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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2021年第11期|钟求是:我写作的出发地
来源:《芒种》2021年11期 | 钟求是  2021年11月01日08:03

钟求是,1964年出生,浙江温州平阳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作家高研班。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冠军、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昆城记》《给我一个借口》《我的逃亡日子》等多部。有作品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

我写作的出发地

钟求是

宅院与学校

一九六四年农历正月二十一,我出生在浙江南部的平阳县城。县城开始唤作城关,后来改名叫昆阳,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在镇上,我家属于外来户,没什么根基。我父亲老家在绍兴的诸暨乡下(很多年前那里出过一位叫西施的美女),十三岁进温州城当学徒,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拿到工作,分至平阳做了银行职员。我母亲是温州城里人,有点文化,是第一批公安干部,不过很快因涉入“托派事件”被解职,下放到平阳栖身。我父母的相同之处是打小都没了父亲。我祖父揣有裁缝手艺,年轻时到上海混生计,病死在那里。我外公颇有些传奇色彩,据说是保定军校三期毕业生,做过黄埔军校教员,北伐战争中钻过弹雨,后来口传任国民党军少将副师长,在武汉会战中阵亡,真相如何至今仍是个谜。对小时候的我来说,他们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

我的儿时记忆是从一个叫周宅的院子开始的。院子在城边,住着十来户人家,多是农户。农户的日子总沾着热闹。先有娶亲的,红红绿绿把新娘迎进门。过些日子,新娘肚子挺了起来,在自家屋子里叫嚷着生下孩子。再过些日子,孩子他妈跟孩子他爸干架了,从屋内一直打到堂厅。院子的日子又是安静的。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也没有买股购房的讨论。夏天的晚上,把竹床往院子里一放,大人们一边摇蒲扇一边扯闲话,孩子们则躺在旁边数天上的星星。星星数够了,闲话听够了,便让自己睡去。在这样的热闹和安静中,我长到了六岁。

一九七○年开春,我开始上学,上学的地方叫城西中心学校。这是所公社学校,因此我的同学大多是农家子女,或者叫公社小社员。我们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陈爱玉。陈老师教书认真,什么事都想做得最好,只是肚子跟自己过不去。她先有一个女儿,打算生一个儿子就歇住,不想女儿之后总是女儿。小学五年半,她连添了三个女儿。每回看到她的肚子慢慢隆起,我就知道要来代课老师了。代课老师一来,班上便乱一阵子,成绩也跟着掉下来。陈老师生完孩子回来,赶紧把班里的秩序收拾好,可好了一段时间,她的肚子又一天天大起来。

那会儿最让我高兴的事是学军拉练。提前几天就开始激动,催着母亲做好干粮,出发前夜硬是睡不好觉,暗黑中便赶到学校。天亮了,我们排着长队行军,一边唱歌一边把脚踩得啪啪响。正走得太累,见前边等着一只轮船,轮船把我们带到另一个镇子,在那儿可以看大海。看完大海回来,我们坐上了胖胖的大客车。那是我和许多同学第一次坐车,凉风从窗口呼呼扑进来,把我们的衣服鼓起。我和同学们感到十分幸福。

当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是听公社书记做报告。公社书记姓廖,是毛主席“五九”批示中表扬过的人物。他有一次去北京开会,据说跟毛主席握过手。他带着几天不洗的手回来了,给我们讲形势。他说了旧社会的苦,说了新社会的好,让我们很豪迈。我望着他那双留着毛主席余温的大手,多么想上去捏一捏。

我们的学校不大,只有两幢中小学教学楼。一九七五年秋季,我读完小学直接到对面教学楼上了初中。当上中学生后,心思多起来,学会了打量局势。当时的局势是“反击右倾翻案风”闹得挺欢,好些学校贴出了大字报,可我们没有。一天晚上,我和另一位同学合作,抄了些报纸上的文字,写成一张大字报。第二天上午,这张大字报贴在校园里,引来许多脑袋围看。课间休息时,校领导集合全体师生开大会,对大字报进行了表扬。随后一段时间里,校园里的大字报蜂拥而起,墙上不够用,就拉几条绳子,晒被子似的一路挂过去。情况汇报上去后,区里领导挺重视,招呼全区教师过来现场观摩。瞧着一派闹哄哄的景象,我心里很得意。

闹完了大字报,我很快被委以重任,去校外打击投机倒把。当时买肉买烟要凭供应票,可市场上居然出现了卖猪肉卖香烟的小摊,我们听了都觉得情况很严峻。每天上午,我和几个同学戴上红卫兵袖标,在街头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见到可疑的小摊就直扑过去。冲杀了几日,对手们狡猾起来。有时候发现了香烟摊子跑过去,上面摆着的只是一些烟壳,摊主则悄悄躲在远处。那卖肉的则把肉骨搁在大篮子里,在巷口街尾跟我们打起游击。我们的收获其实不大。虽然不大,但看着大人们撞见我们便落荒而逃的样子,我们仍然咯咯直乐。

做这些事时,我刚满十二岁。十二岁的我力气还不够大,不然准会干出更多出格的事儿。

街上的事

我的镇子主要有两条街,一条叫白石街,从东通向西门;一条叫解放街,从北门码头伸向南边的通福门。穿过镇子的还有一条河,叫汇水河。

那时候我很忙。我先是与几个同学偷偷去学游泳——中午上学的路上,我们一拐弯去了学校附近的小河,放下书包把自己丢到水里。夏天的太阳很猛,但我的手脚在水里扑腾得挺勤奋,又喝了好些口水,没几天便学会了。学会了就胆大起来,每天下午去汇水河嬉水。我的游泳姿势不好看,但潜水还不错。我常常跟别人打赌,比谁潜得远。每回我都能憋足劲儿,从河的这边下去,再从河的对岸钻出脑袋。

忙完了下午还有晚上。当时流行拳派,几位拳师形成几股势气,在街上杀来斗去。我和伙伴们还不到拜师学拳的年纪,但心里颇有打架斗狠的欲望。于是吃过晚饭,我腰里系上一条表示尚武的红布条,与伙伴们聚在一起练习打架。打出一身汗后,心里痛快了,就往街上走。我们吹着口哨、耸着肩膀从街的这一头逛到那一头,很想惹点儿什么事儿。实在遇不到事儿,我们只好坐在桥栏上,掏出那种自制的香烟点上,边抽边说些远远近近的事儿。我们的香烟是用捡来的烟头揉碎了卷成的。

不少时候,我也喜欢一个人在街上晃悠。我比较愿意在晚饭后往解放街上逛,一见到围成一圈的人就兴奋地往里挤。人圈里边的空地上,有走江湖的好汉在推销膏药什么的。当然,拿出膏药总在最后,前边的一大段时间是赤着膊耍本事,或者挪腾脚步打一套拳,或者提着拳头把一块石头砸碎,或者拎着水桶赤足踩在刀子上。这些表演时不时地讨到一阵喝彩声。大人们一叫好,我也跟着叫几声。

看过了江湖表演,我一般要到人民广场走一走。人民广场是镇上的热闹地方,有打球的有卖水果的有闲话的,各路拳派的小喽啰也喜欢在那儿显显身手。如果耐心在那儿等着,我会看到一场群架,或者一个对一个的独斗。比较惨烈的一次是两个人搏斗,打了几个回合,力气大的抓住瘦小的举在空中,瘦小的一张嘴巴咬住对方耳朵,力气大的剧痛之下一甩手,不仅让瘦小的身子飞出去,也把半只耳朵带走了。瘦小的爬起来将半只耳朵吐在掌心,看了看扔到旁边的地上,然后转身往街上跑。力气大的捡起耳朵暴怒地追。过些时间,传来消息说,那瘦小的眼看被追上了,灵机一动跑进了派出所。我想了想,觉得这时候躲进派出所还真是个好办法。

那段时间,我喜欢干的另一件事是看化妆间里的演员。当时县京剧团正在上演《杜鹃山》,有一天下午,我看到扮演雷刚的演员端着茶杯站在剧院门口与别人聊天,这让我觉得挺好奇,原来台上的英雄也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哪。此后许多个傍晚,我想法溜进剧院,趴在后院的窗口看演员化装。演出前的演员很悠闲,还敌我不分。柯湘会与一个匪兵说说笑笑,雷刚则跟温其久一块儿抽烟聊话。有人说一句什么,杜妈妈害羞地舞着手追打。这种台上台下的差别,让我产生了异样的好玩的感觉。

当然,更好玩的人物是在街上。这些人物以怪异的外形和独特的个性在镇子里获得显赫的声名。一位是背尸工,脸上有麻子,搬过尸体手也不洗就能吃下饭。一位是疯子,很文气,曾当过军官,蹲在地上能画好看的图画。一位叫谈夫,是个码头挑夫,空闲了便对着人群大谈谁也不明白的理论。还有一位板车拉夫,鼻孔短缺,据传仅有一只睾丸,可后来结婚生了一个儿子。

许多年后,当我和同学朋友说起这些人物时,每个人都会兴致勃勃。有一位同学把他们概括为“四大才子”。他们的人和他们的事成了我们在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不用说,这些人物也带着奇特而蓬勃的生命气息,进入了我的小说。

电影与小说

九岁那年,我家从周宅院子搬到父亲单位的家属宿舍。宿舍省去了租费,但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子,住进父母、姐弟和我五口人,日子变得非常的拥挤。我母亲没有工作,有足够的时间来回想自己的遭遇。她一想起自己失去公职离开了温州城,又无法申冤,心里便攒起对生活的怨恨。她一生气,我家的屋子就塞满了阴影。

好在这时我喜欢上了电影院。电影院离我家不远,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再走几分钟就到了。下午放了学,我会跑到电影院售票处看热闹。那时的电影票是珍贵东西,售票窗口先排起长长的队伍,一到开卖时间,许多有力气的人便挤到窗口跟前,队伍一下子乱了。那些拳派的斗士最兴奋,他们把一个喽啰抛到人堆上,喽啰踩着众多脑袋往窗口凑,于是买票变成了立体式的争挤。这种争挤常常引发拳脚大战。

吃过晚饭,我又跑到电影院,这次是去看电影。我没有票,但我有办法混进电影院。我的办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倒捏着撕过的电影票往检票处挤,因为人多,检票员有时不等我松手便直接撕了票角。这一计若不成,我会瞧准机会悄悄牵住正进场的某位大人的衣角,检票员以为我是那位大人的孩子,又似乎不到买儿童票的身高,不说什么便让进了。

电影院内,站票的人很多,陈旧的大厅显得热烈而杂乱。但银幕上一出现画面,我心里便安定下来。那时候除了中国的几部电影,还有一些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电影。我看过许多次的片子有阿尔巴尼亚的《地下游击队》《海岸风雷》《宁死不屈》、越南的《阿福》《森林之火》、朝鲜的《摘苹果的时候》《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等。那时,我还见到了苏联《列宁在1918》中的芭蕾舞表演,罗马尼亚《勇敢的米哈依》中穿胸罩的少女。

很多年后,我看到了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影片中男孩儿托托在电影院里快乐而认真的神情让我怦然心动。我知道,家乡小镇上那破旧的电影院也曾是我儿童时代的天堂世界。

与电影相伴的同时我也喜爱上了小人书。小人书里的故事让我着迷。手头有点零花钱,我都会去十字街口的新华书店买小人书。那会儿新华书店是不开架的,有时新到一本小人书,我兜里又没有钱,只好在玻璃柜台前傻傻地站一会儿。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家里的小人书多起来,装满了一只小木箱。有几次我把小木箱拿到街上,往地上摆书摊,看一本一分钱。赚了几分钱后,我又跑到更大的书摊看别人的小人书。有一次,我在别人书摊见着一本电影连环画《铁道卫士》,真的是爱不释手。我起了不好的念头,把那本书拨到地上,过一会儿,我悄悄蹲下身,将书塞进裤兜,然后慌慌张张地走掉。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偷书经历。

从小人书到小说的摆渡是一张借书证。我清楚记得四年级的一天,父亲带着我去县图书馆办理了借书证,然后我第一次借到了一本薄薄的小说。此后好些年里,我成了图书馆忙碌的走客。那时候我的阅读很贪,暑假的下午,我在外边玩过了回家,搬一张小竹椅坐到屋外,从夕阳看到晚饭,晚饭后又看到天黑,一本书差不多就看完了。这样的阅读速度,加上图书馆可看的小说不多,一两年后,我借书就变得困难起来。每次在图书馆的玻璃橱窗前一路看过去,又一路看回来,一排排全是看过的书。无奈之下,只好在借书窗口等着,见有人来还书了,赶紧凑上去查看是不是未读过的书。若遇上未读的好书,心里一阵欢喜。当然,那会儿的好书无非是指《艳阳天》《大刀记》《剑》《西游记》,还有苏联的《在人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

有一回毛主席批评宋江,让大家都看一看《水浒传》,于是图书馆又有了《水浒传》。不过《水浒传》是抢手货,好不容易借到一本,却是中册,看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心里直痒痒。后来发现邻居家有一套,还是一百二十回的全传,便奋勇地去借。借了又还,还了又借。几年中,我把那套全传看了七八遍。

二○○四年春天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作家高研班,有一次与几位同学聚酒闲话。一位同学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是《水浒传》,《水浒传》比《红楼梦》有趣多了。另一位同学点点头说,那会儿没学会看《红楼梦》,就觉得《水浒传》来劲儿。我呵呵笑了。

我的大学

一九八○年初秋,十六岁的我离开小镇去北京上学。我读的是中央民族学院政治系政治经济学专业(后来壮大成中央民族大学经济学院)。

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大学校园,到处都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重要特征是喜欢激动。一场排球或者足球的胜利能让我们忘乎所以。一九八一年十月十八日晚上,中国足球队战胜科威特队,为示庆祝,我们将各种瓶子包括热水瓶扔到楼下,觉得不过瘾,又自发地冲到街上,一路高呼口号,与相遇的兄弟大学的队伍会师似的紧紧相拥,最后汇集到北大五四广场集体狂欢。那时我们喜欢坐在草坪上说十年或二十年后的事情。我们最常唱的一首歌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除了校园里的种种热闹,大学四年里我主要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把《资本论》三卷通读一遍。《资本论》属于打基础的课程,需要花很多时间。我们天天埋着脑袋,把书上的内容一句一句甚至一个字一个字抠下来。

另一件事是谈了一场恋爱。对我对她来说,那都是一次青涩的初恋。青涩里有单纯、迷茫和热情。然后呢,似乎没什么理由,两人分手了。但不用说,这段带着大学校园气息的情恋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许多年后,我写作《谢雨的大学》给主人公起名时,从她的名字里取来“谢”“雨”两字。当然,小说里的故事不是她的。二○○四年我们班开同学会,我再次见到了她。距离毕业时的分别,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一扇门与另一扇门

一九八四年夏天我大学毕业,意外做了特殊的对外工作。当时给我的一句话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在这个似乎只存在于影视作品中的领域,我一干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是段不短的时间,我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天地里穿行。开始我还惦记着小说,写过一部反映大学生活的长篇,然后与文学渐行渐远,基本就算断掉了。我几乎认定自己会干一辈子的隐蔽活儿。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死亡事件。

那年冬天,我最要好的一位工作搭伴出差匈牙利。在寒冷的冬夜,他从斯洛文尼亚返回布达佩斯,途中由于路滑,车子不留神陷在路旁的积雪里。他下车蹲看,想着怎么把车子从雪堆里弄出来,这时一辆打滑的轿车向他撞来,将他撞到空中。半小时后,他死在附近一家叫希尔福克的医院里。几天后,我和他的家人来到这家医院的太平间,搬尸工将他的尸体从一个长匣里拉出,白布打开,露出一张苍白而清瘦的脸。那一刻,我的脑子有些飘。我弄不懂一个人怎么可以死在万里之外一个毫不相干的医院里;我猜不透对某个生命来说,死亡到底有着怎样的秩序和命定。随后,我们将他抬到柩车上,运往布达佩斯火化。一路上,我们的车子跟在柩车后边,柩车上醒目的十字架在我眼里时远时近,让我产生一种神秘的宗教感觉。

过了不久,我心里有了重拾小说的念头。我便写了中篇《诗人匈牙利之死》。

我终于没有待在那片旁人看不见的天地里直到老去。我出了一扇门,走进另一扇的文学之门。这一回我看了看周围,自己送给自己一句话:站着进来,躺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