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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李晁:日光之下(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10期 | 李 晁  2021年10月28日08:37

李晁,一九八六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二〇〇七年起在《上海文学》《作家》《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花城》《钟山》《天涯》《书城》《上海文化》等刊发表小说、评论若干,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提名奖、《创作与评论》年度作品奖、《滇池》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双子星奖等。

日光之下(节选)

李 晁

娄兰回家看母亲,女人在家打手搓麻将,麻将牌在桌垫上撞得热烈暧昧。娄兰是听这声音长大的。娄兰放下手提包,换好拖鞋,走出玄关,看见母亲正掷出骰子,眼睛跟着骨碌碌转,然后定住,手迅速抬起,一摞牌到手,动作一气呵成。娄兰不作声,母亲这才用余光瞟了眼她,有空回来,不上班?

其余三人扭过头来,都是熟人,只有一个眉眼一弯,热情喊,兰兰回来啦,还这么瘦,不晓得怎么养的,得你妈真传。又对一桌人讲,我家那个媳妇现在看都看不得,生了小孩,一直长肉。说的人扑哧一笑,娄兰轻喊一声,尹姨,再对其余两位短促喊一声,算打过招呼。

几个人专注牌上,娄兰转身,去拿水果,是才上市的樱桃。娄兰知道母亲血糖不好,别的水果不宜吃,樱桃当季又合适,来时路上见摆了摊,就下车看。是新鲜的无疑,樱桃粒粒泛着光,因为忌水,连细枝也显得干净,没有水汽。

摊主是个城郊妇女,招呼说,一大早才摘的,新鲜得很,可以尝尝。娄兰手里捏上一枝,左右转转,樱桃偏橘色,口里一下泛酸,说,是不是摘早了?摊主说,吔,我亲手摘的,就是这品种,你看看个头,差的我都不要的。我卖了多少年了,这里哪个不晓得。娄兰只好说,称一点儿吧。说完就后悔了,娄兰没有说要多少。摊主抓住机会,一只口袋迅速扯下,一翘盛樱桃的篮子,四斤樱桃就落了袋。

娄兰这才蹙眉,要不了这么多。

摊主说,噫,一个人都能吃两斤的,又不胀人,这是上好的樱桃。

袋子上了秤,娄兰也就作罢了。

选了几捧,洗好,滗了水,娄兰端到麻将桌旁。尹姨伸过一只手,拎了两枝,说,乖。娄兰再把篓子伸到一旁,对面的男人陈伯伯说,牙酸,消受不起。另一个女人附和,就是,才上市,酸溜溜的。

尹姨说,你别站着了,拖个凳子来,他们不吃,我吃。

母亲顾不上,看也不看,两指夹过一张牌,指肚一审,旋即打出去,二筒。又跟着讲,晚上吃饭?我没有买菜的。

娄兰没有准备,不晓得留下来还是不留,母亲这么一说,嘴里倒自动应下来,哦,我去买好了。

娄兰往嘴里丢了两粒樱桃,到底还是酸,眼泪差点儿下来。娄兰往门口走,尹姨盯着她背影嘱咐,兰兰不要买多了,我们不在这里吃的。娄兰回头说,没事就在这里吃,吃了还可以打呀。尹姨说,不了,家里还有一屋人,我不回去,他们怕是吃的都没有。娄兰就不劝了,女人又对一桌人感叹,还是兰兰温柔,老邹你教育得好啊,我要是有个这样媳妇,笑都笑不拢了。

女主人这才放话,她这个性格,不随我,也不像老娄,真不知道像谁了。

一屋人笑。

娄兰穿过小区,绕到南明河边,四月底的天气,总算告别清明的苦雨,气温回升,树也更绿了,从前臭水沟般的河水经过这些年治理,竟也清澈起来,有白色鹭鸟在河边低飞,娄兰一路闻到水草的腥甜。菜市在小区旁的巷子里,巷子逼仄,两边都摆着摊,架着雨棚,头上只留出一线天的位置,往常雨都飘不进来,因而叫躲雨巷。娄兰走走逛逛,这一向没上市场,觉得什么菜都较超市新鲜,没有塑料膜隔着,可以看得真切。娄兰随便买了几样,西红柿、莴笋叶、花菜、茼蒿,还有种娄兰叫不出名字的野菜,不一会儿,手里红红绿绿;又要了块嫩豆腐,抓了两把小葱,晚上煮个清汤锅吃,最好。

进了屋,一桌人已离开,剩母亲一个人在收牌,麻将子一粒粒掉进盒子里,撞得清脆响亮。

娄兰还未开口,母亲就说,小白回单位住了?

娄兰之前对母亲提过,丈夫小白的单位新迁了地址,往高新园区方向去了,离城里远,平日干脆住在科研所里。

娄兰说,叫他学车,报名费都交了,他就不去。

母亲哼一声道,小白脑筋不转弯,不学车也好,我跟他说话他都能走神,开什么车,不要造孽才好。

娄兰说,嗯,早晚都堵,路上时间长,还是在那边好。

母亲这才认真看一眼女儿,自家姑娘总是这样,什么话都向着别人,自己的话倒听不懂了,活该吃亏。

母亲叹一声,补一句,自己没事去看看,老这样不好,夫妻夫妻,不住在一起,像什么夫妻,总要在一处过日子的。更多的话,母亲打住。

娄兰嘴里应一声,晓得了。母亲不再接话,娄兰就去厨房洗起菜来。饭快做好,娄兰听见母亲在外间打电话,说,做好了,上来吧……不要紧,便饭而已……

娄兰知道是陈伯伯,前些年才搬来的住户,就住母亲楼下。男人原是交通设计院的总工,听母亲讲孤身一人,配偶早年病故,剩一个儿子在美国。娄兰平日与他照面,话不多,是个斯斯文文的人,年纪倒也不大,才六十五,还显得精神。不多时,门果然轻响,母亲径直去开,娄兰端着汤锅上桌,见男人多少有些局促,不似往常来打牌那般光明正大,娄兰就大方说,陈伯伯,不要嫌弃我手艺呀。转而对母亲讲,也不早说的,我肉都没买,你冰箱里的都没有解冻,肉不能冻这么长时间的。

母亲说,我忘了吃了,小白又不常来,你年纪轻轻又吃得素,我给谁准备?

娄兰不吱声,看陈伯伯还傻傻站在那里,忙说,陈伯伯来坐,没什么菜啊。

男人这才正了正自己眼镜,说,可以可以,我吃得素的。

娄兰就笑,真的很素。

娄兰布好碗筷,三个人坐下来,母亲问男人,要不要喝点儿?上次你带的茅台还没喝完。说着作势起身拿,男人赶紧拦住,说,不用不用。

娄兰察觉对方的慌乱,想母亲果然厉害,俩人早就一块儿吃饭了。娄兰只是笑,并不说什么,一时又有些伤心,母亲连这个也不告诉她。

吃过饭,男人立即借故下楼,走前自然少不了夸奖娄兰手艺,说这顿素吃得难忘。娄兰就多说一句,要常来呀。母亲把男人送到门口,又转回来盯着娄兰看,想说什么,还是忍住。

饭后,母亲照例要去跳舞,娄兰洗好碗,将厨房收拾一新,见没什么要做的,待在这里也是多余,就准备回去。临走,母亲说,把樱桃带走,我不吃的,下次别买这些东西来。

母女俩在楼下分路,母亲沿着浓荫密布的小路一路摇到小区广场去了,娄兰目送片刻,也上了车。这时,微信叮咚,是弟弟春山发来信息,姐,钱什么时候到账啊?娄兰忘了这事。这个弟弟是父亲二婚生下的,小自己七岁,自小和娄兰不在一个家里长大,俩人倒不见外,娄兰也偏爱这个弟弟,有什么都想着他,小时候连压岁钱都会分对方一半,以前没少被母亲骂,说她吃里爬外,不分敌我。

娄兰坐在车里,给对方转账。春山大学毕业才工作两年,这回是要买车,说老头子一下拿不出这么多,找娄兰借八万。之前还咨询过她,发了一堆新车照片过来,娄兰眼睛都要看花。

谢谢姐,提了车请你吃饭哦。春山收了款,留下这句,外带一个比心的表情,娄兰看看,把手机丢到一边。

回到家,娄兰又是一个人,这才想起,一整天都没有小白的信息进来,他的朋友圈更是空白一片。

这个人倒乐不思蜀了。

这天下班,娄兰换下外套,摘掉工作证,蹬掉那双黑皮鞋,换了来时的风衣和靴子。山里总比外间冷些,娄兰在灵山公园管理处工作。灵山就在城里,最早因一口圣泉出名,至今泉水不断,有一景叫“圣泉流云”。明代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洪荒,洪武、永乐中才被人攀缘发现。山上建有古寺一座,是临济宗一脉,四围群山叠嶂,松林莽莽,猕猴遍布,从密林间可以俯瞰山脚灵湖的粼粼波光。

娄兰喜欢这里,最爱听寺里的钟磬声,一声声敲出了古音,而那些飞檐下的风铃也整日地响,环寺种着芭蕉,雨落时分,十分悦耳,就连寺里飘荡出的烟气,娄兰也爱闻。这山脉绕着城市,绵延开去,山里的松树也极高大,那些猴子一群群地运动,将林间的草木劈得七零八落,踏出的黄土几乎像一面面镜子,光可鉴人的。灵山脚还有一处动物园,晚间能听见虎啸,是真正的虎啸山林了。娄兰想起从前有一处窗口卖老虎尿的,这么多年了,娄兰也猜不透老虎尿到底能治什么。

当年,老娄最爱带她来这里,与母亲离异后也时不时来,一开始只有她和父亲,后来多了一个跌跌撞撞的春山。父亲对春山一直很严厉,不是在娄兰面前表演,是真的严厉,对娄兰,父亲就要柔和许多,带着愧疚,像所有对子女有所亏欠的父亲那样。只有一次,春山在公园走丢,父亲才神色大变,一向寡言的他,竟在大庭广众下大喊大叫起来,从娄兰身旁往回跑……来公园工作后,娄兰还不时想起这一幕,想起父亲是如何撇下她,转身钻入人群不见的,那时,娄兰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啊。娄兰与这座公园有缘,她后来念的中学也在公园旁,窗外即可看到灵山顶上的凉亭露出一只檐角,像山巅伸出的一只手臂,招揽什么似的。同学们都说娄兰是个念旧的人,工作也不离母校左右。娄兰笑说,你们注意呀,以后带谁逛公园,小心被我撞见。刚和小白好的时候,小白还认真问过,你要不要换个单位,整天在公园不枯燥?娄兰说,总比你好点儿吧。

娄兰到停车场取车,是三山间的一块空地,快到闭园时刻,暮云低沉,游人稀落,停车场显得空旷,一只小猴迅疾穿过混凝土地坪,追上路边等候的母猴,连它们也要上山了。

电话这时响起,是老同学兼女友黎苏苏,开口就抽噎,跟着低沉喊,娄兰——娄兰就猜不好,许是黎苏苏的继父危险了。

娄兰问,怎么?

黎苏苏说,爸爸走了。

娄兰说,我马上来医院。

黎苏苏说,已经送到殡仪馆了。

娄兰说,那我过来。

黎苏苏说,不用,你帮我去接人,耀明他们坐高铁来,你们一道来吧,你看群里消息。

娄兰说,好。

黎苏苏挂了电话,娄兰才点开微信,群里的未读消息已列了好长一条,还有@她的。娄兰看到车票信息,离抵达还有两个多钟头,娄兰打算先回家。

出了山门,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和山里到底两样,连空气都变了。娄兰把车拐进公园外的马路,挤进车河,电话又进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兰兰,下班没有,你哪天有空?娄兰被堵在路上,心里烦躁,母亲这话也奇怪,往常她可不是这么讲话的,总是直奔主题,哪里变得这么婉转了,调子都起得低低的。娄兰小心问,有事吗?

母亲说,那天、那天你陈伯伯吃了你的饭,念了好几天,他想回请你们两口子,我说不用,他又跟我说了好几回了,你看……车后登时响起一阵持续尖锐的喇叭声,剩下的话娄兰没有听清。娄兰四下看看,一时张皇,是前方绿灯亮了,娄兰就喊起来,我知道了,等我和小白说啊。

喊完这句,电话就挂了,连支吾一声也没有,这倒是母亲的风格了。车动起来,娄兰才回想母亲的话,那口气多少有些难为情似的,是不是陈伯伯在她身边?娄兰一时想笑又笑不出来。

到家,娄兰简单吃两口饭,换了一身黑衣,掐着时间等,又觉得忘了什么东西,这才想起小白,该叫上他才对。娄兰拨过去,还没说喂,小白就率先讲起来,怎么,就想我啦?

娄兰没忍住,笑了出来,又懊恼自己这样,正色说,我说正事,黎苏苏爸爸走了,你要不要跟我过去,在景云山。

小白说,什么时候?

娄兰说,就之前。

小白说,我马上上场了,少一个踢不成,你知道园区晚上就这么几个人。

娄兰习惯小白这么直接,也不想勉强,说,那好吧。

要不,我晚点儿过来,你来接我?小白难得添了一句。

娄兰想想,还是算了,说我车里坐不下,我还要去接人。

小白就说,那好吧,你晚上多穿点儿。

娄兰一时无话,那头等了等,见没了动静,跟着说,那我上场了。

娄兰好像梦里惊醒,交代说,不要跑猛了,小心点儿。说完,娄兰自己也觉得脸红,哪怕小白并不在跟前,周边也没有一个人。

娄兰掐着时间出门,上了中环路才发现是往小白单位方向,高铁北站离小白单位不到十公里。娄兰准点接好人,是四个往日同学,两男两女,从外地赶来,一见面就问起,怎么这么快的,才听说进了ICU,怎么就没了?娄兰说,走得急了,说是肾衰竭引起的。两天前娄兰还准备去医院探视,被黎苏苏拦住,说不用来,现在管控严,普通病房都进不了的。

大家问起老人年纪,娄兰说,好像才六十。

有人就感叹,好不容易才领退休金啊,又一下没了,等我们退休,年限又变了……

话还没讲完,就被另一个打断说,你能不能活到退休啊。

一伙人哧哧笑起来。

赶到殡仪馆时,风陡然大了,果然比城里冷,这是一处高地势,一栋栋厅堂沿着山势排列,形成一个凹形地带,聚风聚水的。娄兰回头望,来时的路沿着山体一路蜿蜒出去,像一条白带子朝向灯火旺盛的城市,而这一头到底是冷寂了。一伙人各自缩着肩膀,闷不吭声走向入口。入口处的保安从遮阳伞下站起,一身黑衣挺立,嘴里机械地喊着,扫健康码,戴口罩,有序进入……

有女生被吓了一跳,小声喊,要死了,这里的保安也这么鬼的,想吓死人吗。

有人接了一句,难怪生意这么好。

没有人笑,进了殡仪馆建筑群,气温似乎又降了,连路灯也变得阴冷起来。还是耀明讲,咱们也算是到了常来这里的年纪了。几个人听了,都默不作声。一行人这么沿着山道上去,找到对应的厅,只听见哀乐轻轻响起,厅内灯火大亮,厅外只挂着两盏白灯笼,黎苏苏目光无神,挂着孝站在灯笼下迎客。娄兰上前搂住她说,苏苏。多的话竟说不出来。黎苏苏点点头,又和几个人一一打过招呼,大伙说了些节哀的话,就挤进厅里给老人磕头。娄兰和另一个女同学没跟进去,身上都不舒服着,忌讳。那个女同学凑在黎苏苏耳边说了句什么,黎苏苏说好,给两个人拖来凳子。这时黎苏苏的大女儿从厅里奔出来,身后的孝布扬起,像一个小小超人,女孩冲娄兰喊了声,兰兰姨。喊得娇声娇气的,娄兰立即蹲下来摸摸她的脸蛋,说乖,弟弟呢?小女孩说,在家呀。

不一会儿,陆续有老同学围过来,脸上都带着得体的哀戚。娄兰看着这些往常不常见的面孔,一一对应起来,有个穿全套黑西装、笔挺站在人群外围的中学学长,娄兰还记得,只是长远没见,那人像是黎苏苏的初恋,眉心有一粒黑痣,现在那粒痣似乎又大了许多。娄兰看上一眼就缩回目光,那人却趁着众人混乱冲她喊了声,兰姑娘。

娄兰这才想起对方名字,霍南光。娄兰有些难堪,并不愿见他,是他介绍了那个人给自己的啊,那句“兰姑娘”也不是他该喊的,这是那个人对她的称呼。多少年没听到这句话了。娄兰恍惚。见娄兰不说什么,那人转而走到旁边去,也不与人交谈,一支烟头很快亮起。

等一干人团坐,话题竟导向了育儿,人群里好几个都生了二孩,娄兰倒成了孤家寡人了,一时插不上话,只得听这帮人叽里呱啦抱怨,好像个个都上当受骗了,娄兰觉得好笑。这时有人插一句,还是娄兰逍遥,老公又比她年轻,又没有小孩,羡慕死了。一众目光便齐刷刷笼过来,照射着娄兰。娄兰不好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笑。

很快,人群坐不住了,来的那几位要连夜回去,明天还各有各的事,他们拉过黎苏苏喊起告辞,黎苏苏晓得留不住,送到路边。又对娄兰讲,辛苦你。

娄兰说,说这些做什么。

黎苏苏就在耳边对娄兰轻声讲,他不是我喊来的,自己来的,我都不知道哪个告诉他的。

娄兰愣了愣,知道是说霍南光。娄兰说,没关系,人家有心,你先照应着,我明天再过来。对了,叔叔停几天?

黎苏苏说,看你方便吧,规定只能停三天。

娄兰问,墓地选好了?

黎苏苏说,老李选去了。

娄兰说,好。

也就走了,娄兰回头时还看见霍南光一个人立在大厅门前的两只白灯笼下,目光朝着自己的方向,见娄兰望他,那人立即挥了挥手。娄兰赶紧离开。路上问几个人要不要去吃夜宵,这么匆忙,不如改签。都说不吃,娄兰才将四人完璧送到高铁站,一行人登时走了,车里安静下来。娄兰看眼时间,才十点,不晓得小白在做什么,出了站,车靠到马路边,想给小白打电话,又按住。

娄兰径直开到了小白所在的园区,车停到宿舍楼下,这才拨起电话。

球踢完了?娄兰开口。踢完了,小白说,你还在那边?娄兰说,我送人到高铁站了。小白说,哦,这么快就完了。一停顿,又问,哪个高铁站,北站?娄兰说,嗯。小白说,那你回去?娄兰说,你想我回去?小白说,那你来坐坐?娄兰不说话。小白说,你过来啊。娄兰才说,我在你楼下了。小白笑,搞偷袭啊,那你不上来。娄兰说,我不想上来,你下来吧。小白说,你这个人好大的架子,还要我来接,又不是不认门。

说是这么说,人还是飞快地下来了。找到娄兰的车,小白立在车外,敲了敲车窗,怎么,还要我来背你吗?娄兰降下车窗,皱眉说,穿这么少,也不冷的?小白说,才冲了澡,你不上去?娄兰说,你进来坐吧。小白钻进车里,觉得怪怪的,两口子算不上新婚,却仍有些羞涩。小白看看娄兰,想动手摸摸她,又觉得唐突,就歪着脑袋讲,上又不上去,那你来做什么,查岗也得上去查啊。

娄兰笑,你有什么好查的。

当晚娄兰和小白在车里坐了半个钟头,各自说了些近日情况。小白说,我导师过几天来讲课,我们去见见他,请他吃个饭,你来安排。娄兰说,妈妈也喊我们回去吃饭,楼下陈伯伯请客。小白就笑,都听你安排,选个周末吧,你妈和那个老男人什么意思?娄兰说,不要瞎说,她平时最在意这些,你小心讲话。小白说,我就是和你说说,他们不会搞黄昏恋吧?一句说得娄兰笑了,我哪里知道。

导师来了,小白请了假去听他讲座,娄兰没有去,掐着时间在校门口等。这位置不能停车,好在小白和一个头发半白的男子按约定时间赶到。小白上前就说,来得巧嘛,又一转身介绍,这是我导师罗中玉教授,这是我媳妇娄兰。娄兰立即下车,罗教授笑笑,不用下车,我们就要上车了嘛,早听说小白找了个美人做夫人,终于见到,果然名不虚传。

娄兰微笑,没有回应。

饭席就开在南明河畔的近水酒家,另外两个大学教授自己赶过来,一桌人聊着,娄兰仔细备菜斟酒,让人收碟递毛巾,饭桌上讲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不知什么时候,罗教授指着娄兰说,你好好坐下来吃一点儿,我们还是有自理能力的嘛。说得一桌人笑,娄兰就挨着小白坐下来。罗教授对另两位讲,你们不知道,我这个弟子是个小神童,十六岁就上大学,恋爱都没谈过,都嫌他小嘛,一直被欺负,一转眼,就娶了个大美女了,还这么能干,我敬你一杯。说着提议大家举杯朝向娄兰,娄兰开车,只好喝果汁。罗教授说,小白说你能喝一点儿的,比他强,下次不要开车了。

娄兰看看小白,小白只是傻笑,不说什么,娄兰就更不能说什么了。另两位倒问起来,娄老师在哪里工作?

娄兰听到这称呼,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连忙说,我不是老师,我在公园工作。

听到这里,两个教授彼此一愣,一个说,公园,哪家公园?

娄兰说了,另一个才饶有兴趣地讲起来,灵山公园好啊,空气好,下次找你免票哦。

娄兰笑,说,好。

没想那人即时掏出手机说,先把微信加一下,说话算话哦。

娄兰尴尬地望向小白,小白也只是呵呵地笑,没有看娄兰,更没有说什么。那人用手机扫娄兰名片,娄兰突然感觉怪异,好像有另外的什么光在扫射着自己。通过认证,那人登时发来一杯茶一朵玫瑰,说幸会幸会。娄兰没有回应。

饭毕,两口子送罗教授回到酒店,娄兰提醒小白把准备好的明前茶拿给罗教授。小白拎着茶叶,一路将导师送到房间,娄兰在车里等他,好一会儿人才下来。

小白上车就喊,我有点儿醉啦。

娄兰忍着说,明天要不要我送?

小白说,不用,学校安排了。

娄兰问,现在回哪里?

小白就笑一声,你不想我回家吗。

娄兰穿过长长的山体隧道,走到灵湖边,天刚曚昽亮起,四野里笼着一层淡蓝光彩,空气里还有一丝凉意。山心的湖不大,中间浑圆,两头狭长,可绕一圈也很要些时间。还没到开园时候,湖边没有游人,只有三两清洁工在扫着零星的落叶。娄兰看着岸边泊着的游船和湖心冒出一头的佛塔,心里觉得静。娄兰喜欢这时间来绕湖,绕上一圈烦恼都少掉一些似的。

遇到霍南光,娄兰才想起,这湖里还沉着那人的骨殖。

还是十六年前,十七岁的少年霍南光、费宁从四中旁的网吧跑出,在门口截住一个小偷。霍南光的钱包正在小偷怀里,费宁上前揪住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贼,没想一把小刀竟送进了自己胸膛。小偷当即逃走,霍南光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去扶倒下的好友,还是去追凶……

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杀人犯一直没被找到,霍南光因此转学,娄兰就成了校园里唯一被指指点点的人,沦为不祥化身。一转眼,多少年了。

娄兰沿着湖岸走,走出长长一段,仿造西湖的断桥从这里跨到对岸去,对岸树影婆娑,几只猴子荡秋千般来回嬉玩,只有一只蹲立在栏杆头上,远远望向湖心的佛塔,一动不动,像有无限心事。

今天娄兰来得晚了些,走到一半,已有晨练的游人进园,湖边的小广场上聚集起了打太极的老人,一个新娘穿着白色婚纱出现了,身后跟着穿燕尾服的新郎和一干带着摄影器材的人。跑步的年轻人开始超越娄兰,一只铜号骤然响起,击碎了山中的鸟鸣。娄兰漫步回到原地,看隧道里源源不断吐出人来,脚步一慢,就被人叫住,兰姑娘。

娄兰转身,那人早已走至身后,声音却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娄兰发现是他,那晚见到的霍南光。

远远看到是你,果然是。霍南光说。男人穿着一件黑色卫衣,里头的衬衣领子都要顶到脸颊上去了。男人的目光有些肃穆,新刮的胡子使那张脸惨白一片。

娄兰支吾了一声,嗯。

你来看他了?霍南光说,我以前都没有碰到过你,每年这天我都来,黎苏苏不是说你在这里工作吗?

娄兰看到昔日少年脸上的光全然消退,变作了硬朗的线条,只有那粒痣醒目,像男人的另一只眼。

娄兰不说什么,还在想对方的话,原来今天是他忌日,娄兰都忘了。

霍南光说,没想到你会来这里工作,当年要是死的是我,黎苏苏可不会这么做。说着男人自己笑了笑,笑声惨淡。

娄兰有些出神,兀然想起似的说,我该回去上班了。娄兰逃一样走掉,刚进隧道,男人的声音就追上来,来得依旧旷远,隔着一片湖似的,你把电话给我,以后好联系……

娄兰失礼地头也没回,隧道里全是杂乱的脚步伴着人声,娄兰像走在一口被敲响的钟里,耳边嗡嗡直响,世界倒扣。

母亲又来电话,说陈伯伯把吃饭地点选在甲秀楼边一家餐厅。那是一栋老式洋楼,娄兰去过,四周环绕着巨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在娄兰印象里,那条小街四季都湿漉漉的。

娄兰说,陈伯伯好郑重。

母亲说,他这个人就这样,老派一点儿,喜欢讲场面,也是钱多没地方花了。

娄兰苦笑,知道母亲夸人只夸一半的,后一半还不知道说什么呢。娄兰早已领教,从小到大,母亲惯有种本事,能从一个人的优点中发现一个对应的缺点,并让那人自己接受。

娄兰开车去接人,到母亲楼下,打电话上去,母亲说,快了快了,我通知他下来。

下来时,只有母亲一个,天气陡然升温,母亲穿上了那件淡蓝暗纹带刺绣花卉的旗袍裙,手里还拎一只娄兰买给她的GUCCI小提包。母亲踩着高跟鞋过来,一路当当当,走路带风,像是想快点儿钻进车里。

女人进车就说,这衣服弄得我路都不会走了。

娄兰说,很好看啊。

母亲哼一声,好看有什么用,人老了,不是你陈伯伯死活要选这家馆子,我穿这个做什么。那种招摇地方,东西又不好吃,死贵,人还要打扮,不晓得是去吃饭还是去选秀的。

娄兰笑,选秀你也知道,陈伯伯呢?

母亲说,肯定也在打扮嘛,男人比女人还花时间,真是自作自受。

娄兰从后视镜里看母亲,今天难得化了妆,淡淡的眉笔加重了眉毛的浓度和力度,衬得整张脸都有了型,只是脸上的表情却还纠结着。娄兰知道母亲惯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表情来掩饰真实的想法。

不一会儿,陈伯伯下楼来,娄兰下车去迎。男人穿着全套西装,连裤缝都能刮倒人似的,脚下皮鞋锃亮,再往上看,头发剪过,有些花白,却根根分明,连鼻梁上的镜片都擦拭一新,连带目光也有了神,男人因此走得轩昂,很有些气度。

娄兰接过男人手中的酒袋,说,陈伯伯今天好帅呀。

男人笑,是吗?

娄兰说,早听说陈伯伯是个才子呀。

男人这才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

男人钻进车子,娄兰也坐好了,母亲上下看一眼男人,嘴里愤愤,你倒比我花时间,再晚点儿下来,我们直接去吃夜宵好了。

男人尴尬,憨憨地笑道,好久没这么穿了,领带都忘记怎么打了。

母亲嘴里哼了哼,也不嫌热的,一时找不到挑刺对象,才又对娄兰讲,小白怎么没来?

娄兰发动车子,说,我哪里能顾上他,他自己打车过来。

母亲就对身边男人说,我这个女婿,见一面真难,像你儿子一样,不过你儿子隔了一个太平洋,他就隔了几条马路。

娄兰和男人笑,算作回应。

车到饭店,娄兰停在门前,陈伯伯率先下车,绅士地走到母亲那头,可母亲迫不及待打开车门自己下去了,车门还险些撞上前来开门的男人。母亲没有在意,抬头打量起这栋欧式建筑,说,哎呀,来这种地方吃饭做什么,又不是见外宾。说是这么说,娄兰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饭店大堂,母亲一下恢复起神采,享受起高挑女服务生的引路,走路一步一摇,很有些淑女风度。

娄兰找到停车位,才给小白打电话,到哪儿了,我们都到了。

小白说,还堵着,你们先吃,别等我。

娄兰有些不高兴,压低声音讲,也不晓得早点儿出门的。

小白说,临时有事嘛。

娄兰说,你不晓得今天阵仗,你该不会穿着球衣就来了吧。

小白说,你都交代过了,我哪里敢不听。

娄兰满意了,说,我先上去。

进了包房,已有人服务,侍者正给母亲沏茶,母亲坐在一把孔雀绿天鹅绒凹槽沙发里,整个身子都要被沙发吞没似的。母亲正抱怨,给我一张床倒舒服点儿,这沙发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难受,这是给人坐的吗?对面的陈伯伯却舒舒坦坦地倚靠在同款沙发里,形同在家,手里点着一支棕色香烟,烟气袅袅上升到头顶巨大的枝形吊灯上,忽一会儿,消失在灯光里。

这厅不大,装修却讲究,东西不新不老,看着养眼,半弧形的阳台敞开着,热气流窜进来,中和了屋里洞窟般的冷气。

陈伯伯对娄兰招手,快来坐,不急,我先点菜,等小白来了再上。

娄兰微笑,让陈伯伯破费,我们吃不了多少的,别点多了。

男人点头,我有数的,小白是靠海边的人吧,有什么忌口的没有,多点点海鲜好了。

娄兰心里暗暗惊叹,好心细的人,接着讲,不用,他就是个粗人,都吃的。娄兰看一眼母亲,女人还僵硬地坐在沙发上,表情仍不自然,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在灯光下极其耀眼。见自己望向她,母亲说,小白到了吗?还不来,工科生都这么不懂礼节吗。说着又对男人讲,老陈,我没说你哈。

陈伯伯笑,母亲叽叽咕咕,娄兰装作没听见,一个人转到阳台去了。

洋楼背后是一座庭院,中西结合,有西洋雕塑,也有一只八角凉亭,看得出凉亭是后建的,不伦不类。庭院里倒还郁郁葱葱,玉兰树伞盖一样打开,高大的法国梧桐环绕着整个院子,院子背后就是南明河。河对面是整座城市的核心地段,插满了高高密密的建筑,这时间竟也亮起霓虹,一片红绿的光融合在向晚的光线里,显得魔幻。空气里有一丝河水的潮气。

娄兰散漫地望着满绿的庭院,听四处鸟鸣,心里欢喜,这是她最爱的季节。几个人在庭院里穿梭,一个穿条纹衬衫裙的女人从娄兰视线里一晃而过,有几分眼熟,是一道背影。娄兰的目光立即追过去,却只看到一双瘦长小腿交错,整个人消失在树影里。

娄兰觉得女人有几分熟悉,又不敢确定,便闪身退回房间。屋里,母亲正对着菜单挑刺,对弯腰举着平板电脑的服务员说,这个不要,这是什么东西?你家菜非要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吗,还是要欺负人不识字……年轻服务生的笑容已经僵硬,不知怎么办才好了。陈伯伯在一旁含笑看着,对母亲说,你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我们不要吃东西了。母亲说,你点的什么菜,华而不实,我就说了不要来这种地方……母亲一径说下去,陈伯伯就转头对娄兰求助,你去看看,不要被你妈妈全划掉了,我请客她倒心疼起来了。话说完,母亲似乎被刺了一下,想到什么,立即对娄兰说,你来你来,我不管了,好心替人省钱,还被说风凉话,你再多点几个好了,把明天的也点了,吃不了我们还可以打包。母亲佯怒,陈伯伯果然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嘛……娄兰想笑,对服务员招手,两人走到桌边看起来。

小白闯进来时,天色更深了,一进来就喊抱歉抱歉,来晚了。母亲扫他一眼,说,稀客来了呀。小白立即讪讪站到一边郑重喊一声,妈。女人斜着眼睛,哎哟,你不喊我,我都不敢认你了。小白就嘻嘻笑,妈就是幽默,我也想来看您老人家,就是太忙了。母亲哼一声,是啊,你们都忙,忙点儿好,至少夫妻没有架吵,我也少操一份心,这就是你们的孝心了。一通话说得小白词穷,无辜地望着娄兰,娄兰也爱莫能助,她知道这时候不让母亲说两句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还是陈伯伯解的围,见人来了,就喊,来啦,那就上桌吧。又用眼光示意娄兰,娄兰这才把母亲拉到桌上,陈伯伯和小白小声讲着什么,母亲还有些气鼓鼓,说,快点儿上菜,不要耽误我回去跳舞。

这顿饭果然吃得快,一个钟头,母亲就下了桌,娄兰陪她到旁边茶几上喝茶。坐了一阵,桌上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还在喝酒,母亲说,小白是不是傻,这么没有眼色,让他少喝点儿,那个人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娄兰说,陈伯伯酒量很好啊,是他拉着小白喝嘛,随他们,我陪你下去走走,下面有个院子。

母亲说,黑漆漆的,有什么好走的,我们走了算了,留他们两个在这里喝到天亮好了。

没想陈伯伯听见,从桌上抛来一句,就快了就快了,好久没喝这么痛快,小白酒品好,我看他酒量不大,胆子倒大,难得。小白是有些醉眼蒙眬了,这么一通喝下来,头止不住地晃动,其余地方倒还老实,几乎不讲话。母亲盯着他们,嘴里叽里咕噜的,是,你最好再拉他多喝一点儿,我正好可以换个女婿……

母亲不愿下楼,娄兰就拿上手机,悄悄去大厅结账,可收银员说陈先生已经付过了,娄兰诧异,对方什么时候分身去结的账。娄兰只好回去,刚上到二楼,就看见从对面旋转楼梯下去两个人,那件之前见过的条纹衬衫裙又出现了。娄兰不禁多看了一眼,女人头上还戴着一顶草编帽,肩下夹一只CELINE大号浅黄印花手袋,是娄兰想买而没买的,娄兰一眼看出来。女人露出侧脸,娇媚地朝身边人笑,果然是黎苏苏,而黎苏苏身旁的是霍南光。

小白宿醉,睡得死,第二天倒起得早,娄兰醒来,身边已没了人,家里静悄悄的。路过书房看见小白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娄兰悄悄靠过去,小白头上戴着耳机,娄兰的手一搭上小白的肩,小白的身子就缩了一下,把耳机一扯,转头看一眼娄兰,吓我一跳,你睡好了?

娄兰说,什么时候醒的,吃过早餐没有?小白说,天亮就睡不着了,家里没有吃的。娄兰想笑又有些难过,怎么没有,冰箱里有面包,才买的,你爱吃的那家。小白说,我没有看见。娄兰说,你倒像来做客的,不知道到处翻一下,煮个鸡蛋总该会吧?小白说,食堂吃惯了嘛。说着摸摸娄兰空空的手臂,左右手都摩挲一下,仿佛替代昨夜没来得及的亲热,你去给我煮碗面吧,我饿了,昨天没吃什么,光喝酒了。娄兰说,谁让你喝这么多,酒量不好就不要逞能。小白吐吐舌头,酒好嘛,没想到你陈伯伯这么能喝的,一点儿不让人,早知道让你喝了,反正你酒量比我好。娄兰不说话,小白就说,妈昨天怪我了。娄兰说,嗳,她就那样,嘴巴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白说,他们两个蛮有趣的,这样过日子挺好。娄兰反问,你是说我们不好咯。小白望望娄兰,目光闪烁,我不是这个意思,下次见面搞不好要吃喜酒啦。娄兰说,不要瞎说。小白说,我看你陈伯伯能搞定。娄兰扑哧一笑,你一口一个我陈伯伯,好像真的似的。小白说,难道不是,我看你妈蛮享受,他们在一起倒很般配,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娄兰说,好笑,我能有什么想法。

娄兰走了出去,又突然想起昨晚见到的黎苏苏和霍南光,觉得苗头不好。

俩人吃过面,小白躺到沙发上又看起网络小说,娄兰在一旁剥橙子,问,今天周末,怎么安排?小白说,好不容易回来,不想出去了。娄兰早知道小白会这么说,这个人一回家就是这样,娄兰心里委屈,想这个人在家里也这么静,倒像是情人来偷情了。娄兰好半天才说,这么好的天。小白说,难道逛公园,你还没逛够啊?娄兰有些生气,你这个人除了公园别的地方都想不到的。小白说,我想待在家里,守着你。娄兰想生气也生气不起来,只是气馁,小白在家也总是玩游戏看小说,白天到黑夜,也不管娄兰是否难受。娄兰说,跟我去买菜吧。小白说,你自己去吧,我有点儿困了。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娄兰只好作罢,那你睡一觉,有什么想吃的?小白说,你随便买,我都可以,晚上吃个火锅吧。

娄兰匆匆去了趟楼下超市,回来时,小白果然跑回书房睡了,一个人睡得更舒坦更自在似的,发出微鼾。娄兰看一眼,轻轻把门带上。

天晴了两日,又见雨了,娄兰打着伞在湖边走,看湖面被纷纷的雨点打出细碎的涟漪,一个尚未扩散,另一滴又落下来,不时有鱼跃出水面,这么热闹不休。四野的山被水汽包围着,空气湿冷,只有娄兰的身体感觉滚烫。

娄兰想起小白,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这个人从不说他上班的事,说说了她也不懂,娄兰只知道小白是做高分子材料研究的,当年作为引进人才来到这座山里城市。两人的第一次碰面也是误打误撞。那天娄兰从山顶沿石阶小路下来,作为宣传科的人,娄兰偏不喜欢待在办公室,没事就在山里转,帮人巡山。小白后来还对她说过,你就像个小钻风,遇到了我这个总钻风。这是小白难得的幽默感。娄兰是在半山腰的燃灯古佛殿转角遇到小白的,小白穿一件球衣,身子半蹲,手里捏着半块烧饼朝路边一只老猴递去。老猴看也不看他,对他手里的烧饼更不感兴趣。可小白还是一次次伸过手,烧饼都要戳到老猴嘴上了,娄兰见了立即制止,先生,不要投食,小心。话刚讲完,小白转身看她,老猴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过小白的手腕,黄色獠牙一张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两个血眼儿登时冒出来,小白这才傻眼。娄兰的心也跟着一紧,这山里猴子的野性可是出了名的,多年前一只猴子抓掉了一个小男孩的睾丸,成为全城新闻,引起猴子去留的大讨论。因为这个,娄兰对小白第一印象并不好,娄兰不喜欢这样固执的人,满山都贴了禁止投食的贴士,这些人像看不见似的,被猴子教训也是好事。后来想起这一幕,娄兰还想笑,想起小白被咬后的状态,一张脸煞白,又不能反击回去,老猴咬了人早就沿着崖壁跑掉了,只剩小白孤零零愣在原地,看上去不知该干些什么,手里还捏着那半块掉渣的烧饼。娄兰上前照应,对方却一下赖上了她。

现在回想,娄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忽视了,是小白性格里的什么,娄兰一时想不明白,那目光里的怨气被她略过了。这段时间与小白分居,更感觉对方起了变化,提不起劲儿,对她只惯搞些小动作,其余时间,像家里的一件什么家具,也软绵绵的。娄兰比小白大三岁,本不想接受他,可小白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认准了就不撒手,说要对他负责到底,是你让我被猴子咬的。这是当初小白挂在嘴边的话,娄兰却当成了他常来找自己的借口,只觉得对方孩子气。娄兰到底没经得起对方软磨硬泡。对小白是什么感觉呢,像是弟弟吗,娄兰不知道。那时娄兰也不小了,想找个人结婚,小白就像埋伏好似的出现了。

娄兰还问过黎苏苏,你和老李是不是也这样?黎苏苏冷笑,我哪里像你这么清静潇洒,两个小孩就够我累的,你以为还能恋爱一辈子啊,我倒羡慕你,没有小孩多么轻松。娄兰就不好再问。

娄兰走在雨里,身边的湖越看越像是蜜月旅行时见过的河口湖,是娄兰要求去的,还是在富士山脚,春天将将到来,樱花初绽,空气里还有凛冽的成分。他们晚间抵达河口湖边的一栋温泉旅馆,在一道山坡上,并不高,视野却好,可以远远望见一大片沿岸民居,一沓沓的青瓦仿古建筑,大多也是温泉旅馆。湖面被一层幽光镇着,反射出果冻般的质感,对岸也是远远的冷山,生出些古朴苍凉。娄兰迅速喜欢上这里。泡了温泉出来,娄兰穿着和服浴衣,双手一抬,像只蝴蝶扑进房间,小白跟在身后,鼻梁上的圆眼镜片还聚着一层雾气。娄兰看着小白说,你好像个珠算武士。小白鼻子一翘,我用得着算盘么,我都是心算的。饭后,娄兰拉小白去湖边散步,是四月底的天气,仍有些阴冷,湖边的游艇还被铁链封锁着,路边的车很少,湖岸靠山的地方有条隧道,隧道旁有一座小小神社,鲜红艳丽的样子。娄兰看见神社旁的石碑上写着“天下第一湖”,就拉小白看。小白琢磨一阵说,这是什么字体?怪怪的。娄兰说,你不觉得好玩吗,这里也动不动号称天下第一啊。小白竟说不出什么,反而说,你想什么呢。俩人一路走出好远,小白玩得无心,一双目光总是盯着手机,对走远的娄兰毫无知觉,娄兰远远超过他。天黑下来,娄兰才回头望,那个人消失在暗夜里,只有一块手机的光微微亮起,像一团水面的反光,娄兰这才感觉小白是个无趣的人。

昨晚分别,娄兰送小白打车回单位,走到楼下,娄兰说,要不我开车送你吧?小白说,不用,来回麻烦得很,我自己走。语气里竟有些兴奋,好像终于逃离这个家。临上车一刻,娄兰喊一声,小白。小白转过脑袋问,做什么?娄兰突然说,我们找个时间出去玩吧,好久没有出去了。小白一脸困惑,怎么现在说这个?娄兰说,你请个年假我们就去。小白说,现在也出不去啊。娄兰说,就在国内选个地方,春山才买了车,想约我们去西藏自驾,我们去看看羊湖怎么样。小白说,你不就在湖边工作嘛,假也不够,回头再说吧,我走了。娄兰站在马路边,看着小白迫不及待上了车,一个人坐到后排,车窗没有摇下来,上车前也没有拥抱她,只是隔着车窗对她挥了挥手,脑袋又迅速埋到手机上去。娄兰在街边站了一会儿,直到那辆车彻底不见。

转天,春山让娄兰回家吃饭,说是老头子喊的。娄兰才想起年后就没去看望过父亲。春山还说,正好过两天我们就走。姐,姐夫不去,你跟我们去呗,老头子也需要人照顾,车里坐得下,你不用开车。娄兰还是回绝,问,爸爸又愿意去了?春山说,是我妈要去呀。娄兰就不说什么了。

娄兰开车到供电局小区,父亲两年前退休,住在这里。娄兰一个人来。进了门,春山的母亲素珠喊起来,老娄,兰兰来了。说着接过娄兰手里的礼盒,低声说,还买什么东西,我们就要出门了。娄兰喊一声,卫姨。见她在家还打扮着,心里一笑,又说,这是红景天和玉屏风,现在就可以喝,千万不要感冒。素珠说,都备了的,你放心。说着,父亲从里间走出来,说,春山跟我说,小白不去,你也不去了。娄兰喊了声爸,跟着解释,小白没那么长的假,这个人出去了也呆头呆脑的,没趣得很。父亲点上一支烟,说,可以走一段嘛,也可以提前坐飞机回来。娄兰笑笑,不再回应这问题,转而问,路线春山都定好了?素珠泡了茶过来。这么多年了,素珠见了娄兰还是客客气气的,时刻让她感觉自己是客。素珠说,他能定什么计划,我们从成都过去,边走边玩。娄兰说,也好。见男人抽着烟,素珠一把夺过去,让你不要抽,还抽,海拔那么高能抽烟吗。父亲对娄兰尴尬笑笑,我就说不去了,还要戒烟,我去了做什么,前年对门老周去了一趟,不照样抽,有什么问题,你们就是杞人忧天。娄兰也劝,让你别抽就别抽,回来再说。父亲就不吭声了,停了一晌儿,素珠去了厨房,父亲便对娄兰招手,娄兰靠近他,父亲递来一把钥匙,这是家里的,放你那里,家里的东西都在衣柜的抽屉里。父亲说得小声又飞快,娄兰直想笑,觉得父亲小题大做,又不好说什么,一时又有些难受。娄兰接过那把被焐热的钥匙,放入包里,明白这是父亲和她的小秘密。

春山进门,一手的大包小包,说是先寄在这里,出发时一块拖走。素珠听见儿子的声音,从厨房探出脑袋,问,边防证办好没有?春山说,刚拿到,放车上了。娄兰说,你干什么去了,一头的汗。春山说,买东西啊,拖上他们两个,我都成司机和保姆了。娄兰笑。

吃过饭,娄兰要回去,春山说,我也要走,姐我们一块儿走。素珠对儿子说,你不住这里?春山说,我回去还有事。

姐弟俩走到楼下,春山指着花坛后一台崭新油亮的黑色汉兰达说,姐,看看我的车。娄兰说,你还是选了这款。春山说,出去好玩嘛,谢谢姐借我钱。娄兰说,路上注意些,不要开那么猛,你身上还有钱吧?春山说,出去玩的钱还是有的,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又给我妈红包了吧,她说你还这么客气。娄兰一时有些走神,对他说,爸爸交给你了,走哪里发照片给我看看。春山说,放心吧,我帮你打卡,你不是喜欢羊湖嘛,我给你飞个无人机。娄兰说,好。就走了,走出两步,春山的声音追上来,姐,你最近怎么样啊?娄兰转身,望着春山,春山看上去傻乎乎的,脸上还透着少年气,这话却刺中了娄兰,娄兰蹙着眉道,说什么呢?春山说,看你气色不好,怎么,和姐夫吵架了?娄兰勉强笑笑,说,怎么会,我回去了,等你们回来。

春山他们出发后,不知怎么娄兰连夜都是梦,睁眼,窗外就是灰暗的天,只有些微的光亮晦涩飘摇着,好像一不小心,那薄如蝉翼的光就会即时消失。娄兰一身冷汗。想起睡前看到春山发来的视频,一家人已抵达羊卓雍措,在少有人走的路线上,背景是日托寺。湖水环绕着那座锥形小岛,岛尖上竖立着一座石头垒砌的寺庙,白的墙红的顶,孤零零地立在镜头里像是世界尽头。身后就是娄兰梦里身临的羊湖,被黄色草甸覆盖的山脉夹着河流一般的湖泊,蓝得妖冶明澈,没有一丝杂质。头顶是变幻莫测的流云,飞速掠过,天空中没有一只鸟影,四下只有猎猎的风声。娄兰梦见自己走在沿湖公路上,身上穿着一件沉重的氆氇藏裙,明亮的色块在裙面堆积,酷似蒙德里安的画。娄兰愈往前走,身体愈发沉重,回头,垭口上的公路蛇一般盘旋,旋即像条带子般扶摇而起,从山中剥离,朝着娄兰的方向追迫过来。娄兰惊悸,可氆氇藏裙妨碍了娄兰的奔跑速度,娄兰胸口一紧,喊了声,小白——

娄兰醒来,发现一只手压在胸口,身边是空荡荡的位置,小白不在家,昨天就走了,到北京学习一个月。行李还是娄兰收的,衣服用品被娄兰齐整叠放在行李箱内,直到堆得满满的,要顶出来。小白还笑说,要你收东西,倒像是搬家了,哪要这么多东西,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娄兰说,总要穿用的,你这个人又不会买东西。话说间,娄兰身后一阵过电,小白的手从娄兰趴着的身后偷袭过来,指尖隔着一条绵绸睡裙,一路从身下划过娄兰的背脊,抵达脖颈。娄兰浑身发抖,郁郁地拍掉了那只手,小白只是嘻嘻地笑。

眼下,这人倒走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