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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王姹:噼里啪啦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10期 | 王姹  2021年11月04日07:37

王姹,海南定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协专职副主席、秘书长。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小说写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湖南文学》《红豆》《攀枝花文学》等刊。曾获孙犁散文奖、“最美定安”主题作品全国征集大赛文学作品一等奖、海南省民族文化“七个一”作品征集大赛特等奖、海南文学双年奖、海南新闻奖副刊作品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出版有“王姹·印象定安”系列作品《定安娘子》《清代才女的寂寞与哀愁》《只为途中与你相遇》等十二部。

噼里啪啦(节选)

王 姹

第一响

老金站在白芒古镇的北门洞口,向止水河边张望,来来往往的人快把他淹没了。

城墙上的几株爬山虎,从枯萎的枝丫里鼓出几点鹅黄色的嫩芽,在风中悠然地伸着懒腰。海岛的暖冬正宣告退场,春节已悄悄来临。

洞口的风很大,依然凉意袭人。风来回起伏,穿透了他那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直刺入他的骨头。想起金排风,老金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在等她。

老金叫金满仓,其实年龄不大,刚四十出头。他管理的江南炮竹厂,手下有近百号人。在厂里,人们叫他金厂长。私底下他喜欢别人叫他老金,显得成熟些。

老金身边站着厂里技术员王富贵。王富贵像个跟班,老金到哪他跟到哪。老金瞪视着他,嘴角牵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眼眸轻抬。前些天,就是这张无辜的脸,把好端端的一桩生意搞砸了,害得他白白损失了好几万。

好几万哪!这年头,多少人都梦想成为万元户啊。老金的心被他捣鼓得东风吹、战鼓擂,像几只野兽在横冲直撞,恨不得咬牙切齿扑到他身上,狠狠地咬他一番。

东方红型号的大炮车配方,王富贵竟然给弄错了,几千支炮引一裹,数千个大炮饼一打,做出来的鞭炮几乎不响,嗤噗嗤噗的像在放屁,是拼音里那种阳平声,还自带摇滚音的。

他只好全部作报废。他差点一夜白头。

老金觉得脑子简直气成一团糨糊,还突突突冒着热气。眼看这江南炮竹厂,百号人工资发不出,离倒闭不远了。你说恼火不恼火?怎么骂他都没用,他也不反驳,永远笑眯眯的,头点得像捣蒜般快。还每天在眼前晃来荡去,惹得老金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金骑着辆永久牌自行车,二十八寸高,好些年头了,除了铃声不响,全身哪里都响,一脚踩下去,“阿鹊”“阿鹊”像打喷嚏。厂里那些小孩玩的丢地炮,也发这种声音。

金排风来了,她是踏着雾走来的,步子很飘。她在止水河边下了船,登上了岸。她背着一只蛇皮纹的农用肥料袋,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了啥。她身上穿着一条的确良衬衫,很妖艳的宝蓝色,那是眼下最时髦的色彩。

他眼尖,一眼就见到她。她走过细白的沙滩了,她踩在石板路上了,她登上北门洞的青石台阶了。他看着她从一个小蓝点,走成一个大蓝点,逐渐向北门洞靠近。

她每步路似乎都踩在点上,咚,咚,咚,把他的心踩得像敲锣鼓,每个点都被震得很兴奋。他简直是飞奔下去,接过她身上的蛇皮纹袋。王富贵连忙攥紧自行车车头,那袋子便像头小猪仔,沉闷地躺在车架后面。

金排风的眼眸含着露,明亮亮地看了老金一眼。老金一扫霉气,顿觉心情也好了起来。三人拉拉杂杂一阵闲话,没几分钟,便到了厂里。

阳光温暖,朗照在江南炮竹厂。这片厂房的荒凉,活在时间的光里。

车间里有杂乱的人声,鞭炮扎引后的敲炮声此起彼伏。这是一个六十年代的老厂区。墙面是古旧的乳黄色,墙灰掉得七七八八,像长在墙面上的菌类,一簇簇、一朵朵乳黄脏白。几行标语刷在墙上,黑色的大字触目惊心,“保证安全生产,杜绝事故发生”“创优质,守信誉,为企业争光”,等等。

每次路过墙壁,老金都想把那几行字抠下来,或者像揭幕布一样,把那些黑色的字揭开抛到空中,横竖撇捺,一片两片三四片,飘到天空都不见。这是什么心态?莫名其妙。

老金几乎是央求金排风回来帮他的,眼看江南炮竹厂快撑不下去了。

这是厂区前几年建的朝南向的房子,一排米黄色的平顶宿舍。半米高的栅栏围起一圈,院子有几棵老苦楝树,这个季节叶子都落光了,萧条中略显几分清幽。

临走时,老金让王富贵把东方红大炮车的配方拿给金排风。王富贵连忙往兜里摸了摸,掏出皱巴巴的一张纸递了过去。二人走后,金排风从蛇皮袋里,哗啦啦倒出一大堆东西,净是些纸盒装的原料。

老金和金排风同在白芒古镇苦楝巷长大,八岁那年她被妈妈送到外婆家,他站在门口的巷子里等她,送给她一只小木偶,执意陪她穿过北门洞,送她到码头上船离开。她的妈妈正心急火燎买船票,一脸不耐烦地说,回去吧,跟什么跟?别来添乱啦!

金满仓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来。被拽上船的金排风三步一回头,两个孩子目光交缠,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滋味。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起那个小姑娘原本的模样,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里分离出来。

即使是后来,他曾两次悄悄地跑到对岸,急切地寻找她,望着在午后阳光下和纷纷扬扬的树影中她隐约的轮廓,却不敢让她发现。无论季节如何变化,那个离别的情景始终停留在那年的四月。后来听说她结婚了,不出两年又离婚了,如今孑然一身,跟着外婆经营炮竹厂,研品种,跑外联,生意搞得风生水起。

三十多年一晃过去了。当年的少年郎,已是如今的中年大叔,她也徐娘半老了,就连白芒古镇的变化,也令人恍如隔世。回想起这半生,遗憾真是无以言说。夜风有些凉,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透过窗户看高悬的月亮,觉得那些事离他很远了,最后成了永远的幻梦。她的生活漂泊不定,而他的人生已被套牢。

金排风的外婆,祖上以制作鞭炮起家,整个镇上多半数人家,几乎都是她家的帮工。每年销往岛内外的鞭炮不知有多少。但他知道,这一次,金排风是专门为他回来的。

她对他说,就算为记忆中的那次离别,她也要回来帮他一把。

江南炮竹厂内,打鱼的人少,晒网的人多,老金管理着百号人,实在是头痛。可他有什么办法呢?炮竹厂原先是七八家私营企业和家庭作坊,改制成了集体股份制企业,职工都是沾亲带故的。骂不得,更打不得,他憋屈得实在难受。

上级让老金到县委组织部领任务,带县思想宣传工作队回厂里报到。县工作队进驻全县各个工厂和学校领导工作,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他能拒绝吗?厂区里,欢迎的队伍挥着彩旗,让出一条缝,昂首挺胸的工作队长贺国庆从缝隙中挥手走过,像凯旋的将军。

第二天一大早,老金发现贺国庆在车间里检查工作,指挥工人做这做那。炮竹厂女工较多,一边做工,一边嘻嘻哈哈,贺国庆似乎有些不悦。老金赶紧上去,热情给他介绍烟花和爆竹的制作流程。

烟花和爆竹的厂区是分开的,分别都有几十道工序:切纸、滚筒、切筒、封底、装药、制引、切引、封口、编连、包装等等,由好几个工场独立完成。

鞭炮的炮身,叫“炮筒”,扎成八卦形就叫“炮饼”;接着裁筒、封底。这是制筒车间的活儿。

制引车间呢,是做引线的。用一根铁棍沾上硝粉,在细条的风筝纸上一弹,手一搓,一根引线就出来了。

炮药车间主要是用硫黄、木炭粉、氯酸钾、银粉制作炮药;在每个炮筒里装上炮药,插上炮引,用钎钉敲紧固定引线。这个过程叫打炮饼。

包装车间负责把炮筒编连成串,糊上包装纸。鞭炮就做成了,打包装箱,送到成品库。

两人边走边谈,不一会儿就到了烟花厂。简陋的木桌边,金排风正低头和王富贵谈论着什么,在纸上记录着什么。角落堆放着成堆的原料,充斥着难闻的气味。金排风抬头看见老金他们,连忙站了起来。

厂长,这东方红大炮车还有烟花的配比都有些问题,蜡光纸也要换。另外,建议增加三十个烟花品种。我起草了个方案,你看看。

老金拿过来一看,好,由你定吧。

贺国庆听着不高兴了,什么叫由你定,要上会研究,按程序来。

厂务会上,贺国庆一本正经地组织学习几份上级文件,强调工作队管理一切的重要性。再把配比的方案研究了一番,大家一致通过。贺国庆感觉自己有种运筹帷幄、把控一切的成就感。

走出门口,金排风喊住老金,厂长,我明天到外婆的厂里借些原料,赶制一批烟花和炮竹,应对腊月二八的烟花晚会。你看如何?

老金连声说好,脸颊因激动而涨得通红。金排风瞥了老金一眼,掩着嘴偷偷笑了。

第二天下午,两辆解放牌大卡车载着满满的货物,驶进了江南炮竹厂,工人们忙上忙下地卸货。连续几天,车间里白天热火朝天,夜晚灯火通明,打炮眼的哔哔叭叭敲击声,犹如万马奔腾,那排山倒海的气势,简直要将无边的黑夜吞没。

这天傍晚,老金兴致颇高,把贺国庆几人拉到仙沟墟吃了顿牛杂。贺国庆担心影响不好,但耐不住老金连劝带扯,还是去了。大家酒酣之际,又到包厢搓了回麻将,贺国庆赢了不少,军绿色的裤兜里鼓囊囊的。

贺国庆心想,老金人老实又灵活,性格沉稳踏实,说话也让人舒服。重要的是说起炮来,一套一套的,让他这个外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看老金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但他贺国庆毕竟是上级派来的,架子还得端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中国经济正处于蓬勃发展时期,国家开始企业改革,发奖金、发物资、涨工资。民间活力陡然释放,生活重归烟火气,一种紧跟时代的不为人知的力量正在古城缓慢蓄积。

江南炮竹厂因生产经营的炮竹品种少,销路依然不好。工资发放断断续续,青黄不接。

厂里的那笔大订单泡了汤,金排风借来的原料,还没钱垫付。由于缺乏资金,厂里的年终奖发得少,每人只发了百来块钱,外加一袋腐竹、一袋粉丝、两斤猪肉票。老金有些内疚。但工人们依旧进进出出,习以为常。

王富贵咧嘴一笑,这还算不错呢。厂里的境况怎样,职工心里都有底,反正大家都穷,几十年都穷惯了,也不在乎这一两年。会慢慢好的,毕竟形势比以前好多了。

两人到街上溜达。腊月二八,老街上热闹极了。车流人流陡增,大家都忙着购买年货。商店里物品琳琅满目,小贩们不停地朝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招手,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春节临近的喜庆气息,这种气息让人欢喜。

老金慢悠悠地往前走,王富贵尾随在后,说,听说这“年”啊,原来是个凶恶的怪兽,专门在腊月除夕,出来吃人和牲畜。它最怕鞭炮,鞭炮一响,它就没命地逃跑,吓得没影了。可见咱这鞭炮啊,真是个好东西,驱魔、辟邪、打怪兽,还喜庆。老街上鞭炮一摆,就有春节的味道了。再怎么没钱,也不妨碍白芒古镇的百姓挤出钱买个鞭炮过年。《白毛女》里杨白劳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过年逃债也不忘给女儿扯条红头绳。富日子有富的过法,穷日子有穷的过法,有吃有喝有鞭炮放,咱也知足了。

老金眯着眼睛,点上一支烟,从嘴里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蘑菇似的散开在空中,那是他的拿手把戏。他的烟龄可追溯到三十年前,十一岁时偷拿了父亲的烟,是丰收牌香烟,躲在厂房后面的墙根下偷学抽烟。刚好是腊月二七,被父亲揪回家揍了一顿,被打得屁股开了花,只能趴着过年。

父亲是江南炮竹厂的老厂长,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厂长的儿子在厂房后偷着抽烟,会造成什么后果,父亲让老金的屁股长了记性,还把那记忆镌到他的骨头里。

天色开始暗沉,干硬的北风吹过巷口。两人在巷口分开,老金一眼就看到,街市廊入口处那个卖油条的瘦弱女人,是他的妻妹李素芬。她操一根长长的筷子,手脚麻利地在油锅里翻捞出一根根油条,搁在油锅旁边碗架上,黄金金的油条滤干了油,直让人流口水。素芬的脸蛋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她瞥了他一眼,扬起一双笑眼,问,姐夫吃油条不?

老金心想,反正回家也没啥事,索性往凳上一坐。她飞快地用筷子夹了根油条给他。他边吃边问,今天生意如何?素芬把头发往耳后一拢,忙不迭地说,够吃够吃。

眼前的女人细皮嫩肉,眉眼弯弯,怎么说也不像个摆地摊的。老金心里像被虫子咬了似的疼了一下。素芬初中毕业后,帮忙姐姐春华带大了两个女儿,两个孩子都跟她很亲,老金心底里很感激她。她人很活络,性格也好。他正计划着明年准备扩展业务的事,考虑如何给她谋个事做,比如把她弄到厂里跑业务。

素芬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年纪轻轻就患病死了,那年她刚满二十七岁,是最好的年纪,她一直未嫁,独自拉扯儿子长大,日子艰难可想而知。他眼见她日渐消瘦,一点点陷入绝望,又从绝望中一点点爬起来,像枯枝长出新叶,那是不屈的生命力。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欢喜呢。

老金和老婆春华,偶尔会接济她,帮衬她一点,但能顶啥用啊?他清了清嗓子说,今年算是忙完了,收摊后到家里,拿个炮车回去过年。

素芬高兴地答应了。

窄窄的摊上围了一圈人,是一帮逛古城的年轻学生,领头的那个冲着后面的喊,快过来,好吃的油条。油条摊上,顿时有一股活泼泼的人气。

腊月二八,江南炮竹厂要举办一场跨年烟花晚会,助兴古城春节。活动早在一个月前做了宣传,街头巷尾广而告之。这是老金接任江南炮竹厂后定下的规矩,延续了好几年。他指挥工人把烟花燃放装置,推到止水河北门溪边安装完成。

今年的烟花盛会,比往年多了三十几个品种,是用金排风的新配方做的。第一次试放,老金心里有些忐忑。

夜幕降临,止水河堤岸上挤满了围观的人,人潮势若长龙,不见首尾。

八点一过,嘘——嘭——!biu——啪——!一束束烟花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爆开,流光溢彩,把整个天际都点亮了。那四散开来的点点金光垂下来,像一道道幻影,化成无数颗小星星慢慢坠落,熄灭。一明一灭之间,不远处的古城被照得犹如金碧辉煌的宫殿。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铺排在河岸边、几百米长的东方红牌大炮车点燃了,一时间苍穹回音,天地震撼。束束亮光瞬间喷薄而出,光芒里飘满了欢呼的人群,快乐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县委书记和两套班子领导兴奋地观看了整场烟花表演,还把手掌拍得噼啪响。这场声势浩大的烟火盛会,是白芒古镇史无前例的盛况。

老金和金排风这下是真的出名了。连锁效应很快产生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金刚到厂里,就被人群围得动弹不得,那些找他开后门买鞭炮的人,把办公室的玻璃门都挤破了。他走到哪儿人群跟到哪儿,衣扣被扯掉了几颗。他连忙找了个借口,跳上摩托车溜走了。

年三十歇市之前,卖得最火的是礼花弹、喷花、瀑布、火箭、旋转等单品烟花,以及贺新年、龙飞凤舞等组合烟花,就连积压的东方红牌大炮车,也很快被抢购一空,

老金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场烟花晚会,会彻底改变了江南炮竹厂的境况。今年是该好好过个好年了。明天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这样安慰自己。

第二响

江南炮竹厂开始小有名气,可销路只在岛内市县,陆上市场几乎还没打开。

老金和金排风决定到广西、福建等地拓市场、找销路。考虑到节省经费,老金没多带其他人,闲话肯定会有的。老金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去了。临走前,他与金排风到止水河对岸看望外婆,顺便把年前欠下的原料钱结了。

到了镇上,金排风一路与熟人打着招呼,寒暄的声音不时被哔哔叭叭的做炮声所淹没。镇上的人向他俩投来惊异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穿过差不多半个街区,在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老街上,看到了一条绿色栅栏围成的庭院,整栋的三层小别墅,那是当地的豪宅外婆的家。

外婆拉着他的手像端详孙女婿般,盯得他满脸通红。她跟他聊起了许多镇上发生的故事,还聊了她的鞭炮厂以及孙女金排风。

她三十岁就守了寡,靠着祖上留下的爆竹厂,和一双儿女相依为命。女儿年轻时不听话,非要嫁给那个瘦弱的男人,婚后生下一女两男。男人久病缠身,日子过得抓襟见肘。她心疼女儿,便把外孙女金排风接到身边照顾。

金排风八岁那年,开始跟着外婆学做鞭炮。她手脚麻利,学东西上手快,一天可以做十几个炮饼。在外婆眼中,这孙女天生适合做鞭炮。排风的妈妈吴春华性格懦弱、舅舅吴春江像个娘炮,她不指望那两个儿女。

金排风从厨房端出水果,笑道,那时我外婆美着呢,镇上的男人老爱往炮竹厂里跑,隔天就领一批批炮饼回家做。那时我还小,以为他们真的喜欢做炮挣钱。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冲着看外婆来的。

外婆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层层荡漾:别听小妮子乱说,我这孙女什么都好,就是婚事让我操心。哪天有人替我照顾她了,把婚结了,我才真正放心呢。

老金心想,这个外婆真是有趣,把我当成孙女婿了吧。

他们是乘坐镇上最后一班车离开的。下午四点到达海口港时,刚登上船,轮船很快就开了。三月的骄阳有些灼人,暖融得让人恍惚,海岛的夏天尚未到来。在二楼的甲板上,两人聊了很晚,直到海风吹寒,咸湿满身,才回到各自船舱。

船舱里又闷又黑,老金躺在简陋的床上,忍受着各种混合的味道,胃里翻江倒海,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第二天清早,轮船抵达海安码头。老金顶着一双熊猫眼,跟在金排风身后下了船。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金排风说,你不走出去,永远都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宽。

广西南宁热闹的老街上,烤鱿鱼、烤玉米、烤甘蔗的香味,填满这条不长不宽的街道。古旧的房子发出灰暗的光,黑瓦矮墙上长着宝塔形状的瓦楞草,湿淋淋地泛着清亮的水光。隐于闹市的胡同里,有围桌打麻将的,有闲坐聊天的,有躺椅上听粤剧的,骑车的人一溜烟从身边经过。目之所及的地方,充斥着世俗的喧嚣,透着浓稠的市井烟火味。

两人拐进了一间曲折深邃的院子,门口挂着公司的牌子:盛世外贸。一脚跨进门时,只见院子里搭了瓜架,垂下来一朵一朵的黄花,明艳极了。

一个秃头男人迎上来,他个子高瘦,手里拿着“大哥大”,脖子挂着条拇指粗的金项链,扎着条醒目的仿金腰带。金排风忙向老金介绍:这是朱会飞老板。

老金差点扑哧笑出声来,他赶紧敛住笑意,做出恭敬的样子。朱老板递过名片,说幸会幸会。宾主落座后,朱老板的语速时缓时急,抑扬顿挫方言味十足,老金竟然听得懂。

两人交谈了好久,又喝了顿小酒,方才告辞。朱老板拍拍老金的肩膀说,老弟你是个人才啊,兄弟愿意跟你合作。中南地区这条线,我刚好要撤掉原来不满意的厂家,如果价格合适,湖南、湖北、河南这三个省,我所有店面专门批发你的烟花爆竹,怎么样?

老金按捺不住兴奋,连声说谢谢。猛一扭头,看见朱老板亲热地揽着金排风的肩,还捏了捏她的屁股。金排风低眉顺眼,安顺得像只绵羊。

三月末的天气里,两人并肩走在南宁的中山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变得诡异的缓慢。老金还是忍住了好奇,没再多问。

翌日清晨,三人吃完早餐,在酒店的咖啡厅签了合同。朱老板摸了摸光头说,你们厂的鞭炮质量虽然不错,相对别的厂家来说价格是有点高,但我还是愿意与你们合作。他瞥了一眼身边的金排风,愉快地签下了合同。

当天,老金和金排风转道福建武夷山,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才到达。一路上,老金揣着这份沉甸甸的合同,内心五味杂陈。

武夷山海拔不高,但空气好,一年四季的景色像一幅幅油画,泛着一股清冽之气,素有“奇秀甲东南”之称。

两人住在山脚下的一家民宿,早出晚归寻亲访友,又签下几笔大单。两人决定去逛下武夷山以示庆祝。登上武夷山最高峰三仰峰,山中野花一簇簇迎风盛开,两人在山顶上欢呼雀跃。老金此时心情愉快,嘴角上扬。

他想,如果这时候来个拥抱,或紧抓她的手,她会不会拒绝啊?他把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心脏一阵狂跳。这些天他做过好几回春梦,梦见与某个女人在床上缱绻缠绵。奇怪的是,梦里的女人始终没有露脸。

从山上下来,已是万家灯火。金排风累瘫了,老金扶着她回房间。一进门,金排风身子软软地躺在床上。她斜睨一眼,见老金正往床沿坐,便对他说,你早点回房休息吧,离开时帮我带上门。说完,便闭上眼睛。

金排风呼吸平稳,身上散开的幽香充斥着房间。老金脑子突然有点迷乱。他脑海里掠过秃头暧昧的眼神,鬼祟的举动。他犹豫了许久,心口咚咚乱跳,情不自禁地把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金排风惊得坐起来,一把推开他,迅速跳下了床。

这个举动瞬间把老金吓坏了,他意识到事情非自己想的那样。他几乎夺门而出,慌张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夜雾飘忽,很近又很远,窗外的山峰不时破雾而出,像要闯进窗口里来。他望着窗外的云雾和山峰,弥漫在夜空中,看得见却摸不着。他眼神空洞,手上的烟一根一根亮起,又一根一根暗了下去。

辗转奔波半个月后,两人都精疲力竭,便决定坐长途汽车回去。车窗的风口大,金排风的几缕长发不时撩在老金脸上,脖子上,酥痒痒的。老金的脑子又凌乱了一路。

厂里闲话四起,故事被编排了几个版本,还不免添油加醋。这是老金早就预料到的,他不理会这些。老金回到家里,春华跟他说起厂里的风言风语。说她在厂里上班,人前背后被人笑话,让她颜面全失。

老金白了她一眼,对她说,你相信我,还是相信那些嚼舌头的?

春华脾气火暴,一点就着,有时道理也不管用。幸亏老金性格温和隐忍,不然家庭肯定天天上演天雷勾地火的大戏。他很少和她谈生意上的事,在他看来,那是男人的事。就连这次陆上之行,他也没向她提及任何内幕。

人与人精神之间横亘这繁华的俗世,他和她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这辈子也产生不了灵魂相撞的奇迹。他无法想象自己与一个有着火暴个性的女人共度一生。但他记得她全部的好,仗义、热情,掏心掏肺对他好,为支持他的工作,家务事全揽下来,悉心照顾他瘫痪多年的老母亲。

春华的圆脸还算耐看,身材说好听点叫珠圆玉润,很富态的样子。实际上就是身板壮硕衣衫肥大,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像块行走着的布料。她两年生了俩闺女后就封肚了,正赶上当年计划生育比较严,县计生办一番哄吓,把她弄去做了结扎,老金想有个儿子的念头直接被扼杀了。

有时晚上沐浴完毕,她穿着性感的睡衣,故意在他眼前晃,他却浑然不觉,丝毫没有要动她的意思。她感到十分无趣。事到如今,她突然恍然大悟了。

他反反复复解释。她不信,愤怒像颗颗炸弹,砸得他落花流水。他不服,也说了很多伤感情的话。他干脆不理她,到办公室生闷气,把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谁也不敢靠近他。

有人敲门进来,是素芬。她上班来了,分在销售部工作。

老婆春华以前经常对他说,我就一个妹妹,我们都欠她的。年后厂里销售部刚好缺人手,他便让她来上班了。老金像完成了重大使命似的,心里如释重负。

老金说,素芬哪,你刚来上班,先熟悉厂里的经营情况,厂里历史欠款很多,想办法把欠款追回。正说着,保卫干事张胜利忽然闯进来,大声嚷道,小姨母来上班了?热烈欢迎啊。把素芬弄得一脸尴尬。

老金寻思,张胜利根本不像当过兵的人,不善业务不说,当个保卫干事也是吊儿郎当,上班时间常常不在岗,竟然偷偷溜到东门街大众茶店喝茶打麻将,让老金很是不爽。保卫干事虽说是个闲职,也就隔三岔五检查个防火防灾防盗什么的。倘若真出个事,那可就是大事。

老金私底下也曾敲打过他,当面答应得很好,没过几天他又故伎重演。老金想,张胜利这性格实在像条牛筋,看起来挺软,但嚼起来塞牙。老金打算把他调去管理仓库,内心真巴不得他出点事,好找个理由塞他去那边。

那时,整个国家民族迎来一次大的变革,全国各地大力发展股份制企业,地方经济发展突飞猛进。白芒古镇的发展步伐却慢如蜗牛,它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那日光湮没的方向,是缓缓抵达的尽头。

在一众灰暗萎靡的企业中,江南炮竹厂却独树一帜,短短几年,做成了海南最响亮的品牌,是名副其实的纳税大户。省里、县里还颁发了奖匾,奖励了两万块钱。

生产的鞭炮供不应求。到厂里排队买炮、找老金批条子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各种年庆,电话终日不断,只要老金的身影出现,后面就呼啦啦地跟出一堆人。厂里天天上演着猫抓老鼠的游戏,老金就是那只东躲西藏的小老鼠,他每天既高兴又烦恼,痛并快乐着。

家里那台黑白电视上说,今年第29号台风“莉香”已经生成,明晚台风要来了。这台风真是妖娆,连名字都取得像个女人。老金连夜通知厂里做好防风工作。

往年台风过后,老金和春华都出去捡不少柴火。老金把柴劈得细细的,如小孩的手腕般大,整整齐齐叠在院子门口,够家里用上大半年。当上厂长后,这些都不能做了。每次刮台风他都心惊胆战,生怕出现什么意外,他的精力全都放在厂里了。

“莉香”走后,厂区几根电线杆被风吹倒,仓库附近的那块大钢板被风挤压后弯成U字形。北门洞外的那栋职工宿舍,几乎被风掀掉了房顶。大水浸厂区时原料和成品要搬往高处,这些都需要他亲自指挥处理。

因台风供电抢修,厂里的电断断续续。供电一正常,全厂便开始赶做订单。

由于时间较紧,厂里发动古镇人家把原料领回家,做鞭炮加工,工钱还不算低。一时间,整个古城家家户户都在赶着做鞭炮,哔哔叭叭的打炮声,像一支支优美的乐曲,在大街小巷里肆意流淌。古镇人家见面相互问好,总要问声你家今天做了多少炮啊?

张胜利拉回两板车加工原料,全家十几口做得热火朝天。每天煮好大锅稀饭,炒蛋、炒小鱼仔、炒花生米、腌萝卜干,吃饭时听得一家人大呼小叫,甭提多热闹。

不知谁不慎引发了火灾,爆炸声过后,房子烧了一角。慌乱中人群拥挤,碰倒角落边竖着的几根梁柱。眼看就要压到张胜利老婆身上,张胜利见了,如箭般飞来,用身体护住了老婆,他不幸被砸断了腿。接好骨头不久,莫名其妙又再次摔倒,送到医院救治,一查竟又得了脑梗,从此半身不遂了。

厂领导上门慰问时,张胜利双手接过慰问金,眼泪噼里啪啦直掉。老金看着心里难受,一宿都没睡好。

张胜利到底还是调去管仓库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手也微抖,怪模怪样的。老金心里十分愧疚,总觉得自己当初的意念,冥冥中造成这种后果。

贺国庆找到他,欲言又止。老金说,你好歹也是工作队队长,有啥不能说的?贺国庆说,组织部长吴胜利找到他,说儿子要结婚了,暗示要东方红大炮车,只要咱们厂产的。数量太多,都不敢说。

老金忙问,几个?贺国庆伸出三个手指,三十。

老金的头嗡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给他吧。那一刹那,他感觉到肉疼。

吴胜利在老家秀龙坑村大宴宾朋,为儿子摆了百桌婚宴。老金、贺国庆、王富贵三人,用了辆卡车提前把喜炮送到部长家。吴胜利喜不自禁,连连作揖道谢。

鞭炮是老金三人亲自点燃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持续响了半个时辰,山村沉浸在盛大喜庆的氛围之中。村里人说,这么大的排场,这么长这么红这么响这么久的鞭炮,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真开眼界啦。

看着满地红红的鞭炮纸,像一张长长的大红地毯铺满了村庄。老金的脸上挂满微笑,他喜欢这种落红满地的喜庆场景,那份欢喜无限接近灵魂。

第三响

江南炮竹厂的名气越来越大,老金成了家喻户晓的品牌代言。说起老金,白芒古镇几乎无人不晓。坊间他和金排风的流言蜚语,也被传得沸沸扬扬。说老金靠着女人救活一个厂,还带着老情人去陆上游玩十几天。

老金只觉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时也会懊恼。行走在人群中,无数穿心掠肺的目光,很多飞短流长的冷言,还是会扰乱了心神。

金排风回到厂里,几个女人盯着她看,背后嘀嘀咕咕,脸上浮出鄙夷的神色。厂区屋巷极窄,等她拐过屋角,隐约听见“风骚”“荡妇”的字眼。

她心里一怔,猛一回头,你们说谁呢?看着她们闪烁的眼神,哈哈,你们说我呢?那几个女人登时吓得没了声息。

老金正在厂房检查进度,见了她挠挠头说,还以为你不过来了呢?她瞪着他,不高兴我回来啊?他嗫嚅地说,哪能呢?

两人边走边聊,便到了厂长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狠狠地吸着烟。从福建回来后,他一直不知如何面对她。他刚要张口,一抬头,见贺国庆站在门口:老金,我到处找你,仓库失盗了,昨夜又少了七八个大炮车。

老金惊得站了起来。厂里手脚不干净的大有人在,雁过拔毛也属正常。除了教育罚款别无他法,开除留用也只是吓唬,那是人家赖以活命的饭碗,丢了定会找他拼命。他问明原委后,问是不是那几个无业小青年?

贺国庆说,好像不是,门锁没被撬坏。昨晚张胜利的老婆生病,下半夜他偷偷溜回家了。老金心头一颤,难道是张胜利?

第二天,老金召开厂保卫部门会议,批评了张胜利的渎职,还按规定扣半个月工资。贺国庆对老金说,这个处理太轻,要追究谁偷的,狠狠将苗头扼杀掉,杜绝盗窃事件再次发生。我朋友是刑警队的,我已报了案。

接连两天,三个干警在厂里折腾来折腾去,逐个找相关人员谈话,用石膏模按手印、脚印取证,拿回去逐一排查。嫌疑犯没抓到之前,每个人看别人都贼眉鼠眼的,像电影《十五贯》里的娄阿鼠。

半个月后,娄阿鼠还是没找到,真相冒了个泡就沉入了井底。贺国庆坚持要在厂里开批斗会,正义的呼声在他的胸间激荡。在会上,贺国庆说张胜利犯了错,造成厂里损失,必须做深刻检讨,有人怀疑他监守自盗,必须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话还没说完,张胜利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歇斯底里大喊道,我没有偷,证据呢?拿不出证据,要我承认除非你打死我。

老金突然陷入纷乱的茫然中,缓缓说:这事等有证据再说,不能冤枉任何人。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张胜利,敲了敲桌子,说了声散会。

老金对贺国庆说,我觉得他不像。贺国庆没好气地说,你太慈悲了,适合去当弥勒佛。我真怀疑你这个厂长怎么当上的?说完一甩手,气呼呼地走了。

既然事情不可挽回,以后加强防范就是了。老金觉得,自己是欠了一桩心头债的。万一证据不足,枉担个贼名,怕是张胜利这辈子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凌晨一点多,张胜利喝得烂醉,被两个朋友拖回了家。老婆说他,早也喝晚也喝,喝死你。张胜利嘟囔说了句,死了拉倒,呜呜呜。

老婆见他酒后哭得伤心,一下子闭了嘴。在她心里,张胜利还算是个好丈夫。她安慰他说:你不能死,万一你死了,我就成了寡妇。

张胜利哽咽道,我这辈子已经没用了,你改嫁啊,不迟啊,还可以嫁。说完倒头便睡,开始打起呼噜了。女人便坐在床旁垂泪。

老金回到家里不愿说话,屋子里一片死寂。春华冷冷地看着他,赌气走进女儿房间,一把掀起被子,从床上把女儿扯起来,日头都落西山了,你还睡到什么时候?没用的东西。

她的声音尖锐、沙哑,混杂了很多东西,像接通了的电流,嘣嘣嘣就抖了出来。

女儿睁开惺忪的眼睛呆坐在床上,显然给吓坏了。寒咻咻的风从窗口钻进来,有一种透骨的凉意。老金突然甩门而去,生怕那些绝情的话脱口而出。

老金在厂门口碰上金排风,这两个月她一直在外面跑业务,黑瘦了不少。她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说要告诉他个好消息。她边说边示意他往外走。他跟着她来到止水河边。

金排风从年轻起就在生意场上讨生活,见惯了世面,身上透着一股老江湖的油滑历练。她人聪明,办事靠谱,情商也高,又懂得察言观色,和不同阶层的人交往八面玲珑,让人如沐春风。只有在老金面前,她才是最放松的,完全是小时候随性的模样。

止水河边凉风拂面,水光耀眼。分隔两个月,感觉连时光都变得温柔了。她望了他一眼,怎么愁眉不展的?

老金幽幽地说,如果你听到什么,别太在意,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在瞎说。

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就直说吧。别人说什么我不管,说不定她们越起劲说,我就越起劲做呢。她吐了吐舌头,笑意狡黠。

说正事吧,我接到密报。金排风撩了撩头发,笑道,江南炮竹厂东边那块地皮急着出售,总共一百六十亩,要价比市场价低好多,两星期内必须交完款。我厂里的闲散资金只够买一半,剩下的你们厂来买吧。这算不算好消息?

老金一脸狐疑。那鬼地方地势高低不平,是一片荒草沼泽地,孤坟荒冢到处都是,还经常闹鬼,邪门得很,不吉利吧?

有啥不吉利的?这块地要填起来,那可是块宝地。金排风说得很干脆。

老金皱着眉头说,厂里刚刚起死回生,工资每月要发,银行利息要还,手头也不宽裕。明天我去趟银行,看能否再贷点款。

她双手扳过他的头,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的,大大的,必须的,买!

老金感觉身上的热血简直要沸腾了,膨胀得快要撑破他的肉体,有那么片刻,他产生了眩晕的感觉,他张开双臂顺势地抱住了她。她沉默了片刻,从他的怀里轻轻挣脱出来。

她说,上次在广西,你心里不舒服我知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人在江湖,有时也会身不由己。回避、躲闪、辗转腾挪都毫无作用,只能灵活应对。天下的男人哪个不是沾腥的猫?有些事对我来说,发生的概率其实很小,但到底是发生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没后悔过。也许你会瞧不起我,可我要生存啊,镇上百来个家庭也要生活啊。女人要闯一番事业,代价有时是惨烈的。你能理解吗?

老金点了点头,喉咙一阵哽咽。这个用铠甲遮挡伤痕的女人,一定是在被温情冷落的女人,她的泪水只能自己擦干。这一生,到底是错过了,他的沉默充满悔恨和自责。

来回奔波两天,贷款的事还是没跑下来。农行行长还算爽快,做了特批,提前还完去年贷款,再贷可提高额度。

眼看规定期限马上要到,老金决定在全厂内部集资,利息比银行高,年底全额退还,按集资份额还可享受另外分红。

全厂职工大会上,厂里领导带头集资,工人们也踊跃报名,有的还向亲戚朋友借了款,全厂共集资了十几万。能凑到这个数目,老金连想都不敢想。世事艰难,谁都活得不易。他的鼻子有些发酸。

厂里催还的几笔欠款刚到账,算上集资的钱,缺口将近七万。金排风替他垫上自己厂里买土地的资金,等贷款批下来便还她。老金惊喜万分。

两人连忙把钱装进麻袋里,用车驮着直奔银行,又马不停蹄地跑下新的贷款,迅速办妥了土地手续。一桩大事终于尘埃落定。

在一间僻静的农庄餐馆,两人兴奋地喝了酒,有些微醉。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干,对她说,你是不是菩萨啊,总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帮我一把。

她哈哈大笑,双手合掌,说本菩萨明天起决定回东山镇了,以后你好自为之。

他心中有太多不舍。商海里浮浮沉沉,人无异汪洋中的一叶孤舟,风雨来去。她就像止水河里的一艘帆船,顺水漂流,逆水而上,来去都由她自己。

好在,笑容仍留在她的脸上。

老金成了白芒古镇的一个传奇。他走在街上,总会被人认出,人们恭敬地叫他金厂长。

他频频出席各种经验交流及劳模表彰大会。电视采访时,他对着话筒侃侃而谈,说些“做大做强鞭炮产业,促进古城经济发展”之类的官方话,私底下他的内心是焦虑的,这种焦虑没有一天停止过。

中国经济正处于转型时期,集体股份制企业被认为只是过渡时期的产物。他怕的是那幅一直盘踞在他脑海里的画面:江南炮竹厂贷款太多,像大山压顶难以喘息。如有一日工厂摆脱不了宿命,在自己手中直接崩盘,死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他会受不了。

为了厂里的长远利益,老金、贺国庆、王富贵筹划启动股份制改革,实施投资入股、技术入股,不分红,所有利润放在新产品研发上。

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反对的,竟是老厂长父亲。那天,老人怒冲冲来到儿子家。板着脸训斥老金,你这是走资本主义邪路,懂不懂?运动一来,整的就是你这种人。

他宽慰父亲,哪有这么严重?现在形势好了,不像以前了,厂里的发展势头很好。

父亲怒道,方向本来不对,车头开得快有什么用?不是我说你,万一出事了,让厂里百号人喝西北风去吗?还让人活不活?

在父亲的眼里,儿子的雄心壮志,就像只羽翼未丰的鸟,仰着头一直飞不高,一不留神噗呲一声,头便栽到地上。两个小时后,老厂长被儿子驳得哑口无言,脸黑黑气咻咻地走了。

做企业就像打仗,指挥部必须是一支精锐力量。老金和贺国庆铆足了劲,组织一帮技术骨干到外地取经,全力投入新产品的研发、创新和推广。

王富贵的技术越来越精湛了,事事做得熟门熟路,有条不紊。

厂里搞宣传、跑订单的事,老金交给贺国庆和素芬,岛内一沓厚厚的大订单,两人不费吹灰之力拿了下来。老金单枪匹马,把江浙、东北、广东等发达地区横扫了一遍。纷纷扬扬的大订单,像雪花飞舞般飘了过来。

古城人家天天往炮竹厂跑,用自行车驮回一批批加工原料。人们每天紧赶慢赶,把加工原料做成了鞭炮成品,再用三轮车拉到厂里一交,立竿见影,钱就妥妥落到口袋里了。

这段时间老金累得一塌糊涂。回到家,灶台是冷的,他下了碗面条吃。他的家里没什么好家具,最值钱的也就那张菠萝格八仙桌,古旧斑驳,在昏黄的光线下发着黑黝黝的光。

以前他的家很温暖,有生活的烟火气。春华就在这个简陋的家里,给他和两个女儿做着简单可口的一日三餐,一家人其乐融融,平凡普通。现在,女儿考到外省读大学,她把日子过成了休眠火山,任他在其中煎熬。

春华从屋里走出来,冷冷地瞥了老金一眼,离婚吧。老金心想,我不离你就不错了,也不看你那壮如牛的腰身。老金拉拉她的手,语调平和地说,这个年纪离什么婚啦,脑子进水了?坐下来谈谈吧。

他以为她会温顺地坐下来,可他估计错了。她用力甩开手,嘴里蹦出咯嘣脆的一个字:滚。他的脸顿时变得燥热,心就像滚烫的铁淬进水里,吱溜一声冒出烟来。

今年,国家出台了很多优惠政策,大力鼓励和扶持集体企业发展。江南炮竹厂进入了遍地开花的阶段。产销两旺,生意十分红火。从十月份起,十几辆解放牌大卡车,每天繁忙个不停,把一车车烟花爆竹,运到各大港口码头,销往全国各地。

哗啦啦的钱像风吹来似的,溜溜地滑进厂里的账户里。江南炮竹厂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今年厂里的创收首次突破亿元大关,这个数字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厂里把个人集资款和利息全部结清,还分了红。每个人领到手的钱,是几十年没见过的数目。工人们兴奋得尖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金做出决定,春节给整座古城每户人家赠送大炮车和烟花过年,古镇人家再次陷入疯狂的喜悦之中。

腊月二八晚上,烟花盛会如期举办。数百种大型烟花柱、大炮车,密密麻麻摆在止水河畔,蜿蜒不见首尾。八点一过,锣鼓齐鸣,止水河的上空开满了璀璨的烟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多么熟悉的声音啊,长长的鞭炮声几乎把夜晚震破。那种振荡人心的视觉盛宴,给老金带来莫大的安慰,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最好听的声音了。

他抬头凝视空中绽放的烟花,绚烂过后沉没无边黑暗,孤独感扑面而来。他突然涌过一股莫名心慌,一个从没想过的问题横亘眼前:烟花不能永远挂在天空上,只能绽放一瞬间,片刻之后只剩下黑色的碎末,消失在无尽夜空之中。人呢?人不就是一朵烟花吗?一旦变得绚烂,就要独自飘落归于尘土。

一阵江风浩荡而来,卷起一片片凌乱的灰烬。老金打了个寒战。他穿过亢奋的人群,沿着林荫覆盖的老街,悄悄折返而回。

第四响

重阳登高的习俗,在白芒古镇十分流行。

文笔峰本来不高,两百米而已,是白芒古镇文化精神的象征。老金一到这里,就感到莫名心安。老金去玉蟾宫烧了炷香,祭拜了五祖白玉蟾,祈求生意势若长虹,保佑今年平安顺利。

每次来这里,他总会找老朋友诚然道长闲聊,寻道开悟一番。

众生浮萍,不胜苦味。厂里的工人们都将希望寄托于他,依赖于他,唯独忽略了他也有脆弱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人关心他内心的隐痛。他只好把满心困惑交付菩萨。

老金摇了个签:半世自如流水去,老来运至得黄金。

诚然道长把字签一捋,再端详他的手相和面相,慢悠悠地说道,签是好签,只是掌心的情感线断了,缘起缘落,婚姻恐怕难保。老金心切求破解。诚然道长摇摇头说,顺其自然吧。

他相信宿命。老来运至?黄金倒是滚滚来,但不是他的。他顶多只算个古镇名人吧。婚姻难保?李春华再怎么闹,他也不会离婚。生活中一切顺其自然吧,能过则过,不能过也就过了。只要活着,还有什么是不能过的?

回想这半生,对他最大的打击,可能是高考失利了吧。幸亏那时党的政策好,父母退休,子女顶替接班。父亲为他提前办理退休,他便顶替父亲到江南炮竹厂上班了。从最底层的技术工干起,一直当到了厂长。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娶妻生女,这一生也算是稳定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名气比当年考上大学的同学大得多。他算是优秀校友了,经常被邀回到母校做励志讲座,他自信的脸上闪耀着光芒。至于婚姻,人到中年无激情,剩下的只是亲情而已。但男人嘛,家庭责任总是要担当的。

第二日,老金接到组织部电话,让他到部里一趟,部长吴胜利找他谈话。挂完电话,他觉得有些不妙,心里很忐忑。

见了面,吴胜利告诉他,有人写了封告状信,告他生活作风问题。老金涨红了脸说简直是胡扯。吴胜利递过来几张照片。傍晚的夕阳下,老金和金排风一起散步、相拥,言笑晏晏。坦白说,这照片拍得好唯美,但老金的头还是重重地嗡了几下,脸上浮现出痛苦痉挛的表情,他清楚这些照片对他意味着什么。

吴胜利说你写个说明吧,这事我设法帮你压下去。

走出大门,老金感觉自己这辈子用心垒起的好男人形象轰然坍塌,所有向他投来的目光,如利刃般锋利,让他不寒而栗。

难道昨天诚然法师的话,这么快就灵验了?

老金回到厂里,刚推开门,见贺国庆和素芬似乎在争执什么,两人面红耳赤,见了他立刻闭嘴。素芬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出去。

老金发现贺国庆看他的眼神不对,单看这小子的表情,心里像有股怒气就要喷薄而出。这段时间,贺国庆总是这副表情,火气很大,似乎心里隐藏着什么不满。老金也不便多问,这段时间他也很苦闷,心情本来就烦躁不安。

老金表达苦闷的方式,一是在家默默喝闷酒,喝多了就睡;二是像现在这样,沉默不说话,一根一根抽着烟。那种隐忍克制,就像是电脑里某种固定程序,不轻易被破解。

下班后老金来到止水河边,坐在沙滩上看风景。这里很安静,这份安静只属于他。

不知过了多久,陪伴他的云朵、飞鸟和溪水,都在黄昏中隐去了踪影。河边有人散步经过,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老金才猛然回过神来。

五月才过了一半,天气就热得要冒泡了。

老金靠在办公室窗边,闷闷抽着烟,看着窗外的厂区和职工宿舍,眉宇皱成川字。照片的事先搁置一边,单是这破陋不堪的厂房就令人头疼。老厂区太陈旧了,毕竟四十多年了。厂房和职工宿舍的屋瓦,成片成片低凹了去,估计手指一戳,它就像多米诺骨牌哗啦啦散了架。屋顶堆满了青苔,这屋子那么老,稍不留神就会断了气,变成一堆废墟瓦砾。

一连两天,老金都在琢磨,去哪里买最便宜耐用的、修补屋顶的材料。老金走到化工涂料店,老板把材料单一列,笑道,金厂长,补啥补哟,那房子多烂啊,炮竹厂现在有钱了,不如集资盖几栋宿舍楼吧。你看华经公司建的职工宿舍楼,每人一套三房两厅,多豪华气派啊。

老金的心有些发痒,便和贺国庆、王富贵一起商议建宿舍楼的事。华经公司的宿舍楼,是白芒古镇第一批集资楼,共四栋,环境很优美,外观很气派,是县里最好的样板工程。三人的意见空前一致,要建比华经公司漂亮好几倍的宿舍楼。

报建手续是贺国庆托国土局的朋友批下来的。工宣队解散后,贺国庆不愿回原单位,眼看江南炮竹厂蒸蒸日上,又赶着要分房,他干脆申请正式调入炮竹厂。

贺国庆拿到报建批文,老金的苦闷心情一扫而光,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满血复活了过来。此刻,老金正在和贺国庆商榷筹资建楼的细节。职工住房登记表和楼盘预算表,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

贺国庆说,五栋整百套,每套一百二十平方米,按现在九十年代市场价预算下来,每套九万元搞定。我打听了,房管局有新规定,集资建房必须是单位和个人按比例交付房款。

厂里出资五万,个人出资四万。怎么样?老金问。

贺国庆的眼睛睁得很大,张口露出一排被烟熏黄的牙齿。他摊开手,无奈地说:照我掌握的情况看,有些家庭恐怕拿不出来。

老金仰头,朝空中长长吐一口烟,眯着眼睛说,这样吧,确实有困难的家庭,缺口部分先从厂里借,每月再从工资里分期扣还。

不出几日,施工队开始进场。厂区里搭起脚手架,挖掘机日夜轰鸣,热火朝天的灰尘铺满厂房大院,连树木都披满了白霜。老金担心楼的质量问题,天天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转悠。施工队叮叮当当干了一年多,两栋厂房、五栋楼房便全部建好了。职工们眼巴巴地盼着楼盘完工交付,期待明年好住上新家。

交房那天,江南炮竹厂内空前热闹。工人们兴高采烈地拿到了各自的新钥匙,房号是抽签得来的。张胜利的老婆找到老金:厂长,我抽到的是五楼顶楼。你也知道胜利的腿,上下楼实在不方便,不知能不能找人帮我换换?

老金这下子傻了,责怪自己没考虑周全。他连忙找到一楼的住户商量调换的事。可谁都不愿意住顶楼。老金不得已,拿自己的三楼和张胜利的五楼换,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负责建楼的包工头马令辉,江湖人称马司令,长得白白净净,人很精明。他说话很真诚,待人接物,让人挑不出毛病。马司令请老金到咸布卢包厢喝茶,他拿出一个鼓囊囊的黑皮包,递给老金:托金厂长的福,这项工程我赚了点钱,按照江湖规矩,你一定得收下。

老金正色道,千万不可,这是犯法的事,请给我收回去。喝个茶可以,其他就别费心了。

过了几天,贺国庆又夹着个皮包,神神秘秘地递过来说,马司令要退还咱俩的购房款。我跟他是哥们,人也很仗义。你就放心收下吧。

老金说,买房不付钱,不成了白吃白拿啦?不行,这是原则问题,别弄出事来,都给我退回去。贺国庆连声说是。毕竟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心里嘀咕着,你个死板脑筋,还原则问题。

随着金秋时节的来临,江南炮竹厂迎来了最繁忙的时刻。这是个鼓舞人、能收获的季节。厂里好事连连,摆脱了困境,盖起了新楼,住上了新房,算是赶上了好时代。

老金搬了新家,春华却执意住在原来的家。这算什么事?老金苦恼极了。他正在家里独自吃午饭,味同嚼蜡。电话响了,朱会飞老板在电话里急促地说,老金,出事了,你这两天赶紧来趟湖南。

湖南的千万订单估计要黄了,这是老金始料未及的。老金急忙买了下午的船票,乘船过了海安,直接坐上了开往湖南的列车。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有个影子出现在他的余光里,这个位子有人吗?自然是没人的。你没买票吗?老金好奇地打量着他。

男子约三十多岁,蓝灰的牛仔裤把他的双腿拉得修长,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几绺头发乌黑黑的,紧贴在他的脑门上。他的眉毛向上一挑,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释放出友好的意思。在他对面坐下来,自嘲地说,还没买,我待会儿再补票吧。

半晌,那个男子小心地问他,你要去哪里?湖南长沙吗?老金正心绪不安,表情有些烦,向他点了点头。男子又说,长沙是个好地方,我从小在那里长大。你是单独一个人旅行吗?

老金感觉他没话找话,嗯了一声后,便闭上眼睛。

十分钟后,火车开始移动。车厢有些冷,一股寒气从车窗里、廊道里悄悄涌了进来。老金紧了紧身上的夹克衫,伸手把车窗拉下来。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是深夜一点。他不幸将钱包弄丢了,连同地址和电话。他的脑子有过瞬间的空白,连忙报了警。警察出动了,找他潦草地做了记录就走了。他两眼发直,瘫坐在空寂的站台上。那个男子走了过来,掏出钱递给他当路费,却执意不肯留下地址。老金只觉得心里愧疚极了。

老金终于费尽周折找到了朱会飞的电话和地址。

这是个清幽雅致的小院子,里面飘满桂花香。朱会飞和两个朋友在桂花树下喝茶。

他告诉老金,湖南农村一家办喜酒,很热闹,放了十几个东方红大炮车。结果当天,鞭炮的气味把新娘熏晕了,住进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二氧化硫急性中毒。新娘好是好了,可当地农村都在谣传,说你们厂生产的鞭炮含有剧毒,很多买家都退了货。

老金惊得瞪大眼睛:我们厂生产烟花炮竹几十年,严格按照国家安全标准生产。怎么会有剧毒?

朱会飞说,当然是谣传啊,说不定新娘本身就有病。这样吧,你和我去拜访几个大客户,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连续几天,朱会飞和老金在大客户家门口等了又等,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几乎把一生的好话都给说尽了。回宾馆时,老金满身酒气醉眼惺忪,来回数着街上的门牌号。横过马路时,还差点被一辆车速过快的大货车撞飞。

老金回到白芒古镇,睡了两天两夜。一早醒来,他打起精神,准备出门上班。右眼皮突然跳得厉害,手一摁就稳,一松手就跳。老金的心里咯噔一下。民间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不会这么玄乎吧?

镜子里老金面部瘦削,皮肤灰暗,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了许多。他的目光穿透水龙头滴下的水,像凝视着一场未知未觉的先兆。

是月底了,他看完办公桌上一大堆报表,批完各种票据,一上午呼啦啦就过去了。他和王富贵到外面吃午餐。王富贵把五花肉吃得满嘴流油的样子,老金看得一脸羡慕。

老金伏在办公桌前做了个梦。梦见年轻时的他和春华,在田野的阳光下奔跑,春华笑得很灿烂。他好久没见她这么笑过了。

醒来后,老金觉得口渴,从桌子上拿瓶铁罐可乐喝。易拉环太紧,他没拉开。他用膝盖夹紧,手脚齐用,猛一拉——砰砰砰!轰隆隆!噼里啪啦!轰隆隆!噼里啪啦……

无数声巨响,差点把屋顶都震翻了。老金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可乐,易拉环开了,可这响声不至于这么大吧?还循环连放?声音好像不对啊?

出事了!他大喊一声,拔腿就往厂房那边冲去。包装车间已被滚滚浓烟覆盖,火苗蹿出两米多高。车间玻璃几乎全被震碎,方圆百米之内都有震感。

两三个被烧熏得满身焦黑的女工,从车间里扒拉着冲出来。因为恐惧,浑身像筛子般剧烈地颤抖。她们跌跌撞撞地跑到老金面前,双手死死地扯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她们惊恐地指着火光四起、浓烟滚滚的车间,嘴唇抽搐地说出两个字:

春华!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