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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10期|沈念:故道之上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10期 | 沈念  2021年10月28日08:05

沈念:一九七九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小说集《灯火夜驰》、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长篇儿童小说《岛上离歌》等。曾获十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编者说

建设生态文明,关系人民福祉和民族未来,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重要内容。在当下,自然不仅仅只是文学写作的一个题材,作家们还应该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本刊“心 连心”栏目鼓励广大文学工作者“深入基层、扎根生活”,创作出深刻反映新时代社会主义生 态文明建设的文学作品。作家沈念的《故道之上》,真实表现了母亲河长江和“江猪子”江豚 的保护现状,书写了江豚保护工作者、志愿者们的酸甜苦辣、艰辛付出,道出了新时代可爱的 环保人建设美丽中国的雄心壮志。

故道之上

文/沈念

倘若世上真有魔法,它一定隐藏在水中。

——洛伦·艾斯利

雨后泥泞,原本崎岖的路更加颠簸,皮卡车几次打滑,冲不上一道小坎坡。司机车技虽好,但嘟囔着小埋怨:“今年无论如何,要花点钱把这条路修修了。”说到钱的问题,车上一片沉寂,突然看到几只戴胜鸟穿林掠枝,不知谁一下就将话岔开了。

管理站的老朱执意站在尾厢,不愿挤车里的座位。“习惯了。”他轻描淡写。我几次回头透过后窗看他,双手扣紧车顶扶栏,身体半蹲坐,屁股贴着小腿根,脸上神情淡然。他个子瘦长,在车的摇晃下,更像一根被大风甩动的树枝了。

平时他们就是沿着这条路到来的。从县城到长江边是两个小时车程,渡船登岛,乘车或骑摩托沿着被杂草遮挡的路披荆斩棘,跑上二十分钟后到一个临时登船点,有动力的小木船顶多乘坐六七人,还要在长江故道上行驶半个小时,无缝衔接,也要花三个小时到达这个被水双重隔离的管理站。我没想到,他们就这样跑了好几年。

夏天暴晒,开阔的江面炙热漂浮,手不小心触碰到那些金属物件,火烙般的烫手。管理站的房子是一长排,坐北朝南,青灰色墙身,蓝色瓦顶,像根扁担两头挑着火柴盒形状的房屋,一间是多媒体会议室,一间是餐厅会客室。前坪周边栽的树还没长高长大,太阳直挺挺地砸下来,风平浪静,所有的热度都反射到了刺眼的蓝房子上。

新趸船泊在故道的中间,去年底买的,旧的那条趸船年久失修,有一天突然说沉就沉了。蓝房子建成前,大家的吃住都是在船上,夜间蚊子趋光,钻进屋内,或者说早就潜伏在角落。老朱几乎整宿不能入睡,虽然非常乏困,但经不住蚊子的轮番袭击。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叮咬得红包肿痛,似乎不再是自己的手脚。长夜煎熬,直到天边熹微,蚊群撤退,那些被拍死的残尸落地,如满屋星辰。老朱走到甲板上,精神恍惚,水面摇动,圆红的太阳也变作不规则的形状。这样的夜宿体验情绪十分糟糕,同行的老潘也经历过一夜艰难,临走时感慨,想不到平时这些江豚保护工作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若换作是他,早做了逃兵。

因为我们的到来,厨房里忙得热气蒸腾,传话的人说,再过一刻钟,就可以开餐了。上桌后,望着满桌鱼肉菜蔬,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食材都得靠他们从外面带到岛上,弄出这一桌饭菜,路途的麻烦可想而知。

老朱年纪最大,却选了进门的地方坐下,一声不吭。大家七嘴八舌,他嘴角挂着微笑,是最好的听众。他一九六三年在县城南边一个小镇出生,十四岁那年举家搬到岛上的向阳村,十九岁就在村里当上了民办老师。时间最经不住计算,他的履历告诉我们,他在这座江岛上生活整整四十年了。早听说了他的资历老,我悄悄多看了几眼,面相瘦削,两鬓白发掺杂,藏着极大的隐忍与亲和,薄嘴唇嗫嚅却少言寡语。因为瘦,法令纹像刀錾出来的断裂深谷,却依然看得出老朱年轻时的英俊帅气。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招工进了渡务所当轮机员,每天开着渡轮,不分阴晴雨雪,江上往来,独钓四季。冲垮堤垸的洪水改变了这一切,村民全体移民,他的技术员身份被县里的洪泛区管委会收编,后来下派到新成立的江豚保护管理站。听到这个安排,老朱脑子里轰嗵地炸开了:“保护江豚?”他突然意识到,江豚是要消失了吗?

小吴站长让老朱说说江豚,老朱放下筷子,发了一下愣。我看到他面前透明的玻璃杯,杯中水的边缘向上弯曲,一个漂亮的弯月面。杯子旁是两团凸月状的水渍,互相推搡,又相互吸引。

“那时候在江上跑船,经常看得到江猪子,往后是越来越少。”老朱说。

江猪子是当地人对江豚的昵称,老朱说的也是实情。长江江豚种群数量在过去是走的一条持续下降曲线,一九九一年约2550头,二〇〇六年约1225头,二〇一二年约505头。十年前,世界自然基金会(WWF)项目官员韦宝玉提供的数据被人当作“危言耸听”,道出的却是科研考察后的事实,那就是仅洞庭湖的江豚就以每年百分之十五的速度减少,所剩不到一百头。

江豚会彻底消失?从过去驾驶渡轮时常能看到身影,到一个物种的灭亡,从同事们嘴里翻来覆去的“生态修复、迁地保护”,还有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专家博士们反映的情况,老朱过去从来没想过这个看似简单却很复杂的问题。他睡在趸船上的某天夜里突然惊醒,盯着窗外,墨绿的夜空,深邃的世界一言不发。他的双耳开始轰鸣,那是他的轮机员工作留下的后遗症。渡轮是柴油动力,离他的驾驶舱不远,在抗洪救灾最忙碌的时候,他一天要在江上跑四十多趟。这一趟趟下来,他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雨声,以及人的喧哗,汽车的轰鸣,最多的还是轮机马达山崩地裂的声音。

声音这些年并没离他远去,正如这一段江面,非常熟悉的风景,以至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他有时会茫然,像江面起雾时航标灯的隐约闪烁。原来在他心里,长江水域中的所有,人和自然界的一切,都该是和谐相处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这个现实问题。老朱心里,眼前的江水之上,变与不变,也都是活着之上。

一江水,一张总在变动的“风浪地图”,老朱看了四十年,比看到妻子孩子的时间还多。有时一觉醒来,看到的世界不是东边的日头照亮的,而是闪闪发光的水倒映出来的。记忆像涟漪荡漾开去,又从岸边反弹回来,相遇撞出一个个水面凸起。老朱觉得自己就在这些“凸起”上跑来跳去,每天看着同一片江面,却不会两次看到相同的景象。

一九九八年岛上溃堤倒垸时,他必须守着渡轮,风雨中一趟趟把受灾的人运出去,把救灾的人送进来。他在疏散的人群中没看到妻儿的身影,那种担忧烧灼着他的胸口,是此生最漫长而难挨的日子。有邻居告诉他,妻儿安全,只是房子垮了。与水为邻的人经历多了,房子再建,农田再垦,退水之后太阳照常升起。可灾后重建几经论证搁浅,政府刮起强劲的移民之风,人都要从岛上退出来。他把家搬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地方,他的工作没变动,还是守着这条江,还是在孤岛和陆地、漂泊与岸之间穿梭来往。

岛更早之前与陆地还有条路连通,从一旁流过的水域是长江下荆江段,这段河道弯曲的历史由来已久,河床少汊,河身像条肥胖的蠕虫,三十多公里的几字形河段,颈部距离却只有三点五公里。我看过一张旧地图,红色标示的河段,特别醒目,像医生在身体手术部位做出的标记。喜马拉雅山顶的雪水,经岷江、大渡河、金沙江等水系的汇聚,奔赴数千里而至,水流也对这段弯曲不满,在过去的百余年里,自然裁弯的冲刷、冲垸有过十余次。一九六八年声势浩大的一场裁弯工程,在两年半后形成新的主航道,长江水流从那个叫上车湾的“颈部”酣畅淋漓地宣泄直下。岛成了孤岛,四面环水,也变成了一块真正的飞地。旧的通道在这片水域留下了一条故道,经过人类的算法改造后多余的长江故道,地质衍变中的一次人工改写。

老朱用树枝扫开几颗石子,在地上画出故道的形状。故道长约三十公里,宽约一公里,东支宽西支窄,东支纵向长十六公里,西支纵向长十四公里,连接长江的西支串沟长两公里,水位的同升同降就靠这条串沟平衡。洪水期,江水入故道,故道呈“冂”形,到了枯水季节,西支就不通江,故道像一个倒L形。高水位时江面大约五十平方公里,低水位时约三十五平方公里,江面以中线为界,北边外侧是湖北监利县管辖水域,因为紧邻一个叫何王庙的村庄,湖北人习惯称呼何王庙故道。南边内侧是湖南华容县管辖,因孤岛命名,叫集成长江故道。故道成了一条独立的水路。

当年的那场洪灾,过后的十余年时间里,有人陆续回来,岛上到处是临时搭起的棚子,沟汊里布满地笼王、迷魂阵,养鱼、养虾,强横的人圈地收割芦苇,欧美黑杨、意大利杨突然遍布成林,鱼类资源背后的复杂利益,三角债扯皮,谁也不愿走,谁也碰不得,县里花大气力整治劝导,矛盾重重,纠纷不断,仿佛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不是所有的渔民都胡搅蛮缠,他们也活得艰难。”老朱是懂得这种艰难的,长江流域捕捞实施地方保护,外地渔民禁入,于是一窝蜂挤去了洞庭湖水域,高峰期达到十万渔民,天然捕捞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不到两万吨,逐年递增,到二〇〇〇年达到了八万吨,过度捕捞远超出了鱼的再生能力。加上水质污染加重,鱼也不如过去好吃,卖价上不去,渔民日常开销增加,有的渔船路经芦苇场上岸,一年要交芦苇损失费一千二百元,加上船只污染费等各种费用,一条船没三四千块打不住。

小吴站长是两年前到的管理站,以前在乡政府的七站八所工作,年轻爱学习,看问题能落到症结上。他颇有心得地说,人与自然之间生发的矛盾,在水流之地演变成资源环境问题,不外乎可以总结为上游与下游、左岸与右岸、调蓄与泄流、防洪与灌溉、灌溉与养殖、行洪水力利用与航运等矛盾,这些问题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几乎应有尽有,不同历史时期都会遇到。

水土流失、江湖淤积、竭泽而渔等引发的鱼类资源萎缩,及江豚、候鸟生境变糟这些现实疑难,变成了曾经生长在这座孤岛上的悲伤与哀鸣。小吴站长不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转过话头宽慰我们:“历史的问题,历史也在不断解决它们。”老朱突然插嘴:“历史和人解决不了的,大自然会自我修正。”

没有风,水面上哗啦作响,像浪与浪的撞击。春天到来后,睡在趸船上,老朱半夜常会被同一种声音惊醒。水的内部有很多声音。但他认定听到的是江豚的呼吸声,嗞咝嗞咝,放松而迟钝,噗哼噗哼,有时也会变得粗重而急促。从鼻孔喷出的水流,像一支支箭镞射破夜空。他还认定那是同一头江豚。他像中了邪那样,半夜屏息凝听那些动静。有时他翻身下床站到船舷上探看,水面发出蓝幽幽的光,看不到黑灰的鳍背划过的痕迹,看不到拱出水面的惊喜,但那宽广的呼吸如钟表般响在耳旁。老朱跟同事说,怕是江豚到了交配的时节了。三月至五月是江豚的黄金交配期,肉身靠近、碰撞、分开,力与爱的声响在水下像一面大鼓,声波震动着水下的生物和水上的船只,让人对这水下物种打开想象之门。

江豚比人更早地生活在长江之上。长江的舞者,最古老的定居者,留下模糊的背影。古代关于江豚的记载最早是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出现的。说的是江豚出产于朝鲜沿海和长江流域鄱阳湖至洞庭湖一带。在《魏武四时食制》中,江豚“常见首出淮及五湖”,可见曹魏时除长江流域几大湖泊外,淮河中亦有江豚。江河湖泊的格局,在地理演变中发生了腾挪,与长江干流的隔离,最直接的结果是,江豚仅分布在长江中下游干流及仍然通江的洞庭湖和鄱阳湖中。江湖水文多变,江豚的命运无法改写。

没有天敌,基因退化,居无定所;这种属鲸目、齿鲸亚目、鼠海豚科,纺锤形身体,头圆额凸、憨态可掬的淡水豚引起关注,和另一种在长江栖息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鳍豚的消失有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湖北省嘉鱼县渔民胡家兄弟在洞庭湖口捕获一条雄性白鳍豚。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接到信息,立刻派专家将这头取名“淇淇”的白鳍豚运到了武汉。淇淇由此成为世界上第一头人工饲养的白鳍豚,有人也称它为“长江女神”。在很多人心中留下活泼可爱的印象的长江女神,在二〇〇二年七月十四日安然离世。淇淇的离世,实际上是敲响了白鳍豚存亡的警钟。

四年后的冬天,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长江渔业资源管理委员会和瑞士白鳍豚保护基金会合作,组织来自世界各国的四十名鲸类专家,开始了一次堪称史上最大规模的长江淡水豚考察。他们从城陵矶出发,水上行船三十八天,行程三千四百公里,配备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观测设备。这次国际顶尖级的科考合作,摆在专家面前的一个残酷结果,是零发现。人人都在追问,为什么会是这样?但也没人能站出来回答。专家们沮丧地离开,几乎都没人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江流和湖泊。二〇〇七年八月八日,组织方正式宣告:长江白鳍豚“功能性灭绝”。美国《时代》周刊将其列为当年全球十大灾难之一:“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因人类活动而消亡的脊椎动物,也是近五十年来第一种灭绝动物。”

老朱记得是春节看到的新闻,在乡村辞旧迎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像是有一群密密麻麻的蝗虫飞过,心中那片稻田顿时枯黄萎谢。有个在省城工作的学生见到老朱,问他一个问题,接下来江豚会不会消失?他哑口无言。还是学生说话了,叹着气说可惜了,这种在长江生活了二千五百万年的唯一淡水豚幸存物种,已经列为了极危等级,说不定哪一天真会绝尘而去。老朱的肩像被一拳重击,顿时低垂下来。

老朱见识过水上的各色人等。天气突变,渡轮暂休时,有些渔民的船会靠着渡轮避一避风雨,也邀请他进到舱里煮锅鲜鱼喝杯自酿粮食酒。那些年,他交的朋友里渔民最多。

好几年前,我偶然一次去洞庭湖走访,认识湖上最后一位用鸬鹚捕鱼的匡爹。他说年轻时在长江故道谋过生计。我问老朱对此人有没有印象,没想到他们还是比较熟的朋友。匡爹从小就与父母以水为生,船是他流动的家。二十岁驾船顺水漂到了故道,当过一年摆渡工。岛上的人甘愿去邻省的地盘,远比到隶属的华容县城要便捷得多,匡爹那时还是年轻的小匡,每天驾船往返。老朱说,那时故道的水很清澈,渔民捕捞也比较温和,按季节捕鱼,去小留大,没有迷魂阵、地笼王、高丝网。他印象中的青鱼草鱼动辄上三四十斤一条,鳜鱼也捕到过八斤十斤左右的,那是鳜鱼王,三角头,怒目阔嘴,牙尖嘴利,无胆少刺,鱼身青绿斑纹中浮泛着金属光泽,里面的那一块鳜花,其实是幽门盲囊,形状灿烂,神秘讨喜。后来河床淤积,有人搞网箱养鱼,水里投的肥料也多起来,水面上总是浮着一股不清爽的鱼腥气味。再后来就乱套了,故道水深,鱼也藏得深,有人用电打鱼,大功率的设备,鱼被击中后翻着肚子浮上水面,大鱼小鱼白花花的一片。有一次,对面何王庙开了一艘围网船,从江东边往西边拖,将半边江的鱼捞了个干净。江豚保护区建立起来后,网箱养鱼明令禁止,那些竭泽而渔的迷魂阵等工具都拆了毁了,水里的鱼才有了安静的生活。

匡爹和江豚结过“梁子”。老朱咯咯笑起来,问我知道不。我连忙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匡爹在摆渡时经常看到江豚成群地追逐出没,并没想那么多,有一次划了一条小船捕鱼,网还没撒出去,结果船摇摇晃晃,他站立不稳,人又被网拖着,失了平衡,结果人仰船翻。他丢了网,游到小船旁,看到几头江猪子绕船游了几圈,然后在水面上翻了个身远去了。他跟岛上的老班子说起这件怪事,江猪子是不伤人的,无缘无故的,拱他的船,是个什么原因。老班子告诉他,成群的江猪子吃鱼之前都会将鱼赶到一块,趁鱼群慌乱,它们就瓮中捉鳖般捕食。一定是你撒网下去的那块地方,正是它们也在捕食的地盘。江猪子聪明得很,你跟它抢吃的,它拱船吓吓你,让你长长记性。

“原来鱼有刺。”这是匡爹的口头禅。他说自己搞清缘由后,再往后,知晓了江豚觅食的规律和秘密,捕鱼也不往江豚出没的线路上走了。那几头江猪子似乎也认得了他,还经常得意地在他的船附近出没。

江豚最喜欢吃二到三两的小鲫鱼、小鲤鱼,还有毛哈鱼、玉筋鱼、银鱼等鱼类和虾。觅食时,它游动速度很快,潜水很深,一旦露出水面,发现小鱼后会来一个猛冲,然后快速转体,尾鳍击打水波驱散鱼群,然后继续追赶猎物。它的头摆动灵活,在细微的摆动中定位,而鱼吞入嘴后,调整鱼身,将鱼头正对咽喉方向快速吞下,有时也会吃入多条小鱼后,再一次咽进肚中。吃饱后的江豚会浮在水中,缓慢地游动,享受美餐后的片刻休憩。安静的时候,它发出很大声地呼气吸气,从头部的鼻孔里喷出很高的水浪。如果几头江豚集体捕食时,会摆开阵型,甩头摆尾,成扇形包围追赶。密集成群的小鱼在被追赶时,慌乱中浅浅地跃出水面,像是向前翻滚的银色浪花,闪闪夺目。老朱说的这个场景被我记住,闭上眼睛,眼前似乎有一块银布,在波浪般的抖动中甩出一颗颗闪光的星辰。

水养活了所有漂在水上的渔民。每天看水的喜怒哀乐,浩瀚无边,这也养成了渔民豪爽的性情,天不怕地不怕,水是他们的工地,也是他们的大床。匡爹多年前就搬到采桑湖,靠几只鸬鹚捕鱼为生,和那些以非法捕捞手段打鱼的渔民相比,他对水有着一种敬畏,这种敬畏也许就来自他与江豚之间的那次交集。长江故道的江豚保护区二〇一二年建立后,面积有二千七百多公顷,渔民也从那时起陆续去往他乡。保护区两年后申报升级成省级自然保护区,长江故道被确认为最适宜江豚迁地保护地。一江之隔,湘鄂两地联手保护江豚,老朱参加的第一次“打非撤违”专项整治行动,一千五百口网箱、十万平方米网围被拆除,捕捞渔民全部撤出核心区水域。波平浪静,阒寂无声,从此渔民在这片水域销声匿迹。

一条渔政快艇从趸船停靠处驶过来,接我们上船,往东支江面行进。我们要出发去看江豚了。船开动后,轰鸣的动力在水面留下滚动的白浪花。水和浪互相追逐、变形,风中传来它们的快乐唱吟。声音像是来自天空的云影,藏在水镜里的波纹,又像是对命运深度的探测与呼喊。

我跟老朱说,我儿时在家门口就见到过江豚。

老家镇上傍着的藕池河,最终也要流向洞庭湖和长江。船运来往,在一个小镇制造着喧闹和生机。父亲的工作与田野有关,他跟运化肥的船舶回来,在饭桌上第一次说起乘船见到的江猪子一家三口。我起初以为是会游泳的猪,或是没见过的鱼,父亲说是一种哺乳动物,学名叫江豚。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有着三岁孩子智力,能微笑着在水中翻滚的动物,非猪非鱼,头部钝圆,黑色光滑的滚圆身体,没有一片鳞甲,长着短而阔的吻部、一样长的上下颌,据说肉肥而浓腥。镇上有些早晚在河边散步的人、捕鱼的人、运船上的人,在附近的水域看到江豚的身影,人们会用惊喜的语气来讲述所见。

黑猪。白猪。

黑白猪。

江豚的脊背是青黑色的,在跃出水面换气的瞬间,被光照透,散发出那种发亮的银灰色。我们追着喊:“黑猪!”当它翻身露出白色的肚腹,我们又追着喊:“白猪!”那些少年结伴出游的日子,我们会沿着长堤寻找,晨曦和旭日、落日和晚霞在身前身后,河水如镜,映现水上,油画风景。我们的目光在水面上逡巡,等待一次拱出将水面撕开,等待一个优美的弧度连接过去与现在。江豚有时会跟在嗒嗒响着的机动船后追赶,船尾的两道白浪里,黑灰色的身影愉悦地摆动着“丫”形尾鳍,连绵绽放的水花溅飞到半空中。

我期盼镇上有渔民能捕捉到一条江豚,至少这样可以仔细看清全貌,但镇上的渔民都不约而同地摇头。他们像对待江湖神灵一般,早就立下了不捕杀不食用的誓言。外公那时在米厂当过磅员,家住在堤边,渔民上岸买生活用品都会在他家门口落个脚抽支烟。他们和外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打鱼的故事,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渔民说,江猪子最有家庭责任感,小江猪子遇险,母江猪子不会抛下它离去,公江猪子会莽撞地尝试营救。没有人会去捕江猪子,听说大湖上有渔民恶意捕捞江猪子后船毁人亡,也有人误伤江猪子被认为犯了禁忌,都要烧香祈祷谅解,严重的会卖船改行。

老朱说,世间行当,都有讲究。起风变天,气压降低,靠增加呼吸频率来吸氧的江豚会跳得老高,老班子把成群的江猪出水叫“拜风”。湖上的传说众口相传,就成了一条隐形的规矩。以后渔民出湖,若遇江豚跳得老高,这就是报警,趁早收帆歇网,靠岸返航。江豚的出水习性,也让它在长江、洞庭湖上被赋予了河神崇拜的象征意义。

渔民对水的“敬畏”在后来的渔业生产中消失了。没有节制的捕捞是常态,也是人的畸形心理。渔民喜欢用高丝网,孔细网密,连狭长的毛哈鱼、油刁、沙鳅、虾子、小黄古鱼也有来无回。

我有位在媒体从业的朋友,说起想写一部渔民的故事,类似博尔赫斯的《恶棍列传》。每一个渔民都是一滴水,每一滴水都有它的传奇。我们早几年一起走访过许多湖上渔民,后来也有人投身江豚保护协会的志愿者工作。渔民也要生存,不是所有的渔民都是挖空心思的利益主义者。江豚保护中心聘请的巡逻员江哥也是协会的一位成员。几次下湖,我坐过他驾驶的船艇,在长谈时听他讲湖上故事。

江哥十四岁就在茅丝铺一带的湖上捕鱼,当时流行放卡子钓,削得又薄又细的竹篾片,一根篾片上插一粒发了芽的稻谷,鱼上钩咬稻谷,篾片就会张开,一下卡住鱼嘴的鱼就挂住再难逃脱,放一次可能收上来百多斤鱼。二十几岁,江哥改行贩鱼,每天下半夜就跑到渔民船上收鱼,赶早送到南岳坡,当时的鱼价格都是几角钱一斤。在水上漂了几十年的江哥也是洞庭湖的活地图,哪片水域有暗礁,哪里要多高的水位才可行船,如同一本账,了然于心。他还有个专长,一眼就能辨清常见鱼种是家养或野生。有一年,他下湖回来,走过湖洲,看到几个砍苇客抓了一只黑色的鸟,他从来都没见过这种鸟,就从他们手上花钱买回来;请保护区的专家一对照,是东方黑鹳,一年飞来洞庭湖过冬总共才七只。黑鹳是被废弃的丝网缠住了脚,受了伤,花了半个月治疗,养好伤后放飞了。他也救护过浅沟困住丝网挂伤的江豚,几年前到鹿角,还听到渔民私下议论江豚沉尸的事。反复打听才弄清楚,是一头江豚误撞高丝网,鳍缠在其间,不得动弹,困死水中,渔民怕追责,就用石头绑住江豚沉到湖底,没料石头轻了,过了几日,江豚浮了上来,像一块刺眼的亮斑。

长江十年禁渔前,迷魂阵、地笼王几经打击几乎没有了,但最怕的就是高丝网了。江哥过去一直有个心病,当地渔业队在君山水域筑起来拦鱼的鱼堤,俗称“壕坝”。长达十公里的土堤往湖心延伸,没有合拢的口子,原本是东洞庭鱼洄游的一条必经通道。壕坝一修,涨水时鱼游进坝内,落水时“瓮中捉鱼”,那些长江天然繁殖的幼鱼进不了洞庭湖,鱼的洄游之路也被截断。不仅是鱼,渔民来往也须从此经过。那道布袋口中间深,两边浅,挂上麻籇,枯水季节,二十四小时可以不断起鱼。这条壕坝的水下巨网,直到二〇一二年才被渔政和江豚保护协会的联合行动打击取缔。平常水面上只能看到大木桩,水下像一个大口袋,晚上看不清,桨容易被挂住。此前也常有渔员伤亡事故发生。有一次,一对从湖北过来贩虾的夫妇行船至此,船尾拖着砣砣籇,螺旋桨被网挂住,速度有些快,产生的力道大,一下子人仰船翻,夫妇丧身水中。

非法捕捞放肆的年头,也有人私下交易买卖江豚。江豚虽然不好吃,有恶腥味,但有药用价值,江猪子油对烧伤烫伤治疗效果很好。靠声呐定位的江豚,过去在湖上跑的大船多了,遇到两三条大船并行时,江豚会迷乱失去方向感,很容易被螺旋桨的大铁叶片刮伤。

二〇〇六年至二〇一二年,江豚数量日趋减少。当捕鱼成为一个产业,尤其是枯竭式捕捞,人豚争食的矛盾就尖锐起来。“江豚到哪里去了,不能说不见就没有了,死了也要有人收尸吧?”江哥加入了市江豚保护协会,成为第一批发誓保护江豚的十一个渔民兄弟中的一个。水上出没,昼伏夜行,风险未卜,没有谁敢打保票。“有危险才需要我们上啊!”渔民兄弟没读过书,但懂理,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凑出一份“生死状”——

“我志愿加入保护江豚志愿者行动。在行动中,听从指挥,团结一致,不违章,不喝酒,驾好船,穿好救生衣,确保人身安全。有难同当,生死与共,在巡湖过程中,若有人出现意外伤亡,所有人都应尽全力救助他并抚恤其家属、子女。特立此状。”

江哥签下“生死状”的夜晚,回家的路上,头顶星辰闪烁,脚下的路总有微光照亮。渔民上岸、转产,那些离开的人都有了新的奔头,但他知道这辈子不会离开从小就在一起的水,他在水上还将继续晒着烈日吹着风淋着雨。水里不要再有捕掠滥杀了,应该只有生长。身份的转换,渔民兄弟对生态环境保护的意识变得截然不同。有一天,协会统计出一组数字,把他们吓了一跳。“十年来,协会巡逻队直面危险,雷霆出击。共巡逻1956余次(夜晚626次),打捞江豚尸体14具,成功阻击电力捕鱼等非法捕鱼230多起,清除滚钩11万多米,清理迷魂阵、密阵1340多杠28200余米;参与人数1万余人次,有来自全球各地的志愿者。”

大家七嘴八舌,有唏嘘、慨叹,有骄傲、自豪。特别让人振奋的是,科考数据显示,二〇一八年长江江豚数量回升到1012头。江哥感到胸中有一股游荡的充沛之气,潮湿的眼睛,模糊地浮现过去许多个记忆交错、斑驳的白天黑夜。那些过去的时光,化成水中的一朵浪花与一片水波。水里有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他觉得对水,陡然多了许多别样的期待与亲近。

夏日午后的恍惚时刻,小吴站长和我讲起管理站的工作艰辛,路远奔波、缺编少人手还是其次,最让他揪心的是如何从求生存到求发展的转变之难。原本要申报的国家级保护区,有人担心保护区的约束性条文给地方发展限制太多,县里突然变卦搁浅。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江豚保护是个生态系统工程,不是国字号,国家层面的资金和政策支持落不了地,管理和专业技术人员的能力提升不上去,做不到深度管护,故道的迁地保护已经有了影响力,好风凭借力的机会一错失,保护工作难免如蜻蜓点水。

上船后,水面阵阵清风漾过,泛着银色的粼波,长长短短,层层递递,像是没有尽头的摇曳稻浪。小吴站长的江豚忧思,仿佛是把平静的水面打开,让人看到一个个小漩涡在越来越快的加速中撞得水花飞溅,融合成一个大漩涡。

“不是每一次都到看到,下午天热,江猪子更愿意待在水下。”小吴站长给我们打预防针,提醒减慢速度,“江豚有时只是浅浅地跃出水面,露出一个月牙状的背影。故道核心区水域的江豚从最初的4头,迁徙、繁殖到了32头。12.5公里长的核心区两头有大拦网,这个面积最大可承载100头江豚生养栖息。”

“故道水域也许是江豚的最后一块净土,如果作为长江生态系统的旗舰物种,在这里得不到生存的支撑,有一天也就不能支撑人类的生存。”

“江豚种群数量的减少,会使其发生近亲繁衍而失去适应性,走上灭绝之路。”

从轮机员变成江豚保护工作者,老朱接待过许多水生生物的研究专家,专家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流域环境变化、气候监测、工业污染、基因变异、采砂破坏、食物链……过去从来没听过的这些新词,老朱装进脑子里。他把它们看作是水的呼救,一个物种面临消失前的呼救。他常常会紧张,这种紧张却让他懂得平庸的生活里总有些事情的意义不一样。

天空中耀眼的蔚蓝,在水上投下一块块移动的影子。船上的几双眼睛像雷达仪探测着水面上可能出现的异常,心是吊着的,连呼吸也不敢大声。有人说,看见江豚会带来好运。岸边高大的树冠,在水面倒映出多姿多态的树影。跑了接近半小时,应该是快到东支的拦网位置了,一无所获,小吴站长指挥驾驶员掉头,降低引擎动力,减少声响对江豚的刺激。江豚是靠声呐信号来探测环境和捕食的,它发出高频脉冲信号就能回声定位,这种定位既模糊又清晰,而发出低频连续信号也是时间连续信号,听上去像是小羊的咩咩声,又像轻柔的鸟鸣声。

故道在很长的年月里没有了江豚。江豚数量的减少,过往人与水的生态纷争,似乎让远游的江豚遗忘了这里。保护区建立后的规划设想逐步落地,航运、采砂、捕鱼等人为活动禁止,水环境向好,万事俱备,只差江豚。中国水生所在二〇一五年的三月和十二月分别从鄱阳湖和天鹅洲保护区捕捞四对八头江豚迁入故道保护区。这次跨越湘鄂赣三省的江豚迁地保护,在国内首次实施,从捕捞、体检、暂养、运输到释放全流程,都制定了严密的预案和实施前培训。参加江豚迁地保护的人,有中科院水生科学研究所的专家、研究生、渔民和各地保护区的工作者。

老朱这位旁观者和见证者,听着“迁徙”途中的故事:围网时不可围捕五头以上的群体,拉网要上宽下窄,抬运江豚的网架,前后两侧要分别留置侧鳍网洞和尾鳍口;车上要不停给江豚降温,半小时计数一次呼吸频次,帮江豚调换姿势;特制的水箱避免碰撞挤压,身体的一半置于水中,一半外露水面;运输车上配备有海绵、担架布等,前有警车开道,后有应急备用车……

首批从鄱阳湖来到故道安家的四头江豚雌雄各半,年龄最小的三岁,最大的十二岁。老朱现场看到它们沿着斜斜的滑道游向水中,对这片陌生的水域,江豚像是充满好奇的孩子,在疾速的游动中翻滚跳跃,溅起的水花落入水中,向外送出一圈圈美丽的涟漪,那拱出水面的光滑背脊,在阳光下如黑金般夺目。

那些日子,老朱从专家的嘴中对江豚的栖息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江豚约五岁达到性成熟,妊娠时间超过十二个月,寿命在二十岁左右。江豚的交配是从追逐开始的,雄豚翻滚、侧游、仰游,尾随在雌豚的腹部及尾鳍前后,水面水花四溅,波浪涌动。身体的碰触、亲吻,两头江豚腹部相对,靠近生殖裂,爱的前戏结束,激情时刻到来,雄豚在相伴游动中完成结合仪式,这时的水面却变得异常平静,两分钟后,交配结束的江豚缓慢浮上来,深深地呼吸,又依依不舍地离开。

专家还津津乐道江豚的分娩过程。接近分娩期的雌豚的呼吸频率会短且急促,食欲减退,常平静地停在水面,身体左右轻微晃动。分娩前一天,雌豚的阴道口会有乳白色液体流出,分娩时刻,雌豚会在水中急游、翻滚,然后停下来,过几分钟再次急游。每次急游都伴随着用力,幼崽被挤出体外,会向上游动,雌豚在朝相反方向游动时拉断脐带。幼崽顺势冲出水面,呼吸第一口大自然中的新鲜空气。这个分娩过程持续时间一般有两个小时。

第二年八月,故道有一头小江豚出生,这个幼小生命的到来,在老朱心里,就像是自家添了新丁般的喜悦。他那些天的巡湖一次也不落下,想看看那对江豚母子的模样。老朱最先看到一大一小两头江豚相伴游动,没过多久,小江豚顽皮地趴到妈妈的背上,露出水面呼吸时,像是一艘潜艇浮上来,有时它们会游到靠近岸边的浅水处,母豚身体侧向一边,露出另一边的鳍肢,小江豚则乖顺地贴向腹部,这是母豚的哺乳。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回到站里,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眼睛记录下的情景。此后每次遇到江豚,他会让驾驶船的同事将发动机关掉,让船随水漂动,不去惊扰它们原本拥有的自由。

折返时,小吴站长示意我们密切关注靠南的水域,隐约会有江豚浮上来换气。江上天气突变,从远处看到几团乌云追赶着,烈日渐渐没了光泽,乌云几乎在眨眼之间,就笼罩在故道之上,风拍打着水浪,我们的船艇大幅度地左右摇摆。大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参与到风浪的混战之中,浪向远处奔跑,像一片片青色屋脊向前推动,然后多米诺骨牌般倒下。这时,被雨水淋湿的江流上,一片斑点飞溅,雨声喧闹,浪尖皴染着水面的一切,即使有江豚浮出来,我们也无从真切地看清它的样貌和动态。

船艇在狂暴的风雨中缓慢地返回管理站驻地。雨终于停了,我们却到了该离岛返程的时间。下雨的间隙,远处的江面却是半江晴日半江风雨,涟漪在雨点里荡开。在长江故道寻访江豚而不遇,或者说是擦肩而过,调皮的水中精灵故意玩起躲迷藏,小吴站长似乎比我还遗憾。“江豚在,这片水就有了生命。”这是他最朴素的心愿。五年时间,迁地而至的江豚开始把这里当成了家,繁衍、生息,江豚的数量在增长,故道的水像是有魔法的水,江豚是水中的魔法师。但到一定的量,管理站成员的专业能力挑战也会更大。小吴站长还有一个生态旅游的品牌设想:到长江故道望江豚、观候鸟、看麋鹿、览长江、游湿地。但县里决策层摇摆不定的态度依旧困扰着他,地方经济发展与保护区升格之间微妙的矛盾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知道,前进路上的阻难和堑沟,还需要时间跨过。

我加上小吴站长的微信,看到他在朋友圈抒发胸中“块垒”,大概是压在心头太久了,也可视为一个基层自然保护区工作者的吁求:

又要提到江豚保护了,与湖北监利保护区相比,可能他们在晋升国家级保护区所做出的努力得到了市县领导的认可。很多工作迈步推进,甚至有些工作受制于我们的被动配合而搁浅,而集成江豚保护晋升工作却被非专业人士打入了冷宫,理由是怕环评影响到核电项目的发展。据我所知,江豚迁入保护区时就已通过县政府、核电项目指挥部等相关部门一起报批省环保厅,一方面说明迁入江豚并不制约核电发展,另一方面如有制约也是生态优先、环保先行的原则。

撑开“长江大保护”这把保护伞,相信也没有谁会无视长江生态发展的旗舰物种江豚的存在。南京市国家级江豚保护区就处于市中心,不但没有遏制经济发展,反而成了带动经济发展的一个杠杆。更何况我们直线距离有十六公里之外,与其把集成江豚保护区作为飞地边缘化,不如发展强大,把湿地、麋鹿、江豚保护打造成为城市名片,得天独厚的湿地,两个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以及我们的母亲河。多么珍贵的自然资源啊!就没有人惋惜吗?(我要噙着泪水感慨。)

雪藏在湘鄂两省交界处的天然湿地,会“鹿”死谁手?还是有慧眼识“猪”的领导来发现这块宝地呢?!

小吴站长的忧虑,是面对现实,也是面向未来。那天临别时,我与他说,专业的人先干好专业的事,生态的恢复和保护是一条没有尽头也是越走越宽阔的路,与地方发展的矛盾在时间里终将获得消解。我握着那双生着硬茧的手,似有一种信任与期许的力量在传递。荒野之地,水是孤独的风景,但因为有了水中精灵江豚,这种孤独被涂上了丰富的色彩。

老朱还有六年退休,退休后还会不会返聘继续干下去,他并不知道。但每次巡湖见到“微笑的天使”江豚,他会感觉到特别开心。如果不是因为到了管理站,不是与故道江豚那么多次的亲密相见,不是看到那些纷至沓来的人投入到江豚保护中的深情,他不会是今天的他,不会认识到另一种生命的珍贵。渔民上岸,就地保护,减少人的活动干扰,江豚的生境已然比过去好了很多。保护江豚,既是为了保护这个可爱的物种,更是为了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老朱与身边朋友说到母亲河长江与江豚,眼睛里自然就会散发出许多自信的光芒。这种光芒是因为他已经改变,也是他在改变着自己。

那天离岛上岸,老朱跳下车,微笑着打完招呼就一个人往前走了。有人轻声惊呼,月亮升起来了。半轮月儿挂在半空,素白而沉静。西落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还留恋着它的战场。看到老朱被夕阳拉长的背影,我想起留在孤岛上的小吴站长以及管理站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披荆斩棘的哥哥,他们的寂寞和坚守,会被时间记住。

我没来得及问老朱的家离此地的距离,他已经走到远远的前头去了。他往前走的公路两旁,是齐膝高的青青稻田,而我们身后的故道之上,跃动着一根根金线似的光。人和水流,还要继续在广袤大地上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