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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李浩: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馆”(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 | 李浩  2021年11月03日08:36

李浩,男,1971年生于河北,现为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河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小说集、诗集、评论集二十余部,曾获得鲁迅文学奖等。

责编稿签

在“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馆’”中,我们将品尝到关于人生、关于爱情不同苦度、酸度、厚度的几个故事。一对被拆散的情侣,一个孤恋决绝的校园诗人,一对老年半路夫妻的啼笑姻缘……如何从生活中萃取故事,使其由故事生长为小说;如何赋予它们文学的光晕,在保留细节与人物情感的同时,丰富它们的风味、鲜度与层次;如何塑造人物,为自己都厌恶的人物做出辩护;如何面对“影响的焦虑”,在新的文本中致敬经典;如何表达小说的智慧……李老师与三位学生之间的脑力激荡为读者们展现了小说家创作时的思维轨迹。而当小说结束之时,故事仍在无限蔓延。

——欧逸舟

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馆(节选)

李浩

1

我的学生、总爱突发奇想的胡月和她的同学丁帅、杨婧媛在丽江雪山路上开了一家突发奇想的咖啡馆,名字就叫“故事”。她告诉我她的灵感来自于奥尔罕·帕慕克的《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在她脑袋里的怪东西也时常叮当作响,于是她就想为这些“怪东西”找个合适的出处,于是有了这家咖啡馆。“我们几个都喜欢丽江,它实在太美了,也是一个适合故事生长的地方。其实,开这样一家咖啡馆还是受到了你的启发,你还记得你在课上讲述的小说《连长的耳朵》吗?当时你谈到了丽江和它的古城,说,那里的故事充满了异质性和想象力,完全可以建构一个马贡多或者约克纳帕塔法。可能,你是随口一说。但我们决定就来这里试一试。当然,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咖啡馆肯定小众,挣不到什么钱。也就是我们的一个乐趣而已。不过,我们商量:就用咖啡馆来验证一下自己,训练一下自己,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写小说的料。”

在微信中她告诉我说,她购置了两台德龙咖啡机,一台飞利浦咖啡机,它们各有不同,至于是怎样的不同胡月曾给我说过几次但我一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我忘记自己曾说过丽江古城可以“建筑”成马贡多或者约克纳帕塔法一样。不过我也难以否认自己曾这样说过,因为这样的说法也真的正合我意,像是我能说出来的话。“我们三个志同道合的同学,都想在这样的实践中得到些启发和锻炼,你在课上也说过,我们现在缺技艺也缺生活,你可以教给我们基础的、基本的写作技艺也可以拓展我们的思维,但生活是教不了的,生活经验是教不了的。你知道婧媛平时不爱说话,也不爱回答问题,可她却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她脑袋里的怪东西一点儿也不比我的少。她有这样的才华。毕业前我有了开一家故事咖啡馆的想法,我们就一拍即合。”

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馆”与别家的咖啡馆没有太多的不同,它也售卖种种的现磨咖啡、挂耳咖啡,种种的烘焙食品,有书籍、杂志和塔罗牌,以及乐高拼图,以供咖啡馆里的顾客打发自己的空闲和无聊;雪山路上的“故事咖啡馆”与别家的咖啡馆有一个显著的不同,那就是它有一个“留下自己的故事”的项目,就是说,如果有谁愿意讲述一段与自己相关的故事,这个故事要有一定的曲折和长度,谁就可以免费获得一杯现磨咖啡和三个小时左右的个人时间。“怎么样,这个创意?”胡月在微信里发出笑脸,“老师,我们想也请你参与。丁帅反复地说,若是李老师也参与的话就好啦,我们也可以把李老师邀请过来……”

我回复说,“这个创意不错,只是,你们所说的故事的曲折和长度不太好把握,会不会有人因为这个‘曲折和长度’而打了退堂鼓,毕竟许多人有着一肚子的经历却讲不成故事,我在整理《县志·军事志》的时候采访过许多的战争亲历者,能问出故事来的几乎没有,尽管我们早了解一些他们的经历,百般引诱。而且,加了这样一条并不那么明确的限制,也容易让人感觉有商业欺诈的嫌疑,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纠纷。至于我,我可以参与,就在微信中。如果你们几个都写得还不错的话,我也会随后写一个,然后找一家刊物一起发表,就像当时我们同题写《会飞的父亲》那样。至于丽江,我去过几次,而且,有机会一定会再去。”

“好呀好呀。”胡月迅速回复,“你来了我们当向导,陈露的驻防与这里也不远。她还说你要是来的话她也过来。”然后,停了一会儿,“是的,这是个难题。我们暂时不附加这一条件,只是说,他们只要肯向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就行,过程中,允许我们提问。这样可以吧?”“丁帅刚才说,要老师得给我们评判,看我们根据人家的故事重新编织得好不好,行不行,这个你能答应吧?就是会占老师的一些时间。当然,能发表就更好啦。”

“行。不过,你们最好是,三个人都有了构思之后我再比对。”

“就像我们原来在课堂上那样?”

“是的,就像在课堂上那样。”

“好。丁帅要和老师语音。不知道你有空不?”

“这家伙就是懒。以后告诉他,打字。好吧,我现在没事。”

2

应当是并不顺利,我指的是“故事咖啡馆”里的故事项目,在他们开张之后半个月的时间里,胡月给我发过来的是咖啡、咖啡杯,是门外的流水和开在门口的花儿,杨婧媛发给我的则是屋顶上的玉龙雪山,分别是早晨、下午和黄昏;丽江古城的早晨、下午和黄昏;黑龙潭的正午。每张照片,细心而一向严谨的她都记下了时间和地点,并附上简短而有诗性的文字说明。而丁帅发给我的,则是他拍摄的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站在路边售卖鸡豆凉粉的纳西女人,咖啡馆里,一个面色浓郁的女孩——她应当是一个游客,丁帅很是偶然地捕捉到了洒在她侧脸上的霞光。“老师,我现在迷上人像摄影了。我觉得其中有无穷的乐趣,它充满了偶尔和不可知,我一路走下来,不知道自己今天能遇到什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满意的片子。这个不知道,不就是艺术吗?”他发来的还是语音,这段话被分成了两段,但随后的一句则是文字:“放心,老师,我还会写小说的,她们打击不到我!”后面跟着一个有些怪异的笑脸,是他自己做上去的。这个丁帅,一直喜欢玩这样的花样儿。在考入军艺研究生之前,他曾做过一段不算成功的导演,这些花样儿是他在当导演的时候学的。

应当是并不顺利,否则的话他们早就给我故事了,以我对胡月的了解,对丁帅的了解,他们绝不肯在得到怎样的故事之后依旧对我保密。因此,我也不好意思特别追问,只是在讲课和写作的间隙与他们互动,谈我的丽江印象,譬如一路上反复地遇雨,刚刚把伞撑起雨就停了,艳阳晒着那些袅袅的水汽更让古城的古老变成了仙境,只有在丽江和大理,我才见到过街道上“蒸发”的发生,也更清晰地理解了“润泽”这个词。譬如丽江城中不歇的水流和藏身于水草中的鱼,那种清澈真的是久违,我都想脱下鞋子去水中踩一踩,这个冲动其实很不好制止。譬如玉龙雪山的攀登和“肥胖的缺氧”,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想出来的病症”,如果不提示自己海拔或许根本没什么问题……我也会把我新写的文字发给他们看,但彼此心照不宣地不提“故事咖啡馆”里的故事采集,它就像一个还没有放置好井盖的窨井,我们一起把它给绕了过去。应当是并不顺利,或许没有多少人愿意为一杯咖啡而向陌生人敞开心扉。这不是咖啡的问题而是心理习惯的问题,就像我在我的“小说创作学”课上曾说过的那样:我们这个民族、这种文化背景下的人,几乎就没有什么倾诉的习惯,我们更愿意自己慢慢消化也不会选择说出。即便是我,我们这种以写作为生的人,也不会轻易地向别人敞开,所以在我的小说中多是讲述“父亲”的故事——许多时候,那个“父亲”可能更多地是我,但有些让人羞愧和不愿正视的东西,放在“父亲”身上没太多的负担,而假设交给自己,就会产生强烈的不适。“我和卡夫卡、穆齐尔他们一样,不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信史”,其实这是转引的一位作家的话,我悄悄把那句话里的“我”变成了站在讲台上的我。“但我写下的文字是真诚的,它用遮遮掩掩的方式表达的是我的真实认知和真情实感。”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故事咖啡馆”以咖啡换故事的那个项目,装作部分地“遗忘”了它。我不希望这几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在我的提醒下感觉到受挫,尽管有时候受挫这样的事会时常发生。我等着他们提及,如果他们想提及的话。

大约“故事咖啡馆”开张二十天后。下午。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微信里多了一个群,“故事五人组”,除了我和三个经营“故事咖啡馆”的学生,他们还把陈露也拉了进来。“老师,我们有故事啦!”微信里的胡月显得欢呼雀跃,“只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所以,我和丁帅、婧媛商量,建个群。我们也把陈露师姐拉了进来,也希望师姐能够参与。”接着,杨婧媛和丁帅分别与我打了招呼,我一一回复过,然后和陈露打了声招呼,她没有回答。

“老师,”杨婧媛私信发我,“你可能不知道陈露姐的事儿吧?她离婚了。自己带孩子,工作又忙。这段时间心情特别不好。”“我们想,把她从那种情绪里拉出来。至少,要试试吧?”“她不回话,老师也别怪她。我怕你不知道她的这个情况。”

我和杨婧媛在私信里说着,“故事五人组”的群里胡月则把她所整理的故事发给了我们。她说,这是三天前一个叫了一杯“美式”的男人给她们讲的,当时丁帅应是在外面拍片。下面,是那个男人的故事。

你们知道不知道在玉龙雪山后山有一个被称为殉情谷的地方?不知道?好,我先讲给你们听。在玉龙雪山后山的山谷里,有一处绝美的地方却很少有人去,那里被称为“殉情谷”,它几乎有丽江古城一样古老。特别是远古的时候,有些痴情的男女相爱了,但苦于种种限制使他们不能在一起,甚至会迫使他们永远地分开。而这些痴情的男女却像着了魔,如果不是这样当然也就算不上痴情了。于是,男人和女人悄悄地商量好,一起来到殉情谷,在谷边的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拥抱在一起,跳下山崖。传说,殉情男女会共同进入到可怕的炼狱之中,一直要在那里待上三百多年。如果他们到那时还是相爱着的,则会获得神灵的特别祝福,进入没有痛苦、没有衰老的“玉龙第三国”,永远地相亲相爱下去。知道了这个背景,我就可以讲我的故事了。

我是来这边做生意的。有过一次婚姻但早就离了。我经营的是翡翠和银制品,日子嘛,反正过得下去。我来这边的时候正是我的低潮期,无论是家庭、事业还是一切别的什么,哪哪都不顺。后来我就遇见了我后来的女友,就叫她小翡吧,也没必要说她真实的名字。相遇,也没什么特别,就是自然而然地……我们的相爱是后来的事儿,甚至都没意识到它会发生。也不能说完全地没有意识到,作为男人,我是有些期待的,但一直觉得不可能,我大她九岁,而且是一个离过婚、过得很不如意的男人。我不想说我们的过程,我希望你们理解:它没什么特别,后来我在周围的朋友那里以及网上听到见到些所谓的爱情故事,我和小翡的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父亲母亲都不同意。她父亲来找过我,不只是一个人。狠狠地扇过我十几计耳光,要我滚蛋,离得越远越好。如果不是耳光,我也许会答应他的条件,但因为他的耳光我决定不走,我就在这里,继续我不死不活的生意和不死不活的生活。她父亲没办法,只好严格地看管着小翡,让她不再和我见面,让她母亲中意的追求者出入她的家。我承认,我们之间的情感反而因此更为炽热。我也做过许多疯狂的举动,引得她父亲来砸了我的铺子,当时,我觉得没什么可后悔的。后来,小翡通过一个秘密的方式向我表达殉情的想法,我一冲动,也同意了。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全部,我愿意。按照她所说的时间、地点,我准备和她一起去殉情谷,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她母亲出现在我的门口。是的,像你们所猜测的那样,我没去成,我答应了小翡的母亲,带小翡远走高飞,等她父亲想通了、理解了再回来。我承认自己更认可这一选择。小翡?她也没去成,她父亲看着呢,我们之间秘密传递的方式早已经被他发现了。我在自己的店铺里等着小翡,她母亲说,她会做好小翡父亲的工作,至少会帮助小翡远离。然而没想到的是,她食言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说的那些当真。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