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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9期|潘向黎:你走后的花
来源:《雨花》2021年第9期 | 潘向黎  2021年10月27日08:29

林疏云是个不常见的人。她和我有点牵丝绊藤的亲戚关系,我妈妈解释过,但那像城隍庙九曲桥一样复杂的关系太占大脑内存,所以我听了根本不想记,只知道她约等于我妈妈的表妹,或者是表妹的表妹。我妈妈说,好不容易认识一个名人,要我套近乎,叫她“姨”,我觉得庸俗,不太愿意。后来见了她以后,我完全忘记了所谓辈分,叫她“云姐姐”。我妈妈当时就说:“嘎没礼貌,可以吧?要么叫‘云姨’。”我说:“现在都流行‘单叫’。”我妈妈说:“‘单叫’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不管辈分和关系,一对一,单线联系,每个人自己感觉叫什么好就叫什么。”话音未落,我的头上已经挨了我妈妈一个“毛栗子”。

云姐姐笑了起来。

“你笑起来真好看。”我说。

其实如果不考虑所谓的亲戚辈分,我好像应该叫她林老师,因为我十九,她三十八,而且我投靠她有拜师学艺的意思。或者叫一声林总,也是安全的。因为她其实开着公司,而我,也可以算是她的员工—至少是半个员工。但是,我一见到她,就知道应该叫姐姐,不可能叫别的。当时她站在门口迎接我们,颜色暗沉的旧红砖房子,满花园鲜花盛开,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连衣裙,非常瘦,像一羽仙鹤一样站在那里。

人的美和好,其实也是分等级的。有时候,人很好,人们会觉得配得上一个很好的环境;但是有的时候,人们觉得环境必须极好,才配得上一个这么好的人。见到云姐姐的那天,就是后一种情况。我突然想到那些有钱的男人为什么会想金屋藏娇,除了占有欲和保护欲,应该也有一种冲动,为了把他们觉得美好的人,放到一个他们觉得相称的环境里吧?所以,他们也不一定都像我过去觉得的那样油腻猥琐。十七八岁的人,很容易对任何人任何事表现出鄙视和厌恶,但是进了大学以后,我开始觉得滥用这个特权没多大意思,表面上看有点酷,其实就是“中二”后期的症状。虽然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打定主意要成为一个成年人,但我开始觉得:很多事情,先知道得多一些再决定态度,好像更好一些。

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清楚,但第一次到云姐姐这里,我就感觉到,后来我又不止一次感觉到,乱哄哄、吵吵闹闹的世界到了云姐姐这里,会安静下来,变得有条理、有秩序,而且显得简单了。一些事情和东西变得干净了,那些实在无法变干净的事情,会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变得像影子一样,又虚又模糊,原本给人压迫感的,成了可以忽略的存在。

有云姐姐在的地方,空气好像被过滤了,透明、清新、微润,呼吸起来很顺畅舒服。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不好,以我十九年的人生阅历,我肯定无法了解她,但是我不傻,我知道,林疏云是一个不常见的人。

嗯,按照台面上的分类,林疏云是个摄影家,开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叫“光影空间”。按照一般人不说出口的分类,林疏云是个美女,是个有钱人,而且是靠自己打天下的那种有钱法。这一点,在上海,是女性令人刮目相看的终极必杀技。

在上海,妙龄美女被无限爱怜地说成“好看小姑娘”,这些好看小姑娘若是投胎了好人家,靠父母生来有钱,那就很好,而且没有原罪,自然是上等好命,但似乎缺了些茶余饭后的细节和嚼头;在上海人心目中,好看小姑娘当然也是可以靠男人变得有钱的,大部分上海人看到好看小姑娘嫁了真正的有钱人,都会松一口气,不知道是替她还是替自己放下了一份心。但羡慕之外,似乎又有一点说不出的隐隐的惆怅和遗憾—因为只是嫁得好,总归只是嫁得好,和那些长得一般却在事业上横刀立马、叱咤风云的女子分不出绝对胜负来。

如果长得好,出身也好,明明可以嫁得好,但偏偏靠自己闯出来,这才是传奇。美貌,好出身,有本事,名也成利也就,这才让人服帖,才是真正“么闲话”(没话说),这样的女子才是上海人心目中的绝世大美人。这不是挑剔,这只是说明:平时再现实不过的上海人,内心的深处,其实又是喜欢传奇的。

我在上大学,社会学专业,但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因为分数而偶然被扔进去的专业,就想另外学点什么。另外学点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后来因为我至今也记不清的九曲桥一般的亲戚关系,由某个比我妈妈更能拉拉扯扯的亲戚出面介绍,我终于有机会拜林疏云为师学绘画和摄影,同时在她的工作室做一份兼职。我的工作,主要是在她的工作室里打打杂,后来也兼她的助手。她原来有一个助手,但是去年生孩子了,然后似乎有点产后抑郁,状态很差,超过半年了还不能来上班。她给云姐姐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她又担心自己的位置被人取代,又担心因为她不能上班而耽误工作室的运营。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奇怪,这边是老板呀,又不是你妈,你就这么放心地做个巨婴?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一本书,叫作《巨婴国》,封面上的提要是“大多数成年人,心理上是婴儿”,还真的是。但云姐姐像哄孩子一样地说:“不哭不哭,你不要担心,我没问题的,现在来帮忙的这个孩子很得力。嗯嗯,你的工作我给你保留,对对,是我说的,你觉得可以了随时回来。你先好好照顾宝宝,也照顾好自己。”

我不是什么孩子,我已经在为自己走上社会做准备了。比如我高考一结束就去考了驾照。家里虽然不缺钱,但我还是很努力,一周去云姐姐那里四次以上,而且只要学校没有课,我是全天候在线的。只要拿着手机,我就等于在云姐姐那里上班。如果她要去外地,我就几分钟之内帮她订好飞机票、高铁票和酒店房间。因为熟知她的身份证号码,所以我才知道她三十八周岁了,要不然仅凭外表很容易把她当成我们学校的研究生,最多也就是二十七八的在读博士。如果是上海本市,那么开车接送,帮她拿三脚架、反光板,都是我的工作。云姐姐不知道是有点艺术家的脾气,还是双鱼座的迷糊和懒,反正她不会开车,不会网上预订,也很少网购。

我爸爸妈妈曾经以为我的工作是帮她背摄影包,这简直错得离谱。林疏云的摄影包轮不到我背,从来都是她自己背,那里面有好几个镜头,万一弄坏了是我卖身也赔不起的。况且我是女孩子,她也不是油腻中年大叔,卖身这招对她这样的女老板显然也行不通。

云姐姐的工作室在市中心一条弄堂里,建于上世纪30年代,走进这种弄堂,如果没有人,有时候会有一点恍惚,好像自己穿越了,或者不小心闯进了一个《上海滩》之类的电影拍摄现场。这里是新式里弄房子,每栋楼是连着的,每当我看到这种房子,总会想:其实后来很流行的连体别墅,上海早就有了。这里的每个号码代表一个单元,楼下前后各带一个院子,每个单元有大小,但都是三层楼,而且基本上每层楼都是两间房间。这里的住户情况各式各样,有的是每层楼一户人家;有的是每层楼两户人家,也就是一家一间房;也有的,是整个单元一户人家。而云姐姐,是整个单元住一个人。像她这种情况,整条弄堂里应该没有第二个了。云姐姐怎么能在这种地段拥有一个新式里弄单元的呢?虽然这里的房子都没有产权,但仅仅是买下一个单元的使用权,那个价格也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我妈妈也忍不住好奇,去问了那个介绍的亲戚,那个亲戚说,林疏云和父母很早就住在这里,当时是一家四口住其中的一层,林疏云还有一个姐姐,后来姐姐移民了,父母也跟着出国了,她却不走,而且出钱买下了另外两层。“一个人,独门独院,这个女人,结棍哦。”我妈赞叹道。我却觉得,她可能只是因为住惯了这里,不愿意搬家,又因为不喜欢和人交际,所以用钱拒人于千里(小楼)之外。

云姐姐的单元是77号,在第三排最靠里面的位置,这个号码、这个位置,我都特别喜欢。一楼是对外开放的区域,有摄影作品陈列,也有一些和摄影有关的文创产品,是陈列品,也可以卖。平时来的人很少,很安静,一楼更多的用处是云姐姐的会客区,我看见过她在这里拒绝或者签下了一些合同,还有和不多的几个朋友、亲戚喝咖啡。我的办公桌也在一楼。二楼是云姐姐工作的地方,两间打通了,五十平方米的面积,放了一张巨大的胡桃木桌子和五六个胡桃木书架,胡桃木桌子的旁边是一张带圆弧的白色电脑桌,上面是一台苹果电脑。除了淡黄色的蔷薇花在窗外轻轻摇曳,这个工作区域看不出性别色彩和个人偏好。三楼是她的卧室,具体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二楼通向三楼的楼梯口,有一道厚实的布帘子,挡住了任何人的视线。

云姐姐的工作大部分不需要人上门。她多年来在网上开摄影课程,都是免费的。我也浏览过,有的看得懂,比如什么情况下要用长焦镜头,如何避免大光圈导致浅景深,让画面清晰的几条铁则;有的则有点乏味,比如70-200mm的镜头和100-400mm的镜头是什么意思,快门维持在1/100s以上……但看后面的跟帖,反响却非常热烈:“谢谢林老师!你一下子帮我解决了难题!”“林老师,永远滴神!”“按照武林秘籍尝试过了!一剑封喉!林老师威武!”

我疯狂建议她可以做成网上课程来卖,一季十讲,99块,由她亲自出镜,可以这样打广告:“国际摄影大赛获奖者倾情传授 仙气美女摄影家林疏云首次出镜!每讲仅售9块9!”如果卖出去一万份,就是99万的进账,两万份,198万的进账。她笑了,我觉得她要说“真俗气”,但却听见她说:“不着急。”云姐姐就是这样,十分脱俗,但是不标榜,而且给人留面子。

我说:“有钱人啊。”

云姐姐笑了,说:“这和钱没关系。”

我再喜欢云姐姐,也知道这一点她肯定错了,当然和钱有关系。云姐姐除了是这个新式里弄单元的主人,还是一家国际著名的图片库的签约摄影家,每年提供一定数量的摄影作品,放在那个图片库里出售,主要是风景,也有少数民族生活和非遗手工艺制作的主题。平时她的工作包括,为杂志拍一些时尚家居和平面模特儿的照片,为企业拍新品上市用的静物照,或者某个宾馆的室内软装的图片。像她这个档次的摄影家,都是被指名邀请,报酬按天计算。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天的出场费,抵得上许多年轻白领半年的收入。这保证了工作室的日常运转和她的衣食无忧,也保证了她以一种懒洋洋的状态在上海这个城市里生活。她很节制,平均一个月只出去两次,超过两次就一定安排到下个月。我注意分析了她的选择,看不出什么道理,好像主要是凭兴致。她偶尔也会去拍一套室外的结婚照片或者全家福照片,这纯粹是因为亲戚朋友来纠缠。双鱼座很不擅长拒绝别人,但是我知道,她不喜欢拍人。我想想也是,她是单身,好像也没有男朋友,让她去面对别人的甜甜蜜蜜或者四世同堂,是不容易愉快。但她仿佛要纠正我似的,说:“我不太喜欢观察人。”

她喜欢观察什么,我不知道,那些时尚家居、那些静物,都只是工作吧。她喜欢观察什么?风景?少数民族服装?非遗工艺品?对了,是不是花呢?她经常在花园里研究她的花,春天,夏天,把双手都晒黑了。

我喜欢拍花。但是我拍出来的花总是没有我眼前的好看,我已经学会虚掉杂乱的背景,但还是不行。明明很浓烈、很深邃的颜色,拍出来就泛出金属般虚假的光;明明很飘逸,拍出来就很呆板。云姐姐看了说:没有感觉。我问,怎么办?她的指导很笼统:你多拍拍,就会有感觉。我瞪着她。她笑了,给我看她拍的花的照片。我惊呆了。她拍得那么好,所有的花在她镜头中都像精灵,在光线中似乎是燃烧着的,然后她们一边燃烧,一边舞蹈、窃窃私语、轻轻叹息、神秘微笑或者绝望哭泣,她们不像植物,她们像人。但是,人哪有这样美,美得没有瑕疵?哪能这样深不见底却又纯洁坦荡?明明也只是一个形体,但这些花朵却好像只有灵魂,没有形体。所以,她们是精灵。精灵有精灵的识别能力,所以,当她们遇见云姐姐,就会突然露出与平时不一样的表情,对她倾诉平时绝不示人的秘密。

我一直以为自己跟着云姐姐学,有希望将来也成为像她这样的人,顶着艺术家的名头,衣食无忧,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凭兴致安排工作日程,舒舒服服过一辈子。那天,我意识到,我做不到。因为有些事情,真是有命的,云姐姐成为摄影家,不是因为她努力,而是老天爷赏饭吃,她拍花能让我想流泪,我除了一个大写的“服”字,还有什么话说?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老天爷给了我这样的天分和才情,我可能还是得收心去做一个上班族养活自己。

“办摄影展啊!做周边来卖啊!”为了掩饰复杂的心情,我这样说。云姐姐照例说:“不着急。”然后她抬起头,有点羞涩地问:“你喜欢吗?”这是云姐姐的第二个特点,她经常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能力,有时候还有和她的成就和名声很不相称的怯生生。比如此刻,谁会想到像她这样的一个摄影家,还需要我这样的人的肯定呢?事实上,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资格评论她的作品,此刻赶紧说:“太喜欢了!看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流泪!很难想象这都是怎么拍出来的!”她笑了,露出放心的样子:“你喜欢啊,太好了。”居然有点像一个刚知道考试成绩的优等生。

云姐姐是一个不常见的人。

还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食品店,门口的摊子上在卖艾草青团,她想买,一听一盒三十六元,居然小声对我说:“好贵啊。”我倒吸一口凉气,也懒得笑话她,说:“我送给你!”于是给她买了一盒,她居然很开心地收下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小声地说:“很多年没有收到过人家送的点心呢。”我翻了一个白眼,无言以对。她的一个镜头,可以换一辈子的青团了吧。

她这个人脑回路和普通人不一样。过去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但是认识云姐姐以后,我知道有。而且老天有眼,偏偏这种人还真有本事,偏偏还生在了女性特别受尊重和善待的上海,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这样大隐隐于市,在大都市的万丈红尘中自在地活一辈子。

我越来越喜欢云姐姐,这引起了我妈妈的注意。我觉得她在暗暗妒忌,当然她表现得很含蓄。“伊漂亮倒是蛮漂亮的。”老一代的上海人谈论女性,永远是以谈论相貌开头。我说:“人家不叫漂亮,而是好看,主要是看了舒服。”“名字也蛮好听。”我说:“她对得起这个名字的。”我本来想说她很脱俗,怕妈妈受不了,就没有说出来。真的,我妈妈其实也是个各方面过得去的女人,也有上海女人通常有的一些优点,比如公共场合说话声音比较轻,比如还算见过点世面,有些时候知道钱只是钱而已,并不恶形恶状地算计或者吝啬……但是和云姐姐相比,唉!怎么说呢?也许是她重心太靠前、凡事太刻意,也许是她太容易焦虑了吧,又或许是她还是会有意无意地和别人比较,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吧,反正她身上还是有一股俗气,不明显,但就是有。

俗气真可怕,不在于浓淡,而在于,用我中学语文老师最喜欢的成语说,叫作—挥之不去。

云姐姐从来不会和任何人比较的。她似乎不太清楚别人在想什么,她也从来想不起来要对别人解释自己在想什么。不止如此,很多别人在乎的事情,完全不在她的世界里。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好像一直在做梦,和她说什么,她才被惊醒,有点迟疑和恍惚,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全清醒。

她从哪个大学毕业?为什么选了这个行当?结过婚吗?有过几个男朋友?是不想结婚,还是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结不了婚?她打算独身到底还是随遇而安?她会想当母亲吗?她去冷冻卵子了吗?她这么“单”着,父母不会催吗?她和父母关系如何?对了,她父母还健在吗?这些,我闪闪烁烁试探过,她的回答都不太像回答,一副想说清楚的样子,但是听上去就是不清楚,我就像拿着一架相机,无论怎么调焦距,始终虚焦,最后我只能把相机放下来了。

有一天,我上午有课,吃过午饭坐地铁到工作室的时候,看见云姐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仰着头,望着头顶的蔷薇花架,或者是透过花枝的天空,因为是侧面,她整个人显得格外纤细轻盈。对了,我们种的蔷薇不是常见的粉红色,而是淡黄色的,更小,开得更密,在花架的边缘泻下来,像瀑布一样。在那样的鲜花瀑布下面,孤单单地坐着一个纤细的女子,那个构图真好看,但是也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寂寞。

我大步跑过去:“云姐姐,你怎么坐在这里?”

“门被风吹上了。”

果然,门是关着的。不用说,钥匙在里面,但是她手上握着手机。“你等了多久?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她没有回答。对这些没多大意义的日常对话,她经常用不回答来终结。

我知道是有什么事情让她心神不宁了,于是我去给她做咖啡。她喝咖啡的口味很单一,就是意大利进口的LAVAZZA咖啡豆,然后用一个松下全自动研磨现煮咖啡机做成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我问过她:“为什么选这个咖啡豆?”她说:“卖的地方离我近。”我说:“网上可以买无数种咖啡豆。”她说:“喝惯了。”我问:“要换一种吗?”她说:“不用麻烦了。”她喝咖啡不加奶不加糖。我问:“为什么呢?”她说:“不用麻烦了。”我也曾经对着她工作时的背影说过一句:“你这样每天喝好几杯黑咖啡,老了会骨质疏松的。”她停了一秒,然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头也不回。我只好闭嘴下楼。

今天有点不一样。我把咖啡倒进纯白直筒六角形杯口的咖啡杯,放在纯蓝色的六角碟子上,端给她的时候,她的眼神使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怎么啦?”

她说:“同学聚会。”

我很奇怪,按理说,像她这种性格,对同学聚会应该是无感的,而且不去就不去,根本不会有任何纠结。接着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今年是他们大学入学二十周年,当年的班长给她打了电话,说希望全员出席,连国外的同学也会特地回来,而她从来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大家都想念她,要她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参加。她倒不是情面难却,而是觉得如果不去,还会有老同学不停地来劝,也很麻烦,所以有点想去,因为随大流去一下,安安静静地应酬一下,反而省事。可是她有一个不敢见的人。这个老同学当年追求过她,全班人人皆知,她完全不喜欢他,但他偏偏很执拗,弄得场面非常尴尬,她非常窘迫非常讨厌,所以毕业以后再也没有回过母校,也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

“班长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叫我去?”她抱住自己的肩膀,明明是四月,但好像有一阵阵寒风不断地吹过来,只吹到她一个人身上。

“那么多年的事情了,大家早忘了。”

“就算班长忘了,那个人也不会忘。”

“他早结婚了。”

“他结婚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听说啊。”

“三十八岁,按照常理,不但结婚了,孩子都上学了。”

“可是……当年我明确拒绝以后,他还给我写过一封信,说要一直等着我。”她依然愁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窗外蔷薇架上的麻雀都惊起,扑噜噜飞走了。

好多年没有听到这么好笑的段子了。哎呀妈呀,太好笑了。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都比她成熟。一个快四十岁的女子,居然还相信一个男同学二十年前的情书上的话,这种被拒绝以后的抒情。一个这么成功的艺术家,一个这么干练的社会人,居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人际小纠葛。如果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一定会说: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这种人吧?不,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全班、全校都会这么说,而且都会笑得比听德云社相声还要厉害。

那天,我觉得我帮了云姐姐大忙。我让她相信,那个男同学,要么早就成了一个天天接送孩子的模范爸爸,要么就开始努力健身控制腰围,同时搞婚外恋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再对当年的女同学继续骚扰了。云姐姐一脸的“原来如此”,我知道,从今以后,那个男同学再也不会在她的噩梦里出现了。

我顺便赞成了她不去同学聚会的内心想法。“像你这样的人,不要委屈自己了。”“可是,我怎么说呢?”“就说你在外地。”“我不能撒谎。”“拜托,云姐姐!这不叫撒谎,这叫找借口。”她突然说:“一直说要去莫干山拍风景的,那就那两天去好了。说在外地,就真的在外地。”我愣了一下,然后说:“这是个好主意。”她似乎已经看不见我了,自言自语地说:“应酬,撒谎,我都不喜欢,都不要勉强自己去做。”我的天哪,她为了躲避不喜欢的社交,居然要逃到外地去。林疏云果然是个不常见的人。

我看了一下,那几天正好是周末,我可以陪她一起去,云姐姐很高兴,让我马上就订了房间和票。云姐姐的表情,看上去,不光是如释重负,简直是兴高采烈了。

暮春的午后,光线本来很强烈,但是被茂密的蔷薇花架一遮一滤,就变得柔和,照进房间,带着一种不确定和抒情性。在那个时刻,胡桃木主调而光线柔和的房间里,被搅动了的往事和咖啡的香气,给云姐姐的一身白衣染上了古旧的感觉,让人特别想在她面前坐下,多聊一会儿。

“云姐姐,你不喜欢那个男同学,为什么呢?”

“不喜欢,没理由。”

我想想也是。但我其实不是要问这个,所以我又说:“你当时有男朋友吗?”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没有。”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继续问的时候,她说:“但是我有喜欢的人。”

我大吃一惊,停了几秒钟,觉得自己不追问肯定会后悔致死,于是我说:“你是说那个时候呢,还是现在呢?”

“都是。”

“那个时候有喜欢的人,现在也有喜欢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紧张,喝了一口咖啡,而这口咖啡并没有顺利通过我的喉咙,因为云姐姐很平淡地回答:“是同一个人。”

什么?这是多少年?前面听到他们入学二十周年,如果这个人是云姐姐一进学校就喜欢的,那么距离现在是二十年,即使是大四才喜欢,也距离现在十六年了。至少是十六年。

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那天我脑子里的显示屏好像出了点问题,就是这四个字,一直生长,满屏之后进入下一个页面,再继续生长。

林疏云确实是不常见的女人。可……也太不常见了吧。

三十八岁女人的内心,我读不懂。那么我可以仔细看看花园。因为我总觉得,这个花园和云姐姐的内心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在一般人心目中,她是艺术家也好,有钱人也好,在我心目中,她有几个标签:美人儿、真正的艺术家、脱俗的人、园艺高手。说起来,我在云姐姐这里看到的花的数量,超过了过去十八年的总和。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包围着整面墙的花,并不是我一直认为的蔷薇,而是木香。每一朵花的样子有点像小型玫瑰,黄色,开出来以后变淡一些,所以满墙深深浅浅的黄。虽然那么密,也算得上花团锦簇,但丝毫不张扬,只是随便开着,因此格外清爽,格外轻盈,也非常透气。三四月的时候,木香瀑布就会冲刷云姐姐的小楼。

有一次她说:“木香花湿雨沉沉。”我惊讶地问:“你写的诗?”“不是我,是汪曾祺。”“他是诗人?”她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说:“一个作家。”我觉得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再问:“你喜欢这个作家吗?他还在世吗?帅不帅?”幸亏我没有问,后来我在网上查了一下,羞愧得无地自容。面对着满墙的花,我刚弄清楚这是木香,她却在那里念这样一个作家的旧体诗。

除了木香花,花园里到处都是蓝色、紫色。许多花,我问过云姐姐,她告诉我了,都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我听过又忘了,不好意思再问,所以经常偷偷在手机上再用植物识别软件来确认。

好吧,忽略掉我有点狼狈的学习过程,我终于认识了云姐姐花园里的花。最早开放的是二月兰,紫色的。三月底到四月初,和木香差不多时间开放的,是蓝色风信子,颜色有淡蓝色的和蓝紫色的。紫花地丁,紫色的。然后是大花飞燕草,深紫色的。婆婆纳,蓝白相间的。鸢尾,蓝紫色的和紫色的,花很大朵,有复杂而精致的花瓣。马兰花,和鸢尾有点像,花瓣细长一些,颜色也淡一些,有浅蓝色和浅蓝紫色的。鼠尾草,小小的一串一串,蓝紫色。薰衣草,深紫色,一穗一穗的,花苞只米粒大,开出来却有强烈的香气。还有蓝花绿绒蒿,这种花有点像小牡丹,但却是一种少见的蓝色,有点梦幻气质,开出来令人惊讶。夏天,上面一大簇一大簇、下面花干很挺拔的是百子莲,紫色的……

77号的这个花园,高高低低、疏疏密密、浓浓淡淡、大大小小,都是蓝色和紫色。颜色非常好看,非常有个性,也非常不普通。只不过天气不好的时候,就有点……压抑。

我有一次说:“多种一些白色的花,把你这些蓝颜料和紫颜料调淡一点。”“蓝颜料?”云姐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她笑起来,真是让人有拍下来的冲动,因为她实在很少笑,而且实在很好看。

后来我发现,不需要多种白色的花。因为云姐姐一年四季总是一身白,而且不是米白、本白、灰白,就是很坚决的纯白。她走在花园里,就像一朵白玫瑰、白郁金香、白海棠,所有蓝紫色的花朵,都在衬托她,那才叫好看,一种干干净净、有透明感的好看。

我忍不住和男朋友说:“这种好看,真是很奇怪,明明很透明,但就是和一般人很有距离。可是那么有距离吧,还偏偏让人想靠近她,好像她身上有天大的秘密似的,然后一靠近,又觉得她很透明……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无穷。”

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学长,是个上海出生、上海长大的人,这种人好就好在没吃过苦,从脸到内心都干净平整,吃亏也吃亏在这里,生来坐享其成的人总是懒的,他就不爱想任何他觉得可以不想的问题。

但是他嘴甜,所以他说:“那我也不会爱上她的,我只喜欢你。”这种人,让我说什么好呢?

我后来查了这些蓝紫色的花的花语,乱哄哄的各种说法,看了不得要领。听云姐姐说,她很喜欢这棵巨大的老木香,使这幢楼和周围的所有建筑都不一样。也许她最爱的是木香?于是我查了木香的资料。

木香花是攀缘小灌木植物,高可达六米;小枝圆柱形,无毛,有短小皮刺;老枝上的皮刺较大,坚硬,经栽培后有时枝条无刺。小叶片椭圆状卵形或长圆披针形,先端急尖或稍钝,基部近圆形或宽楔形,边缘有紧贴细锯齿,上面无毛,深绿色,下面淡绿色,中脉突起,沿脉有柔毛;小叶柄和叶轴有稀疏柔毛和散生小皮刺;托叶线状披针形,膜质,离生,早落。

花小形,多朵成伞形花序;花梗无毛;萼片卵形,先端长渐尖,全缘,萼筒和萼片外面均无毛,内面被白色柔毛;花瓣重瓣至半重瓣,白色,倒卵形,先端圆,基部楔形;心皮多数,花柱离生,密被柔毛,比雄蕊短很多。花期4—5月。

什么嘛。接着看—

产自中国四川、云南。生溪边、路旁或山坡灌丛中,海拔500—1300米。全国各地均有栽培。

生长习性:喜阳光,亦耐半阴,较耐寒,适生于排水良好的肥沃润湿地。在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都能露地越冬。对土壤要求不严,耐干旱,耐瘠薄,但栽植在土层深厚、疏松、肥沃湿润而又排水通畅的土壤中则生长更好,也可在黏重土壤上正常生长。不耐水湿,忌积水。

也看不出什么。对了,花语呢?

木香的花语是:爱情的俘虏。一生只爱一个人。

我觉得,我找到谜底了。谜底是一个人,就是云姐姐喜欢了至少十六年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为什么不爱云姐姐呢?云姐姐这样的女人,我觉得只会有男人不敢表白,不会有男人不喜欢的呀?他们两个到底为什么错过?当初发生了什么?云姐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放下他?既然没放下,为什么不能去找他呢?

那个男人知道云姐姐在这样一个花园里想着他吗?

那个男人,他在哪里呢?他—还活着吧?

云姐姐决定办一个摄影展,这很正常,五六家美术馆、七八家展览馆,一直在等她,连我都帮着一起操办过两次了。一个摄影家办一个摄影展,这非常正常。但是起因却不太正常。

那天我一到,就看到云姐姐蹲在花园的角落里。不知道是专心赏花,还是门又被风关上了。当我走近她,她抬头看我,我发现她眼睛里都是泪水。我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了?她指指眼前。咦,花园里什么时候有这种花的?细细一枝花茎抽出来,上面疏疏几朵雪白的花,花瓣像玉做的翅膀。叶子都像草,难怪不开花根本不会注意到。

我惊讶地问:“这是什么花?”

“兰花。”

兰花就兰花,再名贵也不至于让她哭出来啊,一定有别的原因。我不知道怎么问,就胡乱装出勤奋好学的样子:“这花很难养吧?这两年没见它开过。”

“十六年前开过一次,就一直没有再开。我以为它不会再开了。”云姐姐突然起身,进去了。等她再出现,我看到她换了一身防水工装,长发也紧紧地盘在脑后,手里拿着相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家里拍照,而且她显然把我当成空气了,独自一言不发地在那里忙碌起来。

这种兰花每一朵都微微低着头,所以云姐姐起初是蹲着拍,后来她改成了跪姿。我满肚子的好奇,但是那天,当我看见云姐姐在花园一会儿跪一会儿直接趴在地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问不出来了。具体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但不能叽叽喳喳,甚至,不能开口说一个字。

拍完兰花,云姐姐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用交代工作的冷漠语气说:“办个展。今天马上订一个场地。”

我拿出手机,开始记录。

“你希望的时间?”

“越快越好。”云姐姐说。她怎么不再说“不着急”了呢?

“主题是什么?”

“是花。内容从你上次看过的那些照片里面选,加上今天的兰花。”

“题目待定?”

“不,就叫《你走后的花》。”

“通知媒体吗?你—配合宣传吗?接受采访吗?”

“嗯。”

“包括上电视、拍视频吗?”

云姐姐犹豫了一下,说:“包括。”

林疏云办摄影展,而且这次愿意配合宣传,愿意破例上电视,这个展当然是三天内就谈妥,两周后就在一家很有设计感的美术馆开展了。网上预约的观众已经爆满了,展期一星期,一星期人数都满了,美术馆正准备延长三天。

开展的前一天,云姐姐又蹲在那株兰花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紧张,就又假装好学地问:“这个品种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名字,你这么宝贝?”

“是他送给我的。当时,我们在山里面发现了这株兰花,就这样开着花,他说想把它送给我,于是我们在山里一直等到天亮,把它挖出来,带回了上海。”

我小心地挤过去,仔细端详,发现那株花朵雪白的兰花,每一枝花茎和花枝连接的地方都有一滴露水,很明显。

“这是兰露。”云姐姐说,“‘槛菊愁烟兰泣露’,不是露水,应该是兰花自己分泌出来的兰露。”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飘浮着一种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非常幽微又好闻得要命的味道。

云姐姐说:“它开了。这是下山草,很不容易开花。”

有一句话突然从我嘴里溜了出来:“这次摄影展,他会来吗?”

“可能。”

“我能为你做什么?”

云姐姐递给我一个小布包。不,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锦囊,蓝色的,上面还绣着紫色和白色的花朵。林疏云,她是不是从宋朝穿越过来的?

“到展览上,如果有人问你和我有关的问题,你就打开看。”比平时更不寻常的云姐姐这样吩咐我。

摄影展自然是很成功、很精彩的。那些作品大多数都是我看过的,就是因为看过这些,才让我知道天赋这回事是多么的不可强求,观众的热烈追捧证明,我虽然没办法成为云姐姐这样的人,但至少,我的眼光还是不差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安慰。

开展当天下午,有云姐姐和观众分享互动的安排,她和美术馆的人在贵宾休息室边喝咖啡边简单商量一下分享内容。这时候,我就在展厅里,站在回答观众咨询的柜台后。

那个男人一出现,我就注意到了。一眼看上去,他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人。高个子,不,也许并不特别高,而是因为非常挺拔而显得高,脸部线条硬朗,幸亏狭长的眼睛带一点若有所思,嘴唇线条优美,把轮廓的硬朗调和成了俊朗。他长得有点像某一个明星,韩国的朴海镇?日本的柏原崇?我还没想出来,就发现他已经向我走过来了。他的步态非常好看,舒展、利落,大庭广众之下走得好像在空旷的草原上一样,而四周的人自然而然地纷纷闪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我突然懂得了什么叫“如入无人之境”。天哪,帅得不寻常的人,永远不用目中无人地横冲直撞,所有人都会一边行注目礼,一边为他把路让出来。

这个男人很快来到我面前,微笑着问:“林疏云在吗?”

来了。我心跳起来,但努力保持镇静:“您找她有什么事?”

“我想问她,‘你走后的花’是什么意思?‘你’是泛指还是特指?”

就是他了。锦囊里的小纸条,我早就取了出来,此刻我打开了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指有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没出息,云姐姐交给我锦囊的时候,是那么平静。

“请您先回答三个问题,然后我再告诉您答案。”

他有点惊讶地扬了一下眉毛,然后恢复了微笑,说:“我试试。”惊讶的时候也这么帅,难怪云姐姐喜欢他。

“第一个问题,您知道林疏云的绰号是什么?”

“知道。我起的。”

“第二个问题,您知道她喝醉了是什么表现?”

他明显放低了声音:“她会傻笑。”

“第三个问题,和她一起在山上守着一株兰花等了通宵的人叫什么?”

那个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好像要藏住某个秘密,但是他的脸像大风天的天空,短时间内掠过很多的云。几秒钟以后,他说:“我知道。”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人抬头望了一会儿天花板,似乎叹了一口气。我面前有一叠摄影展的小册页,他取了一张,在空白处写上一个名字,然后说:“你交给她。”

我走进贵宾休息室,把这个递给云姐姐,云姐姐一看,猛地抬起了头,问我:“是他本人吗?”

“他说,你的绰号是他起的,你喝醉了会傻笑。”我低声说。

云姐姐“霍”地站了起来,我正要带她出去,美术馆馆长对云姐姐说:“分享环节时间到了,该你上场了。”

云姐姐来到讲台上,她的眼睛带着一点湿润,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盼望和迟疑,在场内寻找。我也在找。啊,那个男人!他还在,在最后一排最旁边的座位上。他们两人的目光相遇了,那个男人对她微微地点了点头,两个人的眼睛同时闪出了特别的晶光,那种亮,我过去只在珠宝店橱窗里的八箭八心钻石上看见过。

这时候,连续阴沉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天空突然出现了阳光,明亮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的阳光。这样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照得镜框里的鲜花都更灿烂,笑意也多了几分,一身白衣白裙的云姐姐在这样的阳光下像一朵强光中的花朵,从表面到骨骼都是透明的。当然她不是花朵,因为花朵没有她这样闪亮的头发、闪亮的笑容。

那天的分享会精彩极了。分享会后,那个男人很安静地等着,等到云姐姐给观众签完名,和美术馆的人告别以后,才走过来。

我一直在想,他们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这时只听他问:“花还开着吗?”云姐姐答:“开着。”

“那,我们先去吃饭,还是先去看花?”他说得很自然,就好像他们天天见面一样。

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真是好看啊,好看到我发誓从此不再追剧嗑CP了,我只想嗑眼前的这一对CP。

云姐姐说:“先吃饭,有一家餐厅,想和你一起去。”

他们一起轻轻松松地走到门外,我才发现,云姐姐是一身白,而这个男人是一身蓝。难道,云姐姐花园里的颜色并不代表忧郁或者压抑,而是代表这个男人喜欢的颜色?很可能啊。这些老人类,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事情!

我回到学校,对我的男朋友讲了这件事,我们飞快地查了网上的资料,发现那个男人是个建筑设计师,获得过国际大奖。哇,太帅了!和云姐姐很般配啊。有一张他接受采访的照片,他双手在一个建筑模型上方做一个手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手上没有结婚戒指。哇哇,好像云姐姐的真命天子,终于出现了呢!

男朋友说:“你不要捏我的胳膊啊,这么激动干什么?”再往下看,访谈说他“这些年一直在欧洲发展事业”,膜拜,膜拜!可是,等等!这可不好办,他们两个人各自发展得这么如日中天,该谁做出牺牲向另一个靠拢呢?不仅是不同城市,居然还是不同国家!会不会这次短暂相聚之后,两个人又分开了呢?动不动就十六年,他们是要等到下辈子才在一起吗?

“哎,你说他们能在一起吗?”我心神不宁。

“谁知道?不过我觉得,这种人怎么过都会很精彩,不用别人操心。”这个懒人虽然没心没肺,但有时候说得也对。

附录:

《你走后的花》分享环节的问答(我个人的不完全记录)

1)拍花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耐心。要等待。

2)等多久?

—等得忘记等待这件事。

3)技术问题你是怎么解决的?镜头、光圈、快门速度、曝光、+EV,这些技术问题您是有意识地选择还是习惯性的?

—会自然而然作出反应,也不是选择,是一种自然的反应。

4)为了最佳角度,你会把有的花放到高一点的地方吗?

—不,我从来不改变花的位置。要让花自在。

5)如果花是种在地上,而且花是低头的,是不是很难拍?像您这幅兰花,这个角度明显是很低的,你是怎么拍到她的正面表情的呢?

—跪下来,或者全身匍匐在地。

6)这次摄影展的题目叫作“你走后的花”,是什么意思?“你”是指什么?

—最重要的那个人,唯一的那个。这个人在或不在,花的表情不一样,整个世界的光线都不一样。

7)遇到了那个“你”,为什么却让他走掉了?是因为彼此没有表白吗?

—也许是。

8)遇到喜欢的人,什么时候确定可以表白?

—确信即使表白了对方不接受,也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无论对方怎么回应,自己都可以照样好好生活,就可以表白。

9)现在您达到这个状态了吗?

—应该是。(她笑起来真好看!)

【潘向黎,1966年生于福建泉州,文学博士,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中短篇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女上司》等,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