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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10期|徐晓:爱你的人死于心碎(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10期 | 徐晓  2021年10月27日08:12

与珮洁彻夜长谈的那个晚上,妈妈永远地离开了我。珮洁的到来与妈妈的死没有必然而直接的关系,即便珮洁那天没有来我家,即便我与珮洁没有进行那么深入而密切的交谈,即便我没有珮洁这个闺蜜,妈妈总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早一天或晚一天,都是相差不大的。

只是,那个周末,按照惯例,如果珮洁不来找我,我本该是要回爸妈家的。如果当时我待在妈妈身边,她还会死去吗?如果我守在她身旁,她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是否会感到圆满和欣慰?在弥留之际,她是否因没有见我最后一面而心怀不甘和幽怨?

只是,那个周末,按照惯例,如果珮洁不来找我,我本该是要回爸妈家的。如果当时我待在妈妈身边,她还会死去吗?如果我守在她身旁,她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是否会感到圆满和欣慰?在弥留之际,她是否因没有见我最后一面而心怀不甘和幽怨?

哦,妈妈!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这个世界上最令我心疼的人。她不在了。她终于解脱了。而我,只感到头痛欲裂。

我赶到爸妈家里的时候,客厅里没人,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我推开卧室门,妈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扑到妈妈身上,大脑有那么几秒钟僵住了,我竟然不知道此时此刻是该号啕大哭还是像以前那样喊她起床。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却感到鼻涕眼泪糊住了整张脸。

面前的这个沉沉睡去的女人,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模糊,那么的遥远。我竟然有些不认识她了。这是我的妈妈吗?她为什么静静地躺在这儿不再醒来?她为什么早早地弃我而去?她心心念念的欧洲之行还没有实现,怎么就舍得匆匆离开这个世界呢?巨大的困惑充斥了我的整个身体,我觉得我要被一种虚无而又盈满的情绪胀破了。昨晚与珮洁喝掉的几瓶干红,似乎此时才发挥它们的效力。胃里逐渐开始翻江倒海,我冲到卫生间,却看见爸爸木头一样呆坐在马桶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整个人仿佛傻掉了。我喊了他一声,他不看我,只是鼻子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声响。我知道这算是应答了。我来不及多说,拿起一只脸盆便把头埋了进去。

等我把胃里的一切全部吐空,再洗了一把脸,稍稍缓过神来之后,爸爸才慢悠悠地转头朝向我,说:“你这是喝了多少?”

卫生间里飘荡着一股浑浊不洁的气味,更确切地说,是烂葡萄的气味。谁能想到呢?那来自美丽浪漫的拉菲庄园的晶莹剔透的果实,那甘美梦幻的汁液,那令人如痴如醉的异国情调,穿越久远的时间和迢迢的路途,在一个中国女人的胃里辗转一圈之后,竟轻而易举地化作一股令人生厌的烂葡萄味。这腐烂肮脏的气味!这闭塞的无法冲出重围的生活!

我望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的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恨不得代替妈妈去死。我恨不得死去的人是我,不,我要和妈妈一起去死,因为如果我不在了,她活着只会更痛苦。

“你相信吗?在我们正折腾着要孩子的时候,他那个浑球儿子就把人家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珮洁轻轻地放下酒杯,把绵软的被子拽到身上,蜷缩成一团,像是要马上准备进入冬眠一样。

“是叫宝宝吗?才多大点儿孩子呀。”我只感到吃惊。几年前在珮洁婚礼上见过的那个瘦弱的小男孩,转眼就要当爸爸了?

“叫贝贝,马上就高二了。”珮洁的语气里满是轻蔑和不屑,“现在的小孩,早熟得很,也没个妈教,学坏是早晚的事。”

“怪可怜的,才几个月就离开了妈,你家老方又不让人家见孩子,什么人呀。”

“那怪得了谁啊?人家在那边又有了俩小子,十几年了,恐怕自己都忘了还有个大儿子吧。”

“这么说,还是让你得着便宜了,白捡个儿子。继母的瘾,过够了没?”

“哎呦,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真是两头难。这么多年来从没叫过我一声妈,那天跑到我房间,拉着我的胳膊求我别告诉他爸,一米八的大个子就那么黏着我,我的心都快化了。”

“这就母爱泛滥了?”

“母爱倒还在其次,先给我来了个当头一棒。他是这么求我的:‘妈——我的好妈——求求你了,要是让我爸知道了,就把我的狗腿打断了。’你知道的,我刀子嘴豆腐心,我怎么忍心让老方把他的腿打断?”

“他想怎么着?让你保密?那告诉你干吗?”

“捅了篓子总得解决呀!”

“要钱?”

“十万块。”珮洁打开手机,给我看贝贝和那个女孩的照片。“看见没?在酒吧唱歌的,看这打扮,说三十四,我也信!”

“小伙子喜欢这一款?不会是被骗了吧?”看着那几张浓妆艳抹的照片,我不相信这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

“我也这么觉得的,是不是让人给讹上了?”

“他们之间,有没有……”

“我问过了,那浑小子说只有过一次,到底几次这谁知道?”

“现在的小孩……真是……怎么说好呢。”

“你也太落伍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芸,现在的时代,跟三十年前的我们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世界。十多岁,咱们连男生的眼睛都不敢看,放在现在的女孩身上,恋爱谈过七八次算少的,像你家雅南那么乖的,也就你能教出来。这个时代咱们是真的快跟不上了,你看看这脸抹得,像个女孩样儿吗?”珮洁翻动着那几张照片,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看起来真不是省油的灯。”说实话,我最好奇的是,这女孩的父母,是什么样的呢?到底是怎样的父母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在酒吧以唱歌为生呢?

“唉,那个浑小子支支吾吾也说不明白,估计他也懵了,反正女孩是混社会的,道上有人,说拿不出十万块,就直接找到他爸单位去,孩子害怕捅到他爸那儿。”

“这是敲诈吧?打胎需要十万块?这怎么看都像是阴谋,背后有人要黑你家老方吧?”

“就是说嘛!孩子苦苦求我别告诉老方,十万块我是可以拿得出的,但是万一这事没这么简单呢?那老方知道了还不得吃了我?要是告诉老方,孩子就要被打断腿,你知道老方那暴脾气。这两头我都没得选,难啊!不是我心疼那浑小子,那天他叫了我几声妈,我不只心化了,我感觉全身都酥了,那是啥感觉呢?就是头皮发麻,汗毛直立,心惊肉跳,惊涛骇浪。你说我这一大把年纪了,才体会到当妈的感觉!不行,我还是得要个自己的孩子。”珮洁隔着被子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小腹。这么多年来,那儿一直是一片平坦的河滩。

“要我说,你还是告诉老方吧,这是他的亲儿子,不会真的打断腿的。”

“没那么轻松,你是不知道,老方他……”珮洁欲言又止,神情莫名其妙地凝重起来。她起身又倒上一杯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她掀起被子,赌气一般地坐起来,蓬松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但仍旧挡不住她红润的脸颊上泛起的光泽,天蓝色的真丝睡衣包裹着她不再年轻却依旧丰盈的身体,让我恍然记起二十多年前我们窝在大学宿舍狭窄的单人床上窃窃私语的那些夜晚。

快要凌晨两点了。这些年来,除了珮洁偶尔造访,我一个人度过了无数个孤零零的凌晨两点。其实她也不常来家里,我们一般都约在外面见面,一起逛街、吃饭,或者看场电影,但要是有急事或者有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体己话,她就会来家里,我们通常会聊一个通宵。从上大学那会儿开始,我们俩人就喜欢腻在一起,一晃也二十多年了,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聚聚散散,她和我终究是没有走散。

而青杉除了出差之外,几乎总是后半夜才回来,甚至天亮之后才到家。静谧的夜晚,只有墙上的钟表和不请而至的偏头痛陪伴我。嘀,嘀,嘀,嘀。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循环,每一天都是似曾相识的昨日,而所谓未知的明天不过是无数个今日和昨天的重复而已。生活,实在是变不出新的花样来。

我极力克制着悲痛的情绪,给青杉打电话。青杉在外地考察,坐最早的一班飞机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回来。

爸爸终于从卫生间走出来,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沙发上。我想,他真的是老了,比妈妈还要老。他说在我还没赶回来之前,他就联系过青杉了。

“轩轩呢?”我问。

“先不让他回来,净添乱。”他叹了口气。

“关键时候,还是身边有个儿子好啊。”爸爸自言自语道,随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不还有个好女婿?”我淡淡地说道。虽然在这样的时刻,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听出我的言外之意。

他冷不丁地抬头望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环顾着四周的一切,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家,也是曾经最令我心寒的牢笼。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来自太阳穴的痛感再次将我围困。各种记忆开始混杂在一起,如纠缠在一起的线团,理不顺又剪不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呜呜地哭,我什么都办不到。

爸爸面无表情地说:“你安静点儿吧。”

我的心仿佛再一次被捶了一记重拳,一股无处安放的屈辱感霎时从心脏涌至全身。

“我妈怎么走得这么突然?身上的毛病也不至于走得这么急吧?”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

“先别管这个,一会儿来人了。”爸爸冷静得吓人,那张脸,像铁一样,又黑又硬。这没什么奇怪的,这么多年来,一贯如此。这就是他,我的爸爸。妈妈的离世仍旧换不回他的一丝温情。

不一会儿,爸爸最得意的下属李院长带着几个年轻的同事来了。很快,家里来帮忙的人几乎挤满了客厅。爸爸的那些同事们一边安慰着他,一边联系殡仪馆处理妈妈的后事。

我陷在沙发深处,脑袋空空如也,我感觉连呼吸都是痛的。

雅南打来视频电话。我想了想,拒接了。不一会儿,雅南发来了一条信息:“妈咪,你在忙吗?好几天没看见你,想你啦!”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雅南她亲爱的外婆刚刚去世的消息,又怕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无力承受这个噩耗。但是如果不告诉她,以后她会不会怪我?她还等着我带妈妈一起去伦敦看她呢。挣扎了一番,最后我决定了,先不告诉雅南。她到英国留学还不到一年,听到最疼爱她的外婆走了,肯定要哭闹着回国。而她回来也是于事无补的,反而添乱。

妈妈被车子运送到了殡仪馆,又剩下我和爸爸两个人待在家里。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无边的寂静中透着一股阴森的恐怖。我和爸爸分别坐在客厅的两个角落里,相对无言。

其实直到妈妈躺在担架上被一群人抬出房间的时候,我都仿若身在梦中。一个你最亲近的人猝然从你的身边抽离,从此从你的生命中彻底消失,这真是一件令你喘不过气来的事情。我仿佛只身走在一片茫然无际的迷蒙水雾中,更令我倍感煎熬的是,我不知道该跟爸爸说点什么。说一说今后的打算?让他不要过度悲伤,今后搬到我家来,由我照顾他的老年?还是说一说妈妈的丧事要通知哪些人不要通知哪些人?我的嘴像被胶水粘住了,我的喉咙也被粘住了,不一会儿,我整个人都被粘住了。我看见爸爸沉浸在他自己的悲伤或者愧疚中,原本睁着的眼睛慢慢闭上了。而我最大的疑问是,爸爸真的悲伤或者愧疚吗?

我熟悉又陌生的爸爸。我可敬又可恨的爸爸。四十多年来,我与他一直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小时候是怕,长大了是陌生。并不是说我不爱他,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以正确的方式爱他。长大后我才明白,不只是我,家里的每个人都不擅长表达爱,甚至是不会爱,或者说我们自以为是的爱,不过是对对方的一种畸形的控制。

真丝睡衣是何时被珮洁脱下来的,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我从来没有见过珮洁裸着的身体,虽然我们曾多次亲密无间地同床共眠过,但是我们都是穿着睡衣,换衣服以及洗澡的时候也都是避开对方的。或许我们都属于那一类传统的女性,出于源自天性的羞耻感,我们都对同性的身体刻意地采取回避的态度。

但现在,珮洁的身体仅离我几厘米之远,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除了那透亮的白皙之外,后背上赫然几道结痂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她凑过来,脸上带着迷离的笑意:“看看吧,芸,你看看我都遭了什么罪。”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前胸、腹部、肩背、大腿,几乎每个部位都有深紫或者红色的印痕——这是一具被施暴过的身体。我记得,妈妈身上,也曾是这样伤痕累累。我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满目疮痍的身体,与这张美丽动人的面庞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

“这是怎么回事?”我轻轻地触碰那些陈旧的疤痕,每一道疤痕似乎都是一个故事。我的心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老方干的。”珮洁把被子掖到脖子底下,盖住了这惹人怜惜的身体。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们感情很好?”

“其实刚开始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后来我就习惯了。”

“到底怎么了?”

“头一次是他喝醉了,穿着皮鞋踢了我几脚,我的腰疼了好几天,他给我道歉,我原谅了他。没过多久他又打我,吵嘴的时候,突然动起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大多时候是在床上,疯了似的,像个畜生一样。”

“天哪!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离婚?”此时此刻的珮洁,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自以为我们是无话不谈的闺蜜,可是我竟然才刚刚知道原来她正在经受着这样的苦难。

“以前我们很好,也就这两年吧,他工作压力太大了,在那样压抑的单位,人总归会憋出脾气的。”

“你不要给他找借口了,朝女人撒气,算什么男人?你看看你这都什么样了?你还是曾经的那个女强人吗?”

“你知道吗?他打我的时候,我就又喊又叫,他也不避讳他儿子,那小子住在隔壁,肯定啥都知道。其实我也不痛,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不甘、屈辱、臣服、期待,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酣畅淋漓,很爽,过后想想,这闹腾腾的日子不是还挺有意思的嘛。”

“你疯了?你这是被PUA了,我给你找律师。”

“不用,我不离婚,跟他结婚,我都等了快二十年,你觉得我会离吗?”

老方是珮洁上大学时就暗恋的师哥,她多年未婚都是因为放不下他,这些我是知道的。虽然老方的第一次婚姻在儿子刚出生不久就宣告结束,但是珮洁真正走入他的生活,也是前几年的事情。他们在各自的命途里兜兜转转,终究再次撞到一起。珮洁将这称为天造地设的缘分。

“他对你不好,你就要离开他。”

“青杉那样对你,你离了吗?”

“这……这不一样,起码青杉没有对我动过武的。”

“那还不一样?冷暴力就不是暴力了?你这种情况更严重!冷着你,杜绝一切交流,而我们呢,打打闹闹,甚至动起了刀子,但这是肉碰肉的交流啊,说明他还爱我,他想占有我,不是吗?”

“珮洁。”我感觉泪水从我的眼中默默地流出来,我没有擦掉。“我陪你去看医生吧,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

“芸,你懂我的,我年纪大了,好不容易结了婚,公司我也停了,事业我都不要了,我就想要个孩子,别的都不重要,这点皮肉之苦,上不了明面儿。”

“你这是在纵容他犯罪!”

“你妈不是一辈子都在纵容你爸吗?不是忍了他一辈子吗?你妈妈为什么不告到你爸领导那里去?因为她知道你爸倒了的话,你家也就垮了,一切就都完了,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情况不一样的,我爸他只在年轻的时候动过手,老了之后再也没有过。”

“都一样的,女人天生就难,怎么着都难,好女人更难。都说女人天生就贱,其实并不准确,要我说,女人要甘于犯贱,乐于犯贱。”

“我不明白,你还是以前那个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珮洁吗?”

“那是结婚前,结婚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其实结不结婚离不离婚,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爱他!他打我,把我往死里打,我也爱他!有时候也恨,但最后还是爱胜过了恨。而且,贝贝这事,突然让我感觉生活有了转机,以前我觉得我在这个家是孤军奋战,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贝贝这小子跟我站在一边了……你家还有酒吗?”

珮洁兀自哈哈大笑起来,她起身光着身子下床去客厅拿酒。当她离开卧室,爽朗的笑声依旧回荡在寂寥清冷的后半夜,在酒精的催化下,一切仿佛梦境。可是,我又是那么的清醒,因为我感到锥心的痛。

二十四年前,哥哥的自杀彻底打破了这个家看似平静的表象。

那时哥哥刚刚结婚不久,新娘却不是他爱的那个姑娘,而是爸爸的一个朋友的女儿。就是这门包办婚姻毁了哥哥。

哥哥被爸爸那自以为无比正确的爱逼得走投无路,最后选择以死来反抗爸爸的专制。妈妈也因此遭受了爸爸史无前例最严重的拳打脚踢,那次暴力行为使得妈妈断掉了一根肋骨,多年来她的左半边身体总在阴雨天疼痛难耐的根源便源于那时。

哥哥最后一次自杀,是喝了老鼠药。在此之前,哥哥进行了很多次自杀尝试,妈妈说哥哥从小被宠大,并没有吃多少苦,其实他只不过是想吓唬一下他们,他不是真的要去寻死,“死”这个概念在哥哥眼里不过是像捉迷藏那样好玩有趣,即便他二十多岁了,仍有一颗玩心。那个时期我正在读寄宿高中,对家里发生的事情知道得并不详细,一切都是后来妈妈讲给我听的。

哥哥死后,妈妈哭了整整三年,并且哭瞎了一只眼睛。妈妈无数次地想去寻死,但一想到还有我,就忍下来了。而爸爸似乎只有愤怒和不解。他不明白一向养尊处优、对他言听计从的那个小男孩,在婚姻大事上为什么非要与他对着干。婚姻不都讲究门当户对吗?他那个初恋,不过是个农村姑娘。而他给他挑的媳妇,不光家庭好,长得也很漂亮,是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他怎么就不懂老父亲的良苦用心呢?他怎么就不懂得怜取眼前人呢?但是妈妈无数次跟爸爸吵架的时候吼道:“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仕途,你为了升官发财,就葬送了儿子的幸福!”

妈妈的后半生最悔恨的事情就是自己最终没能阻拦下爸爸的决定,她没能保护好哥哥,她觉得哥哥的死她要负大半儿责任。

其实后来我的人生,也是爸爸一手操纵的。报哪所大学、填什么志愿都是爸爸决定的。我学的是文科,想报小语种,爸爸却给我报了金融。我也没去成我喜欢的江南,而是留在了自己家所在的这座城市。随后又给我安排相亲。这一次妈妈捂着那只坏掉的眼睛,恶狠狠地威胁爸爸:“你再给我把闺女弄死,你看我怎么搞毁你!”

对于爸爸安排的婚事,我没有像哥哥那样抗拒。很幸运,我相亲的第一个男人是青杉,我对他并不讨厌。在此之前,我没有谈过恋爱。原因是爸爸跟我的大学辅导员串通好了,只要辅导员看见我跟某个男同学走得比较近,就去跟爸爸汇报,然后再由爸爸给我做思想教育工作,每次他都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是金凤凰,你是要展翅高飞的,而不是跟这群青瓜蛋子过家家!”本来我和男同学之间没什么,但他这样一说,我就感觉事态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仿佛我犯了什么错误,此后就刻意地与男同学疏远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听话的。逆来顺受惯了,任何事情也不觉得太过痛苦。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爸爸都会帮我处理好,放到我面前,我只需要去享用就行了。当年青杉只是个公务员,但爸爸说:“闺女,你等着享福吧,这小子有潜力。”果然爸爸的眼光不错,他千挑万选出的青杉的确是事业型的人才,没过几年他就顺利进入了官场,并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了现在。

只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维系婚姻的那条纽带,往往错综复杂、环环相扣,而感情倒是最无足轻重的一环。

妈妈始终觉得有愧于我。她说没能让我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就算了,连男人也不是自己看中的,她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愧为人母。有一次妈妈又在我面前流泪,不停地向我忏悔。我知道其实她是在向哥哥忏悔,但是哥哥不在了,她内心里的愧疚和悔恨总得有个目标对象来宣泄,因此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选择向我哭诉和忏悔。

为了减轻妈妈内心中的罪感,我终于对她说出了我一直想说但是从未说出的话,我说:“妈,虽然我和青杉不是自由恋爱,但是最后也是我自己点了头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嫁给青杉吗?有一次我们去逛公园,回来的路上经过夜市,我们就在路边摊上买吃的。在简陋的小木桌上,我的面前摆满了鸡爪、鸭脖之类的吃食。在此之前,在家里,我们从不吃这个,你们说不卫生不健康。但是在我低头啃鸡爪的时候,青杉又去摊主那里买回了一盘鸡爪,他说,看你吃鸡爪的样子,好像没吃过好东西似的,好令人心疼。他这一句话,我一下子眼泪都出来了,又被我强忍着咽下去了。妈,你知道那种被人疼爱的感觉吗?爸爸这一辈子有过那么一次疼爱过你吗?我当时心里五味杂陈,妈,我为你感到不值。回去之后,我就决定了,就是他了。从小到大,所有男人都觉得我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们对我又怕又敬,只有青杉把我当一个见到好吃的就开心得要命的小女孩。”

我不是故意要揭妈妈的伤疤,而是妈妈的一辈子都是在讲述中度过的,讲述她贫瘠的童年时光、她遇见下乡的爸爸的那段青春岁月,以及她暗疾丛生的婚后生活。她是衣食无忧的全职太太,也是精神痛苦的抑郁症患者。年纪再大一点,越来越多的疾病找上她瘦小的身体,仅仅今年她就已经动过两场手术,其实我每天都担心她弱不禁风的身体会突然倒下。

对于妈妈离世时的具体细节,我只是听到爸爸与过来帮忙的人简单说了几句。在爸爸的叙述中,妈妈走得非常平静,甚至没有一丝痛苦。我想,这倒与过去几十年里她经常呼天喊地地发表“不如去死”“死了算了”的赴死宣言形成了明显的反差。我无法揣测爸爸此时的心情,是轻松大过于悲痛吗?我想这已经不重要了。或许,剩下的那个人,才是最难熬的。

……

(节选,全文刊发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10期)

徐晓,1992年生,山东高密人。现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著有长篇小说《爱上你几乎就幸福了》《请你抱紧我》,诗集《幽居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