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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5期|曹畅洲:无力偿还(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5期 | 曹畅洲  2021年10月29日08:21

我们念的是全区最好的初中,从进学校开始,考试就不曾间断。周考月考摸底考,期中期末大统考,名字各种各样,变着法地轮番轰炸,无非是想用火药教会我们尽早习惯面对残酷。然而对那些尖子生而言,这种残酷反倒充满乐趣,我想,他们一定曾将自己想象成乱世里的群雄、英超赛场的球星,或者华山之巅的剑客,在这无尽的比试中展示自己的过人才智。学校为每次考试统计的排名对我们不啻是一种残忍的揭露,但对他们却仿佛是提供了游戏的规则和判罚。人一旦有了些什么,就会沉迷于排行论次,在哪里都是如此。也许正是他们这种诸神之战般的得意心态,使我心生一计,想到一个能让我们也从中取乐的方法。每逢考试之前,我便掏出一本笔记本,将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十个学生的名字写在上面,以“其他”结尾,接着招呼周围的同学给他们下注,赌这回年级第一会是谁。每人只能下注一块钱,不多不少,排名出来后赢者平分池子里的总钱。考试前夜的十二点,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这群参与游戏的名字下面画上一条粗重的黑线,示意就此封盘。在教导主任抓住我进行全校通报批评之前,这个活动的规模相当火爆,几乎成了一场全年级的狂欢。杨惑也加入了进来,他可是那十个名字里的一个。你不能下注别人,我说,防止你放水。那我就下自己,他说着就自信地把一枚硬币交给了我。那笑容就好像是在水蓝色的清晨里拂过竹林的一绺微香的风,这让我好几天里都在琢磨这种从容的神情。我想,不愧是尖子生,连笑起来都是优秀的。我也跟着下了他的注。那一回,他果真得了第一,我们各得到二十块钱,一起吃了肯德基。他说母亲不让他吃肯德基,给的零花钱也严格控量,这才找我下注。那你接着买,我随口说,你行。他又露出了那种沉着的微笑,说,我正是这么想的。我咬着炸鸡腿看了他一眼说,可你也不能回回都第一呀?他端正坐姿,似乎来了兴致,神采飞扬地向我解释道,这次我们赢了二十吧,那就是说只要二十回里我得了一次第一就不亏。就算押我的人多,分下来十块总有的,你觉得给我十次机会,我会一个第一都拿不到吗?不会,不会。我一边摇头一边照他说的算,最后的结论确信无疑。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大概每五次就能得第一,毫无疑问的种子选手了。

那年区里搞人才引进,杨惑的父亲就从安徽举家搬到了这里。根据杨惑的说法,他父亲设计制造的减压塔可以把石油分馏得跟刀削一样利索分明,轻油收率在全国范围内首屈一指。我听不懂这些,但我看到他家里常有大盒的月饼和螃蟹,就觉得至少待遇不错。很长一段时间杨惑邀我周末去他家里玩,因为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少练一会儿小提琴,但上午的奥数课还是免不了。他对奥数不算讨厌,却对小提琴心怀恐惧。每次学校搞文艺活动,他都被老师点名表演,他就在舞台上歪着脖子拉起来。琴声是婉转柔美的,然而他的表情却似乎裹着恨,或者怒,牙关紧咬,腮肉死绷,好像在凶狠地剥着琴弦的皮,我从未在别的时候见他露出过这种表情。我们在他家里玩着我带来的游戏机,一玩就是一下午,他的母亲脸上暗涌了层层愠色,我就在下个周末带了作业和他一起做,她的脸这才松了下来。遇到不会的题时,杨惑就去隔壁房间找父亲,没等我转了几圈笔,他就带着漂亮的解法跳回来了,这让我感觉他父亲无所不能得有点不近人情。后来,我想他母亲到底还是对我有意见,开始在我在场的时候也让杨惑练起琴来,我起身要走,她敷衍地劝一阵,就塞给我两个月饼送我出门了。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听见身后的琴声穿过重重硬墙在楼道上金丝银绸般散漫开来,脑中就浮起他那张咬牙切齿的兽样的脸。

我那时候想,要是杨惑的母亲知道她儿子正在我那儿成天下注玩,恐怕非打死我不可。后来教导主任在家长会上也把我这个“某同学”的恶劣事迹对着全年级家长大加批判,会后班主任还让我母亲单独留下,导致杨惑的母亲一回家就忧心忡忡地问他那个“某同学”是不是我。当然不是,他说,他没那么机灵。杨母拍了他一脑袋,这算哪门子机灵。你以后少跟他玩,我觉得这孩子不踏实。杨惑不置可否。你不会也去下注了吧?杨母忽然灵醒似的一问。他连忙摇头,好像摇得越快就越具说服力。而那时候我和他已经各赚了小一百块钱,对于初中生来说,是一笔不小的积蓄了。他每次都下注自己,我每次也就跟着一起,一开始是觉得确实他成绩最好,也最稳定,到后来这渐渐成为友谊的证明一类的东西,一种互鉴忠心的温暖仪式。有时他说他最近状态不佳,劝我赌另个尖子生,我也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杨惑那一栏下。当然他并不每次都能得第一,状态也有起有伏,但正如他所分析的那样,我们的总账一直在变厚。杨惑从来就没有让我失望过。

所以后来当他问我借钱的时候,我什么都没问就直接把钱打给了他。尽管那时候我的合伙人刚卷了钱逃走,我和杨惑也已有三年不曾见面。

“不想知道为什么?”他收到转账后发消息说。

“只要知道是你本人就行了。”我说。

“我刚回国,各种手续一直在忙,今天刚刚安顿了些,有时间吃个饭?”

“当然,看你方便。”

初中毕业以后杨惑去了市里最好的四个高中之一,也就是传说中的“四大名校”。那是一所封闭式学校,学业紧张程度全市有名,比我们的初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杨惑却似乎反而越发活泼自在起来。他偶尔回来一次,每次我们都见面,每次他都笑得比以往更张扬,只有聊起学业时他才恢复了以往的沉着神色,若有所思地说,那里强手如云。接着又笑起来,那种让人心安的嫩绿色的笑,仿佛在说他也是高手之一。出国前最后一次回来时,他带了个女孩子,他们旁若无人地嬉笑打闹,与其说是情侣倒更像是兄弟,或者他正以这样的方式追求着她。问起来时,他们都对情侣的说法矢口否认,然后互相嫌弃又含情脉脉地对望一眼。他们说他明年要去法国留学,学校里的一个项目,完成以后可能直接上当地的大学。你也跟着一起吗?我问那个女生。我才不去,她弯着眼睛瞥杨惑,外国人有狐臭。你就是成绩不够,杨惑冲她挤眉弄眼。一年以后,她和我进了同一所大学,并且成了我的初恋女友。

那天和杨惑吃饭时,我就想起了这段往事,因为他又带了个女人一起,说是在法国认识的,现在在上海做室内设计师。这一回他大大方方地介绍这便是他的女友,已经谈了两年。长相上跟我的初恋一个类型,但性格却截然不同。话不多,笑起来也含蓄,像掩在水草后面。席间上厕所时他对我说,他准备回国工作,为了她,外国的银行卡在国内转出有资金上限,所以一时有些周转不过来。没关系,我说,我们之间不要说这些。

“你觉得她看上去多大?”他换了话题。

我回忆了一下她的脸,她的皮肤状态,她的优雅举止,她黑色连衣裙裹住的紧实的腰膘肉,说:“比我们小一两岁吧。”

“二十九了。”他说,“和丈夫谋定离婚,孩子归他。”

我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好像一列绿皮火车被小型剪刀轻便地一刀两断,无声无息地停下了。我提上裤子,掏出两根烟,示意他大可继续往下说。他摆摆手:我不抽烟。我便自己点了一根。

“父母不太满意,我是说,我的父母。”

“不难理解。”

“但我还是想试试。”

“你自己不介意?”

“孩子的抚养费由丈夫出,她一周去看一次,所以这个层面上没什么问题。”他一如当年和我解释下注策略时那样条分缕析,“感情上嘛,谁都有过去。况且我知道她对他已经几乎到了厌恶的程度,那对我就更没有影响了,不如说这种厌恶还使我多少有些暗喜。”

我点点头,吸了口烟。回到座位上后,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那个女友,她的模样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仿佛在蠕动着迎合她的实际年龄。笑容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从杨惑脸上出其不意地蹿出来,他没头没脑地说起法国的见闻。他在大学里学统计学和应用数学,硕士毕业后就去了投行工作,投行苦啊,他笑着说,压力大。头都秃了,他女友软软地接话。这时我才发现他的鸭舌帽下没有一缕头发露出来。他们也许想到了他摘帽后的样子,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得很夸张,鹅一样,杨惑红着脸叫她别提这事,她仍然笑个不停。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初恋的时候,她和杨惑也是这样互相打趣。后来我反复询问,她都说他们是“世间至纯”的普通朋友,谁也没有追过谁,谁都看不上对方。多问无益,我就这么信了下来,但说不好在最后分手的那个夜晚我有没有重新冒出过怀疑。怀疑和信任的形状都如泥鳅般难以把握。杨惑接着问我的近况,我说了大学毕业后创业失败的故事,他们唏嘘一番,我说得尽量轻巧,才使气氛不致过于沉重。现在准备休息一阵,到时候再重整旗鼓,我说。他们为我加油。“听佩佩说你们分了是吧?”他问完就对女友解释了一下佩佩是谁。分两年了,我说,还是单身好。分别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杨惑的女友,有佩佩的影子,我想,也许我看谁都有佩佩的影子,尤其是当她们站在杨惑身边的时候。

和他们分别后我就去了盘里。那是一间酒店式公寓的套房,一间摆着张北欧风格的白枫木长桌,另一间小型储藏室里堆着各种杂物,掘开密不透风的衣物、纸箱和书报杂志,一只黑硬冰冷的全钢密码保险箱就会如酸话梅核般摄人心魄地露出来,剩下一间最大的房间里横一张巨型德州扑克专用牌桌,如同一只被供起来的长吻鳄鱼。我在这张桌子上已经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赋闲以后是这只鳄鱼在向我吐钱济难。盘一周开三次,一个月换一个地方,场景一直在变,鳄鱼却始终大张着嘴。我也许的确不踏实,但应该算得上机灵,至少在玩牌方面是如此。我不仅有一套读牌算计的本事,更自豪的是,我坚决保持着绝对自律,一晚上只买入两手,输光就决不买码。按照我的水平和相应的数学期望,只要这种自制没有损坏,我的总账就会稳定增长,一如当时杨惑为他自己下注的分析。杨惑从不令我失望。我亲眼见过人们是如何在牌桌上慢慢变成恶魔,被一时的不幸或者自认为的不幸冲昏头脑,向盘主一笔一笔地贷钱,这时,那个从福建来的青年(他精瘦如猴,面如焦土,穿的却都是名牌T恤,趿一双人字拖。眼睛又细又斜,好像两束流星在鼻峰碰撞,各朝耳根远远弹去。口音很重,笑起来时眼缝漏光,像藏了针。嘴唇突出,这使他只要嘴角一上扬就占据了全部的视觉中心,仿佛嘴里还套着五张厚嘴。很难想象此人只有二十岁,也许是他的丑陋,也许是他的行事风格,总让我疑心他谎报了自己的年纪)便不动声色地蹑进储藏室,锁上门,隔了一会儿出来,将筹码和现金交到他手上,笑脸盈盈地说:一天五个点。好几次我看见人们就这样一晚上输了十几万,然后消失一阵,再次走进盘里的时候已经卖掉了房子。马上就能赚回来,盘主说,你打得没问题。因此归根结底,这不是赌博,这是修性。须戒贪戒嗔,须将理智与情感一刀两断,须有佛性。我不懂佛,但我懂控制。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5期)

【曹畅洲,青年写作者,《一个ONE》签约作者,上海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硕士班。在各大文学杂志发表小说若干,曾出版短篇小说集《失意者酒馆》、《久病成仙》等。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毕业,之后从事过烟草营销、影视策划和综艺节目编导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