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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5期|阿典:渡海的女人(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5期 | 阿典  2021年10月28日08:26

花砖墁地,一双裸露的白足,骨肉匀停,尖齐圆健,提上来,又踩下去,如花椒入油,激起情欲。

这是后堂的夫人午睡刚醒。

她看着眼前茫茫莽莽的惊涛骇浪,浑然如实质,峰峦丘壑沟渠乃至瀑布,因势象形,各具情态,自己这小小的人儿,笔锋般飘来荡去。她内着丝质旗袍,外罩西式长款翻领皮衣,脚蹬孟克皮鞋,拎着印花手提箱。笔锋所由的那支握管,是艘木质汽轮。

她正要渡海。

东南,相去大陆不远,巨鲲堕海,璧沉之前,背上旗挺枪立的鳍,与鳞,化成了轮岛上深深的宅子。当其时,岛上的阿婆刚刚筛了土,要做煮酒的陶甑,每每不成,草火堆里不得全瓦,直至大海深处哗啦一声,铮铮的细响破开灰烬,都以为又烧裂了,起出来看,赭红的陶甑端端正正地立着。手上的经验被篡改,且因为孤例不能印证前后,遂在糯米酒的香醇郁烈中坐实了密契主义。宅子姓扶,称大夫派,灯号临川。临川照影而生梦,扶正清三年前从西洋回来,开了一家银行,拱券棱棱层层,岛民所惯见的是月亮门之后总是塔,太阳下的乱虎难免不适,于是整座岛屿颠倒了时间,日落而作,入夜之后,火光烛然,便如同海岛上的梦。

扶正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睑开始下垂,这双既有死气又含讥讽的三角眼,在哪里见过?扶正清想起,两年前,中央大地来人,持巨幅肖像画,称为一等毅勇侯太子太保曾国藩及妻欧阳氏,画上那双如烙铁头一般的三角眼,分明和镜中别无二致。如此丑态,如此丑陋的自己?究竟是几时开始可以坦然揽镜自照而不虞省身之祸?扶正清摇摇头。

在里间照应了夫人午睡,自己喝了茶水,正将无名指伸进盏里浸着,她来了。

固定习惯被打破,如同滴水穿石中偶然被接住了一滴,这一滴于王元松是性命攸关。他五岁开拳,三十年过去,终于可以闭目视人。习武的人总归要斗拳,斗拳如钓鱼,把全副精神都在钩子上结好了,人人都假定自己周身光明毫无纰漏,念想、遭逢、回望、祈盼,浑然圆满,王元松却知道最倏忽的罅隙,那是有声音的流动。大小四十余战,王元松听凭声音中的裂缝,未尝一败。现在交手少了,流动就坦坦落在了治印的刻刀上。这是功夫之外的功夫,起先,王元松想过操琴,取的意思是怀抱婴儿,但总是难以自禁用肘膝间的胡琴去追伶人的声音,不成不就;又想起此前交手的日本剑客松本彻,素爱的是萨摩琵琶,便书信求之习之,半年过后,王元松寅时起身练拳的时候,心绪不宁,犹似走错了衙门,申不得主张,往深里想,练拳的人要与身外共鸣,说起来是诚恳于万物,实则一切都是自己的主人。不与三尺之外的事情作对,这是武师的本能,王元松对日本人无仇恨,他没见过日俄战争。

从汉官印开始,王元松一把刀拿住了,往往锋锐既出,无须修润。今天他要刻的是“云深小李”——“李”字横笔起势,第二笔是“竖”。走刀之时,己身不知,印也不知,神鬼也不知,王元松眼睛离得稍稍远了一些,才看见“李”字头的山形被刻成了弯弯的样子,接下来似乎可以是个“黄”字。王元松心神乱了,便刻不下去。

认识黄志钧的翌日,暮色四合,草木优容。王元松与桥本彻对决,九息间,单刀对武士刀,胜负不分。第十个呼吸,王元松抢入内堂,挨了桥本彻的肘尖,用胯骨将桥本彻发跌出去。二人便都在王家养伤,桥本彻问王元松当时为何弄险,王元松道,我听不见你的声音。半个月之后,桥本彻告别。王元松回忆起来,在日记里写的名字是阿彻。阿彻生性孤独,活着只当死去,常说一身一剑都是借来的,大约百年内,也只有王元松的日记里载录了他。而去之阿彻泛海而来的两百年前,山本常朝留下《叶隐闻书》。阿彻口中,《叶隐闻书》是日本武士的大雄宝殿,又是方丈室,示人和事己的,都在这本宝筏里。他又言,中国拳师无教堂无教宗,诡谲宏阔,打生打死,只是奴隶主中的奴隶,没有长成自然里的一株树,未能凭借土地的力量开落。

扶正清静静地听着,在女佣换茶的时候,接过她的话头:“这位黄志钧先生,我是久仰的。”

她笑了笑:“黄先生议论惊人,听着了,不想走。”

扶正清:“我太太在旧金山,学汉文的时候,读过黄先生报章上的评论,她说黄先生文章,越洋而来,其实不过寻常。”

她:“尊夫人学汉文,在美国倒是显得并不寻常。”

扶正清:“王太太书香门第,她和你不好比的。”

她站起来,半蹲着福了一礼:“见过大兄。”

扶正清抬手虚让:“这么说起来,我应该称呼你弟妹了。”

女佣上来换过茶水,摆了一盘果子。

元松本姓扶,是扶正清同族。扶正清出洋的年月里,元松在破拳的时候,和父亲有了争执,拳理大过天,落到手上,压死了父亲。舞弄拳脚求的是颠扑不破的道,为人父宰则是向命运借来的权力,偶然遇到必然,不消说,这位中国父亲的运气是差了些。夜半,火炬编造的细篦子密密爬梳了好几遭轮岛,元松竟然逃出,翌年,认识了她,随了她的本姓,改宗王氏。

王氏一门举家从绍兴前往天津,在城南洼地买下连片平房,开始盖房子,并更名为通庆坊。一大纲家私落地,她停了月事,光着脚在北方的泥地里走着,细雨酥软,洁净的肌肤被齑粉似的水土沾染了,更显得净洁。通庆坊旧地穷病苦厄,平房都是几根木桩钉住的,推起来如折纸一般,折叠、溶消、解离,木头与木头相撞,又再扑跌,闷响之后又是闷响,像是楔子锥进她的步伐,渐而至于把她的脚底托举起来,其间那些许的罅隙微茫难求,其质却如雨落深井,在墨绿的内部结成浑圆的知觉,包裹着眼底纳入的比棉布粗硬的一张张面孔,棉布洗了不知道多少水,日益削薄,挂在支棱的骨头上,仿佛石窟中的壁画,沥的粉贴的金都叫人盗走,只剩下没有用的边边角角,左一片皮肉,右一根孤拐,不成人形的人形手上看不分明是法器或生计。父亲的钱财有多丰足,她便走了多久,光着脚的她和北方的泥地,是信仰不售的宗教。新宅子请了犹太人设计,又被王老爷修改,图纸摆正,楚汉两分,这边看到的是四合院,那厢满目都是挤挤挨挨的楼房。地基要深,三尺而下,水出汩汩,三丈而下泥土复转硬实,只是有一种瘆红。这里毕竟是有鬼的,居民流民多有惨死,死前痛苦,死之后五内俱安,反而觉得来来往往的活人,生来常显聒噪,命里总嫌惊惧。她刚刚走过,赤裸的足心并未真的落下来,而泥土之界翻折过去,倒影是一个女鬼,正把她的孩子的腰身重新拧断——小孩子不适应,每每总会把自己的腰身扶正归位——周遭是更多的鬼魂,或不紧不慢地捡拾着自己零散的肢体,或踽踽而行,有的用一把剃刀怡然地刮削着自己的舌头,有的驮着巨大的纸银锭,趴伏在地动弹不得,兀自翕动着裂到耳边的大口,吐出串串漆黑晶亮的珍珠。更远处,鬼魅如山如林,如瀑布星辰,但动势则更为缓慢,会聚成轻盈曳荡的精神充塞宇宙——女鬼就看见脚下岚雾里模糊暧昧的一双白足粗笨迟滞地朝着自己顶上来,霎时间,四下里响起尖厉的啸叫,上下四方宛如被巨大的手掌抓握挤压,不住地陷落,塌缩,从缓慢而至极快,终于化作一点白光。观音降世,大概也是如此行走,然则,她毕竟不能自知。她光着脚在北方的泥地里走着,忽然丹田里紧缩,股下血出,晕倒在地。

元松救起她,她跟着元松离开了通庆坊,取了新的名字李云深,元松则姓了王。行未久,拳友介绍元松去某胡姓老太监家里做护院,元松从酒楼出来的时候,斜阳满街,凉风迎面,已经是深秋了。元松当值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写写画画,元松在场面上也识得了不少人,多是书画商、古董商和唱戏的,一天,专工乾旦的兰纪云送来几幅旧画,当中有卷《睒子本生图》,从那日起,她就对本生图这个式样着了迷。元松问过几次,究竟痴在何处,她也说不上来。一直到元松决定东渡,去日本见桥本的前夕,在书房又瞧见了《睒子本生图》,先跳到眼睛里的是干枯血迹般的色彩,鬼怪的模样如同心中疾秽,再一睁眼,这幅画于尺方之间写进了睒子的一生,如何事亲至孝,怎么身中毒矢,这般劫难,究竟扰动帝释,终于死而复生,种种情状,桩桩件件,变成几块巴掌大的图形,围成了个圆,从生开始看亦可,从死开始看亦可,菩萨法里只是光坨坨的圆。

元松在胡老太监的宅子拿过几拨蟊贼后,教下几个院工粗浅的棍棒,太平了许久,直到胡老太监干儿子出了事情,他在码头包工,吃得太狠,逼急了苦力,聚众来闹,元松下不去手,即便动武,怕是也解决不了问题。兰纪云请来了名记者黄志钧,他和苦力们谈得入港,银钱终于撒了出去。晚间在东林阁摆酒,三巡五味,黄志钧忽然批评起兰纪云来。黄志钧来时,元松只瞧着一颗剃着寸发的圆脑袋,架着圆圆的眼镜,清瘦单薄,黑色的长衫里语调平缓,三十岁有五十岁的从容,声音琳琅地丢出去,听的人耳朵里丝毫水汽也不冒。待到面色泛酡,手上夹了飞艇牌烟卷,嘴里开始骂了娘,先讲人与禽兽无异,春去秋来,欲望消长,同样道理,又说顶顶不好的,是这么大的国家,这许多的人,偏偏都只有一种面孔,信指一点,隔着席面朝着兰纪云说话。这会儿,胡老太监心头正想着夜间抽大烟的时候,要让哪个丫头的乳房来给自己暖脚,就听见黄志钧说胡老爷,又不光胡老爷,还有兰纪云,又不光兰纪云,还有今天的苦力,都在学读书人的样子,行走坐卧,待人接物,往来酬酢,闲谈阔论,涵泳滋养,脑袋都被几本书夹住,这是把价值限死于单一秩序里了。到这里,元松和诸人业已似懂非懂,只是觉得黄志钧的言语太过狂悖,又不能顺着他的道理讲下来,元松正在琢磨“情存彼此,智有是非”,黄志钧不知道哪里又骂了娘,垂头睡去。

王元松回到家中,热水烫过脸,翻了翻约饭的帖子,坐了坐,都回书推掉。翌日,桥本彻来战。立定的王元松,不知道先出左脚还是右脚撩开,动起手来,身体四梢也不如往日灵敏,听不到桥本的劲,他心头烦躁,闪念间,默诵了三遍“其名为风,是唯无作”,才胜了桥本彻。事后与阿彻复局,阿彻大叹,原来奥妙在《齐物论》。送走阿彻,王元松给黄志钧下了帖。

她内心焦急,这等心绪情感,是从来没有过的,倘若将此时的她与刚刚踏上轮岛的她,同时画在一页纸上,再相向弯折,使狭长的鼠须针穿过她和她,所得是栏杆拍遍之后的同样的内心焦急。而在此时,即便如此观想是她久曾经惯的,仍然无法免除这等心绪情感。轮岛人对于时间的处理比之她的经验南辕北辙,她不能自觉,就把脚下的箱子摆在桌上,打开来。日头尚未西斜,轮岛似沉沉的门扇开启,里外尚未相见,更逼显阒然。扶正清看着她把箱子搁在了中堂的八仙桌上,也不以为忤,里面是一幅绢裹着一根弧形的长条物件,她展开绢帛,上面乌突突的图形,分成几个小圆饼,圆饼再组成更大的圆饼,中心围着一趟骡车,载着一具瞑目的男尸。尸体的头颅比图中其他的人形都要更大,甚而至于比己身所能肩荷的也要更为巨大。尸身脖颈处横着一撇骨头,端的近乎虞世南书,紧白处隐隐有裂纹密布,过天青漫染茶色,约莫如是。后堂午睡的人梦中惊悸,隐约中似乎听见大海深处有人吞咽了大口津液,咕咚一声,青蛙跳入碧潭,季节换过来,扶正清调整了呼吸,他出洋多年,又娶了白种人太太,一回到这岛上,丝毫没有削足适履的艰涩,自然而然地就跟着日升日落吐纳归息,太阳终于向西,他的心意要变得沉潜安详。

扶正清:“这是元松贤弟?”她摩挲骨头:“他的肋骨,上面的伤痕,是和日本武士桥本彻比斗的时候受的伤。”说完,手指头点在了画中一个小圆饼上,那小图敷色焦渴,线条狞厉,图中两个人手脚相接,怀抱中如封似闭,浸浸然生出急剧的饥馁。扶正清不敢细看,随手把手指落在另一幅小图上。她:“那日,元松约了志钧,本来是要吃饭的,袁世凯急召,请黄先生去北京,就在老龙头火车站旁的茶馆里见面。”她又摩挲骨头,摁住了一句话,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有万般心事托付于人的释然。太阳向西,她变得安详,再去悬想她和元松之间的情爱,元松和志钧之间的情爱,心事在骨头上便不再是裂痕,过天青漫染茶色,欲书花片寄朝云,昨夜的暴雨并未稍减岛屿上的热力,从指尖到发丝便生出了罗勒叶子的香气。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5期)

【阿典,1982年生,江苏高邮人。2004年-2005年,杂志编辑;2005年-2007年,电影、音乐类自由写作;2007年,纪录片《生活艺术家》,联合导演;2014年,短片《the absent》,编剧&联合导演;2016年,短片《privacy-power-public》,编剧&导演;2019年,短篇小说《渡海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