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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11期|胡性能:马陵道(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11期 | 胡性能  2021年11月04日07:56

 1 

晨光中,大风像无形的水流从村庄里冲刷而过,那些风化了的胶片和纸片从屋子里蹿出,被一股气流裹胁着急速旋转,仿佛被空中一根无形的管道吸食。强悍而蛮横的气流拂过村庄上空,有如无形的手试图将剪影戏残存的痕迹擦除,令人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龙卷风从旷野掠过的情景。这诡异的一幕究竟是真实发生,还是被人在想象中无限放大,许多年以后已经无法查证。但我知道尽管时间的腐蚀性比硫酸还强,无数记录往昔的文字在它的浸泡下变得字迹模糊,我还是预感到历史这本大书中一些隐秘的章节已被悄悄打开。由此,一个失踪七十多年的艺人,将重新回到我们的视线中。

2018年春天,我去江苏省新沂县,查找丁汝成的下落。失踪之前,丁汝成生活在运河边的古镇窑湾。但在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丁汝成这个名字,只有几位耄耋老人,年少时在镇上的光明剧场看过剪影戏,但是当我提及丁汝成,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更不知道丁汝成是剪影戏的创始人。

1940年晚春的一天,丁汝成晚饭后像往常那样出门散步,从此杳无音信,去向成谜。失踪前,他开办的窑湾光明剧场,每隔一个晚上,就会放映剪影戏《马陵道》;另外一个晚上,他的戏班则开唱《千金记》,后者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与虞姬生离死别的故事。为何他的戏班每隔一天就要唱一次《千金记》?有人说主要是虞姬的老家离窑湾只有几十公里,唱的人和听的人都会觉得虞姬的故事近在咫尺。只有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知道,丈夫在娘胎里就听这出戏,直到她那没有见过面的婆婆突遭横祸暴毙之前,丈夫每天都会听他的母亲哼几句。今天的人们当然不知道,当年,丁汝成的戏班也唱其他戏,比如徐渭的《雌木兰替父从军》、关汉卿的《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但自从1938年日本人进驻窑湾以后,这两出戏不让演了。

丁汝成失踪后,光明剧场的生意每况愈下,剪影戏《马陵道》放了一段时间,也被日本人禁了。而《千金记》,因为缺少了丁汝成这个老戏骨,就像是大名鼎鼎的川菜水煮肉片,剔除了辣椒和花椒,滋味就淡了。原本忠实的听众,都跑到镇上的“缀锦阁”和“蓼风轩”去了,光明剧场在经历了十来年的繁荣后衰落下来。日本人投降前,赫如玉将剧场卖了,戏班遣散,把剪影戏《马陵道》的拷贝小心收拾,放在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那只檀木箱子里,用一把铜锁锁上。变卖剧场的钱,一部分用来遣散剧场里的伙计,剩下的她添置了一百多亩地,加上之前购买的几十亩,一家人就靠地租过活。

有一种说法,七十多年前,丁汝成失踪后去了马陵山,藏在了山上的泉潮律院,削发为僧。当时的泉潮律院是苏北最有影响的佛教圣地,数百名僧侣,整天在香火缭绕的寺庙里,诵读经书;还有一种说法,说丁汝成与马陵山碧霞宫的比丘尼静尘私奔,去了上海。后面一种说法基本不可信,丁汝成失踪的那一年已经四十岁了,而大他十多岁的静尘早已年过半百。还没有听说过如此年长的比丘尼与人私奔的,要私奔,早在出家之前,两人就私奔了。

在马陵山一带查访期间,我从当地编辑的文史资料丛书里,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马陵山志》第二百零一页,有这样一段文字:“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5月,日伪军联手焚烧了泉潮律院,历时三天,将寺庙化为一片瓦砾”。城门失火,日本人顺带还烧毁了一侧的碧霞宫。

面对那册散发着油墨气味的志书,我不知道日本人当年之所以要将马陵山上的寺庙烧毁,是不是真与丁汝成有关?自从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将佛教传到那个岛国之后,日本人对寺庙大多心怀敬畏,甚至将侵华战争宣传为“弘扬佛教的圣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1940年5月,泉潮律院冲天的火光,一定映红了日军少佐大垣一雄长满粉刺的脸。许多年以后,我站在马陵山上想象当年的那场大火,想象丁汝成从古镇窑湾逃亡到马陵山的情景,我似乎看到气急败坏的日伪军将山上的泉潮律院团团围住,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丁汝成搜出来!最终,日本人一无所获,大垣一雄恼羞成怒,下令烧毁了山上的所有寺庙。

经过艰难而漫长的寻找,直到2018年春天,当我走遍马陵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最终才在一个叫“花厅”的村子,找到剪影戏创始人丁汝成的后人。在我所进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里,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窑湾一带流行的剪影戏在历史上是个空白,甚至在地方的文史资料里也没有什么记载。一场大火后,当年在大运河沿岸让人津津乐道的剪影戏便每况愈下,以至于后来成为一个只听说过却没见过的传说。时间的大风迅疾而猛烈,不但将剪影戏吹得无影无踪,也将它的传承人像纸屑一样刮得不知去向。不过,说丁汝成的那些后人是剪影戏的传人并不准确,因为他们没有谁以剪影戏为生。让我意外的是,每当提到剪影戏,他们都讳莫如深,仿佛那是他们整个家族需要共同维护的一个秘密。

花厅村离今天的新沂市只有十多公里,在马陵山最高点五华顶的西北面,三十年前的一次发掘,让这个村庄在考古界声名遐迩。一大批随葬的玉器、陶器和骨器被厚土掩埋了五千年后重见天日,生命繁衍与消亡的秘密有一部分有幸被揭开,而花厅考古墓地,也因此被学界誉为“东方的土筑金字塔”。

如今住在花厅村的丁家骐是丁汝成的长子,其余的两个儿子丁家驹和丁家骥分别住在马陵山下的王庄和小余庄,还有一个女儿是遗腹子,现居住在新河镇,隔着运河与窑湾遥遥相望。丁家骐所住的是一幢二层小楼,墙体没有粉刷,房前的院子杂乱,进门左手边有一口巨大的陶缸,半人高,里面装着苏北一带用来过冬的腌菜。院子边是红砖砌成的围墙,两米来高,墙顶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片。院子的一角,还有一棵掉光叶片的柿子树,春天的大风刮过,一只粉红色的塑料袋挂在树枝上猎猎作响。尽管小楼看上去有五六成新,但院子却给人一种衰败迟暮的印象。

提到剪影戏,丁家骐的口风极严,让我怀疑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被他刻意隐藏。为了让他放松,我掏出一包重九烟,抽了一支递给他。我发现丁家骐夹着香烟的手在点火时抖得厉害,以至于我捧在手中的火苗差一点燎到他的眉毛。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与他身体反应迟缓形成反差,丁家骐的思维敏捷,对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都有所防范,常常要深吸一口烟,想清楚了再回答。整整一个下午,我几乎是一无所获。丁家骐说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剪影戏,是人们的谣传。提及他的父亲丁汝成,丁家骐说他只是早年在剧场扮过小生,后来做了酒生意,在窑湾开了个很小的酒铺,卖当地产的绿豆烧。

我找到丁家骐的时候,丁汝成的这个儿子已经八十多岁,看上去是一位貌不惊人的老头儿,紧缩的五官,布满皱纹的脸警觉而多疑,在与我交谈的那个下午,他一直心事重重,目光里充满了审视。我还发现,在我们交谈的两三个小时里,院子里除了我和他之外,再没出现过其他的人。我问过他,丁家骐回答说他的老婆前几年过世了,而子女们都在外地打工,只是春节回来住上几天。也就是说,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丁家骐都独自一人生活。

花厅村的三月,大地一片萧瑟,土地大多裸露在外,灰黑色,只有少许的田地生长着绿色的麦苗。在丁家骐那儿,我一无所获,这令我感到沮丧。离开丁家骐家已近黄昏,西坠的太阳透过不远处的一排杨树照耀过来,带着几分温情。此刻大地还没有彻底回暖,那些杨树形销骨立,还没长出新年的叶芽。我站在村口,看到有几只喜鹊在树梢间跳窜,不时传来喳喳喳的鸣叫。离开花厅村之前,我穿过村庄,看到村后有一块面积几百亩的土地被剥开,露出下面黄褐色的肌理。隔着几十米远,我还看到一块石碑孤独地立在道路一侧,我当时就猜测那应该是发掘地。走过去一看,果真是,石碑上雕刻着“花厅遗址”几个字,颜体,凹陷,用红色油漆涂抹过。

那一瞬间,我感到时间其实就像是透明的泥土,随时随地以变形、扭曲和篡改的方式,对往事进行遮蔽和覆盖。也许,有关剪影戏的一些秘密,也会像花厅村那些被泥土掩盖起来的殉葬品一样,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机缘。那天下午,对丁家骐的采访让我备受挫折,但也激起了我一探究竟的决心。我隐隐约约感到,除了1940年的那场大火,一定还有其他原因导致剪影戏日渐衰落。早夭的孩子,生命短促,没来得及留下划痕,就在它的出生地销声匿迹。

离开花厅村返回县城的宾馆时,我驾着租来的本田越野车,先经过一段凹凸不平的泥路,最终才驶上宽敞平坦的柏油马路。血色的太阳悬浮在远方的山岗,红色的弱光像油漆那样泼洒在大地上,宁静而温暖。车窗外,公路两旁的柏杨树一闪而过。我暗自祈祷,希望自己也能像发掘花厅文化遗址的那些考古队员一样好运,我渴望剪影戏消失的秘密,能够重新浮出时间的水面。

3

那年春天,正当我在窑湾寻找剪影戏线索的时候,几十公里外的新沂市区,“大运河之春”非物质文化遗产特展正在一个新建的城市综合体里举行。冥冥之中有种暗示,我总觉得会在特展上获得剪影戏的线索。我去的时候是中午,稍显安静的四楼,被隔成一个个面积大小不等的展区。七巧灯舞、草桥柳编、东路柳琴、新沂剪纸、窑湾绿豆烧……总有一些东西穿越数千年的历史顽强存活,但它们中没有剪影戏。

纸艺展区门口,一个穿白底蓝花长裙的年轻姑娘坐在桌子后面,专注地刷着屏。她身后的墙上,是一排排松木制作的展示台,上面放着大大小小装框的剪纸作品。黑色的塑料框,中间是黄色的衬纸,右上角有“中国剪纸”字样,而下面,则是剪纸师特制的印。那些精美的剪纸作品夹在衬纸和玻璃之间,有造型各异的十二生肖、有农耕时代的劳动场景、有婚丧嫁娶的地方风俗、也有马陵山的自然风光。让我意外的是,在那些剪纸作品里,我还看到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历史故事:马陵之战,霸王别姬,梁红玉擂鼓退金兵……剪纸的右下端有个篆刻,凑近一看,发现剪纸师的名字叫马冰清。我原以为她一定是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可当我以买剪纸作品的借口向坐在门口的姑娘打听,才知道马冰清其实只有三十多岁,刚结婚不久。

几个小时以后,我按约定的时间去了人民路的“香韵”茶室。还没有进茶室,就有钢琴的声音像湖水一样从屋子里弥漫出来。是我熟悉的《水边的阿狄丽娜》。进门,见到一位年轻姑娘坐在茶室里靠窗的地方,应该就是马冰清。打过招呼以后,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时我注意到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大约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修长,有着这个年纪的姑娘才会有的紧致。在我既往的印象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大都和文物一样苍老。但马冰清不是,她的脸肤色光洁,看上去很精致,眉毛绞过,如同两片柳叶从眉骨向两翼舒展开,眼睛明亮、有光,穿着一件紫色的高领薄毛衣和绛红色的棉布长裙,胸部的轮廓圆润而饱满,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我在展览上看到你的剪纸作品,很棒!”

“与我外曾祖母比,我十分之一都不及!”马冰清腼腆一笑,“老人家要是活到今天,她才应该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你是跟你外曾祖母学的剪纸?”

“嗯,”马冰清点了点头说,“我小的时候跟老人家在了一段时间,外曾祖母去世前,寒暑假我都跟着她。”

茶室外面,车来车往。西下的阳光照耀在对面的那排建筑上,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一扇门,正在为我徐徐打开。回过头来,我盯着马冰清的手仔细看,想象着那些构图繁复的剪纸,是怎样在眼前这双手中渐渐成形的。我眼前这双捧着青花瓷杯的手,纤细、洁白,指甲上偶尔会晃过亮光,那是指甲油在灯光照射下特有的效果。茶童偶尔过来,揭开碗盖,手中的茶壶放在身后,用一招“苏秦背剑”,往盅里加满开水,出水收水一气呵成,有极强的形式感。

交谈中,当我得知教马冰清剪纸手艺的外曾祖母,竟然就是剪影戏创始人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这么说丁家骐是你……”

“是我舅爷爷!”马冰清的声音里有早春的凉意,“我外曾祖母生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女儿就是我的祖母。”

“前几天我还去花厅村找你舅爷爷了解剪影戏的事呢,可惜他什么都不愿意说,总是把话题岔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当然没有脸说,”马冰清低头看了一眼茶杯。

那个下午,马冰清对我查找丁汝成的事很好奇,眸子深处有光透了出来。

“很遗憾,剪影戏没有成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保留下来,可惜了!”我说。

“你问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马冰清异乎寻常地坦诚,“我才不会像我那几个舅爷爷那样掖着藏着!”

真是柳暗花明。也许我从花厅村返回那天的祈祷起了作用,从马冰清这儿开始,我对剪影戏的调查变得顺利起来。马冰清告诉我,早在二十多年前,一个叫大垣峻实的日本人曾来过马陵山,找到了她的大舅爷爷丁家骐了解过剪影戏。如果马冰清所说属实,那么二十多年前,那个日本人到花厅村的时候,丁家骐并不回避自己是剪影戏的传人,他甚至私下决定,要把母亲保存完好的剪影戏拷贝卖掉。为此,他们几兄妹发生过严重的冲突,以至于后来几乎没有什么往来。

二十多年前,是否因为花厅古文化遗址被发现,才让那个叫大垣峻实的日本人寻迹而来?马冰清说,日本人来是要购买剪影戏唯一的拷贝《马陵道》。那是一份相当特殊的拷贝,透明的胶片上,粘贴了上万幅精致的剪纸。

时间要返回到1996年夏天,马冰清被父亲送外曾祖母家。暑假,那个时候的假期作业少,父亲乐意见到女儿跟她的外曾祖母学习女红,但老人在教马冰清女红的同时,也教她剪纸,从剪最简单的花鸟鱼虫学起。马冰清有悟性,很快就能上手。正是在外曾祖母的家里,马冰清见到了那个叫大垣峻实的日本人。

“三十多岁的样子,理着个短发,人显得很精神,”马冰清微笑地偏着头说,“当时他想出一百万,买我外曾祖母楠木箱里装的拷贝。但那笔钱即使到手了,他们也不会分给我奶奶,因为她是嫁出去的人。”

“二十多年前,一百万,是笔大钱呢!”我说。

“所以我的几个舅爷爷才迫不及待想卖嘛,他们想钱想疯了!”提起往事,马冰清的言语中依然有一些情绪。

“我去过花厅村你大舅爷爷家,”我坦诚地告诉马冰清,“我感觉他家的经济情况并不宽裕,不像是挣了大钱的人。

“最后没交易成!”马冰清开心地说,“本来一切都谈妥了,还交了定金,可生意最后黄啦!”

“怎么,是你大舅爷爷反悔啦?”

“他才不会反悔呢!”马冰清的表情有些不屑,“是我外曾祖母不同意,我奶奶也不同意,但在当时,她们都阻止不了。”

1996年的马冰清只有九岁,大垣峻实来购买剪影戏拷贝的那几天,马冰清恰好在花厅村,她也因此见到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4

那件事发生之前,马冰清从来没有看过《马陵道》的演出,她当时对几千年前发生在自己故乡的马陵之战也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与外曾祖母睡在一张床上。事隔二十多年,马冰清还记得卖拷贝的头一天,黄昏时分,整个村子的蝉仿佛都飞了过来,停歇在她大舅爷爷家屋外的杨树上。那些蝉不停地鸣叫,声嘶力竭,让人听了心里瘆得慌。夜幕降临,蝉鸣声才渐渐低弱下来。

“我们都不知道,那会是我外曾祖母的最后一个夜晚。”马冰清说。

气候炎热,大地中了暑,直至午夜才渐渐退烧。那时的花厅村,八十六岁的赫如玉住在自已的瓦屋里,装有剪影戏拷贝的紫檀木箱,就放在她的床脚。那是只大木箱,一米长,半米宽,两尺高,是她十七岁嫁到丁家时,娘家的陪嫁。

“老太太舍不得。紫檀木箱明天就要被人抬走了,老太太晚饭后留在屋子里,将那只紫檀木箱摸了又摸,”马冰清说,“我记得当时她手背上的皮肤又薄又皱,上面还有许多老年斑,血管在皮下滑动,像蚯蚓一样。”

我们的交谈让马冰清重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夜里,她曾被惊醒,她先是听见一阵阵狂风吹过,带着嚣叫,就像是置身于冬天的旷野里。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黑暗中,马冰清看见睡在床那头的外曾祖母披着衣服坐在枕头上,一对眸子在黑暗中隐隐闪着光。

“炎热的夏天,怎么会有大风刮过,而且是在几近密闭的屋内?”许多年以后,马冰清一脸疑惑地对我说,“至今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那天夜里,花厅村的丁家,大风刮过时凄厉的尖叫,马冰清听得清清楚楚。但她的睡意很快就上来了,等她夜里再次醒过来时,风声早已消失,静寂中,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黑暗中传来,那是《马陵道》里的唱词:想着咱转笔抄书几度春,常则是刺股悬梁不厌勤。你今日践红尘,只愿你此去呵功名有准,早开阁画麒麟……声音清越,好像从屋里传出,又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

“哪儿的声音啊?”马冰清问。

“箱子里的。”赫如玉说。

鼓声在黑暗里响起,二胡的弓在琴弦上短促滑动,由远及近,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外曾祖母在黑暗中幽幽地对重外孙女说,这用的是跳弓。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有千万只马蹄踏在草原,踏在旷野,踏在通州达县的马路上,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遥遥无边。马队渐渐远去,突然,它们像是集体驻足,高高地扬起前蹄,马的嘶叫声传了过来。“这是你外曾祖父的绝技。”赫如玉在黑暗中对重外孙女说,“只要用左手指快速滑向琴弦的高音处,再用颤指向上滑动,你外曾祖父就能让二胡发出战马的嘶鸣。”

马冰清那时还不太听得懂。她只是觉得马叫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安静一会儿之后,赫如玉又说:“拉弓的右手,要由重到轻,轻到只有一根羽毛的重量,甚至更轻……这是你外曾祖父当年告诉我的。”

“唉,”过了一会,赫如玉长叹了一口气对她的重外孙女说,“你外曾祖父一直嫌弃我不能上台和他唱戏,其实他哪里知道,嫁给他之前,我常常去他的剧场听戏,戏里的那些唱词,没有我不会唱的!”

马冰清告诉我,那是一个奇特的夜晚,屋子里时而喧闹,时而宁静,有时感觉千万人拥挤在那个屋子里,有时她又觉得是置身于无人的旷野。马冰清说她害怕极了,就爬过去与外曾祖母睡在一起,头靠在她的大腿上。两人就那样依偎着听箱子里传出的唱词。

“我当时还听得不太懂,有时候外曾祖母会停下来,对我作一些解释,我就大体明白是一个叫庞涓的人陷害了一个叫孙膑的人,把他的两条腿弄残,后来孙膑逃到了齐国,设下了陷阱准备报仇。”马冰清说。

“不会是你外曾祖母在那口装剪影戏的箱子里放了一台录音机?”我对屋子里传出神秘的唱词表示怀疑,便提醒马冰清。

“不可能!”马冰清说,“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根本没有什么你怀疑的录音机。”

在马冰清的描述中,下半夜,那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有两军在狭窄道路上厮杀,有战马的叫声、兵戈的碰撞声、惨叫声、咒骂声、人跌倒的声音,甚至长矛刺进身体里“扑哧”的声音也清晰可闻。马冰清告诉我,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甚至闻到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直到这一切安静下来,才听见远处传来一个人的仰天长笑:再言语豁了这厮口,再言语截了这厮舌……

二十多年前发生在马冰清外曾祖母屋里的那一幕,好似一卷紧致的画轴,在我的眼前缓缓打开来:

黎明时分,屋子安静下来。曲终人散的剧场,所有人都离去了,只有一个人还环视着满地狼藉的剧场——丁汝成的妻子赫如玉。马冰清困顿至极,她再次睡过去,梦里风清月明,她一直睡到太阳高照才醒过来。

她的外曾祖母正打扫着屋子,尽管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但赫如玉的身子骨依然健朗。屋门大开,阳光照射进来,在泥地上留下门板那么大的一块光亮,眩目,安静。屋外的院子里,马冰清的三个舅爷爷已经聚齐,他们正在等候那位叫大垣峻实的日本人。

之前的几天,大垣峻实就曾在丁家骐家里,当着赫如玉的面,打开过那个颜色发暗的紫檀木箱。他屏住呼吸,轻轻地捧起一卷《马陵道》拷贝,透明的胶片上粘贴的,是当年赫如玉花了两年时间才剪完的一帧帧剪纸,每一帧剪纸都一寸左右长宽,剪纸的刀口干净、清晰、果断,大垣峻实爱不释手。的确像他祖父所说的,是纸艺里的精品。

一早起来将屋子清扫干净,是赫如玉保持了数十年的习惯,就好比一个人早晨要洗脸和嗽口。收拾完屋子,她坐在床边的木椅里,等待着那个日本人来把陪伴她七十年的紫檀木箱抬走。就像是要送一送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赫如玉在那天早上特意打扮了一下自己,她银白的头发梳得溜光,往后拢了拢,在脑后绾成个发髻,并用一支银簪固定住,曾经裹过又放开的脚有些变形,包在一双黑绒面料的鞋子里。身上,是蓝布制作的新衣,那是去年冬天马冰清的祖母给她买来布,她亲手缝制的。新衣合身、熨帖。

大垣峻实进院子的时候,提着一个皮箱,进来以后就与马冰清的三位舅爷爷在院子里交谈。马冰清站在外曾祖母的身旁,看到她的三个舅爷爷微微弯着身子,在那个日本人面前不停地点头。

“日本人咿哩哇啦说些听不懂的话,我的三个舅爷爷像鸡啄米一样点头,其实他们根本听不懂!”马冰清说。

然后,丁家骐就领着他们,一道走进赫如玉的房间。

紫檀木箱被从床脚移了出来,放在房间靠门的阳光下,丁家骐哆嗦着手,掏出系在腰上的钥匙。老式的铜锁,原配,锁体上有篆书“百年好合”四个字,阳文微微凸出。也许是内心过于激动,钥匙费了好大劲,才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铜锁开了,丁家骐用手扶着箱盖,慢慢打开。

当紫檀木箱的箱盖完全打开,上午的阳光照耀着箱子里静静躺着的拷贝,一卷又一卷,重叠着。大垣峻实的眼里欣喜异常,他蹲在丁家骐身边,看他小心翼翼从箱子里捧起拷贝。突然,从屋外刮进来一阵旋风,紫檀木箱里那些透明胶片以及上面的剪纸纷纷碎裂,瞬间争先恐后蹿出木箱,像一条巨蟒试图飞上高天,在屋子上空瓦解,零碎的尸骨飘洒在屋顶、院子以及附近的田地里。

大垣峻实还有赫如玉的三个儿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站在门边,惊骇地望着那些纸屑旋转着飘向天空,又纷纷扬扬洒下,张大嘴不知所措。那个时候,只有马冰清注意到自己的外曾祖母,她端坐在椅子上大睁着眼,突然身子往前一倾,嘴中喷出一口鲜血。

5

有关剪影戏,一切都得从马冰清的外曾祖父丁汝成十二岁那年出逃时说起。

1912年,中国历史的风云正在古老的大地上激荡。年初,清朝皇帝黯然退位,继而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一职,一代枭雄袁世凯粉墨登场。而在马陵山下的土城,也许是由于命运的咒诅,兄弟相残的悲剧再次上演。

丁汝成的出生地土城,位于马陵山一侧,乃是春秋时期钟吾国的都城。公元前515年,吴国王族发生内乱,公子光在伍子胥的策划下,以“鱼腹剑”的方式刺杀了吴王,这让出征在外的烛庸有家难归,只好避难到北方的钟吾国。公子光如愿以偿登上王位,即吴王阖闾。为了斩草除根,他派兵攻打钟吾国,杀了自己的亲兄弟烛庸。

年少时,丁汝成对发生在土城的故事耳熟能详,但他没有想到这样的悲剧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十二岁那年,做棉纱生意发家的父亲不幸中风,从此躺在床上,再也没能下床。也就是从父亲病重的时候开始,敏感的丁公子已闻到弥漫在家中的不祥气息。成亲以后,丁汝成告诉自己的妻子赫如玉,说他在出逃之前的那段时间,总觉得天是阴的,时时刻刻都像是生活在黄昏里。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那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日子,就像是等待着村里关圣宫大殿外的那口铸铁大钟有一天会掉落下来。每天,当母亲前去照看父亲的时候,丁汝成就独自跑到后院坐在树荫下。石板镶嵌的院子里,左右有两个种满菊花的方形花台。围墙边的阴影里,将军草疯狂生长,蟋蟀和壁虎爬进爬出。偶尔有一两只鸟快速惊过空中,身影仓皇,丁汝成听见寂静的深处传出一种奇怪的鸣叫,仿佛是去年槐树上的蝉鸣传到今天。

就像是一团血掉落在宣纸上洇开一样,发生在土城丁家的血腥杀戮从棉纱商人中风摔倒在天井的当天就开始了。丁汝成的父亲被人抬进卧室,醒来之后,左边身子失去了知觉,感觉像是有一半身子永远浸泡在冬天的冰水里。每一天,他都觉得自己的身子又向土里埋进了一截,直到离世,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张床。房间外面,妻妾之间的争斗早已展开,最终还是大娘的手段更高一筹——她买通家中的厨子,将自己刺向对手的刀子掩盖得没有一丝痕迹。结果是,棉纱商人还没有去世,他宠爱的小妾如同陪葬一般,在他前面暴毙而亡。在丁汝成的记忆中,离家出逃前的那段时间,他已经嗅到了丁家大院里弥漫的死亡气息。每一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乌鸦飞临丁家大院的上空,那些嗅觉敏锐的大鸟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使,它们盘旋、翻飞,传来的啼鸣让人毛骨悚然。

母亲死后,父亲又不能动弹,也无法言语,丁汝成束手无策,只能听人摆布。他母亲的葬礼是大娘操持的,她给自己的对手用了最好的棺木,请了泉潮律院的和尚做法事超度,葬礼隆重而热闹,丁汝成的大娘也因此为自己挣得了好名声。但是,走南闯北的棉纱商人见多识广,已从小妾突遭的横死中发现端倪,商人的精明让他意识到当家的大娘不会放过丁汝成,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儿子赶快逃命。

丁汝成记得逃亡的那天夜里,父亲让下人把他悄悄叫进卧室,抖动着手递给了他一封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去窑湾,找开酒铺的吴子期伯伯!”之后,父亲试图伸手摸儿子的后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手放在丁汝成的头上。像是祝福,又像是不舍的告别。

“跑吧,儿子!”棉纱商人沙哑而含混的声音不是从他嘴里发出,而是从他嗓子里挤出来的。之前一直懵里懵懂的丁汝成一夜之间就醒了,懂事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杀气像夜幕一样,从他的头顶令人胆寒地罩了下来。

他想起几天前,母亲出丧的时候,是他举着灵牌,跟随着送葬的队伍去的墓地。他的身后,八个壮汉抬着母亲漆黑的棺木,引导着送葬的队伍缓缓地出了土城。每逢到了路口和桥头,背着纸钱的阿贵就会扔出一叠纸钱,圆形的纸片在空中突然散开,再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白色的纸钱在泥地上触目惊心。周家喇叭班的人吹的喇叭,声音凄凉……隐隐约约,丁汝成仿佛听见一种奇怪的唱腔回荡在自己的脑子里,带着哭音,就像是有人在一个极遥远的地方,独自唱着《马陵道》。他太熟悉这出戏的唱词了,从在母亲肚子里就开始听。但这一次,他从《马陵道》的唱词里,听出了隐藏其中的杀气。

此时站在床榻面前,丁汝成与父亲惊恐的眼神对视,明白了其中的紧迫和深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短短的几个月,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身体浮肿,苍白的脸上色斑醒目。看到他的嘴唇不停翕动,丁汝成把耳朵凑近,却只能听见父亲的喘息声。不过丁汝成心里明白,他必须像孙膑那样,连夜从眼下的土城逃走,却没有想到这次出逃,竟成为他这一生的缩影。

6

1912年春天的那个夜晚,丁汝成借着微弱的星光,打开丁家大院的侧门,像一只穿过阴影的野猫,悄无声息地逃了出来。午夜的村庄静寂异常,熟悉而又陌生。他沿着村里曲折的巷道,从那个叫土城的村子穿过,瘦小的身子像个梦境。身后,狗的叫声追了过来。

从马陵山下的土城到运河边的窑湾镇,有很长一段路是过去马陵山里的古驿道,有的地方镶嵌着两千年前的石板,经过贩夫、兵卒、僧侣以及马蹄常年的打磨,石板变得光滑,在暗淡的星空下反射着微弱的亮光,就像涂抹上了桐油。从小听母亲唱《马陵道》,丁汝成对孙膑与庞涓的故事了然于心,他甚至熟悉鬼谷子、魏公子、田忌等人的唱词和独白。正是因为对那个故事太过熟悉,以至于后来,当他对自己的妻子赫如玉说起逃亡路上所经历的诡异之事,他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想象中的故事,还是现实中的经历。

一百多年前的那个逃亡之夜,丁汝成穿过土城村外的石板路,穿过白天人来人往的大道,他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古道消失在马陵山的皱褶中。夜幕深沉,身后的土城早已看不见踪影,狗吠的声音也遥远得若有若无,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孤单行走,焦急、仓促,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就回荡在耳边。

进入一条幽深的山谷之后,突然就起了大雾,道路消失,周边的树木消失,视野里山的轮廓也消失,一切可参照的东西都不见了。四周混沌一片,仅只是回过头去望了一眼,脚步晃动,他就无法判断来时的方向。丁汝成伸出右脚,前后左右试探,触及到的地面没有一点暗示,他只有摸索着在原地坐了下来。原来,安静就像是沙粒悄悄滑落的声音。过了片刻,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响,密集而琐碎,慢慢地,他听清了,那是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洪水一样,席卷了过来。

人们传说的“阴兵过”被丁汝成遇到了。之前,马陵山的山谷里有阴兵厮杀的传闻已经流传了多年。置身于两千多年前的古战场,丁汝成还是暗暗心惊。那该是多么庞大的一支队伍从附近经过啊,无数的马蹄敲打在驿道的石板和泥地上,有的声音清脆,有的则实笃,感觉眼前的雾气,是万千铁蹄溅起的泥土。丁汝成能够清晰地听见兵器碰撞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人的呐喊声,它们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因这大雾帷幕的遮挡,踪迹难寻。

突然,喧嚣的声音暗淡下去,却有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

此处莫不有埋伏的军马么?不中,我只索倒回干戈,领军去也。

庞涓,你哪里去?大小三军,与我围定了峪口者。休教走了庞涓!

兀的不唬杀我也!高阜处说话,好似我孙膑哥哥。

叫我的是谁?

是您兄弟庞涓。

你叫我怎么?

多时不见哥哥,我心中好生想你也!

这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一个浑厚,另一个尖厉,与父母唱和的声音完全不同。年幼的时候,丁汝成常听父亲母亲唱《马陵道》,土城棉纱商人的宅院,晚饭后时常响起二胡、皮鼓和铙钹的声音。丁汝成的父亲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戏迷,他能开嗓唱,还能熟练地耍弄各种乐器。只是棉纱商人肯定想不到,他与小妾玉香枝的唱和,每一句唱腔以及家里下人的叫好声,都像是一片片飞刀,越过丁家大院静默的瓦脊,传到备受冷落的大娘耳中。

由于受困马陵道无法行走,丁汝成只能仔细聆听天地间突然出演的这出戏。这出戏,他再熟悉不过,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唱腔和独白,一直等他听到庞涓说:罢、罢、罢,大丈夫睁着眼做,合着眼受。这也不必说了,只可惜那六甲天书还不曾传授……这时,狂风突然窜起,嚣叫着从深谷中穿过,气流带来的树叶、沙石打在脸上,感觉刚才在大雾中厮杀的两军,像潮水一样从他面前退了下去。四周再次安静下来。无法看清道路,丁汝成寸步难行,只能等待着雾气散去和黎明的到来……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雾气是散去了,天空却依旧黑暗,道路模糊向两头延伸,却一时不知道哪头通向土城,哪头通向窑湾,而夜里所经历的一切,经过睡梦的过滤,也变得似幻似真。

此后,丁汝成每当想起夜晚穿行于马陵山的经历,总觉得两千多年前的那场厮杀,就是他记忆里的一部分。他后来甚至能够隐约回忆起那天夜里庞涓的模样,也能回忆起孙膑夜宿的羊圈,面对馒头与污秽时的犹疑,还有刖足的疼痛让孙膑一脸扭曲的表情。

7

五十多华里路,丁汝成走了整整一夜。当他到窑湾镇的时候,天已大亮。之前,棉纱商人曾经不止一次带儿子到窑湾,但当时丁汝成不是坐轿就是骑马,养尊处优的少爷不知道步行的艰辛。逃亡的这天夜里,几十里路把他的脚底磨起了好几个大水泡,到了后来每挪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

一跛一拐地从北门桥进了窑湾镇,丁家大少爷形单影只来到北门大街上,像一个华丽的乞丐。靠近月牙桥时,他看到有十多个穿青灰色洋装的年轻人站在桥头,有好几个人手中提着剪子。丁汝成当时还留着长长的辫子,看到他过来,那些年轻人的眼睛立即发亮。让丁汝成记忆深刻的是,那群年轻人中,竟然有穿学生装的姑娘。这个从马陵山来的少年暂时忘却了内心的恐惧,他满眼新奇,东张西望,发现这个地方与父亲之前带他来时完全不同了。过去,写着“北门锁钥”的碉楼上,挂着的是黄龙旗,现在黄龙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五色旗。

突然,有人从身后拉着他头上的辫子,丁汝成心里一惊,以为是大娘派来的人追来了,他拼命挣扎,吓出一身冷汗。身后的人却把他的头发抓得更紧,他偏着头,身体僵硬,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一个姑娘的脚。几个人的交谈声、剪刀一张一合的磨擦声,锋利、刺耳,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丁汝成感觉到他的头像是被谁从脖子上砍了下来。

发现头上的辫子被剪掉,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辫子,双手捧着,一路来到了镇上的吴家酒庄,这才发现酒庄里的所有伙计,包括父亲要他找的吴老板,也都剪了辫子,丁汝成这才破涕为笑。

丁汝成就这样做了吴家酒铺的小伙计。他模样端庄、声音清脆,干不动重活,就站在西大街的店门口,每当看到有人走过来,他就会脆脆地吆喝一声:“好水好地好药酒,运河窑湾绿豆烧啊!”听过他吆喝声的人都说,这孩子有一口好嗓子,要是不唱戏,可惜了。

尽管朝代更迭,但1912年的窑湾镇依然繁荣异常,运河上船来船往,风帆起起落落。每一天,南哨门外面的码头都会卸下大量的货物:洋油、织布机、自行车、棉纱、装在木箱里的电池和火柴,堆在码头上用油布盖着的食盐、粮食,丝绸和各种山货也会被运走。正对着码头,有一个木质结构的牌楼,门楣上面,有着斗大的四个字:窑湾码头。两侧的牌柱上,雕刻有一副对联:船中争日月,水上度春秋。

紧靠着运河大堤,有一些狭窄的巷道通向窑湾镇上喧嚣的戏班与弥漫着脂粉气味的妓院。偶尔,有大型船队停泊在镇子外面的骆马湖上,就会有歌妓抱着琵琶、月琴、二胡等乐器上船演奏。夜幕降临,商船的灯光映射在水里,一上一下的光亮随着水波晃动。偶尔,有清脆的唱腔隔空传了过来,掠过水面,惊飞了歇息在岸边草丛里的水鸭。

刚到窑湾镇的时候,丁汝成时常迷路。按照“奇门遁甲”修建的古镇,“S”形的狭长街道顺着运河蜿蜒。太极生两仪——窑湾镇便建了南哨门和北哨门;两仪生四象——大运河、沂河、护城河、后河,使得窑湾得以四面环水;四象又生八卦——城墙上设了八方炮台,通向“S”形大街的十二条深巷,这建镇构思中的“十二地支”是一个迷宫,让初来乍到的人晕头转向。只有生活的时间长了,才会熟悉这座古镇上的一条条道路,以及这些街道上的旅店、米铺、作坊、饭馆、酒肆、医院、教堂、药店……

棉纱商人在丁汝成离开土城的第三天一命归西。消息在一个多月以后才传到窑湾的吴家酒铺,年少的丁汝成躲在后院的粮库里哭了一个下午。悲伤像潮水般在心头上涨,一直淹没到了喉头,缓慢降落之后又复袭而来。他看见太阳照在院子里晾晒的粮食上,红色的高粱和黄色的玉米,酒坊里的一个工友赤裸着上身,每隔半个钟头,就用竹筢翻动一次粮食,竹筢的端头像人的手指一样,从地上拖过后,在晾晒的粮食上留下了道道沟痕。

丁汝成再也没有回过土城。父亲入殓他没有回去,也不敢回去。就算到后来成了光明剧场的老板,他也没有回去过。哪怕他后来回马陵山上的寺院,或者去给自己的父母扫墓,他都有意绕开土城。当年,是古镇的繁华冲淡了少年内心的哀愁。白天,他替吴氏酒庄干杂活,夜晚,他就睡在后院马厩的楼上。窗子外面的狭窄巷道,一头通向运河的大堤,一头通向镇里最繁华的西大街。入夜,寻欢的水手和船主从码头下船,沿着这条巷道,消失在窑湾镇的夜色里。所以每天晚上,丁汝成都是在调笑声中进入梦乡的。尔后,他又在晨市小贩的吆喝声中醒来。

8

终于有一天,丁汝成日渐舒展开来的身子,能够装下其他东西了。于是在晚饭过后,等吴氏酒庄打烊,丁汝成得空了,他就开始往戏班跑。只要鼓钹声一响起,他的心里就发痒。他还小,对戏班里的风月之事不甚清楚,却迷恋戏班里传来的吟唱和器乐声。一十七家戏班,其中,“秦淮之家”是山西人开设的,里面传来的是二股子、四股弦、小三弦配板胡的声音,舒缓,像是傍晚时分轻拂运河大堤上柳条的暖风;福建人开的“缀锦阁”,远远的就能听到裹着棉布的松木敲打在大锣上的声音。很快,窑湾镇上的十多家戏班,丁汝成都摸得个门清,他听“藉香榭”的《琵琶记》、“紫菱州”的《雌木兰替父从军》、“翠文斋”的《打渔杀家》……几乎每个戏班,隔一段时间都会演一出《千金记》,约定好了似的,那是因为虞姬就出生在离窑湾几十里外的地方。

年少的丁汝成隐瞒了母亲的身世——她虽曾是窑湾镇活跃一时名角,毕竟终年与男人们打情骂俏,也不是光彩的事情。虽然已经到了民国,戏子们的地位有所提升,却依旧被人看轻,有时去雇主家唱堂会,他们都只能从侧门进家。

每一年,吴家酒铺老板的父母过生日,都会请戏班来家里唱戏,有时请“怡红院”戏班唱《拜月亭》,或者请“柳花阁”唱《墙头马上》,只要窑湾镇有人家请唱堂会,丁汝成就会去蹭戏听。没两年,一十七家戏班的看家节目,丁汝成都能哼个十之八九。但在所有的戏班中,丁汝成最迷“秋霞阁”的旦角小桃红,她只要一开口,丁汝成的身子就酥软。尤其是她唱《千金记》,那悲戚的声音摄人魂魄,让他的心发软又发慌。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在歌声的余音中,边舞边唱的小桃红举起宝剑,在香颈上一抹,寒光乍现,婀娜的身子瘫软在台上,观众席就会响起一片抽泣声。

当时,镇上只有江西人开的“蓼风轩”唱《马陵道》。班主越玉生不知道丁汝成是他师姐的儿子,但他喜欢吴家酒庄清秀的小二,觉得他天生就是唱戏的。四折《马陵道》,其他小生唱了两三年还时常出错,这个孩子一教就会,身形、唱腔、真假嗓的转换,做得都很到位,就像是前世的某个名角投胎,没有喝孟婆的迷魂汤,仍然保持着过去的唱功,尤其是念白时大小嗓的结合,其间如水银泻地般的过度,有时连他这样的老戏骨都听不出来。

十四岁的时候,丁汝成入了“蓼风轩”戏班,跟随师父越玉生唱戏。老班主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还没有碰到一个孩子有如此好的唱戏天赋,因此也把心着力地教他。越玉生只知道丁汝成父母早亡,是个孤儿,以为是上天垂怜,才给了他如此好的嗓子。尤其是唱《马陵道》,一张嘴,这孩子就把外部的世界全都给忘了,他只活在戏里,活在角里。当他唱“孙膑机谋不可当,庞涓空使恶心肠,两个刖足之仇何日报,少不得马陵山下一身亡”时,越玉生觉得这个孩子活脱脱就是两千多年前的孙膑转世。

那几年,感觉除了窑湾镇,外面的世界乱成一锅粥。先是都督程德全宣告独立,进而邻省的白朗造反,远在地球那边的许多个国家也打了起来。紧接着,袁世凯当了皇帝,云南有一伙人不服,挥兵北上打了起来……窑湾镇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船只该来还来,该走还走。戏班照旧每晚唱戏,商铺照样每天营业。戏院里的客人,来自天南海北,聚在一起,常常把演出前的剧场,开成了一个个新闻发布会,真真假假的消息就从那里传了出来。

进了“蓼风轩”戏班,当年瘦弱的丁汝成就像是枯萎的木耳碰到了雨水,身子慢慢打开,渐渐地,要形有形,要样有样了。不久,名声传了出去,有些商帮、船帮和大户人家办堂会,冲着他的唱腔便请了戏班,这让班主越玉生非常欣慰,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后来,只要知道他某天晚上唱《马陵道》,如果有空,连“秋霞阁”的当家旦角小桃红都会跑来听。此时的丁汝成骨架有了,再着上戏服,脸上又化了妆,倒真看不出他还是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从小跟着唱戏的母亲生活,有一天,当丁汝成与小桃红的眼睛对上的时候,他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就像是一个石头被扔进了平静的池塘,一个十六岁男孩子的心,一下子乱掉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恋母情感,一下子找到了寄托对象。此后,他在台上扮孙膑,面对观众时,他的眼睛,总是在人群中搜寻小桃红。冥冥之中自有感应,丁汝成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锁定小桃红,只要她在,丁汝成就唱得特别卖力,这一点,连他的师父越玉生都感觉出来了,每每敲打他,是不是开蒙啦?

心乱的岂止是丁汝成。见惯秋月春风的小桃红,年纪虽然不大,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那些倾慕者中,有一掷千金的土豪,有浪漫的文人,也有蛮横的军阀,但偏偏是这个孩子让她的心跳无由加快。两个人的不伦之恋当然遭到窑湾镇上所有人的反对,包括丁汝成的师父越玉生。“她一个大你十来岁的过来人,究竟是怎么狐媚到你了?”师父声色俱厉地说,“真想找了,把戏唱好,这窑湾镇上的大户人家,娶个千金回来也有可能!”

9

2018年的春天,为了调查失传的剪影戏,我来到了窑湾古镇。尽管高速公路、铁路、航空这些更为便捷的交通消解了窑湾作为京杭运河中转站的作用,但我依旧能够从这座古镇的建筑规模和鳞次栉比的商铺中看到它昔日的繁荣。在西大街,我甚至见到开办于1903年的“大清窑湾邮局”。邮局大门的右侧,有一个很多年没见的绿色邮筒,上面有插口,邮筒的下部,还有老式的插锁。不知道如果真丢一封信进去,会不会有人在远方收到。邮局的内部,结构与一百多年前没什么两样,我花了两元钱,在右边的柜台买了一个信封,卖信封的是位漂亮姑娘,她在信封右上侧1.2元邮票上面,用力盖上了圆形的“大清窑湾邮局”的邮戳,可在邮戳下端的日期上,显示的却是2018.4.11。大清,数字2018,这样的组合给我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穿越体验。

来到窑湾,站在如今修葺一新的大堤步行道向运河眺望,宽阔的水面上,远处有货船发出“噗噗噗”的声响。运河开通几百年了,窑湾镇有如一只小兽,吮吸着运河的乳头,然后渐渐长大。能够想象,许多年前,天南地北的人顺着运河而来,最后又有许多人借助运河离开,却在这座古镇上,留下了无数的典当、钱庄、布店、工厂和槽坊。百余年前,当丁汝成来到窑湾的时候,运河大堤上甚至还有外国人开设的酒吧和咖啡屋,来自美、英、法、意等十来个国家的洋人在此淘金,他们与当地的中国人联合开设了一家家公司,有中美合资的美孚石油公司、中英合资的亚细亚石油公司、中法合资的五洋百货公司……我怀疑那个时候的窑湾,那些长着中国面孔的年轻人,见面时的问候也许不再是“吃了?”而是说“How are you?”

当年,运河上的那些帆船,有的来自京津,有的则来自苏杭,每一只船都有每一只船的故事,也有它们各自的命运。是小桃红告诉丁汝成,从窑湾坐船可以抵达上海。当然不完全从运河走,到了镇江,船要驶入长江。曾经,她坐在教堂外面的运河堤上,向丁汝成描绘过上海的虹口、江湾以及外滩,告诉他在那座遥远的城市里,男女恋爱了可以手拉着手,在宽阔的马路上走来走去。这应该是小桃红的暗示,她或许是盼望着能够与丁汝成私奔,逃往一座自由的城市,开始随心所欲的生活。但丁汝成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他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面对迷茫的未来,缺乏足够的勇气。

隔着百年光阴,我想象当年的窑湾,想象小桃红和丁汝成坐在1917年的运河大堤上,想象小桃红眯着双眼凝视着烟波浩渺的远方。傍晚时分,落日在运河上撒下了万顷金光,水面一片灿烂,但终究,那些金光和小桃红心中曾经丰盈的期盼一样,渐渐暗淡下去。

晚风拂来,带着这个季节固有的凉意。丁汝成与小桃红在大堤上坐到日暮时分,他能够闻到小桃红身上脂粉的香味,这让情窦初开的丁汝成心如鹿撞,他真希望就这样与小桃红在运河边坐到地老天荒,但晚上还有演出。分手的时候,小桃红告诉丁汝成,“夜猫子集”开的时候,她会去采买一些酒菜,如果丁汝成愿意,散场以后可以过她那儿去喝喝酒。

“夜猫子集”是窑湾的夜市,已经延续了数百年。“夜半开张,天明罢市”,南北来的商船停靠在窑湾,脚夫们在夜间装卸货物,船上的水手也需在此采买生活用品,等到天明,一切便了无痕迹。当三更梆响,城门吱呀一声打开,吊桥徐徐落下,镇上商家像是约好似的,灯一盏盏亮了,店铺噼里叭啦打开。而天黑时就赶往窑湾的农民早已等候在城外,此刻他们一拥而进,带来自家种的菜蔬和养殖的鸡鸭。渡船开启,船上的桅灯映照着水面。镇上的石板路上,运送货物的大车驶过,屋外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和车轴转动磨擦出的叽咕声。当年的窑湾,很多时候,夜晚的交易甚至超过了白天。

我想象一百年前的某个夜晚,三更之后,来不及卸妆的丁汝成夹杂在赶集的商贩、农民、船夫中间,悄悄穿过街巷,来到小桃红的住处。是临巷的那种小院,僻静,低调,但进了门之后别有洞天。二楼的灯早已亮起了,是一种召唤,也是一种诱惑。拐进小巷的丁汝成毫无约会经验,他忐忑不安,站在小桃红的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用弯曲的食指指骨,轻轻敲击了两下木门。作为邀请者和过来人,小桃红显然比丁汝成有经验得多,她算定这个年轻人会来,算定了时间候在了木门的后面,当敲门声犹疑着响起,她迅速把木门打开,让丁汝成闪入,再迅速关上。小巷又安静下来,就像一个石子沉入水中,细小的水纹散去,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酒菜是早已摆好了的,苏北一带寻常人家里常见的那种圆桌,周边是镂空的雕花,凳子隔着圆桌相对而放,没有过多的客套和言语,两人分头坐下。小桃红说了声谢谢你能来,她端起酒杯,举过眉头,仰头,喝干。喝的是窑湾产的绿豆烧酒,味甜,容易入口,可也容易上头。等酒劲上来后,是丁汝成主动把凳子挪了过去,挨了小桃红坐在一起。四更天,远处的夜市依然热闹,丁汝成的头,靠在了小桃红的颈窝里。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小桃红柔婉的嗓音如水银泻地,让人听了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那天夜里,丁汝成梦见自己成了西楚霸王。

10

即使是像窑湾这样领风气之先的重镇,在上个世纪初,也很难接受小桃红与丁汝成那样的姐弟恋。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丁汝成这样的小伙子,真要找一个大自己十多岁的歌妓,还是会让镇上的人不太习惯。关键是,身子尚单的丁汝成也缺乏勇气和信心,最终,心灰意冷的小桃红归隐佛寺,去了马陵山上的碧霞宫,脱离红尘,与青灯为伴,做了一名比丘尼。

当年,也许是因为年少失恃失怙,才会让丁汝成对小桃红产生特殊的依恋之情。皈依碧霞宫的小桃红离开窑湾,走得无声无息,却把丁汝成的魂带走了。有那么几年,喧嚣热闹的窑湾镇对于丁汝成来说,就像是一座死镇,毫无生机。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丁汝成神思恍惚,演出时唱腔常常走调,好几次都遭到观众的嘘声,连班主越玉生都以为他要从此沉沦下去。

直到大赫五家的如玉出现。

以前不是没见过如玉,是没注意过。位于河北街的赫氏蜡染房,丁汝成经过的次数不下一百次。前店后坊的结构,染房在后面的院子里,前面则是一个蜡染布店。那时,受限于纺织技术,布店卖的布,大多是靛蓝染的布和白布。除了华丽的丝绸,蜡染算是高档的布料了。每当天晴的日子,赫氏布店外面,高高的晾架上会垂落下来一匹匹蜡染布,有青色的花纹和红色的花纹,与颜家铁匠铺窗楣上挂着的铁器一样,这些蜡染布都是活广告。

平时,店里看不到大赫五,他在后面的作坊里指挥工人们漂染,害怕有人把他家传的技术偷了去,用蜡刀蘸蜡液在白布上绘画的这一道工序,大赫五向来亲自做。画的除了几何图案外,就是一些花鸟虫鱼,这本不难,难的是蜡液涂抹的厚薄与多少,这直接关系到冰纹形成的效果。坐在店里的,通常是大赫五的妻子以及他的女儿如玉。

关于丁汝成与赫如玉的相识,马冰清曾经听她的外曾祖母赫如玉亲口说过:“当年的窑湾,你外曾祖父不但戏唱得好,长相也是数一数二的俊!”

也许是命里注定的姻缘,那年春天,丁汝成在路过赫家染房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晾架上的布料翻卷起来。害怕布匹被风吹走,赫如玉慌忙从店里冲出来,伸手去拉晾架上的蜡染布,但大风卷起的布匹,像蚕茧一样把她裹了起来,她什么也看不见,小姑娘跌跌撞撞,根本站不稳,是丁汝成过去帮她把布匹收回店里的。

大赫五从后面的院子出来,热情地邀请丁汝成坐一会儿,还让如玉给他上了一杯茶。寻常的茶盅,如玉端过来的时候,她的一双手让丁汝成的心里紧了一下。自从小桃红离开窑湾以后,还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一双手让丁汝成的身体突然有一些僵硬,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像是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丁汝成闻到了空气中一种奇怪的味道,那种味道让他突然有一些慌乱。本来,作为“蓼风轩”戏班里的当红小生,丁汝成可以说是泡在脂粉堆里长大的,见到年轻的姑娘并不怯场,但在赫如玉这里,他变得紧张,嘴笨,说话结结巴巴。

进入戏班唱戏十多年了,遇到有大型的船帮停靠在窑湾镇边的大运河上,或者商会有重大的活动,常常会有几个戏班同时被邀请去唱戏,所以窑湾镇上的那些戏班、小生和花旦彼此都很熟悉。戏班里也有长得乖巧的姑娘,她们较早接触风月,与普通的良家女子相比,早早就掌握了一套撩人的把戏,但是眼风、身姿和暗示,在丁汝成这儿都不起作用。当然,时常用身子撩拨丁汝成的,还是镇里几个妓院的花魁,她们风情万种,自信能搞定天下所有的男人。有时碰到那种有情调的客人,入夜之前愿意做一些铺垫渲染一下气氛,她们就会提出去“蓼风轩”听《马陵道》,曲终人散,丁汝成穿着戏装下来答谢来客,那些姑娘甚至能够当着她们恩客的面,公开挑逗丁汝成,伸手去捏捏他粉嫩的腮帮,或者用洒了香水的手帕扇在他的脸上,只要见到丁汝成躲闪和窘困的样子,她们就非常开心。

赫如玉的模样谈不上长得好,当然也不能说长得差,普普通通的一个姑娘,普普通通的长相。但她的那双手一直让丁汝成着迷。纤细又丰润,洁白又有生机,小巧、灵活,无论动和静都是那么妙不可言。有时,丁汝成会想,这双手要是配在小桃红的身上,那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美妙绝伦。

婚期很快就订了下来。过门的那天,赫如玉的嫁妆,无论是箱笼、茶盘,还是脸盆、镜子,都贴上了她的剪纸,有二龙戏珠、八仙庆寿、观音菩萨坐莲花,尤其是装被褥的紫檀木箱上,贴着的是《白蛇传》故事,许仙、法海、白娘子和小青,每个人都像是活了似的。赫如玉告诉过自己的重外孙女马冰清,按照窑湾人的习俗,大婚的这天,是要请戏班来唱戏的。以往,都是丁汝成唱给别人听,这天他大喜,只能与如玉在洞房听“秋霞阁”的伍云唱《西厢记》。

小桃红走了以后,在窑湾,除了伍云能够唱《西厢记》里的崔莺莺,“紫菱洲”戏班一个叫李秋苹的小姑娘也能唱,但两个人的唱腔比起小桃红差远了。在那个遥远的洞房花烛之夜,丁汝成听到那熟悉的唱词,想起了马陵山上与青灯作伴的小桃红,也许会感到一种难以排解的惆怅。

……

(节选,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1年第11期)

【胡性能,1965年生于云南昭通,现为云南省作协驻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第八、第九届全委会委员。云南省文化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云南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云岭文化名家”。出版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下野石手记》《生死课》,短篇小说集《孤证》。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第十届、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