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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1年第10期|少一:和天下
来源:《湖南文学》2021年第10期 | 少 一  2021年10月25日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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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简单的乡村案件引发的“人情”委托,少一用通俗简洁的语言将这一生活中并不少见而又人人心照不宣的现象以故事的方式叙说得饶有兴味,寥寥几笔便能使故事中的人物迅速地在读者心中产生一个个真实得几乎随处可见的映像,人们可以从许多有关人情世故的传闻或亲历中找寻到小说中人物的蓝本:善良却未免自私蒙昧的底层求助者,在人情与原则的两难之间小心翼翼试探着边界的被求助人。千百年人情社会的习俗惯例在今天的法治中国仍然或显或隐地发挥着作用,而纠缠于其中的关于公平正义的认识与践行,还没有达到理想的清澈。少一特地选取了一个本就于原则无所损害的事件素材且实现了典型的中国式大团圆结局,但事件当中人们面对原则时那份真实的猜忌与纠结,仍然带给读者一份真实的隐痛。

——黄斌

和 天 下

少一

男人被带走后,花嫂首先想到村主任金谋。在神仙湾,金谋就是太阳,旮旮旯旯没有他照不亮的地方。

当然,她还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人远在县城,不仅是老乡,据说还沾点亲,只是素无交往,她够不着。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找个人怎会够不着呢?现在的人肉搜索连八辈子祖宗都能给你翻个底朝天,何况只是找一个在县城工作的大活人。花嫂虽说不会人肉那一套,但要打听个联系方式还是可以做到的。她在心里琢磨过好几遍,最后还是觉得现官不如现管,这事恐怕得先找金主任才靠谱。

然而,找金主任,花嫂心里并无十足把握。倒不是她和金主任之间有什么过节,而是花嫂心里对金主任一直有“负面”看法,觉得他不该把村里那些修修补补的工程包给小舅子。拿公平公正和反腐倡廉的要求来说,像他俩的关系应该避嫌。可金主任却在公开场合信誓旦旦地说,村里每项工程都公开透明,经得起检验;他内举不避亲,欢迎村民监督。不管金主任把话说得如何冠冕,花嫂坚持认为他和他小舅子之间有猫腻。金主任不算庸官,但他未必是个清官。不过,花嫂这看法从没挂嘴上,只放在心里,明面上对金主任还是恭敬有加,见面该打招呼打招呼,上门遇饭吃饭、遇酒喝酒。可心里的芥蒂一直都在。金主任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涛走云飞、花开花谢,他不用借别人的慧眼,就能把纷扰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花嫂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对他的看法,所以,现在要去求见金主任,她兀自心虚起来。

金主任就住对门竹园坡。花嫂站在自家门口放眼望去,他家小洋楼沐浴在秋夜皎洁的月光里,像深睡中的婴儿,朦胧中有种梦幻般的温馨,屋内却黑黢黢的,不露半点亮光。夜很深了,即便在平时,金主任两口子此刻也会睡得喷香,何况今夜还有警察上门抓人!花嫂想,金主任哪怕没瞌睡也要装睡。

都说存心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可花嫂没办法,她这回必须上门去把金主任叫醒。人事关天,金主任再大的睡眠也比不过自家的男人。

月光朗照,夜空澄明,天地一片岑寂,世界睡熟了。花嫂踩着自己变形的身影出门,心脏怦怦地跳,能听得见脚下的摩擦声。她没走公路,水泥路面好走,却拐到坟山丘那边去了,要绕出两三百米。事发突然,心情急迫,主观和客观都不允许她浪费时间。她抄近道走小路,一阵风下到溪沟边。快走到金主任屋旁时,花嫂突然想起自己是空着两手来的。这怎么行呢?土家人有话,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个情,出得你的手,进得我的门。平日里你来我往,乡亲们尚且礼轻情重,绝少空脚甩手,几枚鸡蛋、一碗酱辣椒、半刀腊肉……手上总要有点拿头。自己今天有求于人,怎能两手空空地去吵闹金主任?这不合礼数,无论如何得折转身去,好歹应个手。

花嫂极不情愿地转身——出门办事图吉利,三回两转预示着事情可能生变,花嫂希望遇事一帆风顺,她信这个。可是,如果不回家收拾几样东西,去金主任家等于白跑。这不是她的人生经验,只是她对现实社会的一种从众的认知。因为她的生活是相对干净的、纯洁的,除了人情世故,没有太多的矫情和伪饰。她的某些社会认知也不属于自己的主观判断,而是生活强加给她的,比如说,对官场的认知。她从社会舆论听到的和从媒体上看到的似乎都是无官不贪、贪必无厌,而且贪官们走的都是索贿受贿的老套路,口袋没捂紧,裤带也管不住,钱和女人总是一成不变的主题。那么,意识支配行为,她不给金主任送点礼就显得不合世情,两袖清风地登门求助,破坏了“江湖规矩”,焉能指望他体恤贴心地给自己办事?

月悬中天,秋夜薄凉。金主任披着夹克,看见一脸忧戚的花嫂杵在昏蒙的灯光里,像一截枯干的木头。他疑惑地正欲开口,便听花嫂说,金主任,俺男人被警察抓走了。

金主任“啊”一声,嘴巴嘬成“O”字,能放进去一个大鸭蛋。这样的造型只定格了两秒,金主任对自己的失态马上反应过来。他迫不及待地问,么时候的事?

花嫂估算一下,说,半小时前。

为么事?

警察说我家有枪。

金主任好像遭遇枪击,身子哆嗦一下:真有吗?

有支火铳,让他们搜去了。

火铳是火铳,枪是枪!金主任进一步追问,真是火铳?

就是火铳,打野牲口的那种“抓子火”。

金主任早先打猎,使过“抓子火”,便松了一口气,很有把握地说,那哪是枪?警察肯定搞错了。

花嫂当然希望是警察搞错了。但是警察就这么说的,私藏枪支必须把人带走。火铳不是枪,难道他们不懂?花嫂一时不知道到底应该信金主任还是信警察。

强子让警察抓走,就因为一杆“抓子火”?金主任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花嫂甚是沮丧,说,就是嘛,所以我才半夜三更来喊门……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这么做的。花嫂还说,家里出了这事,只能来找村干部,除了你,没人能帮我这个忙了。

那可不一定,社会上能人多的是。金主任适当谦虚了一下。

就算有人愿意帮忙,你若不出面,也不一定能帮好。花嫂在话里留了个缝,缝隙里可以安放一个人。

这话金主任听起来舒爽。

警察抓人时,你和强子怎么就不知道叫我一声?这不成了马后炮了吗?

花嫂疑惑地问道,隔这么近,你真没听到一点动静?

金主任脸垮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主任一诘问,花嫂马上觉得欠妥,好像她怀疑金主任和警察串通一气,事先早就知道抓人的内幕,临了却装模作样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她马上改口:我是说,警察的动作太快了,当时急得六神无主,我和强子都没想到这一点。

强子被带走时,没给你交代什么?

花嫂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事发突然,强子来不及做任何交代就被警察推推搡搡地押上车了。不过这次花嫂没说实话,她脑壳里稍微活跃一下,临时编造说,强子悄悄说了,让我找你帮忙。

金主任耸耸肩,两手往袖孔里一缩,把披着的夹克穿好,然后请花嫂进屋坐下来细说。看样子事情有点复杂,不是披着衣这么面对面站着说说就能解决问题的。

花嫂把手里的蛇皮袋放下,咕哝一句:警察来神仙湾抓人也不通知金主任一声,真是无法无天。

这话算是花嫂对上述解释的完善和补充,在金主任听来却是个提醒。他在花嫂无意间的抱怨声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觉得警察今晚的行动是对基层政权的藐视,也是对他这个村主任的大不敬,这毫无疑问激起了他骨子里的“主人翁”意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替村民主持公道,帮助花嫂解决眼下难题,顺便找回自己的三分薄面,以彰显一个村主任的权威。

正要给派出所打电话,金主任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疑问:会不会有人冒充警察把强子抓走了?这个问题比较敏感,他在舌头上拐了个弯儿,问花嫂,近来强子没遇到什么麻烦事吧?

花嫂没太听懂金主任话里的含意,问,你是指哪方面?

金主任不便明说,但不说又没法逼近真相。他想来想去还是直言道:比如说,他是不是欠了人家的钱,或者……

没等金主任“或者”完,花嫂就接过话头肯定地说,我们家从不欠别人钱,都是别人欠我们的。

花嫂夫妻俩勤劳致富,家境殷实,这一点金主任能不清楚?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仅仅只是个铺垫,真正的疑问躲在“或者”后面,可惜花嫂没抓住问话的要害,回答起来驴唇不对马嘴。他沉吟有顷,直言不讳地说,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想知道强子是不是和别人发生过什么矛盾?当然,也包括他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

花嫂一概否定,笃定地说,枪,就只因为那杆破枪。

警察都穿制服了?金主任需要进一步求证。

是的,金主任。

胸前有警号没?金主任拿指头戳着自己左胸,示意位置。

花嫂莫名其妙,她不懂这个。

就几个数字,12345你总认得吧?

花嫂说,我心里没数。

给强子戴手铐没?

戴不戴手铐有区别吗?花嫂摇头。

当然有区别,而且区别很大。金主任心想,警察既然不给强子上手铐,说明他的问题不大,有救。这增加了他出手相助的信心。他继续问,警察亮过证没有?

花嫂说,证是亮过,但我没看清楚。我当时心里乱成一团麻,眼睛也模糊了,看不到字。

这倒是实情,金主任表示理解。他不理解的是花嫂为什么还带只袋子来。他朝蛇皮袋乜一眼,以为是什么能证明强子清白的证据需要向他提供。

花嫂说,一点小心意。她没有打开袋子,也不需要打开,东西拎进门就是金主任的,连袋子都是他的。

金主任不悦,批评花嫂,我家不是官场,我也不搞腐败。一个村子住着,我的为人你不知道?还来这一套!

花嫂说,你是村官。

村官不是官,拿工资的干部才是官。

拿工资的干部我没见着几个,一年也看不到几回,你金主任日日天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才是我们的父母官。

你的意思,凡是当官的都贪财?

那不是,花嫂马上否定,包大人就是个清官。

金主任觉得花嫂扯远了,难道现在就没好官?他说,我想知道你对我的评价。

我从没给你送过东西,这是头一次,我不说出去,别人就不会知道。

这么说,在你看来,我和那些贪官都是一路货色。你心里的清官只有一个包大人是不是?

金主任的话有点绕,信息量也够大,花嫂不知如何回答。但她坚信一条,人熟礼不熟,礼多人不怪。金主任心里想收礼,嘴上就不能客气一下?现在,农村请一个小工每天都要两百元,还管吃管喝,社会上谁还愿意给人家白帮忙?再说,就算金主任高风亮节学雷锋,花嫂也不愿欠他情——人情总是要还的,老欠着心里有负担。花嫂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想求金主任帮忙,早点把强子弄出来。

你如果真想让我帮你,就把袋子收回去。这条做不到,一切免谈。说完,金主任打了个哈欠,起身做出要谢客去睡觉的样子。

花嫂很为难。金主任的话不像口是心非。那么,他是不是觉得这只蛇皮袋不够分量?难道他还想收红包?他的手不至于那么长,心不至于那么黑,胃口也不至于那么大吧?花嫂转而又想,自己是不是多虑了?或许金主任是想给自己留着后路——这件事他要么办不好,要么就没打算办好。

后来,金主任还是给派出所长打了电话。

事情得到证实,强子果真是被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人带走了,案由就是那杆火铳,那杆火铳还是一支颇具杀伤力的枪。在铳与枪的界定上,金主任和所长很是纠缠了一番。最后,所长从专业和技术角度给金主任上了一堂普法课,免不了还附带着揶揄了他几句。

黑夜在窗外一寸寸退去。花嫂没躺下,在床上把后半夜坐亮了。

在花嫂眼里,这个下半夜显得太过漫长,漫长得跟神仙湾的河水一样。她没有疲惫,没有瞌睡,脑子越来越清晰,充塞了无边无际的想象。她想得最多的是强子在警察手里会“享受”怎样的“待遇”。就这个问题,她和金主任简单讨论过。她担心警察“动手动脚”,强子会受皮肉之苦,可金主任打包票说,现在文明执法,警察办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早不玩刑讯逼供那一套了。花嫂仍不放心,她听别人说过,警察不打好人,但偶尔还是会“修理”坏人。金主任说,你家强子是坏人吗?一句话就把花嫂的嘴巴堵紧了。可是,进去的人不会有好日子过,这是事实吧?花嫂在电视上看过旧牢狱生活的片段,犯人吃的菜肴是用桶子盛的,上面看不到几滴油星。狱警先把所谓的“饭”扣进每个人的盒子,再用勺子从桶里舀一瓢猪潲水一样的“菜”浇上去,这就是一日三餐。号子里睡觉开通铺,靠墙一溜过去,相当于北方的大炕,下面却不生火,是冷炕。现在到了秋天,睡硬炕不仅硌身子,还容易感冒。天哪,如果还是那样的牢狱生活,强子的身子骨怎么熬得住?

金主任没进去过,对里面的情况不甚了解,只能凭想象安慰花嫂说,什么年代了,各行各业都与时俱进。我听说如今发达国家的监狱修得跟宾馆一样,有人进去后都不想出来,出来之后还想进去。

花嫂说,外国的犯人一定有病。

金主任未加思索地说,进去的人都有病。

花嫂马上辩白,我家强子没病。

强子如果有病,谁也救不了他。金主任立即表态,答应帮花嫂把强子捞出来。但他说,要想救出强子,必须去县城找一个人。

金主任和花嫂想到一块儿去了,他说的这个人正是花嫂一开始就想到的那个人,是她在话里留着缝隙计划安放进去的那个人。

他叫吴远届,从神仙湾走出去后一直在公安局干警察。关于吴警官,从外乡嫁到神仙湾的花嫂听强子说起过,认真攀起来,他俩还是远房表亲,只是“三十年亲戚,四十年没行走”,就失去联系,渐渐疏远了。花嫂就想,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打着老表的牌子冒昧地上门求人家帮忙,会不会遭拒呢?正如俗话说“无事不装香,有事喊老张”,老张会答应吗?

金主任看出花嫂的心思,给她打气:没什么好顾虑的,吴警官是从俺村里走出去的人,他喝神仙湾的水、吃神仙湾的口粮长大,说话也是神仙湾的腔调,更何况他和强子还是老表,他肯定抹不开这个面子。

花嫂心里没底,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理由。据说吴警官在公安局只是个耍笔杆子的小秘书,成天跟在局长的屁股后面转,混得并不怎样,他够“分量”吗?这话花嫂嘴上不敢说,只能闷在心里。她委婉道,只要金主任出面,吴警官肯定会热心帮这个忙,这一点我放心,就不知道人家会不会买他的账。

金主任以一副见过世面的口吻说,你不要小看一个单位的秘书,虽说只是给领导写报告,但人家和领导近,递个话方便,为啥社会上都把领导身边的秘书叫“二号首长”呢?

花嫂附和道,吴警官能有“二号首长”的能耐就好。

金主任还一分为二地分析说,吴警官在单位没职没权,分量是轻了点。可是,强子的事情本来就不重,料想他应该扛得动吧,要不他在公安局这么多年真就白混了。再者,人都是爱面子的,如果这点小忙都帮不好,往后他还怎么回神仙湾?金主任最后的结论是,相信他会下死力帮这个忙。

金主任的话不无道理,花嫂理解他。金主任是太阳,但他这个太阳“能量”有限,只能照亮神仙湾巴掌大块地方;现在去县城,花嫂没有更好的人脉,只好投奔吴远届。

接下来,金主任安排花嫂回去多备些礼物,他说吴警官那里是需要打点的。

花嫂知道金主任所说的“打点”是嘛意思。有了先前关于“清官”的讨论,她在送礼的问题上显得无所适从。花嫂担心吴警官如果和金主任一样清正廉洁,都想当清官,到时候自己不好收场。她试探着问,金主任不是反对送礼吗?

我反对你给我送礼。

你不反对我给吴警官送礼?

我是我,吴警官是吴警官,你不要把我和他扯到一起。

不都是送礼吗?

我们是一个村的,还是邻居,朝不见晚见。联想到自己的村主任身份,金主任说,帮助每位村民是我应尽的职责,收礼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花嫂越发糊涂了,吴警官也是老乡,和强子还是老表,如果他也这么说,我咋办?

金主任没想到花嫂这么死脑筋,一根筋绷着会转不过弯来,便开导她:上门去总得有个见面礼才好说话吧?后面的话金主任没说,但意思点明了,非给吴警官送礼不可。

花嫂嘀咕道,我觉得给你们送礼都是应该的。

人和人不一样,送礼和收礼的道理也不一样。别管那么多了,你按我说的去做,保证没错。

可是,对花嫂来说,“打点”是道技术难题。她从没给城里人送过礼,不知道给吴警官送什么礼物合适。

金主任要花嫂尽量多准备些土特产,越土越好。他说城里人这些年饱受农残食品“毒害”,吃的多是“转基因”,他们不缺山珍海味,只缺原汁原味的绿色环保食品。吴警官对产自神仙湾的东西肯定感兴趣,他高兴了,强子的事情就好办。

救人如救火。

天刚开亮口,薛胖子就把车开到花嫂家门口接人。

堂屋地板上,大大小小的袋子、盒子摆满七八个。两个纸盒子里各装一只大公鸡,是花嫂自家养的土鸡,一只足有六七斤重。担心盒子闭气把鸡闷死,她特地在纸盒两边用剪刀扎了个孔,刚好让公鸡的脑袋伸出来。公鸡对这趟前途未卜的行程表现出莫名的兴奋,它们东张西望地“咯咯”叫着,黑黑的眼珠滴溜溜乱转,鸡冠子红艳艳的。薛胖子见这阵势,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土鸡又脏又臭,他新换不久的座驾刚刚洗过,免不了遭殃。他帮花嫂把袋子和纸盒往车尾厢塞,没问多话,好像什么都知道。

昨晚上把事情商定后,花嫂提出坐班车去县城,金主任马上否定了。他说带着七七八八的东西转车不方便,再说,去县城求人办事,没个专车会让吴警官瞧不起。金主任说,我让我小舅子送送。

现在,金主任就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没下车,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薛胖子和花嫂拾掇停当,然后一努嘴:走吧。

薛胖子一上车,坐后排的花嫂就明显感觉车身矮下去不少。

薛胖子启动引擎,仪表盘报警,原来是花嫂右手边的车门没关紧。她上车时只轻轻拉了一下,欠力度。薛胖子说,不行,再使劲拉。花嫂不是将门推开后再带回来,而是只抓住门把手朝自己拉一下,就像拉自家的弹簧门那样。薛胖子见花嫂外行,只好自己下车,先开门,后关门,“砰”一声。花嫂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敢用力。这么高级的车,她怕碰坏了赔不起。

车子驶出神仙湾,在一个叫“魂断山”的盘山公路上爬行,还只爬到半坡,花嫂胃里头就开始造反。花嫂是神仙湾出名的“晕车王”。别人坐车才晕,花嫂看见汽车心里就不好,闻到汽油味儿都要作呕。就因为这毛病,她最怕坐车,从不敢出远门。可这一趟哪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得去。昨儿夜里,花嫂想了许多抗晕车的办法,并做了充分准备。动身前,她用胶布把生姜片封在肚脐眼上,还在两边太阳穴抹了风油精。她早上没吃东西,心里搁着事吃不下是个原因,关键还是怕反胃,吃了白吃。她身上还揣着橘子皮,准备在难受时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闻闻。这些土办法都是热心人告诉她的。

人家晕车,随便使个法子都顶用,唯独在花嫂身上屡试屡败,从来就没灵验过。晕车这事,不管别人怎么看,花嫂都认为是低人一等,它有个丢人现眼的代名词:土包子。花嫂甚至觉得晕车不同于生病,晕车简直是种耻辱。生病可以治疗,可以博得别人同情,晕车呢?除了自己遭罪,还脏污人家的车子,败坏同乘人的兴致。就好比现在,她已经受不住了,连张嘴叫停的气力都没有,只能用手拍打着薛胖子的座椅靠背,示意他赶紧停车,她要出去“下猪崽”——神仙湾人这种戏谑的说法足以说明人们对晕车的厌恶和嘲讽。

花嫂下完“猪崽”回到车里,金主任扭过头对她说,你不要朝两边看,路边的风景往后跑,人看着眼花,最容易晕。你要朝前看,往远处看!

花嫂没答话。她哪儿都没看,一直把眼睛闭着。开始反胃的时候,她就把身子佝下去,双手摁住胃部,不让里面的东西涌上来。她甚至转移意念,想一些与坐车毫不相干的事情,她想以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把晕车这件事彻底忘掉。可是,花嫂的胃具有超强的记忆力,对晕车这件事尤其记忆深刻,只要屁股挨着车子坐垫,她的胃就条件反射似的开始恶搞。

薛胖子皱着眉头,把仪表台上的抽纸盒递给花嫂,说,你干脆躺在座位上试试看。

一路上,花嫂上上下下,一共下了九窝“猪崽”。什么都呕完后,胃也稍许安静了些。她斜着身子虚弱地靠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听金主任和他小舅子说话。薛胖子先提到村部后面的那道护坡,抱怨姐夫把承包价砍得太狠。他的依据是,隔壁村同样的浆砌工程,人家拿到手,每立方米要比他的价格高出一百五十元。现在马上竣工,薛胖子算出毛账,说赚钱是没指望了,不赔进去就是天大的好事。

金主任说,不要在我面前哭穷,那工程到底赚还是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摸摸良心再说话。

我可以赌咒。

薛胖子的话斩钉截铁,花嫂想,他可能真没赚几个。

我当村主任,人家对你承包村里的工程本来就有看法。我们是有合同的,赚和赔都是你的事。

同样的工程,你为什么把价压那么低?

因为我是你姐夫。

你连旁人的忙都贴心帮,就只压着我,好像我们是仇人。薛胖子说完这话自知失言。他在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假寐的花嫂,说,我不是说别人的忙不该帮,你是村主任,有责任,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要把一碗水端平。

金主任说,有本事你去别的村拿工程。

薛胖子也不怕得罪姐夫:他们都说你是铁脑壳,从来不和我争抢神仙湾的生意,他们说我吃独食。

所以,你要知足。

他们哪知道,我这“独食”长期吃下去不饿死才怪呢!薛胖子一把拍在方向盘上,气得直哼哼。

花嫂百分之百相信这两人说的都是实情,小舅子对姐夫有怨气,金主任自有他的难处。

后来,花嫂又听薛胖子向姐夫催讨一笔工程款。薛胖子说,河堤改造工程验收都两年了,那笔钱你准备拖到哪年去?

金主任说,村里暂时有困难,这些年搞了那么多建设,欠着一屁股债,你就不晓得体谅我?

可是,河堤款早下来了,专款专用,村里再缺钱,也不该挪用我的款子。

我还当着村主任呢,你担心什么?金主任这话显然底气不足。

连你都赖账,哪天你下台换成别人,新官不理旧事,我找谁要账去?

金主任咳一声,不知是觉得理亏还是咋的,静静地闭着眼睛不再搭理小舅子。

车子驶出山路就平稳多了。听他俩“吵架”,花嫂晕车的感觉明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亏欠。她扪心自问,这亏欠源于自己长期以来对金主任和他小舅子的那些猜疑和看法。她想,自己以前对金主任真是误解太深,尤其是在他把村里的工程包给小舅子这件事情上,她认为金主任一定拿到不少好处,原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是自己把金主任想歪了。

一开门,吴远届就闻到客厅里充斥着的新鲜鸡屎的臭味。他抽抽鼻子,很快找到源头——客厅里摆放着纸盒、袋子,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

金主任连忙起身相迎。金主任一起身,花嫂也跟着站起来,跟金主任的影子似的。这时候,单老师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揩着手上的水,指了指沙发上的客人,对吴远届说,家乡的亲人来看你了。说完,她吩咐吴远届陪“亲人”说话,自己进厨房继续做饭。

从进门到现在,花嫂一直期待着吴警官早点回来,但又不知道他为人怎样,回来后态度如何。这种矛盾心情加上晕车带来的疲累令她内心焦灼不安。刚才单老师的话就像暑天里的雪糕,化在花嫂心里,送进一片凉意。花嫂想,不愧是老师,说话就是有水平。

吴远届在玄关处换好拖鞋,将夹在腋下的公文包放在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把鼻梁上的眼镜朝上推了推,欠着身子和金主任握手寒暄,神情极尽谦和。当他把手转过来的时候,花嫂犹豫了一下。花嫂知道握手是官方礼仪,可她除了碰过强子的手之外,还从没和别的男人握过手。她以为吴警官只会和金主任握手,那是他们官员之间的事,也是男人之间的事,没自己什么事,哪想到吴警官还要和自己握手。所以,当吴警官把手伸过来时,毫无准备的花嫂一时愣怔没反应过来。稍一犹豫,她畏畏缩缩的手就慢了半拍,以至于让吴警官的手在虚空里停了一两秒,好在花嫂最终还是把手递给吴警官,让他象征性地握了一下。

金主任和吴警官是熟人。他开门见山就问,吴警官想必知道我们村里的强子吧?

强子?吴远届忖了忖,笑说,当然知道,往前追三代,我们还是姨老表呢。

金主任朝花嫂指指,她是强子家的。

哦。吴远届叫了声“表嫂”,马上带着歉意说,你看,许多年没回老家,连亲戚都不认得了。

你表嫂这次来就是认亲的,顺便也有事请你帮忙。金主任没说什么事,示意花嫂先把礼物拿出来。

花嫂将置放在沙发边的袋子拉过来,蹲在地上,动作娴熟地解开蛇皮袋的扎口,鸡爪般的右手伸进去,开始往外掏东西。她最先掏出一个罐头瓶。

这是野蜂蜜,你表哥从山上岩罅里掰下蜂窝片,回家后用饭甑蒸、用纱布滤的,只剩这点了。

物以稀为贵。搁在茶几上的蜂蜜色泽金黄透亮,看上去像化猪油。吴远届比较在行地想,真是好东西,现在市场上压根就买不到品质这么纯正的蜂蜜了。

接着,花嫂掏出用食品袋包装的葛粉。未等花嫂介绍,金主任抢先说,葛根是你表哥上山挖的,弄回家洗三遍,沥干水,然后把葛根砸烂去渣、沉淀、晒干,没掺半点假。这东西清热解暑,化痰润肺,夏天吃最好。

花嫂还在往外掏东西:绿豆、酱辣椒、干马铃薯片、红薯干……蛇皮袋就像个魔术箱,里面的东西每样都不多,但种类繁多。这只袋子本来是要送给金主任的,可金主任执意要当清官,它就从神仙湾来到吴警官家的客厅了。

吴警官可不像金主任,一点婉拒的意思都没有,这让花嫂很开心。她务实地认为吴警官只要收下这些礼物,强子的事就有戏。不是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吗?不是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吗?不是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吗?不是说“有亲三分顾”吗?她继而又想,幸亏听了金主任的,带了土特产上门,不然就失算了。花嫂只是没想到,城里人收礼会如此利索,吴警官连个客套的推辞都没有。

花嫂和金主任像一对双簧演员,一口一个“你表哥”,吴警官这才想起来似的问表哥为啥没来。

唉,花嫂停下掏东西的动作轻叹一声,别提你表哥了,他提前来啦。

金主任一旁解释,强子被公安局抓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吴远届之所以对这个时间点敏感,是因为他知道,警察夜间行动一般都是“上档次”的事儿。

是的,下半夜。花嫂说,这次你可要帮我一把,无论如何把你表哥捞出来,他要是坐牢,我们这个家就完了。说着,花嫂声音哽咽,嘤嘤哭起来。哭着哭着,花嫂开始揪鼻涕。吴远届生怕她把鼻涕甩地板上,赶紧递上两张抽纸。

金主任安慰花嫂说,哭有啥用?先不要急嘛,“天上雷打人,地上人救人”,有吴警官出面帮忙,还怕强子出不来?

吴远届觉得好笑。听金主任口气,拘留所、看守所都成了菜园子,他吴远届就是那个看园子的人。他问金主任,谁抓的?

金主任问过派出所所长,是刑警大队办的案子,吴远届心里“咯噔”一下。刑警大队干啥的,吴远届心里有数。他沉吟片刻说,表嫂,这个忙恐怕有难度,我不一定能帮好,你要有思想准备。

人都进去了,难度肯定大。但再大的难度也要看谁出面帮忙,怎么个帮法。金主任咬住吴警官不放。

吴远届听出金主任的弦外之音,说,我肯定会尽力,但案子上的事真还说不好。

金主任大而化之地说,我们都相信你能帮好。

吴远届心知金主任所说的“我们”是谁,也听出了金主任话里的含义:就看你有无诚心帮这个忙了。此时把强子捞出来这件事不仅关乎亲情、乡情,还关系到吴远届的人品——一个走出大山的农家子弟,脚趾缝里藏着的泥垢还没抠干净呢,就忘了本了。

见吴远届犹豫,刚刚擦完鼻子的花嫂说,你表哥被带走后,村里人都给我出主意,让我马上进城找你。他们说,强子的老表在公安局,有这么硬的靠山在背后撑着,他不会有事的。

金主任附和说,朝中有人好办事。我们都知道你是局长身边的红人。

可是……吴远届想解释点什么,却一时语塞没说出来。话里话外,有一点他明显感觉出来了,那就是金主任和表嫂这次来不仅代表他们自己,还代表神仙湾的民意。这个忙不帮不行,帮不好更不行。可是,怎么说呢,吴远届有隐衷,自己人微言轻,在公安局只是个小警察,而且长期待机关,从没在实战部门办过案子,既不懂套路,也没积累下人脉。最后,吴远届含糊道:这个,嗯……我们一起想办法,先把事情弄清楚,人嘛,能救总是要救的。

吴远届的话不够利索,花嫂心里忐忑起来——是不是自己的礼送少了?她马上表态说,吴警官,只要你能把强子弄出来,我还会重重感谢你的,我说到做到。

强子两口子都是实在人,这一点请放心。金主任的话是在给花嫂的承诺上保险,他既像银行贷款的担保人,又像生意场上的掮客。

其实,虽说吴远届在公安局干的时间不短了,可还从来没人求他帮这种出格的忙。他帮人办过身份证,给新生儿上过户口,帮人改过名字,甚至还动员过别人投案自首,可那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既不越道德的底线,也不触法律的红线,即便他不出面,人家也能办好;他出面顶多就是顺当些,办事效率稍微高点。至于从案子上捞人,他可从没干过。他认为这种忙是不可能帮得上的,自己帮不上,别人也未必帮得成。如果按金主任和表嫂的说法,连涉嫌违法犯罪的人都能随便捞出来,法律岂不成了儿戏!所以,他心里没把握,甚至还生出反感情绪。

你表嫂晕车,连苦胆水都呕出来了,进一次县城不亚于死一次。金主任这话意蕴深刻,无非是想给吴远届加点压。

花嫂自嘲说,我就是土包子的命。

吴远届认真地看了看表嫂,她面色蜡黄,一脸憔悴,头发乱成鸡窝,晕车迹象十分明显。这让他陡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他联想起自己某些鲜为人知的尴尬,其中,晕车的毛病就和表嫂一脉相承,带着神仙湾人的传统特征。

刚进公安局那阵,吴远届经常被局长点将,随同一起下乡。小车开出县城没多远,他就感觉晕。他听人说过,晕车的人把车窗打开,让空气流通,风吹进来,就不晕了。他没有那样做,也不敢。局长的座驾被司机收拾得纤尘不染,打开车窗,外面的扬尘就会扑进来,弄脏了哪行。可是,他的胃很不争气,翻涌得厉害,不想个办法控制住,万一吐出来就出大洋相了。他强忍着,希望能坚持到终点,可他看见局长谢顶的脑袋金黄透亮,在副驾驶的靠背上像篮球那样舒服地滚来滚去,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局长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难受的样子。

小吴,你是不是晕车?

吴远届回局长:感觉有点不对劲。

原来晕车吗?这是追根溯源的节奏了。

吴远届据实相告,坐班车从来没晕过。

哦。可是,我这车坐着比班车要舒服多了啊。

司机接过话头:土包子只有坐破车的命。

司机忘了,自己开车不晕坐车晕,也是土包子的命。但是他的话加重了吴远届的晕。吴远届说,快停车,我得赶紧下去。

吴远届下车后蹲在路边呕吐,稀里哗啦。可上车没多久还是不行,又下去,如是反复。

局长很理解,关切地说,任何事情都有个适应过程,功夫是练出来的,多吐几次就好了。

司机一直不说话,但他不说话不等于没态度。他的态度全在脚下的油门和刹车上。吴远届自然感觉出来了。车子在路上起舞,他的胃也配合得愈加疯狂。实在顶不住了,他提出一个方案,自己下去拦一辆班车,保证天黑前赶到。

司机看看局长,局长闭目养神。司机懂局长的默许,把车稳稳地泊在路边。

那天,吴远届比局长晚到两小时。他错过派出所的接待宴,最后让人家在所里食堂给他煮面条吃。

后来,新换了局长。吴远届晕车的毛病刚刚得到解脱,又要适应新局长的习惯。新局长每次下乡都喜欢喝酒,而且要“喝到位”。喝到位的新局长比较兴奋,睡不着觉就拉着吴远届陪他“走一走”,还要“说说话”。一般都是夜间,走着说着,新局长就没了时间概念,往往就把黑走白了,就把月亮走没了,就把太阳走出来了。当晨光照亮万物的时候,半醉半醒的新局长最喜欢说的那句话是:小吴,时间不早了吧,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

所以,吴远届在局长身边从没体会到做“红人”的优越,他真实的感觉里只有两个字:累人。

他对金主任和花嫂说,晕车的感觉我曾体会过,确实难受。

吴警官也晕车?花嫂很好奇。她以为晕车只属于自己这类“土包子”,没想到吴警官这么高级的人也“下猪崽”。

表嫂,不用自卑。我敢说,往上追溯三五代,我们都是土包子的后人。

花嫂心头热乎乎的,吴远届的话拉近了距离。看来,这个吴警官不仅没架子,还是个热心人,求他帮忙算是找对人了,强子这回有指望了。

强子只是替他妹夫私藏了那杆火铳。

表嫂,你的意思是说火铳不是表哥的?这个细节对强子的“非法持枪”或“私藏枪支”是否成立都很关键,吴远届不能放过。

花嫂说,当然不是我家的,这是一起冤案。

原来,强子的妹夫是个出色的猎手。他喜欢好事成双,不仅有两杆火铳,家里还豢养着两只凶恶的赶山狗。可是,上面一纸“封山禁猎”的文件把所有猎人的手脚都束住了,文件还规定必须限时交枪。

强子的妹夫与文件对着干。他认为许多时候上面只刮风不下雨,文件太多,真正落地的少。他想赌一把,结果赌输了,刑警大队接到举报后连夜展开行动,当场人赃俱获。

也不算“俱获”,还遗漏了一杆火铳。妹夫留了个心眼,把一把新买的火铳藏在强子家里,期待风头过去后重操旧业。警察当然不会放过他,审了几次就突破口供,把强子也牵连进来。警察连夜杀个回马枪,“抓子火”被收缴,强子成了扩大的“战果”。

吴远届对表嫂的陈述表示怀疑——怀疑差不多是警察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惯。

他问花嫂,表哥平时和他妹夫一起打猎吗?

花嫂摇摇头,你表哥胆小,他连放鞭炮都眨眼睛、捂耳朵,哪敢开枪打野牲口?

接着,吴远届还从表嫂嘴里了解到一个新情况:妹夫把火铳送来那天,强子并不在家,他上街赶场去了,有人可以证明。吴远届问,表哥后来知道这事?

他不知道。警察上门后问他家里是否有枪,他说没有。警察从床底下搜出火铳,就说他不老实,故意隐瞒、包庇!

你没把妹夫送枪的事告诉表哥?

我忘了。

你应该给警察解释一下。

他们不听我解释,带队的那个副队长说不关我的事,让我少掺和,再多嘴就一起带走。

你说的可是真话?

我不会说假话,从娘胎里生出来就没说过假话。

不管怎么说,私藏枪支是违法的;而且村里早已张贴告示,勿谓言之不预。家里床底下藏着枪,铁证如山,强子有麻烦。

单老师插嘴说,没麻烦表嫂会上门找你?

花嫂听出另外的意味,讪讪说,我们一年四季瞎忙,平时亲戚走动少,有事了才想起临时抱佛脚。

单老师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表哥早点捞出来。

吴远届剜老婆一眼,心想幸亏是我表哥,换成你表哥,我解救不成恐怕只能去劫狱了。

金主任突然扯出另一件事情,麻烦是有点,但比起春伢仔来,你表哥这点事就不算个事。

春伢仔也是神仙湾人,他参与一起盗窃案,最后判了缓刑。那是前年的事。

花嫂说,听说春伢仔家的人通过关系找到你们丁副局长操作了一下,最后屁事没有,好好地回去了。

小学肄业的花嫂居然连“操作”一词都用上了,而且语意贴切,令吴远届甚感讶异。他说,表嫂,我必须纠正你两个说法:第一,任何时候,法律在警察这里都不会拐弯。春伢仔不是平白无故回去的,他是有罪判决,只是被判了缓刑,缓刑也是服刑的一种方式。第二,缓刑不是操作出来的,而是根据嫌疑人在案件中所起的作用裁量出来的。

花嫂不懂。她不管实刑缓刑、操作裁量,犯事的人不坐牢就是王道。她坚持认为法律跟皮筋一样,可紧可松、可长可短。春伢仔进去后能出来定然是得到特殊“关照”的结果,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吴远届斩钉截铁地说,那案子我清楚,案值本来不大,春伢仔只是提供了相关信息,是从犯,加上他没前科,符合判缓刑的条件;再说,春伢仔是由法院判决的,公安这边走完侦查程序,再把案子移送到检察院就完事了,与丁副局长八竿子挨不着。

未必吧?花嫂质疑说,官官相护,我就不相信丁副局长的手伸不到法院去。那些贪官所干的坏事,上面不查出来谁都不知道,都以为是清官,查出来一包糟。

吴远届摇摇头。他从表嫂的话里听到了一种悲哀,一种来自社会的阴冷的悲哀。他以自己长期在体制内的生活经历真实地感到:腐败不是现实生活的主流,贪官也只是干部队伍中的极少数。可是,反腐宣传在震慑犯罪、教化人心的同时,无形中也放大了给社会造成的负面影响。人们,尤其是像表嫂这样的人,在腐败案例的报道面前一叶障目,以为那就是生活真相,就是社会本质。他们以偏概全地把社会看歪了,看变形了,看走样了,所以人们遇事不走正道,削尖脑袋找关系。很大程度上,贪官就是被这样的人惯出来的。腐败之所以屡禁不止,固然有制度的原因,有官员自身的原因,行贿人也得从自身找原因。行贿受贿本是一对孪生兄弟,行贿人往往忘掉自己的身份,一方面干着贿赂官员的勾当,一方面举起反腐倡廉的大旗,站在道义高度抱怨世道不公、人心不古、风气败坏、道德沦丧。他们是否想过,在某些官员贪腐蜕变的路上,自己真能置身事外吗?

金主任一直沉默。吴远届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表嫂不懂,也难以接受,说给她听是对牛弹琴,但金主任长期从事农村基层工作,应该有自己的立场,也一定能懂几分。

他转头问金主任,你怎么看待丁副局长?

我不了解他,不敢妄加评论。但金主任骨子里却赞同花嫂的观点,他说,你表嫂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这么说,法律的公正性和严肃性在你们眼里都形同虚设?

法律是人制定的,也是人执行的,人的因素总是存在。金主任到底干过多年村干部,脑瓜子转得快,和稀泥很有几把刷子,说出的话更是外圆内方。他说,不要讨论丁副局长了,我们是为强子的事来的。

花嫂也觉得跑偏了,便迅速回归主题,我只希望吴警官能尽快把你表哥捞出来。

金主任也说,在我们神仙湾,你吴警官可是个传奇人物呢,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吴远届把目光投向窗外,不远处的澧水河穿过这座古老的县城,河水像一匹绿毯铺展在城市中间,石拱桥像一条纽带将河流两边的城区捆绑在一起,宽阔的河面波光潋滟。有风从下游轻轻吹来,水面上漾起一层层涟漪,波纹被风追逐着,一层一层往外扩散。视觉出现错位,看上去澧水河好像在倒流。吴远届感觉心累,他把头靠在沙发上,短暂地闭目养神。

吴远届品咂着金主任的话,也联想起自己的人生。他一没后门,二无靠山,更没有金钱铺路,都是凭自己的勤奋从山里拼出来的。老家人一直把自己当成励志典范,树为后人学习的榜样,那么自己就应该做出样子给乡亲们看看。这件事如果办不好,不仅会令家乡人失望、寒心,伤害他们的感情,人家也会看不起自己,往后回去面子上怎么搁得住?再说了,根据表嫂道出的实情,他认为强子的案子还是有“操作”空间的。不就一杆破枪吗?表哥既没用它打野生动物,更没拿它伤人,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刑警大队收走就得了,还追究什么呢?何况还有春伢仔在那儿比着呢。人家一个盗窃罪都能判缓刑,表哥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人家收了一杆火铳,犯多大的法?

表嫂让吴警官“换位思考”:如果是你想把一杆火铳藏在我们家,我和你表哥能不答应吗?别说一杆,十杆、百杆我们都会答应。

什么比喻啊!吴远届简直哭笑不得。

单老师见丈夫碰到难题,思维发散,突然想到丁副局长。她给吴远届出主意,你和丁副局长不是铁杆吗?如果靠你一个人的力量不行,你可以找他帮帮忙,人多力量大嘛。

丁副局长早先在一个偏远山区派出所当“山大王”,吴远届当年采访后被他的事迹感动,写下一篇通讯发在报纸上。也算丁所长踩了狗屎运,据说某位大领导看过那篇文章后,对丁所长长期扎根山区、守护一方平安的奉献精神赞赏有加,丁所长因此受到关注。后来,他被评为全国优秀人民警察。次年,丁所长调进局机关,一步步成了丁副局长。如今,他分管刑侦口一摊子事,大权在握,炙手可热。吴远届和丁副局长的“铁杆”关系就这么来的。其实,和丁副局长到底咋回事只有吴远届心里最清楚,那就是一个偶然事件,是生活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对于单老师的“指点迷津”,吴远届真不知说她什么好。这个当了大半辈子班主任的小学老师钟爱自己的事业,长期和小朋友打交道,把自己的智商也玩到了成人标准以下。但不管怎样,单老师除了嘴碎点、爱管点闲事和喜欢刷存在感外,有一副热心肠。她希望自己的男人在别人面前不跌份,有成就感,自己也跟着沾光。说到底,这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至于要不要求助丁副局长,吴远届嘴上不说,心里却有自己的盘算,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去打扰丁副局长的。吴远届觉得自己当年妙笔生花,把倒霉透顶的丁所长写成了威风凛凛的丁副局长,那只是一种缘分。丁副局长仕途坦荡,一路绿灯,他也借此拿了个“金盾奖”,成就了自己公安宣传工作的辉煌。所以,那篇文章成就彼此,效果双赢,谁也不欠谁的。他不想因为那件事让丁副局长把自己看扁,把自己看成一个以“贵人”自居的贪得无厌的索取者。他打定主意,下午上班后先去会会刑警大队长,先把事情经过摸清楚。表嫂既然上门来了,总得给她一个说法。表哥是关是放,不仅考验自己的能力,也事关自己的形象。生活中许多事情就是这么不由人的,他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已然淡出自己生活的“表哥”会突然冒出来,还带着麻烦事。

吴远届答应下午过问表哥的事,第一站先去见刑警大队长,他让金主任和表嫂随自己一起去。

金主任说,这不太合适吧?

花嫂也说,我不认得他,恐怕不方便。

公开透明是吴远届一向的行事风格。有话当面说,事情成与不成都摆在桌面上,他不想事后落牙齿印。

最后,问题落在怎么去见刑警大队长上了。吴远届的意思是表嫂拎着袋子去,他不知道刑警大队长会不会收下这些土特产,但礼物不拿在自己手上,他进退有据,不至于尴尬。

花嫂说,那不行,这些东西是送给你的,一物不落二主,怎么能转手呢?

金主任也觉得欠妥。他说,给大队长送礼,可另作安排。

吴远届说,我从来不搞腐败。

怎么扯到腐败上去了?又不是送红包!金主任替花嫂说话,一点土特产,只是亲人之间的礼尚往来,是家乡人的一份感情。

吴远届说,金主任,这是变相的腐败。当然,就这些土特产而言,确实还上升不到贪腐层面;但是,事物的发展变化遵循量变到质变的规律,今天我收了这些礼,明天就会接受别人更多的好处,久而久之,我就会变质。贪心不足,人就是这么一步一步陷进去的。所以,你们不要害我。

那么,你就不该让我送给刑警大队长。花嫂突然抓住吴远届的逻辑漏洞。他要是和你一样,也这么想,你让我怎么下台?

也是啊……吴远届自己打了脸,说,那就先不送了。

下午一上班,吴远届只在办公室点个卯,就去刑警大队了。他让表嫂和金主任先在外面楼道里候着,自己单独进去见他。

你的鼻子挺灵呢,队里刚刚办了个非法持枪的案子,我这儿有猛料。刑警大队长以为吴远届来队里是要采访他,他对宣传自己部门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和期待。他从抽屉拿出一包烟,甩给吴远届。

吴远届把烟退给他,只问表哥强子的事。

大队长爽朗地笑,问“吴一笔”——这是刑警大队长送给吴远届的雅号——那个私藏枪支的家伙是你表哥?

吴远届点头,说,我表哥落你手里了。

亲的疏的?

他妈是我大姨。你说呢?

其实,强子妈妈的妈妈才是吴远届的姨奶奶,他和强子只是胳膊肘拐弯的亲戚。他尽量把自己和强子的关系往近里说,意图很明显,这样有利于开展“营救”工作。

大队长了然,说,哦,既然是老表,你就不用说情了,我也不绕弯子,你表哥没事。

真没事?不是说准备刑拘吗?

我说他没事就没事,刑拘也没事。

吴远届喜出望外。他说,没事那就不用刑拘了?我把人领回去。

大队长说,我说的没事不等于就可以放人。案子正在办理之中,还要走程序,你表哥确实先得刑事拘留。不过你放心,这种案子到检察院那边,他不会被批捕,拘留期满肯定放人,只是个时间问题。

时间不是问题,刑拘才是问题。吴远届心里没底,万一检察院还是批捕了呢?

大队长故意逗他,哎哟,你这一提醒,我还真不该把话说满,什么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时候真把你表哥给逮捕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我对你的说法不满意。

吴远届金刚脑袋,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居然把玩笑当真。大队长有点烦他,说,老兄,这种案子我办得不少了,心里没谱我会乱说话?你是个老实人,我讲的也是大实话,没有你说的万一。

吴远届这才信他,想,这样的结果对表嫂也算有个交代了。

可是,有人不买账。他们的谈话,花嫂和金主任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大队长的话刚落音,花嫂就搡门进去,说话也口无遮拦:既然没我家强子什么事,他就不能坐牢。

见花嫂金刚怒目,后面还跟进个男人,大队长问,吴一笔,这什么剧情?你这是组团来兴师问罪吗?

事发突然,吴远届呆愣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金主任老到。他哈着身子,先把双手叉腰的花嫂扒到身后,堆着笑给大队长解释,对不住啊,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男人被抓,她都急出毛病来了。扭过头来,金主任背对着大队长,大声斥责花嫂说,像什么样子?太不像话了!一点规矩都不懂,大队长的办公室能随便闯吗?

一开始花嫂没明白金主任何以发这么大的火,直到看见金主任一个劲地对自己眨眼睛、扯嘴角才反应过来。她身子触电样窝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板,两条腿弹来弹去,边哭边号,冤枉啊,我家只是替妹夫收起一杆火铳,犯了什么法?强子他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成了罪人。他要是坐牢了,我也不活了,一瓶农药喝死算了!天哪,这日子可怎么过?

金主任吼她,你没听大队长说吗,强子暂时只是刑事拘留,这是程序,不依规矩不成方圆。

我不要程序只要人!我问你,刑事拘留是不是坐牢?

这个问题比较专业,金主任答不上来,他看着吴远届寻求答案。吴远届阴着脸,不屑于回答。

花嫂自顾自地说,哪怕进去待一天也算坐牢。我家强子是清白的,他是好人。好人短阳寿,王八活千年,谁给我们申冤?说着,花嫂的眼泪和鼻涕就“飞流直下三千尺”了,她开始用力擤鼻子。她的动作吓了金主任一跳,金主任赶紧将花嫂从地上搂起来,半搂半推着她出了办公室。

门被金主任带上,室内清静下来。吴远届像做了亏心事,说,大队长,山里人就这点出息,让你看笑话了。

大队长很严肃地说,看出来没有,你表嫂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吴远届说,原来没听说她有这方面的病史,家族也没遗传病,但这次我感觉她不大正常。吴远届顺着大队长的意思说话。他心里很清楚,表嫂除了晕车,啥事没有,她和金主任是在演戏给大队长看。

如果因为一杆破枪把你表嫂逼出点病来,我们可就成了罪人。

大队长的话让吴远届找到了切入点。他说,我们是人民的保护神,我们都不能当罪人。他顺理成章提出给强子办取保候审,先把人放出来再说。

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不就是个刑拘吗?你表嫂像天塌了一样。大队长叹一声,唉,没想到这女人这么不经事,也只能这样了,要不然闹出人命,这个责任谁都负不起。大队长一摊手,只是,放人,我没这个权力。取保候审归丁局长一支笔签字,他不同意,谁也不能办。

你是说我们单位的丁副局长?

我们单位还有第二个姓丁的局长?大队长说,老兄,我知道你长期搞文字工作,严谨。但你能不能把那个“副”字去掉?丁局长是副局长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还要你反复强调吗?

吴远届说,那你就给丁局长汇报下吧。

大队长没好气,你让我给丁局长直接汇报,就说免了你表哥的刑事拘留,直接取保候审?

有什么不可以?

大队长反问,你说呢?

我没懂,你的意思是……

你这么聪明的人,我没别的意思,反正这事必须是丁局长说了算。大队长瞪大眼睛看着吴远届,他把所有的意思都用眼神表达出来了。

你是这么看丁局长的?吴远届恍然大悟。

我说什么啦?

你说了,什么都说了,还想否认?

大队长说,我只是猜测。

你这是瞎猜。

我猜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种现象,是领导的办事风格。我对事不对人。

吴远届就想,你既然猜丁局长,我不妨也猜你一回。他试探着问大队长,表嫂从山里进城来,给我带了些土特产,你要不要分一杯羹?

大队长没想到吴远届在给他挖坑,实打实地说,她送给你的,我怎好意思夺人所爱?

都是好东西,纯天然呢。

大队长拱拱手,那我就承情啦。

吴远届见大队长上钩,吞吞吐吐地说,那,你看……我是不是就不用找丁局长汇报了?

大队长朝吴远届胸前擂一拳,好你个吴一笔,居然给老子下套!告诉你,别在我这里打歪主意了,抓紧找丁局长去,动作麻利点。今天下班前,我们必须把案卷报给领导审签,你的时间可不多。

吴远届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他想到等在外面的表嫂,便问大队长,表嫂想去看守所看看强子,能否行个方便?

门儿都没有。大队长态度果决,且不说案子还在侦查期间,嫌疑人家属不能探视,这是纪律;又是疫情期间,监所管理就比平时严上百倍,这事想都不要想。

金主任和表嫂就在刑警大队院子的树荫底下坐着,等着吴远届的“好消息”。他一下楼,两人都把寻求答案的目光投向他。

答案很明了,就写在吴远届的脸上。他在两双由热切转为落寞的目光里感到一阵眩晕,沮丧的神情也影响了花嫂和金主任。

花嫂急不可耐地问,大队长不同意放人?

吴远届点点头。

那就是说,你表哥坐牢坐定了。花嫂蔫巴巴的,说话的语气轻得像蚊子哼哼。

吴远届摇摇头。

他脑袋的两个动作所传递出的信息相互矛盾,把花嫂和金主任搞糊涂了。花嫂有些失态,大声道,哎,你是不是撞鬼了?你表哥到底有救没救?

吴远届说,大队长这里彻底没戏,但是,他给我指了一条路。

赶快说出来呀!花嫂说,天哪,我都快急死了。

大队长指给吴远届的路在丁副局长那儿,而且时间紧迫,不容懈怠。

怎么搞定丁副局长,吴远届严重缺乏经验。大队长的话里虽有暗示,但究竟怎么操作,吴远届拿不准。他一直认为行贿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就好比打牌偷牌、出老千,很不光彩。他不知道丁副局长会不会像那些贪官一样欣然接受。如果他是清官,送礼就很有风险——侮辱对方,还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去丁副局长那儿探路的事,吴远届不敢擅自做主,他决定发挥集体智慧,三个人一起商量。

金主任和花嫂很快达成共识:送!这样的共识代表着他们对现实世界偏颇的看法,也来自社会上关于反腐倡廉揭露的某些真相,当然,与大队长的暗示也不无关系。表面看来,从金主任到吴警官再到大队长,每个人都在维护自身的廉政形象。可是,他们信得过的人好像只有自己,别人都走不出贪腐的魔咒,只有自己才是金刚不坏之身,具有百毒不侵的免疫能力。

就拿现时的吴远届来说,尽管他相信丁副局长是正派人,但他还是违心地认为不打前站、不在丁副局长那里把路铺好,等大队长那边将案卷报给他,强子取保候审的希望几乎为零。他是这么想的,大队长也是这么猜测的。说实话,吴远届和大队长打心眼里对金主任和花嫂送礼的行为嗤之以鼻,甚至生出几分反感,可是,面对丁副局长,他俩的预判与金主任和花嫂对官场的认知高度契合,几无二致。

花嫂说,人落在警察手里,我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要剐要剁都只能认了。

这话有点出格。

金主任知道花嫂气头上的话伤害了吴远届的自尊,也冒犯了警察这一职业。强子不是落在谁手里,是触犯了法律,怪不得别人。他如果做一个守法公民,吴警官只会保护他。

他对吴远届说,你表嫂真是糊涂了,连话都不晓得说了。

长期以来,吴远届致力于公安宣传工作,积极传播正能量,树立警察队伍的良好形象,他心里有本账。警察队伍没有老百姓期待的那么好,但绝对也不像表嫂评价的这么差。就以丁副局长为例吧。他家离单位三公里,上下班从来不让司机接送,风雨无阻地坚持走路。表面上说是坚持锻炼身体,但他就是尤为注意自己的形象,不搞特殊化。在单位食堂吃饭,他的餐桌前每次都是光盘,从来不剩一粒米。他常说自己从农村出来,知道粮食来之不易,老百姓“锄禾日当午”,的确很辛苦。吴远届想,这么一位洁身自好、生活简朴的副局长怎会忘记初心、收受贿赂?

最后,金主任和表嫂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给丁副局长送一个“信封”。

吴远届吓出一身冷汗。

作死啊!干脆送他一个炸药包得了。你们这样搞,既救不了表哥,还会害了丁副局长。吴远届的话基于一个现实情况:政法队伍教育整顿的号角已经吹响,县纪委巡视组上礼拜刚刚进驻公安局,为期半年,不抓出成效决不收兵。这时候给丁副局长送“信封”,岂不是将他往枪口上送吗?

那你说怎么办?

吴远届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只知道不能送“信封”。事情陷入僵局。三个臭皮匠在领导的“行为习惯”和纪委的反腐倡廉工作中失去诸葛亮的智慧与妙算,找不到平衡点和突破口。

关键时刻,还是金主任揣着金点子,他说,形式不变内容变。所有工作都需要研究,我们就请丁副局长“烟酒”一下强子取保候审的事。

吴远届权衡一番,觉得这个方案虽说比较保险,但仍不够严谨。酒都是盒装瓶装,拎着丁零当啷响,还显眼,绝对提不出去;另外,丁副局长也不抽烟,送烟也不是最佳选择。

金主任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老手,说,你多虑了,抽不抽是他的事,送不送是你的事。

花嫂也说,不抽的烟可以拿去再卖钱,这个不用我们考虑。

谁都拿不出更好的方案,时间也不允许久拖不决,事情不得已就这么定下来。问题是吴远届不抽烟,他不知道送什么牌子合适。

当然送最好的。金主任在村里搞过接待,这方面很在行,当前比较好的牌子是“黄鹤楼1916”和“和天下”。尤其是“和天下”,听这名字就让人舒坦,天下一团和气。强子还关着干什么,赶紧放出来吧。

丁副局长有一副立体的五官,哪个部位都想抢风头,都不含糊。他额头宽阔透亮,脸颊肌肉饱满,鼻梁直而挺,耳垂大而肥,连嘴巴也肉嘟嘟的,有点外翻。他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时而挥挥手,颇有领导风范。他本来就有个毫不谦虚的腹部,走路时却不加收敛,偏偏喜欢昂着头把肚子努力往上挺。以这样的姿势行走,不仅让人产生联想,而且容易遭人诟病。

电话里约好后,吴远届拎着“文件袋”出发。这是烟店老板给他提供的标配。吴远届当时特别强调过,必须是真家伙,要派大用场。老板显然对“文件”的去向和用途了然于心,二话没说,拿起笔就在包装盒上做了记号,还保证如假包赔。

吴远届抬起右手,深呼吸三次,待平静后敲开了丁副局长办公室的门。

丁副局长先扫视吴远届手里的文件袋,再把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脸上,说出的话令吴远届措手不及,袋子里装了什么好东西?是送给本局长的吧?

吴远届像一个被看透作案动机的强盗,涨红了脸说,春节本来计划给您拜年,结果让疫情搅黄了。他抖了抖手里的“文件袋”说,老人有话,有心拜年端午不迟。

丁副局长挥挥手,太迟了,端午早过了。

吴远届蓦然想起中秋都过了。

不过,拜年也可以换一种更节能的方式,比如说过来坐坐,喝喝茶,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还可以聊聊天。你搞这么复杂,很俗嘛!

吴远届心头一凛,他不知道丁副局长所说的“俗”到底是嘛意思,吴远届硬着头皮说,人熟礼不熟,任何时候都要尊重领导。

丁副局长说,我先猜一下,你袋子里装着烟吧?“和天下”?

吴远届就像被人在大庭广众下扒掉裤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期期艾艾地说,一点小心意,领导高瞻远瞩,明察秋毫。

丁副局长说,士别三日,想不到你的嘴皮子也操练出来了,而且心理素质不差,说起假话来都理直气壮。

吴远届成了一只被戳破的气球,立马瘪下去不少。他索性转守为攻,抖抖手里的袋子,说,我可以放下来坐着说吗?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是不是找我有事?

没、没事。吴远届心虚,说话结巴,血压升上来,心率过百。

真没事?

真没事。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丁副局长又一挥手,我收礼,你请坐。

吴远届上前拉开丁副局长大班台左边的第二格屉子,准备把装着重要使命的“文件”放进去。不料丁副局长说,就放桌面上,有话好好说。你送我两条烟,毛毛雨嘛,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又不搞交易,怕什么!

吴远届汗都出来了,吞吞吐吐说,丁局长,我想请教你一个法律问题。

丁副局长示意他往下说。

一个人如果替别人私藏了一杆火铳,被公安机关查获后会是什么后果?

不好说,这要视情况而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最好直接点。

我就是想知道,能不能办取保候审?

丁副局长说,这要看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假如藏枪者不是同伙,他们只是亲戚关系呢?

案子上的事没有假如。丁副局长摘下眼镜——他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吴远届不得而知。他只是觉得丁副局长的国字脸配上这么一副眼镜确实增添不少威仪和儒雅。丁副局长说,按正常程序,公安这边先对嫌疑人刑事拘留,再把案子移送到检察院,最终以那边的意见为准。当然喽,情节显著轻微,嫌疑人认罪态度好,又主动配合工作,或者有立功表现的,也可以考虑在这边办取保。怎么,你碰上啦?

吴远届就把表哥的事抖搂出来了。

丁副局长就笑,我就知道你上门来没什么好事,还打着给我拜年的幌子!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吴远届解释说,一码归一码,两件事不能搅和到一起。

这不睁眼说瞎话吗?你先拜年,后说事,两件事在时间上已经发生关联,怎么能分开呢?丁副局长批评完吴远届,又问,你表哥平时表现如何?

吴远届吸取教训,这次没让金主任和表嫂跟来。他大包大揽地说,表哥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这一点村里可以出示证明。

你能代表村里说话?

吴远届本想说村主任就等在自己家里,但他最终还是说,我可以担保。

有没有前科?

他祖宗三代就找不出一个坐牢的人。

我只是随便问问,没事了,你表哥的事在我这里肯定办不成。

说半天还是这个结果。吴远届大惑,为什么?

你坏了我的规矩,拜年缺乏诚意。丁副局长说,既然拜年,你就不应该夹带私货。我办事的风格向来一事一议。我既然接受你拜年,就不能允诺你办事。两利相权取其重,烟我就收下了。

吴远届对丁副局长这番话理解不透。丁副局长说他拜年缺乏诚意,那么诚意是什么?是分量不够还是方式不对?

吴远届说,怪我不懂规矩,下不为例。表哥的情节确属轻微,等刑警大队把案子报过来,还恳请丁局长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回去吧,你那位表哥运气真不好。

看我三分薄面,就不能关照一次?只这一次。吴远届特别强调说,我可从没求您办过事。

恰好是你把事情搞砸了。

迟疑片刻,丁副局长把目光落在桌面的“文件袋”上,打哑谜似的说,看你后面的表现。

吴远届来脾气了,愤然踏出丁副局长办公室。离开时,他做了件有违常理也很提气的事情,把装烟的文件袋从桌面上顺走了。

出门时,吴远届听到背后响起哈哈笑声。丁副局长朗声说,你终于找到正确答案,也还有点文人傲骨,本局长佩服你。

吴远届敢这么决绝,有三个原因。一是不得已而为之。事没办好,回去对表嫂无法交代。两条“和天下”说多不多,说少也值两千元,就算表嫂舍得,但达不到“天下和”的目的,别说吴远届心有不甘,弄不好表嫂还会怀疑自己玩“空手道”,将烟私吞了。他背不起这个污名。二是不蒸馒头争口气。丁副局长不给情面便作罢,居然还批评他不该“夹带私货”。吴远届最看不惯这种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伪君子。他以为谁都是软柿子,拿在手里随便捏,吴远届偏要在强权面前硬气一回。三是给丁副局长提个醒。丁副局长最后说要看吴远届“后面的表现”,一个取保候审罢了,两条“和天下”还不足以“表现”吗?他的胃口也太大了!

吴远届打定主意,这次哪怕委屈表哥把牢底坐穿,也决不让姓丁的阳谋得逞。

吴远届回家后把情况一说,花嫂和金主任都差点晕死。

你就这么把烟拿回来了?花嫂将信将疑地盯着文件袋,就像收到法院的一纸败诉判决书,语气里满是绝望。

吴远届说,怎么啦,他还敢抢回去?就不便宜他!

早知这样,还不如不送。这次你把丁副局长彻底得罪了,你表哥坐牢也坐定了。

吴远届理解表嫂的意思,她在埋怨他帮了倒忙。强子真是倒霉透顶,早知是这个结果,还不如不来求他。

他就没留下什么话?金主任深挖细节,想知道事情已然糟糕到什么程度,还有无挽回的希望。

他说我有“文人傲骨”,终于找到“正确答案”,表面上说“佩服”我,实际上是在酸我。

金主任也听出来,丁副局长的话酸不拉叽,那不是表扬,而是挖苦。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吴警官把强子的事彻底搞砸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丁副局长不同意办也就算了,你怎么能把烟往回拿呢?送礼从来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世界上哪有送礼不成又从领导那儿往回拿的道理?

花嫂的话更是尖酸:吴警官,真是难为你了。我们山里人头脑简单,想不到世上的事情会这么难办,比登天还难。

面对表嫂的嗔怪,吴远届只能狗死牙硬。他说,就算以表哥坐牢为代价,我也要把烟收回来。我要让丁某人明白,权力不是万能的,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强权面前摧眉折腰。他不是要看我的“表现”吗?我就好好“表现”给他看看,不能让他失望。

花嫂开始收拾东西,她要赶开往神仙湾的最后那趟班车回家。吴远届出于人之常情地留客,说,还是住一夜再回吧,那么远的路,你晕车又厉害。

花嫂说,多谢你,你表哥出不来,我住在你家有什么意思?他坐牢去了,家还得有人管,活也得有人干,这就是我的命。

吴远届要花嫂把两条烟带回去。他心安理得地想,事没办成,物归原主,这是常理。没让表嫂白白蒙受损失,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没想花嫂的话比山里的麻雀还啰唆——拿回去干什么?老百姓谁抽得起这么腐败的烟?一千块一条,就是一百块一包。每包二十根,每根五块钱,比吃饭贵多了,抽这烟去死?

吴远届心说,抽得起这种烟的人都不易死。

花嫂还在叨叨,一条烟抵得上我们农村半头猪、半亩茶、一头羊、十只鸡、二十只鸭子……叼嘴上,火点着,化作青烟,分分钟就散了……社会太不公平了!

吴远届没想到表嫂会这么算账。原来,给丁副局长送烟不亚于从她身上割肉。能把强子救出来,这个痛她姑且忍了,然而现在计划落空,她想起来心里就滴血。

吴远届暗自庆幸,把烟收回来做对了。

金主任生怕花嫂假装推辞一番,真的把烟带回去。他抢先说,烟就留给吴警官吧,大半天跑上跑下,真是辛苦了。

吴远届无地自容。表哥的事以失败告终,他所有的辛苦付诸东流,毫无价值。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怀着深深的歉意说,我让表嫂和金主任失望了,也辜负了神仙湾。

金主任见吴远届自责,于心不忍,就宽解他,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事不能怪你。

这时,吴远届的电话突然响起,是刑警大队长打来的,要他去队里给强子办取保候审手续,然后把人接走。

办取保?吴远届问,大队长,我没听错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大队长反问道。

不是说要丁局长签字吗?

你说呢?

他签了?

大队长没好气,你到底办还是不办?

吴远届连连应声,办,办!谁说不办?当然要办。

那就快点来,紧着啰唆什么!

这次去刑警大队办取保,吴远届要带金主任和表嫂一起去。他要让大家一起分享喜悦。

花嫂忸忸怩怩,说她不想去。她那点心思谁都明白——先前装疯卖傻,现在不好意思面对大队长。

吴远届给她打气,你别搞错了,这不是送礼,是去接你男人。

临出门,花嫂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她面部光洁,头发喷过单老师的啫喱水,梳得整整齐齐。可想而知,短暂的工夫,她很是把自己捯饬了一把。

在刑警大队办完手续,吴远届懵懂地问大队长,怎么就放人了?

大队长说,丁局长有令,谁敢不放?他问吴远届,你是不是给丁局长送过烟?

吴远届心里一愣,难道丁副局长连这个也当“指令”一起下达给大队长了?

见吴远届纳闷,大队长追问道,后来话不投机,听说你竟然把装烟的袋子又拿回去了。

既然大队长什么都知道,吴远届也就无所顾忌,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干脆把话挑明,说,兄弟你给我说实话,从一开始我是不是就不该给丁局长送礼?

嗯,你这么做是很愚蠢。丁局长什么人,你还不了解?

这回轮到吴远届蒙圈了。他问大队长,你不是暗示过我吗?

我那只是瞎猜,没想到你会真出手。大队长想了想又说,不过,换成我,我也会那么做。

为什么?你别诓我!

见了佛没有不烧香的道理,除非你是神仙。

吴远届相信大队长说的是真心话。

可事实证明我们都错了。我们不该那么阴暗,丁局长不是那种人。

大队长说,这不是谁的错。

吴远届问大队长,你觉得我后来的行为是不是显得不近人情,也太不厚道?

No,大队长说,这件事你恰恰做对了。丁局长说过,你表哥本就符合办取保候审的条件,你如果不把烟收回去,他还真不好签字,至少不会这么快就签字。

我干了件丢人的事。吴远届的话发自肺腑,他痛心疾首,觉得眼前一片虚无,脑海里只晃动着丁副局长挥手的动作……

金主任上前握住大队长的手,打起了官腔:我代表神仙湾全体村民……

大队长听金主任的话有些肉麻,突然想起花嫂先前的行为,无不关心地问,大嫂没事吧?真不好意思,强子没事的,让你们白跑了一趟。

花嫂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忧,说出的话也语意含混、杂乱无章,对不起……别误会……我真不该……其实,你们都是好人。

金主任见缝插针,说,我早就说过,世上还是好人多。这一趟,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好人,没白跑。

大队长的目光在花嫂和金主任之间来回切换,他想活跃一下气氛,就开玩笑说,你俩可以演小品了啊,上春晚。

吴远届又酸起来,社会就是大舞台,生活本是一场戏啊!

金主任、花嫂和强子依然坐薛胖子的车回神仙湾,花嫂和强子坐后排。上车没多久,薛胖子就从后视镜里窥见他们两口子抱在了一起,而且抱得很紧。

薛胖子血气上涌,一脚油门踩下去,汽车在宽阔的路面上欢快前行。奇怪的是,花嫂这次居然没有了晕车的感觉,一路回去,她连一窝“猪崽”都没下过。

【作者简介:少一,本名刘少一,男,土家族,湖南石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常德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37届高研班学员,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100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等多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2016《民族文学》年度奖、首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