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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王好猎:圆明园的洛神(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 |  王好猎  2021年10月28日08:09

做研究也得善于修辞。比方说“黑洞”就远比“质量极大天体”惊悚,“自私的基因”远比“物竞天择”戏多,“想象的共同体”远比“不那啥就不是某国人”意境高远。我的大师姐就精于此道,人送外号“概念女巫”,她去芝大读人类学,深得她芝大导师的赏识,她发明了不少术语,比方说,穷人不叫穷人,叫价格敏感人群;出轨不叫出轨,叫补偿性婚姻;不服从领导,叫角色认知障碍;性侵女学生,叫具身性权力溢出……那年夏天,她和她导师合作的课题瞄准了中国的民科和民哲人群,我也被她拉进了田野团队,她给这些群体新创的概念叫“非交互式学者”。我问她非交互是什么意思。“就有点像自助语音服务,他只想让你听他的,但你想问的,他听不懂。”

“我和那些教授死磕,其实也不为别的,就是要他们承认鲁迅先生写的《伤逝》不是虚构的,里面的子君就是我姥姥梅君紫。”

说这话的人叫洛一笛,和她的访谈是大师姐交给我的任务,但这个任务特别硬核,大师姐一再强调洛一笛可是这个课题成败的关键因素,因为据说她是非交互学术圈里的“洛神”,跟圈内很多“名人”都有交往,深受爱戴,要不是大师姐回四川忙着办婚事,还真不愿意别人上手呢。

我想,既然如此,洛一笛一定得像张爱玲用笔尖描出来的民国淑女那种:一条旗袍和一件针织罩衫,面容清秀,发型端庄,神情宁静,谈吐娴雅。

但一见面,我发现我想太多了。

她一米五几的身高,一张饱满的圆脸,齐颈的短发,额头上别了两根红发夹,穿着藏青素T,看不出什么婀娜的曲线,在巨大的废园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来遛弯的中年女人。

我暗想,这帮非交学者也真是没见识过什么,这么一个档次的,就成了他们的洛神了,曹植画的洛神是神仙,这位洛神怎么像失足落水然后挣扎爬上岸自然风干的。无论如何,做田野调查,不能先入为主,一定要尽可能让被调查者像一只不受惊扰的贻贝,在静静的水流中慢慢打开厚壳,露出洁白柔软的内部。当然,这需要很高的技巧,就如同微创手术一样,既要深入被调查者的内心深处,又不让他感到异物入侵的危险和恐惧,这方面大师姐的确是高手,我没那禀赋。

第一次和她见面是在圆明园里面,她带我深入这片巨大废园里最荒凉的地方,我俩在一面黄土砌成的高墙下站了很久,我还以为这是哪处曾经瑶台仙境般的殿宇倾颓后的残基,她笑了笑说,这曾经是民兵打靶场,我父亲就在这打过枪,这墙是防止流弹的隔离墙。

这——不是圆明园吗,文物保护单位,怎么会有打靶场呢。

六十年代的时候弄的,当时这里还住着八百多户人家,到处有人放牛放羊呢。甭说皇家园林了,万间宫阙都做了土呢。

洛一笛是一个很理想的采访对象,她虽然五十多了,但略带着川普的腔调还像二十多岁那么明朗奔放,“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好了,我不像很多人那样,就怕别人提当年自己的糗事,我不怕,当年人生那么低谷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还会怕?凡是怕的人,就是还没走出来的。”

看来,洛一笛已经不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非交学者了,或者说,她已经“痊愈”了,这在众多的非交学者中简直是凤毛麟角,能碰到这样的个案,真是太幸运了。

要说她当年的糗事都是特别有辱斯文的,比方说在北大听讲座时,被学生们跟抬过年祭神的猪一样举过头顶抬出教室,还有硬闯萧教授的办公室,最后被几个保安连拖带拽撵出校园……

“我当时根本没意识到,我坚信的那些所谓真相,对那些文学教授,甚至对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不仅仅是颠覆,更是一种侮辱,难怪他们最后都没法再保持风度了,把我叫神经病,让我滚远点。我就认为他们是学阀,是宗教裁判所,排斥异己,容不下新观点。”

大约三十年前,那时候学术风气比现在开放得多,但仍然无法兼容洛一笛的观点。

大师姐跟我说过,跟非交互式学者的对谈要经过的第一难就是要听他们口若悬河地大谈自己的理论,对于受过学院派教育的人来说,就如烂泥淋头、王八念经。

我正准备承受她就要奔泻而出的“子君就是我姥姥”的长篇大论,但洛一笛自己转了话头,说我们站的这个地方曾经是圆明园中的“方壶胜境”。她说她正在创作一组“圆明园中人”的画。前人画圆明园景致,比如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唐岱、沈源的《圆明园四十景册页》,都是传统的国画透视视角,从空中俯视全景,这些画法都是园外人在看,根本没画出园内人眼里的景色。

那什么是园内人的景色呢?

说着,她就给我看了她手机里的一幅小稿,是“曲院风荷”里的一角。“你看,住在园内的人看这片荷塘,应该是平视的视角,坐在栏杆上,看荷叶田田,荷叶那边是曲廊里的伊人倩影,而穿过曲廊那边又是荷叶田田,再过去又是曲廊倩影……这是一种回环往复,有限里看无限的风景设计,是纯粹的第一人称风景。”

我立刻被她手机里那幅小画的精细雅艳震撼了,原来她以前在中学里就是美术老师,难怪呢。“我以前因为胡思乱想荒废了太多时间,后来我才发现在这个荒废的园子里,其实有更真实的东西让我着迷,我流连忘返,常常坐在一块石头上想象,当年坐在这里的人,眼前或许是一泓秋水,一只只雁渡寒潭;或许是一棵开花的梨树,月光下来,如同含香的积雪。我就起心动念,这一画,都十几年了。”

我这时真开始觉得,倒退二三十年或许她真的可能配得上洛神的称呼呢。所谓爱此及彼,我也就对她刚开始说的那个惊天之论没那么恐惧了。我问她,为什么会觉得她姥姥是鲁迅笔下的子君呢。

这可说来话长了,有功夫你去我家,我给你看看我姥姥的日记,不止我,还有一些朋友乍一看,都觉得很像。

之后我还真去了她在知春里的家,小区叫知春苑。但在这个听上去日暖香浓的地方,她茕然一人。她姥姥梅君紫没有留下照片,说是“文革”的时候自己烧了,但日记被她妈妈偷偷藏起来,得以幸免。我看到了那本日记。我不是鉴定专家,但看那泛黄的纸张,秀丽的烟蓝色繁体字,行文中那复古的称呼,以及那时才有的风物,感觉不太像是今人伪造。

但这也不足以证明梅君紫女士就是小说里的子君啊。

洛一笛笑着说,是啊,我承认我那时候还真偏执,不过小说与现实的关系,除非你明明白白把人家的真名真姓、时间地点写成白纸黑字,否则就证明不了小说里写的是不是真的,别人就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你说红学家怎么就认定了《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体小说呢,他哪个地方说里面的大家族姓曹姓李了,哪个地方说他们家干的活是苏州织造了,现实生活里的真实符号全都抹掉了。但红学家发现了那一连串的榫卯相合,如果都用巧合来解释,就太不可思议了。同样的道理,我姥姥名字叫君紫,实际上就是子君两字颠倒过来,如果只是这个,当然也没什么,但我姥姥第一任丈夫叫林圣眷,圣眷颠倒过来不就是绢生吗。颠倒之后换个字,这是小说家常用的手法,我这么猜你说有没有道理?

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但马上就说,这还是孤证。

那你还记得《伤逝》里有一个经典的情节,说院子里守旧的老头子偷看这对恋人,“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鼻尖挤成一个小平面,这个描写就出现在我姥姥日记里,这个地方我翻给你看。

果然,在1920年12月10日那天的日记里就有这样的话,而鲁迅的《伤逝》发表于1925年,日记在前,鲁迅的小说在后,谁引用谁,不言而喻。

洛一笛想来早就应对过各种质疑,所以她接下来不断抛出一个个“更有力”的证据,而且她的思路非常清晰,可以说以严谨的逻辑论证着梅君紫就是子君。她能随口大段大段背诵她姥姥的日记、文章以及《伤逝》,进行交叉比对印证,引用的文献还包括当时各种大小报纸杂志的犄角旮旯里的蛛丝马迹,在她看来都可以使一张历史真相的拼图更加完整。

到最后,我都觉得大师姐把她列在民哲民科里,实在有些武断,虽然洛一笛的这个发现远不至于颠覆现代文学史,但至少有些学术讨论的价值。

她当时不明白那些文学教授为什么像老鼠一样胆小,甚至连看一眼她姥姥日记的勇气都没有。

我提醒她,或许这不是勇气的问题,教授们只是觉得这些日记不值得浪费时间呢。

是啊,我当时根本就没想过站在对方的视角看问题,我就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不看一眼呢,不看一眼怎么能断定这是浪费时间呢,难道我会自己写几本假的日记冒充我姥姥?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世界上还真有造假日记的人,不仅如此,就连《红楼梦》这么有名的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就有多少人自己弄出来后四十回,还愣说是曹雪芹的亲笔。但我那个时候就选择性地视而不见。我还试图去找权威机构鉴定年代,但也没有得到什么可信的结果,我就说他们技术水平太低,几亿年前的恐龙都能测年,我这本不到一百年的日记反倒测不出来。于是我单从内容出发,越看越觉得自己正确,日记里面的细节和小说里的细节很多榫卯相合,不可能是巧合。

洛一笛当年虽然有些偏执,但并不盲目。单从她的考证来说,可以说还非常严谨呢,但问题不在于这本日记的内容,而在于这本日记本身的可信度,如何能让专家们仅仅根据洛一笛一个人的说辞就相信这本日记的流传有序呢?就如很多古画,不单单要靠风格和笔法的分析来鉴定真伪,流传有序也是同样重要的佐证。

洛一笛带我欣赏她画完的一些“圆明园中人”的作品,我好奇这些精美的画作没有展出过吗?没准儿会有收藏家感兴趣的。她大笑说,都这么大年纪喽,还要往别个圈子里混,我还真不长记性么,文学圈里的人多少还有点傻气单纯,画圈儿那可就是个名利场,我躲还来不及。

对洛一笛的访谈,断断续续时间很长。她的观点虽然奇异,但毕竟只是一个观点,她一次就跟我说完了。之后,很多次她跟我讲的是其他很多非交学者的事情,“别看我家如今门前冷落,十几年前这里可不这样,老蒋送了四句偈子:谈笑皆妖怪,往来无凡人,进门有精神,出门变神经。”

想来,洛一笛当年之于非交学术圈大概就类似十八世纪法国上流社会里的蓬巴杜夫人,吸引着五湖四海的异人,把这里当成他们在北京聚会的沙龙。

在这些人里面,她讲到了缪得犀,这让我非常吃惊,毕竟我还得过他的基金会捐给我校的奖学金,奖学金的名称就非常高端,“轩辕立仁奖学金”。他创立了一门号称可以解释宇宙与社会一切终极问题的“玄弦学”,多个大学的BBS都曾经把他列为国内十大民科民哲排行榜的第一人。

他的存在,对于很多学院派教育出来的人,是一个非常困惑而纠结的事情。首先,毫无疑问他是个富豪,就不说拿八个亿给985里的“四大天王”捐建实验室和教学楼了。其次,单是设立的每年几百万的奖学金就足以比肩奔驰、三星这些巨型企业。于是那些质疑他学术的人无法理解,一个脑子有病的人怎么可能赚到这么多钱呢。

但是,像我这种被正统学院教育喂养大的人,真的会被他的观点吓得半死。研二那年,所有拿到轩辕立仁奖学金的同学都获邀参加他在钓鱼台搞的一场见面会,其实就是一个场面恢宏缪氏玄弦学宣讲会,他踌躇满志地宣读他刚刚在核心期刊《华夏研究》发的论文,大致说中国历史体现了熵到反熵的进化历程,主要论据就是他统计的战争次数沿着递减曲线变化。根据他的理论,中国历史是由乱到治的,但无序状态不会自己变成有序的,高熵系统不会自发变成一个低熵系统,一定要有额外能量的输入,这个额外输入,就是文明始祖带来的。在中国就是伏羲氏,据前人考证,伏羲、神农、轩辕实际上是同一个人,只是上古时期,各原始部族语言差异,把同一个人叫了不同的名字。

而且,据他独有的发现,伏羲实际上是巴比伦大地女神恩姬的谐音,其实全世界古代的神只有一个,在中国叫伏羲或轩辕,在印度叫梵天,在两河流域叫恩姬,在埃及叫奥瑞西思,在希腊叫盖娅,在以色列叫耶和华,在玛雅叫……而且所有文明都有一个从无序到有序的大转变事件,就是大洪水。巴比伦神话、埃及神话、圣经、中国的大禹治水等等,全都是大洪水神话。他断定,上古各文明的洪水神话实际是个比喻,大洪水实际上就是他说的“纯弦态”的突然爆发,他的熵理论的宇宙部分写道:熵值最高的是纯弦态!是温度极高极高的能量波态,所以才会造成地球上巨大的无序,火山爆发,冰川融化。但古人没学过他的玄弦学,不知道纯弦态这个概念,所以只好用大洪水这样的词,他还用甲骨文中水的字形例证,那就是古人对弦的描绘,周易的八卦也很直观,是长短两种弦的图像,有图有真相,都免去了他的考证功夫了。

如此宏大的理论,其实我反倒并不惊奇,因为非交学术界有很多人觉得爱因斯坦、玻尔、杨振宁等等为什么花了那么多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统一物理学上的四种基本作用力,他们想了几个晚上就解决了。毕竟还要给社会问题、人性问题以及其他“更重要的”问题留点思考时间。

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要超越爱因斯坦、超越黑格尔、超越马恩,创造一个没有任何学科被遗漏在外的终极理论,某某学。

不过二十多年前缪得犀第一次跟着超声波抗癌第一人聂政在圆明园见洛一笛的时候,只是一个带着关中小镇气质的土萌男人,洛一笛还深深记得缪得犀看着她时的眼神,“他当时完全像猪八戒望着观音菩萨那样看着我。我不是因为公主病才喜欢那个时候的缪得犀,真的是因为他那个时候的单纯。”

洛一笛说的喜欢当然不是男女之爱,那个时候她正和日后的机场哲学家道圣先生形同鱼水。这一点我后来采访缪得犀本人的时候,得到了缪本人的亲口印证。“她是洛神啊,谁不爱啊。我现在还爱她呢,哈哈,我老婆都知道。”在缪的手机里,还存着当时他俩的一张合影,就在圆明园里,我惊讶于洛一笛那时的绰约风姿,虽然不是旗袍加身,但一袭驼色薄呢风衣,简爽的短发,在繁花密织的春色里,和当时电影画报封面的影星相仿。“这还是我专门请新加坡的黄总找的摄影师拍的。”缪得犀本人变化倒是不大,但洛一笛前后判若两人,时光之刃,对她也太锋利了。“那是她故意收着,就好像福海里的荷花,花瓣聚起来,攥在花苞里,你能看出它的风采吗?”

我试探着问他,那个时候洛一笛是早已名花有主了吧。缪得犀皱了皱眉头,露出不屑的笑:“那货色,机场哲学家么,他到现在还不明白,有了我的玄弦学,他的理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这个人,一辈子吃软饭的,这一点倒很像他一直讲的笛卡尔。”

虽然缪得犀对道圣先生表现出极度的不屑,但他却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关于道圣先生的事情,显然他花了不少时间来了解道圣先生,可见缪得犀内心是多么在乎这个人啊。

道圣先生被北大的学生讥为机场哲学家,我的确在机场书店的电视里看见过他在讲哲学。我从没仔细听过,只是记得他干嘛非要把自己打扮得跟林肯似的,留着一圈络腮胡子。

道圣先生并不是研究国学起家的,恰相反,他学术生涯的前一半一直沉醉于西哲,所以曾经有个外号叫燕郊笛卡尔。后来拜于丹老师所赐,国学热了,他于是就迅速转型,学贯中西了,更名为“热内·道圣”。他喜马拉雅的课程页面上有主播简介,解释了他这个中西合璧名字的来历。他因为私淑笛卡尔和老子,所以有了这个名字,笛卡尔的全名叫热内·笛卡尔,而老子又是道家哲学的鼻祖。

在中国以哲学为业的人是极其稀少的,科班里的人大多是因为服从命运被发落到这个专业,而非科班的人则恰恰是不甘命运而跳进这个深渊。很多民哲终其一生都在思考如何把自己的人生活明白。道圣起初大概就是这样。

他的哲学启蒙,如果缪得犀说的是真的,可以说机缘非常特殊。

早年他跟着他表哥搞家装的时候,在雇主丢弃的书柜里发现一个笔记本,因为刚刷的大白要开电暖气烘干,需要有人在屋子里守夜,长夜漫漫,年轻人无心睡眠,就开始读那个笔记本,从此这个笔记本就陪伴他十年里的很多夜晚,教导他从一个不知道“哲”字怎么写的务工人员成长为“当代唯一建立体系的哲人”。这一整本笔记写的都是关于笛卡尔哲学的。笔记本的主人应该是个曾经喜欢郭敬明的高中生,因为最后一页有“北京四中,夏至未至”几个字,所思所想程度恰好比当时的道圣先生高一点,高得恰到好处,增一分就读不懂了,减一分就瞧不上了。从此,他记住了“我思故我在”这句西方哲学最流行的装逼slogan,经常用“你怎么证明你一定存在”这句大杀器,难倒了很多在网吧里思考人生的人。

后来他在书店找到了商务印书馆汉译名著里的那本《方法谈》,却发现好像跟自己意想中的笛卡尔根本不是一个人,第一页里就充满了他看不懂的句子,他自以为早就烂熟的笛卡尔忽然像外星人一样陌生怪异。他自己挥发出来的很多创见这本书里的笛卡尔根本没想到!他起初非常怀疑译者根本就没理解笛卡尔,后来干脆认为笛卡尔本人也不了解自己。于是他专挑书里自己有所感悟的部分来重建笛卡尔的哲学,就好像一个不懂英文的人完全根据自家方言的发音来记录一首英文歌的歌词。但道圣先生做到了。

三十岁的时候在一个书店里听了一场陈岱松先生谈老子的讲座,他称那是自己的“龙场悟道”时刻,他兴奋地发现,他此前十年的笛卡尔研究,实际上都是在为融贯老子哲学做的铺垫,他为此在讲座后缠着陈先生聊起自己的哲学规划,希望和陈先生形成罗素与维特根斯坦那样的绝世师徒CP,甚至挤到了主办方给陈先生安排的晚宴餐桌上。

从此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已经认定自己是陈先生最欣赏最有创造力的学生,而且很有可能青出于蓝,因为他还懂西方哲学,他可以中西结合,就像中西医结合那么容易。

他高古鲜明的相貌、一圈长髯、青黑的长袍,看上去确实很符合他自己编织的小传里说的那种十年磨一剑学成下山的高人,“没受过义务教育,入世前一直在庐山里读书”。谁能想到这扬子云、诸葛亮似的出世大隐,十年前还刮大白抹腻子呢。

跟洛一笛说起道圣先生,她哈哈一笑,他没门没派,没有学历,没有师承,怎么成了先生,我只记得当初的阿放,不知道什么道圣,道圣,这名字多怪,像个谥号。

她说已经有七八年没联系过阿放了,也不关心他现在如何,她只记得那时的阿放,也只跟我说说那时的他。

阿放看上去就有些忧郁和焦灼,我那时跟他说,你被真理虐待的样子挺好看的。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理状态也是比较圣母,看他飘零异乡、忍饥受寒,却迷恋哲学,真有点苦行和殉道者的气质,于是就生发出连绵不绝的同情心——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可能同时也是一种爱吧。爱情,这东西并没有绝对纯净的,就像化学书上说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由纯净的元素构成的,爱情总是和其他情感结合在一起的,我对阿放,大概就是怜爱和爱情化合在一起了。

九五年他和“体外文豪”老蒋、陈碧山一起来我家过年,那时候春节真冷,雪堆了一尺厚,当时他穿了一件绿色的军大衣,说是包工头不给他工资,他又打不过人家,就一怒之下顺了人家的军大衣跑了。他和老蒋是老乡,走投无路的时候只好去找老蒋。“康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王八蛋,他说偷窃就是偷窃,永远是不道德的,即使是偷回别人偷你的东西。这不就是为那些有权有势粗胳膊粗腿的人辩护吗?真的,哲学家反动起来比反动派厉害一千倍。”他把那件军大衣气呼呼地摔在我家地板上。陈碧山逗他,是不想再穿了吗,还是今天以后就住这儿啊。

我那时候还真够飒的,就轻描淡写地说,没地儿去就先住这儿吧。我当时和他第一次见面,真的不是说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就是觉得和他们这样的追梦者在一起就要有种江湖气,当然也可能是我在学院派的那些斯文冷漠的教授那里受尽了挫折,想在别的地方找些精神补偿。总之,我特豪气地让他寄居在我这里了。

我父亲留下了不少书,其中有几本哲学书,卢梭的、马克思的、尼采的。他每天抱着看,但经常读不懂,问我某一句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教美术的,没想到还要经常辅导他语文,几年下来,我觉得我对哲学的了解都精进了很多,至少和他讨论是没有问题的,实际上我觉得他对原著的理解远不如我呢,他经常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扭曲原意,不是因为他非要六经注我那个意思,而是他分不清主谓宾,不懂得外国人的语言有很多从句,我有时候故意逗他,用归谬法让他的理解自相矛盾、前后打脸,他狼狈的时候就会说,哲学到了最深层次的时候,就是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否则还叫哲学吗?我说,哦,咱俩吃完晚饭遛着弯儿就走到哲学最深处啦,那哲学这东西看来也没多深呐。他就闭上眼仰望天空,我问他怎么回事,小咬儿钻眼睛里了吗,他叹息似的来了一句特悠远的:“尼采说过,战争和哲学让女人走开。”我笑嘻嘻地说,说不过就说不过,别找一疯子帮忙啊。“这都是他疯之前说的。”他很认真地信口雌黄。

因为我家在知春里,离北大人大京大都不远,所以我经常带着他去听哲学课。我对他说,要学哲学就好好学,别天天神一出鬼一出的。但他听了几次之后,就不想去了,我以为他信心受打击了,没想到他说,听了之后觉得那些教授不过如此,都还在山洞里,天天对着火把敬若神明,从没见过真正的太阳呢。我说那以后就别去了,但奇怪的是他还偏要去,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后来听陈碧山说,他去了之后主要是跟教授套近乎,请教很多问题。我纳闷,他怎么“不耻下问”了。那我也没多想,大概学哲学总会难免寂寞,所以找其他寂寞的人聊聊天,总是有益身心吧。

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八年,记得是非典那年搬走的。八年里,他一天都没出去工作过,开始专心撰写自己的代表作《孤独哲学》。我做好了饭,还没等自己坐下来呢,他就坐过来吃,我上班的时候,他自己就煮泡面吃。有一次老黄他们来玩,打趣他,阿放,你今后这书如果出版了,火了,要分八成稿费给洛神啊,你又不是挂单和尚,食宿还要全免吗?他愣在那里,好像从来就没思考过这个问题。那一晚上他都皱着眉头,说话心不在焉,我看在眼里,知道他被老黄的话给套住了,他之前还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一被点破,又完全活在别人设定的问题里,真是又单纯又可怜。没想到第二天,我下班,他忽然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一束黄玫瑰来,“我想好了一个办法来解决老黄提出的问题,我如果和你结婚,就不存在付食宿费的问题了吧。”我把包往床上一扔,“你就是为了不付食宿费才和我结婚吗?”他倒是立刻否认,当然不是了,我很早,几乎是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过,如果我俩能……但是我觉得我不配,我结过婚,又穷得一无所有……

其实他在我这住了几个月之后,我就莫名地对他产生那种感觉了,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似乎在哪本生物学书里看到过,在同一个笼子里养着雌雄同种的动物,不管看没看上,最后总会成一对儿,大概激素这东西不知不觉地分泌出来,弥散在空气里,怂恿着我俩走到那一步。我意在沛公地问他,干嘛送我黄玫瑰,是说我们此时的感情是人老珠黄时的人间晚晴吗。他笑了,说了句实话,花店里只有昨天剩的黄玫瑰打折。

于是他住在我这儿的一年半后,我俩就成了情侣。不过我们没结婚,因为那时候结婚还要去单位开介绍信,还要详细填写配偶的各种信息,我懒得让我们单位那帮麻雀知道。

那几年我俩生活得挺幸福的,我买了第一台电脑后,很快又发现了网络这个东西,起初他还老念叨:哲学家注定是孤独的!看不起我上网。后来,我把他的稿子里的一节修改了一下放在京大的BBS上,结果一天里有几百个阅读、几十个回帖,他这时候就两眼放光了,顾不上哲学家的孤独了,坐在电脑前,非要让我做打字员,帮他跟BBS上那些网友辩论。整整闹了一个通宵,那时候的初代网民对于发帖子和re帖子的热情,现在的人是难以想象的。之后他忽然不再跟我说什么孤独了,开始苦练打字,然后天天泡在网上,从各高校BBS,到天涯、西祠胡同,再到博客……而我倒跟断了网似的,没兴趣关注他写的东西了。对了,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给自己起了道圣先生这个网名的吧。

至于他离开,其实真的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跟我说过,可能老缪更适合我。但老缪从第一次到我家来就明目张胆地表示了他的想法,而且还对他说,要和他公平竞争,反正我和阿放也没有结婚证。在特别强势的老缪面前,阿放也没说什么,只是悻悻然地说,人非禽兽,人非禽兽。我之后就尽量不让老缪到我家来,我们三个又不是东非大草原上的兽类,干嘛搞得跟斑马发情争夺配偶似的。但他最后还是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洛一笛充满张力的声音也似乎倦怠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接着说,“说实话,讲到这一part,还是有些上头的。其实我本来还是有机会再教教他的文法,还有演讲时的技巧,不过据说他现在已经红了,那就好喽。”

红了,当然就不容易见了。

我说自己是老黄的朋友,才勉强预约了一个见面的时间,老黄是最开始捧道圣先生的人,所以面子总要给一点。但他还是要我先去喜马拉雅上买他的课程包,否则“将无法在一个维度上谈话”。我花了99元买了课程,可是听了九分钟就想能不能退订啊。

这个所谓“心灵哲学课”,完全可以称之为“如何穿着唱歌剧的盛装去早市买菜”,充斥着自由组合的哲学人名、术语和时下热词。就像洛一笛说的,他讲的东西合天合地,就是不合逻辑。我不知道那三万多个购买课程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但以我这样的哲学外行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尼采曾经抱着一匹马痛哭,是因为他领悟了众生平等的佛法,以及齐物论的真谛。

不管怎样,我还是专程跑到燕郊潮白河畔去拜访他。他现在的妻子曾经是某财经媒体的女记者,如今已是某音频平台的项目经理。缪得犀说过,她叫魏丽,认识道圣之前还曾经采访过他,“这女孩子,那双眼睛里满是一种改变命运的渴望,可以不惜一切手段。”甚至在第一次采访他的时候,就多次在他面前俯身整理丝袜、三番两次捡掉在地上的笔……用这些三流小说里学来的小伎俩努力呈现自己的性征。“他们俩走到一起,就是利益。她利用他搞知识付费,他利用她来获得平台资源。”

我见了魏丽才知道,缪得犀的判断是很准确的,当时她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仔细询问,或者说盘问,我采访后发稿有哪些渠道,我说我们是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不给大众媒体。她想了想,要求稿子里关于道圣先生的部分她要审阅,而且她有权修改后使用,“道圣先生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满,你可以和他谈三十五分钟。”

等了一个小时后,她说我一会可以进书房见道圣先生了。我过去,正好上一个约谈的女士刚出来,魏丽和道圣先生关着门在里面商量事情,我得空和这位女士说了几句,才知道她是道圣先生的VIP粉丝,刚从山西跑来的。我问她怎么成为VIP粉丝的,她说“特别特别崇拜他,甚至月经痛的时候听了都管用”,我惊讶于她表达的委婉,尤其是她又说给他一共打赏了九千多块钱的时候。我看她应该不是家里有矿的那种,但事已至此,我决定不告诉她,道圣先生宣说的哲学里面满是知识硬伤,就像初代翻译软件,而且去听免费资源里于丹教授的心灵按摩哲学效果也不会比道圣先生差,自己打工的血汗钱买只乌鸡补补不香吗。当然,道圣先生的课程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于丹教授是不可能为别人提供个性化服务的,比方说你打赏100元,道圣先生可以解答你一个人生困惑,还可以追加一个问题。这种在线服务使我想起我多病的室友经常使用的“贴身医生”APP。缪得犀说,魏丽给道圣先生制定的人设就是“看上去哲学皇帝,付费后包您满意”,市场定位还是很精准的,看来也很受欢迎,成为平台的一个爆款,“一生一定要听的一门心灵哲学课”,这个浮窗,经常漂在平台的很多页面上,一不小心就点进去了。

我终于在明亮的阳台飘窗坐到了道圣先生对面。但我真实感受到了VIP与散客的区别。从头到尾,我俩的对话都好像是投币柜机一样的,我问一句,他以四言五言或七言句式回答一句。

关键是在持续冷场的时候,我发现只有我觉得尴尬,而他始终保持凝视我的姿势,让我感觉我是跑他家来接受测谎的。

我想了解一下,您的音频和视频平台上主要的受众是哪些人呢,平台的后台有数据给您吗?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那您觉着学院派的哲学学者为什么没有创立您那样宏大的哲学体系呢?

道在九天之上,也在九渊之下,随自己。

您的四合哲学体系说西方哲学求支配自然之力,马克思主义求支配社会之力,中国哲学求支配心性之力,宗教哲学求支配命运之力。有人说,这种划分过于武断,相当于把四头大象硬塞进四开门冰箱里,您对这种批评怎么看?

夏虫不可语冰啊。

那网上有一段视频是您在TK石化公司中层培训上的一次演讲,您引用了《孟子》里关于浩然之气那一段,大部分哲学家认为这段是中国哲学典型的内心修养名篇,您却独树一帜认为这是古人对天然气的描述,您这是认真的呢,还是跟邀请方闹着玩儿?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几乎问无可问,黔驴技穷了,一看时间,还剩二十多分钟呢,既然他装神弄鬼,我干脆也就装疯卖傻吧。您出来之前一直隐居庐山读书,但您又说知行合一,那在庐山怎么合一呢,除了读书还有别的可做吗?

做梦!

哦,那您在洛一笛家寄宿的那段时间是在隐居庐山之前还是之后?

他一愣,似乎明白了我对他的底细其实已经有了一些了解,于是露出冷笑,从牙缝里挤出两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然后对着门口高声嘟囔了一句,是给魏丽听的,大概是家乡方言,然后就拿起一本书挡住脸,不理我了。我当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也知道对于这种假人是无法进行田野调查的。魏丽走进来,令我吃惊的是,她竟然还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尽管这层微笑的假面薄得像一层糯米纸,直透出炙热的敌意来,我多留一秒钟就怕要遭到暴击。

出来后有些后悔,也有些自责,自己田野的功夫还是太不过硬了,不能和道圣先生谈笑风生,失去正面侧写一个典型民哲个案的机会,对课题而言有些遗憾,但还是可以通过熟悉他根底的人重建其经历。

只是“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这两句话一直像蚂蟥一样叮在我脑海里,搞得我很困惑。鹓雏是道圣自比不难猜,那腐鼠到底是谁?

和陈碧池一聊,他笑了,你查查原始的出处《庄子·秋水》就知道了,这两句诗明面上是鹓雏、腐鼠两个角色,其实还隐含着第三个角色,猫头鹰。他这种阴暗促狭的人以为你是缪得犀派去侦查他状况的,缪得犀就是猫头鹰,他自比鹓雏,这都是他俩争风吃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把洛神比作腐鼠,实在太可恶了,赶明我要是碰着他,一定要揪着他脖领子训训他,吃软饭不是罪,但吃完了一抹嘴说吃的是屎,这可是禽兽不如了。

要说腐鼠,我觉得他现在的老婆魏丽倒挺合适,俩人浑身散发的铜臭气味相得益彰,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祝他们白头偕老吧。我说。

陈碧池嘿嘿一笑说,你也太高看他了,他没有永远的爱情,只有永远的利益,他不会和任何人白头终老,除了名利。在知春里住的时候,洛神说他心高气傲,觉得京大哲学教授讲得太迂腐无聊,但我奇怪的是,既然看不上,那为什么还经常去学校里面蹭课呢,还动不动就叫上我一块去,因为他没有学校食堂的饭卡,叫上我是为了蹭饭,我这饭卡也是借别人的,所以我可不能像洛神那样养着他,我让他付饭钱,他每次都说赊着,赊着可以,但每个月算一次账,写个欠条给我。我没奢望他以后还我。不过他出名了之后,老蒋有一次请他去给李白奖颁奖典礼做个演讲,而且给一千块车马费,没想到他在电话里对老蒋阴阳怪气地说,“老蒋啊,我现在可不是这个价了。”没把老蒋气死。没有老蒋的帮忙,当时从包工队里跑出来的阿放身无分文,在北京大街上流浪肯定影响市容,很容易被警察塞车里遣返回家。没有老蒋的引见,他怎么可能遇上洛神和老黄这两位贵人,一个解决了他的生活,另一个解决了他第一本书的出版。这一切的交叉点不就是老蒋吗,所以阿放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老蒋啊,他竟然跟老蒋耍大牌。由此可见,这人看重的是什么了。

陈碧池回忆和他一起去京大听课,原来他就是找机会和教授攀关系,直到后来图穷匕见,我才知道他在物色一个好说话的教授,然后去考研究生。我大吃一惊,问他,你有学历吗,他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才知道他高中都没读完。我说,那你先去读个成考,然后再混个同等学历,之后再说考研究生的事儿吧,你还想隔着灶台上炕啊。从此他就再也不去听课了。他后来常跑去北大东门外面的雕刻时光逛书店,在那认识一个北漂女,我一看就是个绿茶婊。那女的特能忽悠,说自己要办个书院,可以请他去做讲师,但首先要筹钱,他就跑去跟洛神要,洛神说办书院筹款得瞄着大商人,哪有跟普通人化缘的,出手这么低,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那女的还说自己要在书院里搞个咖啡厅,需要一些西方音乐的CD,他知道我有不少,就跑来跟我借。后来非典暴发,也没挡住他投奔这个绿茶婊的脚步。洛神强作云淡风轻,撕心裂肺这种事儿她的确做不出来,但不等于她心里不难受。那段时间,我和缪得犀经常去她那里陪她喝酒,我们三个敞开心扉却又小心翼翼,装作无所不谈却又避开一切跟阿放有关的话题。我预言那个绿茶婊是在耍他,过不了一星期他肯定会回来。结果他多撑了几周,还是一脸憔悴地回来了。他跟着那女的去了廊坊的住处,好家伙,一起租一套房的还有五六个男的,卖保险的、干传销的什么都有,跟这女的都撩骚撂屁不清不楚的,阿放去那竟然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那女的还给他接了三个语文家教,“除了这些你还能做什么,我们恨不能三头六臂去赚钱养家呢,可轮不到你白吃白喝。”那女的是这么训他的。趁着一天晚上绿茶婊过生日,大家喝得不人不鬼的,他才趁夜深人静跑了出来。我那一堆珍藏多年的CD据说都被那绿茶婊加价卖给几个咖啡厅了。我也挺佩服洛神的,这次阿放软磨硬泡求她原谅,她忽然待他就跟路人一样,她说没什么可原谅的啊,他又没错,感情这东西就是要两情相悦。他离开之后,洛神恰好也悟了,自己也没爱了。

我们这些人当时对他的同情还没耗尽,就收留他住了一段时间。老黄觉得他骨骼清奇,觉得可以把他捧红,就让他把博客上发的那些文章编成一本书,书名还是老蒋起的,叫《孤独哲学:思考让世界安静下来》。我得说,这书火起来,得有八成的功劳算在这书名上。老黄在一个杂牌出版社花了一万块钱买了个书号,把书印出来,他找了一个发行公司,定了一万册。然后又逼着我们一帮人攒书评、刷评论,他在北京、武汉、深圳搞了几场讲座和发布会,这么一折腾,这书还真火了。还有些记者来采访他了,其中就有魏丽。这个在小报天天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忽然发现了命运的跳板,三天两头跑来找阿放讨教哲学。正好这书给阿放赚了十来万的版税,两人屁都不放一个就偷偷摸摸搬出去同居了,老蒋回家一看人去楼空,还以为遭劫了。

我就问陈碧池,那道圣有没有给投资人老黄一些分成啊。

不但一分没给,魏丽还撺掇他把书拿到另一家出版社,因为他们揣测老黄找的那个社隐瞒印数,偷偷卖了钱私吞。搞得老黄和那个编辑也急赤白眼,断了交。不过老黄那时候厂子生意正好的时候,不在乎这个,李白奖的颁奖典礼一次就要花三十多万,老黄从来没跟大家显摆自己作为赞助商有多牛逼,甚至都不好意思把自己放进评委会,还是我们死活把他放进来的,这一点他比缪得犀的境界高,至于现在天天讲人生境界的道圣先生,境界在老黄的脚后跟以下。

洛一笛被教授们视为神经病,她视教授们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但二者话语权完全不对等。她的观点在学术界甚至被提及的荣幸都没有,更别说被批判了。但网络时代的到来似乎带来了转机,至少洛一笛有机会让自己的观点分享给更多人看了。那时候北大、清华、京大的BBS还不需要实名注册,也不必非得校内身份,所以五湖四海,鱼龙混杂,很有意思。洛一笛把她姥姥梅君紫的日记开始贴在论坛上,同时把自己几年来的委屈和怒火也发泄在网上。让她意外的是,她并没有被骂死,至少有一半的人认为她是体制的牺牲品,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网友尤其感兴趣的是梅君紫的日记,他们很多人真的非常入戏,就把梅君紫当成子君来看待了。鲁迅的《伤逝》可以说是对“娜拉出走之后”的一个演示,但“娜拉被情人抛弃之后又怎么样了呢?”网友是喜欢追剧的,他们想知道子君被绢生抛弃后的命运,梅君紫的日记就被当成答案了。

在论坛里,洛一笛认识了陈碧池、老蒋、老黄等野生文学家。

在民科、民哲之外,还有一帮被正经作家视为“不入流”的文学群体,老蒋为自己和这群人想了一个名称,叫“体外书写”。“体制外作家就像体外射精,自己虽然可以有高潮,但永远不会成胎结果,但是体内和体外作家的区别不是高下之分,而是身份之别。”

这群人以极其巨大的创作激情,生产着各纯文学期刊投稿邮箱定期批量删除的稿子,同时他们也逐渐因为深刻意识到纯文学其实也是一种精神领域的权力建构,是一种权力谱系的生产和维护,所以他们开始自己制定文学的评价体系,甚至文学历史。他们起初泡在很多论坛、帖吧里,后来逐渐百川归海,建了自己的网站,手机时代到来之后,他们弄了公号和APP。

虽然他们仍然无法放弃“拯救体制内文学”的悲悯而继续投稿,但他们更重要的工作是团结合作,编纂一套新的文学史大系,所谓欲亡其国,先灭其史。同样要想树立一种文学的地位,就得先建立一种新的文学史。这件事情本来是老黄资助的,后来老黄的工厂被越南和泰国人抢了生意,他老婆又和他离了婚,分了一大半财产,搞得他也快掏空了,体外文学史的工作就陷于停顿,但不论如何,体外文学的主将们誓不堕落到盛大之流的网站写那些怪力乱神、装疯卖傻的作品,帮助审美力残疾的青少年进行精神手淫。

他们每两年有一次自己的颁奖,时间和诺贝尔文学奖公布的时间脚前脚后,名曰“李白奖”,英文名曰Lepord Prize,不但谐音,而且暗含着他们是“野生、野性、天然的”,和那些养殖、御用、虚伪的作家划清界限。我看过评奖章程,其中有一条我印象最为深刻,“参加本奖项评审的作品,不得同时参与茅盾奖、鲁迅奖等其他文学奖的评审,一经发现,立刻取消评奖资格(参加诺贝尔奖、龚古尔奖、布克奖等国外文学奖项的评奖除外)”。

陈碧山原来是在苏州一个昆剧团里设计道具和服装的,但喜欢写诗,想成为徐志摩、戴望舒那样的诗人。为此他在九十年代初跑到北京来,在大学里面蹭老乡和朋友的宿舍,但没想到的是,他那些追求押韵和音乐感的诗歌,被“正规的诗人们”不屑一顾,说那不是诗,是顺口溜。陈碧山骂他们没文化,写的那些没头没脑的东西,是对西方诗歌的东施效颦。“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不押韵吗?这没有音乐性吗?陈碧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写就被讥笑为顺口溜。他单方面和北京的诗人们决裂了,他投给刊物的诗歌也一直石沉大海,起初他以为自己的水平不行,后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汉语诗歌的音乐性拓展到极致了,还被拒稿,他决定不再写诗了,为了告别诗歌,他搞了一次纪念活动,就是把自己攒了多年的各类诗歌刊物以及自己手写的诗集,拿到京大的五四广场上,摆成两个字“焚诗”,自己就躺在两个字之间的空地上,让朋友把这些写满诗歌的纸烧掉。虽然这次“焚稿断痴情”的准行为艺术没有圆满完成,被保安给强行终止了。但在这次焚诗事件中,他认识了老蒋。

老蒋是在中关村帮姐夫攒机子的,平时也老爱在各大学里混混文艺圈。初次见面,老蒋请陈碧山去老虎耳朵胡同喝酒。老蒋安慰碧山,戒了诗好啊,写诗比吸毒还伤身体呢,你看看嘛,写得好的诗人基本不得好死,一个诗人要能健康长寿,一定写得不咋地。还是写小说吧,看的人也多,毕竟写东西不就是给人看的嘛。

陈碧山就这么被老蒋带到了写小说的道路上,但至今两个人都没有成功在正规文学期刊上发表任何一篇小说,只接到过几封闲出觉悟的编辑写的退稿信,大意是多读一读某某作家的作品,多学习,多借鉴。他们觉得那些成名作家的书写得实在太烂了,这些人不论写农民还是学者,都写得太假了,可见这些中产阶级作家太缺乏实际经验,完全凭激素和内分泌的引导进行写作。他们决定搞一个体制外作家的网上平台,让所有被排斥在体制外的作家有个展示天赋的地方。于是两个人自学了一些简单的编程和架构,搞了个论坛,叫“李白网”,两个人做论坛主编,刊发全国投稿。这个李白网还真做了起来,最好的时候,日活达到上万人次。老黄也是在这个网站认识他们俩的,并且资助了李白奖,成了体外文学最大的赞助人。

我第一次和三届李白奖得主陈碧山在新街口吃门框卤煮的时候还真有点高山仰止的心情。我看过他们“体外文学史”的部分片段, 1949年以后的作家,包括当代的莫言、余华等等,都惨遭恶评,说他们是中西混血,但和1949年之前的作家不同的是,他们混的是静脉血。我奇怪,李白怎么就符合他们所谓野生文学的标准了,他不也是求圈养而不得,只好散发弄扁舟去了,否则也跟杜甫一个样,每天因为上朝而兴奋得失眠。结果陈碧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那是你不懂李白,巴结权贵,那是仙人在历劫,经过这种委屈,才能化蛹成蝶,成为诗仙。上古之庄子,中古之李白,当代之碧山,都是这样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他当时这番瀛洲之谈真的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让我无言以对,觉得自己的境界在地上的尘埃里。当他向我展示了他一篇广受体外文学圈粉丝欢迎的新作时,我好像看到一个俏丽的背影转过身来却是如花。那篇小说叫《枣糕》,说的是一个打工者在五道口最火的枣糕王摊位前纠结于到底是花8块钱买一斤还是10块钱买一斤半,其间几乎回顾了他整个前半生的苦辣酸辛、悲欢离合。我快速翻屏的动作显然已经让他感到不悦,过了片刻,他忍不住提示我,他这篇小说可是“追忆似水年华体的”。我说,我看出来这是意识流,但这手法也过于简单粗暴,人的回忆也是需要时间的,身后排队的人哪有这耐心,就算你是马尔克斯也不行。他忍不住了,你小说读得少,没想到物理学也不行,你不知道心理时间和物理时间是两回事吗?在别人看来也就是几秒钟,可在我心里,已经浮云苍狗沧海桑田了。文学如果连这种自由都没有,那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候,我明白贴吧里评价民科常说的一句评价了:你不能讨论他的观点是否正确,只能讨论他的观点如何正确;和体外文学家对话也一样,你不能讨论他的作品是否伟大,只能讨论如何伟大。我想我只是在做田野,犯不着和他杠起来。于是就连着点头,表示经过他的“点拨”,我终于可以领略这篇小说的大师手笔了。

我很遗憾,没有赶上陈碧山盛赞的“什刹海峰会”。

那是缪得犀在2008年搞的一次非交互学术界的顶尖人士大聚会。什刹海峰会的宣传册首页写的是:Solvay again!我去查了一下才知道,这句口号还真是言简意赅,野心勃勃。Solvay指的是物理学界的索尔维会议,尤其是1927年那次,天才云集,奠基整个现代物理学的大师几乎悉数出席,爱因斯坦和玻尔两大门派进行了世纪交锋。缪得犀的这次大会看来就是要续那次大会的遗韵,开创一个时代。

陈碧山说这次大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出了太多事儿了。

我想也是,这么多天才聚集在一个宾馆里,就好比很多高能粒子压缩在一个狭小空间里,不出意外才怪。

号称铁岭高斯的民间数学家赵保国带来了他三进制数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这将是他用这件独创的利器解决的最后一个难题,哥德巴赫猜想!据说他去年就已经完成了证明,但出于对这次峰会的尊重,证明一直没有发表在网上,而要留到峰会首次宣读。他利用独特的三进制先找到了0和1之间一个新的整数,然后用这个整数轻而易举地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方法是如此清新脱俗,但让他震惊的是,在“科学分会场”,他的这个世纪成就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掌声,因为他发现,当天还有好几个科学天才也“顺便”解决了哥德巴赫猜想!他忍无可忍冲到台上,大骂那几个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人根本不懂数学,但他们相互都不懂对方的数学,所以无从证明谁是对的,这充分体现了大师姐“非交互式学者”定义的精准。最后铁岭高斯就跑到顶层,把一页页论文烧了,扔下来,稿纸燃着火焰,从六楼飘落,如同被雷电劈下来的龙鳞,整个大堂和天井里都回荡着铁岭高斯号啕大哭的声音,这哭声和防火报警器的蜂鸣交相呼应……陈碧山有幸在手稿焚毁之前,捋了一眼,没想到数学论文可以用诗经体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阿基米德,在泡浴缸……

铁岭高斯的发泄虽然激烈,但毕竟还不算粗鲁。江西来的史学超人黄阿角可就没这么克己复礼了,他趁午宴敬酒的机会,泼了战狼学者罗建钢一脸酱香型佳酿,之后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老蒋戏称为黄帝战蚩尤。因为罗建钢主张黄帝轩辕氏是文明初祖,发源于湘西,湘西某地方言后来被雅利安人习得,遂成为梵语、波斯语、日耳曼语的元语言。但黄阿角一直认为这个创意是罗建钢从他那里偷去的,只不过把蚩尤换成了轩辕,后面的具体展开都和他的蚩尤创世纪理论一模一样,只不过因为罗建钢是大学教授,可以发论文,办研讨会,拿课题,收买媒体,而他连这次参会的路费、住宿费都是借的。

三天会议里最大的一次battle,是第二天发生的。永动机派迎来和掘墓门的终极对决。永动机派本来是民科里最大的门派,其中又以邵石石为首的工程技术流和以江上滨为首的理论玄想流,两大流派相互斗争了几十年。后来,另一股势力迅速崛起,让永动机两大流派的分歧变得无足轻重了,那就是掘墓门。所谓掘墓门,就是一些力大无比的天才,他们要么证明了牛顿力学是错的,重力不存在、质量是幻觉;要么证明了相对论或量子力学是错的,光不是宇宙里最快的物质;要么证明了电磁学是错的,电荷不存在云云。总之,他们的研究可以将现代物理学大厦拆得稀碎,所有物理学大师,从牛顿、伽利略到爱因斯坦、玻尔全都得从安然高卧的坟墓里扔出来。李灏和方一至就是这些人的精神领袖。

面对掘墓门的咄咄之势,永动机派形成了统一战线,决定还是坚持能量守恒定律,以此来对抗砸烂一切物理定律的掘墓门。双方在大会上吵成一团,相互拆穿对方显而易见的破绽,不断援引又不断摁倒历史上的所有物理学家,在僵持不下之后,争吵不出意外地扩展到相互攻击对方的学历、职业、智商、相貌以及外语能力。

这场混战贯穿晨昏,不但将抗癌门、通灵脑科学门、反进化论门这些领域诸神的发言时间挤没了,而且由于声音过大,还被周围小区居民报了警。警察一进门,有些人可是吓坏了。一直逃债的量子抗癌专家胡云清,曾经入过邪教的经络能大师闫旭,肩负上访重任的生物地震感应学家冯光辉,纷纷跳窗而走。

这一切,缪得犀当然看在眼里,但他安之若素,好像斗兽场里的裁判员。果然第三天,缪得犀用他的“多宇宙统一玄弦学”,将与会所有人的理论全都“统一”了,只留下了文学和艺术。令陈碧山吃惊的是,这些谁都不服的科学家、哲学家竟然没有人公开挑战玄弦学。直到在最后颁发轩辕奖章的时候,陈碧山才明白其中道理。各路势力中的头部人物都被安排了头衔,拿了奖章和奖金。他自己、老蒋、老黄也都分到了。原来这是一次成功的统战大会,皆大欢喜。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

【王好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现就职于某出版社。2018年起开始在《人民文学》《作品》《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有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选载。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