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十月》2021年第5期|李寂荡:花园(组诗)
来源:《十月》2021年第5期 | 李寂荡  2021年10月27日08:50

李寂荡,生于1970年,贵州福泉人。曾就读于长春师范学院历史系和西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1999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贵州省期刊协会副会长。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直了集》。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第三届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主编有《新世纪贵州十二诗人诗选》《在写作中寻找方向》等。翻译作品《美国百年最佳短篇小说选》《喧哗与骚动》即将出版。

花 园

感觉你无所不在

我看见的你能看见,譬如三叶草上的朝露

我听见的你能听见,譬如穿过松林的风

我嗅到的你能嗅到,譬如春天樟木的气息

我的世界就是你的世界

这世界犹如我们的花园

 

我仿佛航行于海洋

你犹如海中那一列岛屿

不在我左,就在我右

我出行与归来,晴日或者雷暴

你就矗立在那里,仿佛永恒

如今蓦然抬首,唯见苍天连着海水

 

信 札

那时的信札,可能是一行雁

一只鸽子,一匹快马

可能在正月写就,七月送达

或者从未送达,也未有回音

所以造就了“石沉大海”和“音信杳无”

那时盼复不是以日计,而是以年计

对于对方生活的想象可能以季节为单位

那时一别易成永别,千百遍

落墨于胸中的素笺,怎能交与驿站

一阵风,一场雪,一片月光,一曲流水

都是你的信使,无数遍邮寄

从未幻想收到回信

 

洪 流

雨没日没夜地下着

河水已是洪流,一泻千里的样子

我们置身于雨外,又像置身于雨中

置身于河岸,又像置身于河中

像岭上的杉木,河中的石头

断断续续的话语终究被河水的喧嚣淹没

我像仓皇的河水逃入你的身体

我们像火焰中两种金属想熔为合金

冷却后,铜还是铜,铁还是铁

 

稻田里的玫瑰兀自盛开,白的、红的

我们采摘的不是玫瑰,是路旁的枇杷

有河水一样的颜色,枇杷一样的味道

 

夜晚的钢琴

只要钢琴声一响起

狰狞的夜色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琴声犹如烛光摇曳的巴山夜雨

犹如枯山在四月返青

琴声来自楼下,却不知在哪一道紧锁的门后

在这城乡接合部,竟然有人弹钢琴

这让我颇感意外,很多时候,

窗外不绝于耳的是商贩的叫卖声

为了生计的喊叫,近于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弹琴者是谁,弹琴者

也不会知道楼上有一双谛听的耳朵

和一腔突然泛起的柔情

我更愿意将弹琴者想象为少女

她在用纤细的手指将满腹心事倾诉

那心事茫然,而美好

 

疤 痕

水火无情,却又须臾不能离

四十九年,各样的河流中我从未遭遇过不测

我见到过大火烧毁房屋,见过战火蔓延

但于我而言,水火无情只是一个抽象概念

火焰从未抵达过我的身体

这个春天,我在煤气灶上烧口罩

手背却被火焰狠狠咬了一口

熔喷布粘着皮肤一起燃烧,吹不灭

拍不掉,直到开水龙头冲刷

皮肤烧掉的地方露出了鲜红的肉,

像身体的破绽。痛倒是忘了,

伤疤却像一枚枯叶蝶停栖在我的手背

时时在眼前,提醒我存在的残缺

我反复地用疤痕膏涂抹

想将凸起的疤痕抹平,重新长出皮肤

我反复揉搓的只是我的内心,要像

眼睛能容下沙子一样容纳这疤痕

接受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如同我已被篡改或不可篡改的命运

将随我度过余生。三十年,

或四十年,如果我能寿终正寝

整个人将被一炉烈焰吞噬,包括骨头

这一块疤痕也将与我同归于尽

它的存在也是短暂的,正如我的存在

 

我在心里挥舞着镰刀

连绵的雨水让植物如山洪暴发

两米宽的步道被各样植物侵略,变得

越来越逼仄,每一次在步道上奔跑,

我在心里便会举起镰刀,将入侵的植物

从根部齐刷刷割掉,尤其茂盛的蓬草

只保留开白花的雏菊和朝荣

路旁桂树被藤蔓缠绕,有的藤蔓

把黄杨罩住,黄杨看起来像囚徒

我想心生一把长剪,咔嚓咔嚓地

把藤蔓剪掉,我还要将女贞

剪成平头,将黄杨剪成毛栗球

这条步道变得规整,我也因此喜悦

我将镰刀挥舞了一千次,长剪夹了一千回

并没有割去或剪掉一枝一叶一藤一蔓

我奔跑的步道仍然杂草丛生

被缠绕的植物仍然挺不起腰

 

密林中……

密林中,我发现了一棵开花的树

倘无发现,这里就不存在一棵开花的树

开着红白相间的重瓣樱花

在忽隐忽现的光中,花朵时明时暗

树上有去冬的枯枝,轻轻一拽便折断

啊,光阴漫长,我给久未联系的友人

打电话。东风浩荡,我来来回回地

在树下走着,电话打了很久

不经意间,我发现在樱花树下

有一座墓,墓上枯枝间长出了青草

墓碑上有隶书欧公致远之墓,旁有

模糊的小楷,立于光绪十一年

 

——如今大街上早已车水马龙,

那位友人已杳无音信

我忽然想起早春那个寂静的午后

 

宽 容

不同的路段不同的植物不同的花香

女贞的、蔷薇的、泡桐的、樟树的

耳边一直是各种鸟叫,住在城乡接合部

喧嚣与杂乱加倍地得到了这个园子的补偿

有规律的、单纯的、清净的日子多么难得

恐吓、惊惧、焦虑、沮丧和侮辱

仿佛不曾存在,也将不再存在似的

也许,对命运的谅解与宽容

让我们得以存在下去——如对占据跑道

跳舞、并排散步堵住人行道的人

 

过 去

过去找上门来,或者与你偶然相遇

就像穿越到了现在

你以为他渐行渐远,从频频回首

到偶尔回首,再到永不回首

过去湮没于过去,如湮没于弥天大雾

 

当然,过去已不完全是过去,甚至

已经面目全非

你和过去一起回忆过去,

仿佛在把玩和端详一枚琥珀

哪怕其中凝固着曾经的泪水和喊叫

相视而笑,一切似乎皆已释然

对我们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光阴

在这人世,我们已来日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