拎出那条臭烘烘的土狗,几乎是扑到了野花的跟前。而那条小狗提着伤脚也似乎是滚了一圈就到了野花的跟前,哀怜地傍在阿库萨的脚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妈妈一样照顾它的小男孩正在挖着一株火红的野百合,粘在它眼圈上的一滴液体啪嗒滴落在一棵草上。当它看见土里露出了一点白的东西,激动得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只前爪子忽然探进那浅浅的坑里刨了起来,很快就刨出一大团雪白的鳞茎。阿库萨没来得及躲闪,手背被那只不顾一切地刨动的爪子抓伤了,他用两只手捏起一丁点被露水打湿的土壤,一边按压在伤处止血,一边看着小土狗粉色的舌头在翻起的黑土上扫一下,植物的根茎就被卷进它的嘴里去了。阿库萨真想笑,他还很小的时候也曾经这样不懂事,跟妈妈抢着吃东西。他沉默地往肚子里咽下一口唾沫,松开在手背上按压的那个指头,往旁边一指,“那边还有一个,你去刨。”小土狗像是听懂了,蹦跳着到了另一株野百合跟前,很快也刨出了一大团雪白的鳞茎,但这次它没有吃,瞅着阿库萨“汪”地叫了一声。

阿库萨也吃到了甜甜的满是汁液的鳞茎,他再一次把小狗放进兜袋里,不觉中,走出那片草滩,像无声飘落的一粒雪花落在哈村的土巷子,依然跟昨天一样默默地站在最后一排那一户人家的院墙外,也没有等来给他们送食物的哈村人,于是拖着仿佛挂了铅弹似的沉重脚步,到了另一户人家的门前,又是默默地站了一段时间。小男孩虚弱得脑子里丝毫没有了曾经让他的胆汁都兴奋不已的那个歌声,像是一片从鸟的身上掉下来的羽毛,穿过空气飘进从来没有人类足迹的洞穴里,眼前不停地闪烁着奇异又不规则的星光。他真的快要站不住了,十根皮包骨的手指隔着一层兜袋胡乱地摸着小狗哆嗦的小肉躯。

这时候,还没有被阿库萨找到的手风琴被一个手指猛地敲出的前奏音符和同时被拉开的风箱,仿佛是一把锋利的柳叶剑瞬间把空气劈成两半,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小男孩一阵惊悚,闪电似的电流也瞬间跑遍了他每一寸粗糙的皮肤,踩着脚后跟来到的是惊涛骇浪般的惊喜。他想狂奔过去,如同奔向草滩上的那棵橡树那样狂奔过去,可他太虚了,油腻的头皮上一次又一次地冒出狂野的汗珠,而且晃荡在肚子上的兜袋里还坐着一条小狗。

那看不见的乐器弹奏出来的动静持续十几秒,接着就引出了众人的歌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阿库萨的身上又激起一阵惊涛骇浪来了,他从最后一条巷子开始一次崭新的寻觅,蜗牛般艰难地走过几条纵向的街巷,来到最南边的一排房子。这个过程中,那壮丽的歌声像一股芳香的气味始终萦绕在他的身边,可他就是抓不到,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巷子里。他忽然灵机一动,低头跟小狗说,“你应该也能闻得见声音,你去找。”从兜袋里拎出那条土狗,放在地上。小动物抬头瞅了瞅阿库萨之后,用三条腿往前蹦跶几步,停刹在那里不知所以地回过头来。

阿库萨悄声说,“你仔细听,我相信你能找到这歌声。”

小狗把那张老年人的脸孔扭回去,撒开土拨鼠一样的小短腿一溜烟似的往前跛行,在不远处拐了一个弯。阿库萨看不见它了,从小狗身上丢落下来的臭烘烘的怪味混杂在腾起的灰尘中更是刺激着他的鼻子,他跟随这股鲜明的臭气一路向前,也在不远处拐了一个弯。

小土狗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来,听了一阵,就狂喜着跑去迎接阿库萨。等到阿库萨睁圆了晶黄的眼睛,像一块生铁似的被吸到那户人家的外窗台上,透过玻璃窗,看见一大群人正在灶台旁边空旷的地方错落有致地站成梯田那样的波浪。坐在波浪前面的是一个抱着手风琴跟爸爸一样年轻的男人,他的手指像啄米的鸡喙在键钮上啄出令人沸腾的音符。当他把风箱往两边拉扯的时候,他的后背稍微离开椅子的靠背,推合风箱时那挺拔的后背再轻轻地靠在椅背上。就是跟爸爸一样年轻,阿库萨在眉骨上搭着眼罩从演奏家的侧面就看出来了。

终于真实地遇见这盛大的歌声,阿库萨十分激动,背靠着墙,两条树枝一样干瘦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小屁股缓慢地滑坐在地上,顿时像一颗喜悦的种子在营养丰富的土壤里发出芽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琴声停了下来,歌声也停下来了,阿库萨坐在那扇窗户的下面,早已经泪流满面,连房门“吱嘎”地开出一道可以钻出一个人那么大的缝隙,他都丝毫没有察觉。从门缝里走出来的是拉手风琴的那个男人,他把一个熟透的苹果递到阿库萨的面前。小男孩被人看出他哭了,油腻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还羞愧地用手背擦了满脸的泪水。年轻的演奏家还看见早上被狗爪子弄伤的抓痕像一条贫血的蚯蚓趴在阿库萨的手背上休息着。

年轻的演奏家说,“园子里的苹果都熟了,想吃你可以自己摘。”

阿库萨真想一口就把整个苹果吞下去,不过他难为情地咬了一小口。这让像小孩子一样黏着他的小狗急得直往上蹦,眼睁睁地看着脆甜的汁液从他嘴边淌出来。小男孩又咬下一口,吐在手心上,伸到小狗粘满黏土和碎草的嘴巴跟前。粉色的狗舌头一下子把托在手心上的食物卷进饥渴的嘴里,几乎是整块就吞了下去,马上又瞅着已经露出果核的半个苹果。就这样,跛着一只脚爪的小病号称心如意地吃到了剩下的半个苹果。

年轻的演奏家蹲在小男孩的面前,问他从什么地方来的。阿库萨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住在一个树洞里,于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也问了眼前的好心人一个问题,“太阳可以永远不落下吗?”好心人吃了一惊,愣怔在那里,好半天之后,撸了撸阿库萨一脑袋油腻又乱蓬蓬的头发说,“太阳不会落下,它跟我们一样晚上要睡觉的,它也是躺着睡觉的。”小男孩欣喜若狂地坐直了瘦削的身体,猫一样晶黄的眼睛都发亮了,他激动地说,“我也想跟你们唱,不让黑夜来到我的身边。”演奏家没有想到这个浑身散发着古怪气味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好不容易抑制住澎湃的情绪,又一次撸了撸那个发臭的脑袋。那只手撸着撸着就垂下来,滑落到小男孩的肩上,然后,年轻的演奏家拍了拍小男孩瘦骨嶙峋的肩膀,“我马上来。”说完转身回屋里去了。

就在难忘的心灵交谈之时,小土狗消失了,阿库萨只是模糊地看见一团灰突突的毛球跛到那户人家的院墙根下像是被墙根吞噬了,就不见了。等到他追赶出去,小动物早已循着回荡在它牙缝里的甜汁,站在一处园子里的苹果树下,如同一头舞狮频繁地跳起落下,跳起又落下。

阿库萨这是第一次走进果园,浑身打着惊慌的哆嗦,一番东张西望之后,才伸手摘下一个红苹果,嘎嘣一口咬出了甜汁。这下小狗吠出一大串震天动地的狗声,直到它的牙齿也咬到了刻骨铭心的甜汁。

小男孩的精气神养出来了,他先后摘下五只新鲜苹果装在兜袋里离开苹果园的那一刻,整个哈村静悄悄的似乎沉入了睡眠,没有乌云遮挡的太阳也已经西斜了。小狗更是比早上好了很多,那一只伤脚可以轻轻地触在地上,这样它行走的时候屁股像砸谷子的棒槌一撅一撅的。

他们没有在草滩上逗留,连那些等着根茎被刨出来被他们吃掉的野花们都没有看一眼,匆忙地爬进了橡树洞里,而阿库萨倒头就睡了。天快亮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梯田那样波浪的人群中,大声歌唱不落的太阳。除此之外,在他的梦里头,还有一座体积很小的村庄坐在一口装满热水的大锅里洗澡,四周环绕着的满是橡树的群山在白色蒸汽中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看不见。还有一大群长着五彩斑斓羽毛的小鸟在歌唱者的头顶上飞来飞去的,也想跟着唱上几句。更好玩的是,从天上飞来的两颗火红的星球像蜘蛛网似的悬垂在人们的面前,刚刚跟着唱一句就唱错了,阿库萨都笑出声来了。

4

天刚蒙蒙亮,在夜里偷吃了所有苹果的小狗被尿憋得十分焦急,爬到阿库萨的肩上用惊悚的眼睛张望无边无际的草滩,它还不敢往外跳,烦躁地爬下去,又爬上来,最终把苍老的脸孔举在阿库萨面前哼哼唧唧的。

小男孩醒来时,看到的就是火星一样盯着他的两只玻璃球似的眼睛,他还欣喜若狂地浸泡在刚才的梦境当中,那弥漫在满是油垢和灰土上面甜汁般的笑脸,让这个早上才飞来落在枝杈上的一只鹞子高兴地吹出了哨子的叫声。这下小狗更急了,用残留着苹果余香的鼻子顶了阿库萨的锁骨,使他抱怨地推搡着狗的脑袋。

鹞子飞走之前,小狗在树洞里尿了,弄得到处都是尿臊味。尤其是,阿库萨还在他的脚底下发现一堆啃烂的苹果核,就狠狠地揍了它一顿。

那一刻,橡树的所有叶子像无数只鸟的翅膀在兴奋地扑闪似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阿库萨指着小狗低声说,“讨厌的狗,树的叶子都在骂着你。”从洞里出来,小狗又撒了一泡尿,耳边只有露水在野草尖上打盹儿的呼噜声,这里嗅一下,那里嗅一下,绕着橡树在转圈。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冲着蓝色的天空大喊一声,“你,转得我头晕。”声音很大,小狗吓了一跳,整个身体像木偶似的僵硬在树荫下,受惊的眼睛呆愣着一动不动。

从小狗可怜的样子,阿库萨看出自己的邪恶,更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双晶黄的眼睛缓缓地模糊起来,于是,他带着小狗穿过那片不知名的野草滩,想去给它洗洗澡。这片草滩在这一年出奇地浓密,小狗迈着像土拨鼠那样短小的腿脚总是被牵牛花之类的藤蔓缠住,小男孩就抱着它,而他的裤子是挽上去的,那些带刺的植物愉快地割伤了他裸露的脚踝和小腿,一路又被草上的露水舔着了,湿漉漉的肉皮上就宛如蠕动着许多水嫩的蚯蚓。到了布满大小卵石的河岸,小狗一看到涌着波浪奔流不止的水面就把脑袋扭了过去,虽然阿库萨用双手在托着它,它依然撵不走嵌入它肉躯里的恐惧,臭味冲天的皮毛一直在颤抖个不停。

阿库萨先是尝试着掬几滴河水,淋在它额头上,它的脑袋瞬间就摇成了拨浪鼓。然后,他又像化学家饶有兴趣地做了几次让狗爪触摸水面的小实验,直到小狗不再惧怕发凉的河水。接下来,小男孩蹚进岸边的浅处,像洗白菜叶和胡萝卜似的把狗毛上结块的淤泥和尿渍全都洗干净了,也洗掉了簇拥在他所有小器官上的对小狗的各种愧疚。

小狗也渐渐喜欢上了令它精神抖擞的河流,像第一次出征的小兵勇敢地浸在水里刨出了激情水花,从它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撒娇声伴随着清脆的水流声轻轻地触摸着小男孩的耳朵。三两条小鱼围着他白皙的小腿和脚丫游来游去的,偶尔还咬一下他被割伤的肉皮。阿库萨弯着腰,两只手同时伸下去刚兜住一条小鱼,那鱼就在出水的瞬间溜掉了,他的两只手再次专注地兜成捕鱼网去兜那三两条小鱼,而兴奋的小狗如同不会表达自己心愿的灰尘随着奔流不止的哈河已经流向不可预知的下游,它都没有来得及喊出呼救的吠叫。

小狗不见了,阿库萨紧张地东瞅瞅西望望,四处都没有小狗的身影,他呼喊着冲进哈河湍急的水波里。蓝蓝的天空知道就算阿库萨喊破了喉咙,奔流不止的哈河也变不出一条灰色的杂毛小狗。没多久,小男孩的身躯连同他的哭天喊地一起被水波吞噬了。那时,空气中除了哗哗的水流声,什么都安静了、静止了、消失了。

当阿库萨醒来的时候,太阳挂在天空的正中间,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躺在牛奶一样洁白的床上,浑然不记得他溺水时一个在河边放羊的哈村人把他捞上了岸。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干净的地方,小男孩胆怯地环视着陌生的病房,不过最让他开心的是,领着一群人歌唱不落的太阳的那个演奏家出现在他的面前,还问他的妈妈在什么地方。

阿库萨扭头往窗外看,一只燕子飞了过去,他低声嘀咕着,“我也能唱不落的太阳了,不过火星好像五音不全,唱什么都会唱错的。”

演奏家在洁白的床边坐下来,拉着他没有扎针的那只手,“你想拉手风琴吗?”

阿库萨难过的目光移到挂在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挂钩上的一个吊瓶,依然小声嘀咕着,“你见过火星吗?我的妈妈就在那里,在火星上。”

演奏家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见过火星,它有时候出现在后半夜的天空上。”

阿库萨忧郁地看着演奏家,“我的狗也去了火星。”

狭长的走廊里飘浮着消毒水的气味,阿库萨穿过那刺鼻的空气来到护士站,踮着脚跟一个护士借一张白纸和一支黑色油笔,趴在他舒适的病床上,画了一棵巨大的橡树,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宛如鸟的翅膀在风中扑闪着。小男孩画得很细心,画了很长时间,在粗壮的树干上画的一个嘴巴就是他居住的那个树洞。

阿库萨抬头从玻璃窗看到太阳就要躺下来睡觉了,他从床上骨碌下来,又到护士站,踮着颤抖的双脚,把那只黑色的油笔还给护士之后,怯生生地凝视着护士,问可不可以再借他一支红色的笔。

很快,阿库萨紧紧攥住那支红色的油笔,从镇医院的大门狂奔出去,躲在一扇能看见太阳的窗户下,被河水呛伤的肺子让他猛烈地咳嗽着。直到瘦削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了,他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那张折成扑克牌那么大的画,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妈妈。

像熟透的苹果那样发甜的黄昏之光照在小男孩的身上,也照在由无数个小红点组成的妈妈的身上,妈妈正在睁着一双充满慈爱的眼睛凝视着画面上不远处的橡树。阿库萨继续用红笔在妈妈的旁边点出小红点,每一个小红点都是一颗火星,他缓缓地画出一条小狗,由无数个小红点组成的小土狗。

这期间,人们焦急地寻找已经离开病床很长时间的阿库萨,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再一次赶来的演奏家听到小男孩消失不见了的消息,匆忙地在那空荡荡的病床上瞥一眼,接着,他那双焦灼的眼睛在每一扇门的后面翻找,都不见那个小身影,最后,他披着霞光站在黄昏的天空下,打开背在肩上的手风琴,像啄米的鸡喙在黑色与白色的键钮上啄出了令人沸腾的音符。

阿库萨背靠在窗户下面的墙上,刚画完小狗身上的最后一个小红点,就被这盛大的琴声抓住了,他每一寸吃惊的皮肤都像是触了电似的颤抖着。就在停不下来的颤抖中,小男孩手忙脚乱地折起手里的那张画,然后装进口袋里,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十来步,头皮上就冒出狂喜的汗珠来了。

紧接着,天边最后的半寸云霞看见阿库萨撒开四肢,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朝着用琴声在召唤着他的演奏家,飞一样地狂奔而去。

【作者简介:娜恩达拉,笔名达拉,达斡尔族,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作品散见《民族文学》《青年作家》《草原》《芳草》等。小说集《等待被赎的黑羊》获2013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并改编成儿童电影《哈布库的羔羊》;出版小说集《飞过马鞍去扑火》。电影剧本《麻绳》获第二届全国少数民族题材影视剧本遴选活动“入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