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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钟正林:边城雨(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 钟正林  2021年10月25日08:42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书英站在珞珈山女生宿舍,读着书末的这个句子,视线里窗外的那棵芙蓉,轻尘般落在叶上织下晶亮茸毛的雨脚。想起七年前与守源在白岩山路上的那场雨。书里的小人儿也历经了一场雨,比自己早一百年呢,蒙昧了白塔下帮爷爷渡船的豆蔻心,让碧溪岨的老船夫嗟叹命运在母女俩身上覆辙而抱憾离去的夜雷雨,又在小说结尾留下漫长期待的揪心雨。

木桌上放着的这本书,虽蒙了尘,但能感觉主人对它的珍爱,即使纸张发黄,页脚却没一点点卷皱。要使易卷皱的书角保持平整,总会有办法的,爱书的人能做到。这样一本书,放在大学的女生宿舍里,有些时候了吧,谁落下的呢。新入学的中文系女生书英想,那位离校生一定走得匆忙。

文字拉近的山水。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道。这官道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着一户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条黄狗。这样的人家这样的狗,多像自己曾经的生活。

那溪流是碧溪岨,那女孩是翠翠,那老人是翠翠的爷爷。十五岁少女翠翠与七十高龄的爷爷的营生是牵着缆绳载人渡河。当然是公船,领工钱的。二十世纪初的某天早晨,翠翠在翠竹漾绿的山坡上,听到有人在喊渡河,飞快地跑下茶峒溪流,跳上一只木船。十五岁的翠翠身着斜襟盘扣红碎花衣,拉渡船的翠翠,乌金般的眼波映在清澈的溪水里。

书英回忆着十五岁的自己走在野菊花湛蓝的山路上,史家沟、安家沟清冽的风吹着脸,即使五黄六月风也是凉的。前面的守源像小鸟样纵着,远处沱江缎子般闪亮。守源当然是小伙子了,比自己大几岁。要在翠翠那个年代,他们都如茶峒河街上船总顺顺家的儿子,是相亲的年龄了。十五岁的书英剪着那个时代川西北女中学生时兴的齐肩短发,在肩上一打一打的,山风托着,轻盈。在人的眼里,短发就不是短发了,别样的乌黑蓬松,别样的青春美。百年前碧溪岨的翠翠的拢发,都没有扎绳或橡皮筋的自然披。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边城,在大老和二老的眼里,有着八年前书英被山风托起的在守源眼里同样的美吧。这样想来,青春的美不仅不会被时光湮没,反而叶片般推陈出新了。

这样想入翩翩时,响起了敲门声,轻轻:

“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脸向着门的书英说。是一位比自己大几岁的女孩,长发披着,圆片眼镜,一副书卷气。后来书英想,她的名字才配叫书英呢。对方身材高挑,走路的挺胸就一闪一闪的。

“毕业时忘了带走。居然还在这里。”

边说她就到了桌边,拿起书,两根手指忙不及地揩上面的尘。

“已擦过了。”书英说。

她的脸很有生气,白里透红的那种,使人想起四月的春花。书英为她高兴,当然是为她找到了自己的书,先前一定以为找不着了吧,不然为啥专门来一趟呢,可见书的重要。自己昨天入学报名时,已有两位女生入住了,即使对方见不着书,也不该怀疑是自己拿了的吧。

“深秋就能看到窗户外的芙蓉花开,打开窗户还能闻到叶子淡淡的香,那叶片肥绿,上面有细细的叶茸,不经意看不见的,有雨就有闪闪的芒,针尖一样亮。”这倒是书英后来验证了的,每当有斜风细雨,要是在宿舍,恰好又在窗边上,书英就会想起她说的话,看细细的雨落在那叶片上针尖样的芒。对方说这句话时眼睛盯向窗外,窗外不远处就是那棵葳蕤的芙蓉,她盯着窗外那棵树时眼波乌亮,使书英想到自己走到五凤溪边时,猛然被一缕阳光照亮清波的水面。

她像是在对书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向着木芙蓉的眼神有些痴迷,好像那木芙蓉不是一棵树,是一个人,魂牵着她的眼眸,使她沉浸在那暗绿的叶子里。

又一个端午,爷爷是一个人去的,之前爷爷与孙女很是商量了一阵子。内心来说翠翠是很想去的,想去看去年端午黄昏时捉白鸭子的那个人呢,翠翠心里想,嘴上却与爷爷推来攘去,最终是自己留下来渡船,爷爷去了。这也是那个年头女孩子的心里,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嘴和行动上却是迂回的,甚至口是心非。细心的翠翠发现,从镇上回来的爷爷没有了随身带的酒葫芦,她不知道是船总顺顺故意扣下了爷爷的酒葫芦,让他喝顺顺的酒,喝高了的爷爷走时就忘了。一会儿就有人喊渡河,一个有些眼熟的黑脸宽肩人就送来了爷爷的酒葫芦,“客人望着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为什么被人望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

读到这里的书英就揣度,说不定船总顺顺是故意扣下老船夫的酒葫芦的,好让二儿子送去。那在灶膛边烧火的翠翠,穿越百年尘世的眼眸,灶火映亮的眼眸,与今上午那向着木芙蓉的痴迷眼神是不是有些相似呢。以致后来听了对方的叙说,越往书的深处读,越觉得,是,也不是。书英接着假设那老船夫的酒葫芦真的是船总顺顺有意扣下的,那么大老看上翠翠后来托杨马兵去向老船夫说亲,是不是与船总顺顺不明白二老比大老先一步喜欢翠翠有些矛盾呢。

她望向窗外芙蓉树的目光慢慢回转,又落到她手中的书上。翠翠牵着黄狗与爷爷一道去茶峒。不是自己十五岁时与守源翻越白岩山去学校的五凤溪乡场。翠翠是去看热闹,采购过节的东西。两年前的端午,她一个人站在河边的夜色里等爷爷时,遇上了在河里抓白鸭子的人。那可是一只精灵的白鸭子,起了雾气的水面黯淡,吊脚楼上的灯火阑珊人声躁动时,那人才将其抓住。夜幕里见到站在岸边的翠翠,一眼就喜欢上了,就起了好心叫她上楼去坐坐。天已经黑了嘛!却被翠翠误会。

翠翠对祖父的那一点儿埋怨,等到把船拉过了溪,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个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管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那就是二老派伙计打火把送自己回来的好,在她心里荡起了涟漪。

第二年的端午,翠翠与爷爷在河街遇上大雨,跟随船总家的长年上顺顺家的吊脚楼避雨时,在屋角邂逅了大老。这两兄弟,大老二老,都看上了翠翠。翠翠,却只对二老有意思。决定碧溪岨老船夫唯一的孙女翠翠爱情分岔的小径也从这一场雨开始,茶峒的五月端阳雨使翠翠与二老本该和美的姻缘波诡云谲;大老,这个性格具有茶峒普遍耿直的粗鲁人因为雨中的遇见而搭上了自己的命,也搭上了老船夫的命。

书英每天早晨要由爷爷牵着黑狗将自己送过几道山梁,沱江在前边缎子般闪亮。爷爷望着她上了五六个孩子坐的木船后,才与黑狗悻悻回去。这与翠翠和她的爷爷有着相似,原来一百年前小说里写的情节在一百年后的现实里也还在延续。书英的爸妈在深圳打工,几次想把她带去,她都不愿,她不愿离开爷爷和黑娃,爷爷也离不开她。爸妈说过把爷爷也一起接去,爷爷也无论如何都不愿,话出口却只有一句:

“这把年纪了,不想再挪窝了。”

村里人说:“我们想都想不到呢!去大城市享福。”

爷爷唉地叹口气,手摸着依在他膝边蹲着的黑狗,老筋八爪的手就蹭着黑狗的头。黑狗耳朵趴着,眼睛细眯,乖乖听话的小娃儿般。那一刻,书英领会到了,爷爷除了不愿去过陌生的生活,还有就是舍不得黑狗,就像自己舍不得爷爷一样。

在五凤溪搭火车去珞珈山大学必须要坐小木船过沱江,当时的火车要经重庆转车才能去武汉的。书英记得那个黎明,那个难舍难分。与爷爷一起在五凤溪畔的黑狗居然对着自己叫,就像翠翠第一个端午节在河边,黄狗对着说不怕大鱼把你吃了的二老呜呜叫,蹦跳的身子老是在自己的脚边窜着、蹭着,尾巴闪着,打着转,嘴巴里发出呜呜声。爷爷抹了把老眼,书英眼睛就湿了,眼泪就无声地滴落进了船舷边的水里。这是一次撕扯人心的分离,与结尾的翠翠望着河水,不知道二老还会不会从这条河上回来,回来又会不会来找自己的心情一样。因为书英知道,爷爷再一次拒绝了儿子和儿媳妇的请求,不愿意去深圳。月光洒在院子里,明光水亮。

书英听见父亲对爷爷说:“你不替我们,也要替你孙女想想,她读大学了,几年后也不会回这白岩山村来了。你不去,她怎么丢得下心呢?”

“不想再挪窝了。”爷爷还是那句话。

书英请她坐,她就落落大方地坐了。或许是见书英眼眸盯着自己手里的书,她就说这本穿越了近百年时光的书仍然打动了不少人,那个翠翠,就是无数乡村女子悲苦命运的缩影,我读到她在家门上喊忙着渡船的爷爷回来,爷爷紧都不回来,回来了她因为想一个人内心很苦就哭了,灶火映亮了她的泪水,爷爷就劝她,我眼泪都抑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她越说越兴奋……

一会儿,她起身,说该走了。书英送她到走廊,回过头来书却还在桌上,想去喊她回来拿,人却已走远了。过了几月,书英对校园熟悉了,对珞珈山上的这校园、被各种木芙蓉相拥的山、超市、书店、江边的亭台,还有校园里虬根连理的榕树、清明节盛开的白樱花粉樱花、那在树林里肆无忌惮热吻的男女生。

是一个星期天,寝室里的几个女生出去了,喜欢安静的书英继续看那本书。翠翠,没爹没妈,去过的地方就是茶峒——偏远的山区小场镇。

她喜欢二老,却不表达,见到二老,躲得远远的,即使二老借给爷爷送酒葫芦来见她,也总是躲着,要么去灶膛烧火,要么一听见屋外有人喊渡船,却先于爷爷跑出门去帮人渡河,与当初和士兵好上的母亲的外向判若两人。这是翠翠先前不知道的,去世的爷爷晚上也曾讲述,但总是隔着层雨雾,遮遮掩掩。这是过去时代的边城人的遮掩,也是沈从文笔下人物的妙处。

老船夫与翠翠相依为命,想起十六年前因爱投河的独生女,与那茶峒士兵好上后天底下却无法生存,“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拦” 。士兵先是服了毒,女的却哪里放得下肚子里的那块肉,生下婴儿(就是十六岁的翠翠了),怀揣着羞惭和怜悯,吃了许多冷水死去。哪像我们时下有的母亲,自己觉得生活无望,投河跳楼时还拖上亲生的骨肉。与百年前翠翠的妈妈相比,现在的人既无羞惭更无怜悯。

守源每天清晨六点来叫她,然后与山凼里出来的其他学生会成一路去大河边乘船。黑狗汪汪叫,看见是守源就不叫了,呜呜地甩着尾巴。守源伸手摸摸它黑茸茸的背毛,用手背蹭蹭它的耳朵,书英就背着书包出来了,每天都是这样,黑狗要把他们送好远,直到送到毗河中河北河的相会口。木船行到河中间了,还望见黎明中黑狗在河堤上跑动的影子,那影子有时被霞光镀亮,一道背毛与尾巴耸动的剪影使人想起动画片里的银狐。老师对书英说过可以住校的,书英啄着头说晓得。钱是有,父母隔段时间就要从深圳邮汇回来,足够与爷爷的生活费了,何况社里还有山林再分配,书英和爷爷还种有一小块自留地,如翠翠和爷爷白塔下的山地一样,处暑过后就要撒菜米子,秋冬吃微甜的蛮萝卜。书英不是心痛钱,是心痛爷爷和黑狗,一年到头见不着父母心里都习惯了,朝露晨昏般习惯了,但一天看不见爷爷心就欠欠的,听不见黑狗的声音夜里也欠欠的。黑狗在她和守源的后面蹦着,一会儿蹦到前面,一会儿蹦到后面,一会儿又循着山路上低飞过的花翎鸟儿猛撵一趟,一会儿又从前面的树林子里钻出来。总之,它对周围的山坳熟得很,不会担心它跑掉。它把她送到沱江河畔,看着她上了小木船,看着小木船荡过中河,到了对岸,看着她在对岸的山弯上向它摇摇手,意思是叫它回去了,它才向着对岸汪汪叫几声,然后猛一趟子蹦进了林子里。这使书英想到《边城》里的翠翠,爱听爷爷坐在船头唱《娘送女》的曲儿,过渡人走后,翠翠会在船上唱起《巫师迎神》的歌儿玩,听到有人喊渡船,见到站在岸边的是二老傩送时,反而转身一趟子跑进竹林子里,再不出来。

守源不住校是因为她不住校。守源的父母在成都火车北站开馆子,据说生意好得很,晚上不睡觉生意都搞不赢,那个地方不晓得好多人吃饭。守源的父母过年都不想回来,说是只恨白天黑夜的时间太短,如果把白天黑夜的时间都拉长该有多好。守源比书英大几岁,虽在一所中学,却隔着好几个年级,书英读初二,守源已经上高二了。他对书英说,你不住校我也不住,总之有许多山里娃都没住校,又不是好远。书英晓得,守源也喜欢爷爷和黑娃,爷爷讲的以前袍哥的龙门阵好听,有时在送他俩上学的山路上也讲。

守源问 :“清水袍哥讲——讲——义——气,为啥现在莫——?”他想说的是为啥莫有了呢,却结巴着说不完整。久了,书英习惯了,往往他没有说完一句话,书英早就听懂了,已经向他说话了,他只好笑着不往下说了。

爷爷就唉地叹了口气,再没往下说。更多的时候讲的是从五凤溪读新学出去的贺麟,国外求学回来当哲学教授的贺麟,他的爷爷可是清代金堂县学界的山长。守源问什么叫山长?是管理白岩山青城山的吗?爷爷答,非也?就是现在的书院学院院长。唐五代时,一位蒋先生隐居在衡山讲学授徒,听课的人尊称为山长。历代一直沿用,清朝乾隆皇帝认为山野气太重,下诏改山长为院长。后来书英进了珞珈山上的大学去图书馆查了资料,才晓得那时的山长多由不愿出仕或者弃官归田的建院自任。十三岁之前的少年贺麟就是在五凤溪的杨家沟保和寨听一位叫何老师的山长讲授儒家熏陶,十七岁在成都石室中学完成学业后考入清华大学,二十五岁后先后留学美国奥柏林大学、哈佛大学、柏林大学,开始哲学研究,回国后在北大任哲学教授,在清华大学兼讲哲学课。

哇,书英和守源都连声惊叹起来,了不起,真了不起!爷爷接着讲,过去的杨家沟保和寨,就是白岩野桃树与巴边岩的中间山凼,杨柳溪潺潺流过。山凼里有一片白梅林就是贺麟当年的读书处,五十年代末大炼钢铁砍光了,只剩下了巴边岩边最险要处的几棵,说是去砍树的人连刀和人掉进岩沟里了,就没有人再去砍了。书英和守源更加哇哇地惊奇,想不到今天自己居住的白岩山村偏僻地,当年竟然出了这样名震中外的大人才。书英后来想起,守源愿意走读,为了书英是一种,想听爷爷讲这些志趣斐然的故事也是一种吧。

这样的时候毕竟不多,多数时候是白岩山里的四五个学生一起上学回家,坐船走路。到了初三就只有书英和守源了,自从队上的会议室有了电视,就都不愿去读书了,都愿意在家挣工分,晚上去会议室看电视了,说读书比山上砍竹劳动恼火多了,尤其是数理化,脑壳憋烂了都做不对题,只有守源和书英觉得读书有意思得很,每天不摸书不做题像有啥事没做一样不自在不习惯。老师和校长在早操上讲,这就是读书的料,人家还天天走读,作业比住校的还完成得好,不愧为山长氛围出来的山里娃,不愧是贺麟的乡亲后学。校长知道贺麟不奇怪,教室里就贴着贺麟的画像和名言呢!但校长也懂山长,看来爷爷讲的是真的,毗河中河北河环抱的白岩山凼过去真的是才高八斗的文人高士退隐讲授学问的地方呢。两个人在路上走着,就觉得杨柳溪和山风多了一种风雅,似有隐隐的读书声和经卷味。守源虽说话打疙瘩,但爷爷说他心里一点也不疙瘩,夸他问的都有学问。比方说守源问的五凤为啥叫五凤?书英就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爷爷讲,五凤嘛,五山攒积,山来水回,富贵而财。守源又问有……有……哪……哪……五……五只凤……凤呐?爷爷笑笑,书英晓得是笑守源的说话疙疙瘩瘩。那笑是爷爷的喜欢。爷爷先说了句憨人有憨福,才接着讲,金凤青凤小凤白凤玉凤。想不到守源他居然扭过头向着自己,英子你……你是哪……哪只凤……凤呢?爷爷哈哈一笑。书英脸红着,扬起手就去打。守源边跑边疙疙瘩瘩地说玉……玉凤。书英现在想起来就禁不住笑起来。只有那一次,两年多的走读,只有那一次守源和自己是零距离,因为自己的小手掌轻轻落在了他温热的背上。

有一天,走到五凤溪半边街的粮站——过去的合作社占了南华宫变成的,粮油早已放开,盘亘多年的门庭若市已经冷清——还是因为雨,丘陵多雨,在斑驳脱漆木门的兽头门环前,守源居然挪不动脚步了,恍若那门环的兽头有一股生气把他吸住了一般,细雨的湿润映进眼里,里面似乎有着另一个洞天。一老头,弓着背,粮站的守门人,听说是还俗的道士。他自言自语,过去这里是南华宫。青城山天师洞都恢复了,我们这里也快了。八年后书英从珞珈山奔回白岩,想起八年前立在残破的门环前出神的守源,想起守源在QQ 上讲的那门环在李白和陆龟蒙的诗中叫铺首,三水交汇的沱江河口还依稀有纪念性的月形石阙,上面石錾的碑文已风化模糊。原来人生中的某些缘分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定数。

即使在这样的地方,两个人站得近也隔着些距离的。一大早走到五凤溪,天边才熹微,树林子路却黑黢黢。现在书英坐在木芙蓉绿荫的窗下想,两个人没牵过一次手呢。即使这样,也比小说中的翠翠好多了。翠翠连与她喜欢的二老说句话都没有过。自己毕竟与守源一起上学走了两年,沿着白岩村的山路,沿着五凤溪,说了不少话呢。

只有一次,雨下得大,又吹着风。

轻微的敲门声。落下那本书的女生又来了,披发,戴眼镜,很有书卷气。比上次来,书英和她相互都不再感到陌生。她说我的名字叫柳江韵,同学们都叫我江韵。书英说,好听!我也叫你江韵啦。书英拿出饼干来,江韵尝尝。她摆摆手,江韵吃过了。

江韵谈起了这本书的来历。说这本书是一位男生送的,却不说男生的名字,女人的秘密,在这事上,书英还不好问,更不便于表露出自己的热情,女性处事方略嘛,否则会招来对方的猜妒甚至反感。那是毕业前的春天,同学们约去电影院看《边城》,她没去。没去当然有原因,学生会叫她组织清明节祭奠文化名人的一个活动,那祭奠的文化名人就是《边城》的作者沈先生。老师说沈先生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作家,又很懦弱,同时也是个很有骨气和人格的作家。因为他一生只有几部作品,解放后再没写过。在北京大学当了几十年图书管理员,只写了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江韵说自己本来是理科,文学方面涉猎甚少,学生会主席却安排了这个差事。因为自己是学生会骨干嘛,没有推脱的道理。同学们相约去看《边城》,学生会安排先让大家熟悉下,为祭奠酝酿氛围。自己正感到荆手时,一位男生来了。是一位精瘦的男生,与城里的年轻人大不一样,说话还有些结巴。

书英心里闪过那个人,那个与自己坐船过淮口,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走了两年山路的人,那个人说话也有些结巴。但只是一闪念,因为生活中结巴的人不只是那个人,就是在当年的中学里也有几个,何况天地大着呢。

他是中文系的,也是学生会骨干,她知道的,这是他俩在大学里的出类拔萃处,就有了彼此的好印象。送书是后来的事,是学生会的一位干部转送过来的,说是他发生了意外,她就急着问发生了什么?对方说具体也不知道。总之,自从见到这本书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送书的人。谈起来就淡忘了时间。离开时,对方又忘了带走这本书。书英本可以提醒她,竟没有吱声。捧起书阅读时,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小心思,人谁又没有小心思呢?不由得嫣然一笑。

大风夹着大雨,书英与守源手中的伞已失去了作用,他俩只好往大松林里钻。大松林的那边是坟包,村里人过世后都埋在那里,有些害怕呢。大松林里黑瓮瓮的,松树下是一层松枝,松软而干酥,一踩就脆。她哇了一声,心却小鹿般,长得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与男生单独待在这样阴森的地方。一个电闪雷鸣,她吓得惊叫了一声,身体猛然向水桶粗的松树干靠过去,靠着的却是他的身体,呼吸虽急促,他却没有想象中的伸出手臂,更不要说揽着搂着了。

现在想来都有些害臊,自己热乎乎的身体只好轻微地挪了下。自从那次后,两个人的语言就变得少了,而坐上船,或与其他同学在一起话又多起来。这像不像百年前作家笔下的翠翠见了二老的害臊呢。不久,守源的父母来中学开了转学证,守源随父母去成都了,连爷爷奶奶都去了,说是餐馆里需要人手,请小工给工资不如把工资发给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转眼就是深秋,校园里的银杏叶铺了一地金黄。她又来了,披发扎在脑后,戴一副眼镜的脸书卷气依旧。书英和她俨然已成了朋友,除了翠翠不幸的爱情,江韵和她谈作家如何喜欢虎耳草,后来在自家瓦盆里种的虎耳草,那翠翠在哭累了的睡梦里被二老的歌声轻轻托起来摘在手中做伞的虎耳草。时代碾轧的脆弱人生处境却远不及碧溪岨山崖上的虎耳草呢。

守源走时的当晚,书英家的黑狗汪汪了半晚上。爷爷起来围着房子转了圈,按理山里没有贼娃子。书英一夜没睡着,泪水把枕巾濡湿了一大片。

守源被父母接进城后并不是无音信。他走后不久也来过一封信,说在城里憋闷得慌,开始时没睡好过一个安稳觉。

“几年大学生活太快乐,总觉得不够。”江韵看着书英的脸说。

“这本小说能不能就不带走了?”书英看着她的脸说。

她迟疑了一下像有什么话要说又没有说。

书英打算把书递给她,她却哎了声:

“已经没多大意思了,你喜欢就留着吧。”

接着她又说,我到这里来主要是找回过去那个人的一点儿感觉,总觉得这个人的行为与大多数人太不一致。年轻啥都不管不顾的,我要去他所在的城市,他说有那个必要吗?我说我不在乎,但他说他在乎,都这么年轻,何苦拖累一个人呢。我想也是,何况我俩没到那个程度。后来他也回校过,但就是不见我的面。你说这是不是命呢,男女谈恋爱,都是往拢的走,天天在一起厮守着的。他却喜欢往散里去,朝着别离走。这些都是突然发生的事造成的。

书英觉得她说话也怪怪的,因为她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使书英心里很紧张,一颗心宛如悬在钢丝绳上。心里想说男方可能不是真喜欢,真喜欢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在一起的,只要生命还存在。

心走钢丝绳般悬着的时候,书英眼前闪过一个恍惚,像梦境一般,某种苍茫中的苍茫,空蒙里的空蒙,遥远的镜像与模糊的轮廓套印叠加切换的那种卯榫,中间有扑克红桃似的颜色,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书英很想问她的男友叫什么名字,终究没问,有些怕问。守源也是在这所有名的珞珈山上的大学,读的中文系,要不是自己复读了一年,说不定就会碰上的。她讲起自己就喜欢对方说话的神态,长瓜脸,一副憨厚相,眼睛不大,却明亮透底,说什么都显出真诚,眉毛尖的一粒红痣在夜晚的灯光下星星一样。这完全是痴迷了,令书英大惊,因为守源额边上也有一颗痣,也是靠近眉毛的。仅这一点与她讲的男友的特征很吻合呢。书英几次嘴唇嚅动想问对方叫什么名字,但还是忍住了,还有就是先前想过也没问的原因,女人对女人的男友过分关心是犯忌的。书英想起自己给守源写回信的那晚,白岩山的鸟叫似婴儿啼的那晚,一夜没睡着,想了很多很多,鸡叫头遍却未着一字。夜色里横过的总是与守源坐船过淮口,天蒙蒙亮走山路,黑松林里躲雨的画面。百年前沈先生笔下的翠翠与二老同船渡的情景,沈先生与妹妹沈月萌的兄妹亲离。如果说自己与守源在黑松林里躲雨是害羞和懵懂,使两情没敢舔破那层薄薄窗纸的话,那么现在去找他会不会迟呢?想到这里,书英感觉自己的脸像灶火里的锅底般红了。

过去之所以没过多考虑守源为啥只写了一次信,是她给自己一个约定,要考守源所在的大学中文系,考进去了就可以与守源在一起,守源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吧。想到放学路上黑松林遇雨的那次,想到上大学后守源只写过一次信的渐行渐远,她想是不是自己长相一般,或守源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自己呢?或者是守源有了女友,何况自己不是他的女友,不管是两年的上学路还是仅写了一次信,人家压根就没有说过一句喜欢自己的话呀!夜沉沉想到窗子发白,翻来覆去,觉得又不是,要是那样的话,他就不会也不住校,宁愿天天与自己一起甩火腿,与自己一起早出晚归,长达两年呢,那条白岩山通向赵镇中学的土石山路,留下了两人多少的形影不离。可中学里也有学着韩片的痴情男女生,他们视情感的潮水为圣洁的洗礼。

守源他为什么在这方面没有丁点表露呢,难道他在这方面迟钝?现在看来,就是这样的了,江韵说的她的男友像他呢,连眉角上的一颗痣都像呢!如果说守源是送给她《边城》的人,如果说守源是自己认为的现实中的二老傩送,那个自己想与他一样考上这所大学,来与他完成大松林里没完成的情感相拥,那么,守源这个现实版中的二老是变了心呢!当初的他不住校也要陪着自己走读上学,走了两年的山路就是当初的青涩幼稚吗?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烫,越想越觉得当初守源的纯真就是男女间的情窦初开。只是人是环境的产物,是受物质左右的,一切都会变,沧海都会变桑田,何况情感呢。

百年前碧溪岨的翠翠喜欢的是二老,二老的哥哥大老托人来说媒。翠翠明明喜欢的不是大老,当爷爷几次去茶峒会船总顺顺,却又不对顺顺说明白。在于最初的情感方面,不光是女人,男人也羞怯。第三个端午,翠翠从楼上观景窗下来,在河街上遇着了看新碾坊转来的爷爷。

“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笑了。”这是小说中翠翠爱情生活中的亮色,还有之前,就是第一个端午,也是在看龙舟赛的河畔等爷爷,天快黑了,木楼上的灯都亮起来了,遇见了从河里逮住了白鸭子的少年,男人家毕竟要胆大些,与翠翠调笑,翠翠还骂了对方。后来知道了是二老傩送,就成了美好的回忆。后来,二老派人打火把送翠翠回去的后来,又一个端午,二老给爷爷送酒葫芦来的后来,翠翠就不是以前十四五岁的心无旁骛一心帮爷爷渡船的那个翠翠了。

“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香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这薄薄的凄凉是从大老托人来碧溪岨说媒开始的,是第二次翠翠与爷爷看端午会去船总顺顺家楼下避雨遇见大老后的延伸,当时大老就向老船夫表露了心结。有头脑的老船夫说出了明媒正娶的俗成,即“车路”和“马路”,“车路”是托人来做保山;“马路”是去渡口的崖山上唱三年零六个月情歌,唱到翠翠心软为止。

翠翠最后一次见二老是大老死后,祖父与翠翠在菜园里看萝卜秧,好像有人喊过渡,“下坎时,见两个人站在码头上,正是傩送二老与家中的长年!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林里跑掉了。”二老哪里知道那是翠翠朝思暮想见了意中人的害臊呢!因为这些误会,情况发生了变化,为翠翠事操碎心的爷爷固执地再去试探顺顺和二老,船总顺顺明白地对老船夫说:“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想那些年轻人的门路了。”这些,包括翠翠梦见在月夜里听见山歌时身体轻轻浮了起来攀上了悬崖,采到了难采的虎耳草,大老的负气下江出走,以及中寨主造新碾坊托媒二老还是心在渡船等,都是翠翠自己不知道的,翠翠与二老的早已喜欢也是二老的父亲船总顺顺不知道的。

这些都有待于后来,有待于老船夫忧虑成疾的那个雷雨夜,那个炸雷炸崩了白塔、洪水冲走了渡船和萝卜秧的雷雨夜,翠翠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的爷爷睡在床上再也喊不应了。

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是可以一句话挑破纸窗说明白的,偏偏男女间的事却不能,是需要用多少枕边泪月下思的,百年前如此,千年前如此,翠翠和江韵以及书英这个从白岩从五凤溪走出来的山乡妹子也不例外,一本书把百年前的情感忧结写在了那里。过去曾经是今日。今天的人还得为这样的弱女子继续写,情感的褶皱咋就总不像东流水般顺畅明快呢。

留下来的书就有了书的妙处。读到第三十六页,翠翠误会了邀她进屋去的人的好意,心里记着水手说的妇人丑事,又因等爷爷太久了,听人说要她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地说:“背时砍脑壳的!”那男的,就是前面说过的二老傩送。书英先前还想过那可怜的人儿连与喜欢的二老一句话都没说过,现在读来就是说过的了。二老说回头水里的大鱼咬了你,这时一串细巧的数字,蚂蚁一样从书缝的靠线处爬了出来,应该是写在那里的,123321;怎么这么熟悉呢!书英大睁着眼睛,本来打算溜过这一页躺下的睡意就没有了。

1233211234567 是书英和守源等一群娃儿们溜唱的儿歌:一二三三二一,房后树丫野桃李,两个娃娃梭坡地;一二三三二一,妈妈说我太淘气,衣服裤儿满稀泥。

记忆中与守源等小娃儿去白岩摘野桃只有一次,守源的家就在老桃树的西边。野桃树向阳,瘦小的桃叶遮不住,老远就见一树的红,却没熟,要待到九月的山风熏,用长竹竿轻轻一碰就落了的,握在手里,有些软和,抬手以衣服擦掉绒毛,咬一口好甜。可是碎娃儿家却等不及,用石头打下来,咬在嘴里涩得很。守源那次,是下午放学,二三年级吧,那阵兴队办小学,就在白岩山脚下的一个坪里。经过野桃树下,一个娃儿就念起了: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我要吃,吃啥的,吃红的,吃了妹妹天晴的。”

书英现在都懂不起,山里的娃儿们唱溜的“吃了妹妹天晴的”是啥意思,小娃儿时莫细想,如书中第三十六页翠翠轻轻说的“背时砍脑壳的!”书英也不懂其中的“背时”,后来慢慢揣摩,有些懂了,是那“轻轻的说”几个字,读到后来,发现是乡下人的善,船总顺顺与茶峒小城税官包括杨老兵等的善,整篇小说充溢着的善,于老船夫在雷雨交加的夜离世后体现出来,这是一部善的小说,即使茶峒山城人的生活也如天下所有的日子一样艰辛粗俗悲苦,比方说小说里写翠翠的妈妈与那个士兵的殉情。爷爷所有的纠结,所有的迂回、饶舌,以至于在离世夜前的那个下午去找船总顺顺替孙女表白,在顺顺心里也可能俗成的,却因为那表白总不是那么如意,总让顺顺心里不舒服,所以叫老船夫喝酒,把话往一边撇。到老船夫离世,顺顺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两次要接翠翠进家门,都是人的善。翠翠在码头等待远方回不来的那个人,从夏天到秋天、到冬天,即使那个人没有回来,书英读到的文字也是暖暖的。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我要吃,吃啥的;吃红的,吃了妹妹天晴的。”书英觉得守源他们唱起好听,没细想为啥吃了妹妹天就会晴的,又为啥要吃妹妹,现在想来妹妹是一个人儿又咋能吃呢?

读到小说结尾处,书英心有千千结,难道守源的后来没来信是没收到自己的回信?自己记得是写了回信的呀!还亲自在邮局贴了邮票交进邮筒里的,那个年代邮件是不可能掉的。为啥两三年时间,守源却没有来信了呢,书英再写,也莫有,书英沉湎其中,虽隔着千重万重山,他的身影却是还在山路上,波光倒影一样,还在同一个山涧潭水里,仿佛夜色中的山林传来的一声鸟啼,山风中摇曳的一棵草,从来就没有分别过。这样自己就宽慰自己,都在读书呢,学习任务重呢,为前途含辛茹苦呢,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这样自圆其说地想着,蓝星就爬上了窗格子,一眨眼的工夫她就笑了,一个人一样笑了,这一笑,一夜的困倦就没有了,一夜对他的种种想法儿(包括是不是有了女同学,比自己更漂亮更令他动心的),就都消弭了。日子还长着呢,如老白梅枝丫上的那颗蓝星,是六岁还是七岁,第一次看见它,黑暗里一朵蓝色的花样一闪,就挂在了枝丫上,每年清明的晴夜就见着它了,这黑暗里绽开的花,那一闪忽的光灼现在想来就是巴边岩上夜空中绽开的一朵野菊,闪耀的蓝焰光灼现在还在自己心里轰轰烈烈着;一次次的叠映,自己记得清楚的,就在自己睡醒的时候,侧身睁开眼睑的时候,脸腮正好对着牛肋巴窗户上的枝丫儿,铁画银钩一般,那紫色的小淘气就从枝丫上爬上来了,蓝光一闪,像一朵夏夜里的蓝色萤火,那窗外一片茫茫黑暗里的蓝色一闪,光像一朵绽开的花苞一样,更像一个小娃儿,一两岁的小娃儿,天真无邪的小娃儿,咧开嘴笑了,多么像守源与自己说话时憨然的一笑。就是在这朵蓝色的星星安慰了有些凉薄的自己,一个人听着爷爷的鼾声苦读课本的凉薄,盼他的来信见了从五凤溪镇那边回来的村长支书或文书就以为要给自己带信来的,白岩山里的书信都是他们去乡上开会带回来的。这样想开去,那蓝色的星儿,花骨朵样的星儿就是守源咧开嘴的笑了,淡淡的凉薄就散了,清晨房前的白雾就散了。

书英已经有手机了,考上大学后母亲买的,算是奖励吧,是母亲回家带回来的,说那边便宜。本来父亲也该回来的,处理女儿和爷爷的事情。一忧一喜。喜的是女儿考上了大学,为家里人争了口气,原本打算考不上就像姐姐一样去深圳打工嫁人的;忧的是书英这一走,就要重新计划爷爷的生活,八十九岁的爷爷呢!父亲早就打算要接爷爷去深圳的。一把老骨头的爷爷是不愿意去,不愿去是有原因的,除了不想一把老骨头离乡背井,父亲与母亲的意见不统一也算一个。母亲的意思是爷爷膝下四个儿女,父亲为老幺,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该尽孝,一接走了很多事情就不好再说了,也就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揽在父亲这个幺儿子一家人的身上了,就没有了那三哥姐的事了。因为书英坚持不住校,主动承担了照顾爷爷,这意见不统一就没往深处说的机会,就暂时耽搁着了。

书英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样的家事父亲该回来的。但母亲说父亲请不了假,外资企业超乎寻常的严,再说现在信息畅通,有啥都可以在电话里商量,用不着非要两个人都回来。母亲就把三哥姐喊到了一起。鉴于书英的情况,鉴于书英的奶奶病逝后爷爷一直跟着幺儿子在生活,鉴于书英这懂事的孙女,为了照顾爷爷,从初二到高三,五年宁愿天天走读,三哥姐就不好说啥了,就都同意书英妈的提议,今后由他们三兄妹轮流尽孝心,轮流赡养老人,一家一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大家听明白的,至于百年后事按乡俗照办即是。这样书英就可以放心地去珞珈山上大学了,将来也就放心地在外面工作了。当时的那气氛就好像书英永远不回来了,不回到白岩山村里来了,不会到巴边岩的老家了。像她姐姐一样,自从去了深圳打工、结了婚就再没回来过。

她看着白发的爷爷,瘦精精的爷爷;爷爷却故意把老眼看向一边,是避开她的目光;还有黑娃,不知人情世故的黑狗,蹲在爷爷身边,黑黑的眼珠子向着书英,一副沉思状。书英眼泪都快出来了。

书中老船夫死后,翠翠哭了好几天,杨马兵讲了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话。黄狗在屋外吠着,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会儿,听到各处的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翠翠想:“这是真事吗?爷爷当真死了吗?”

那时的书英就想,自己和爷爷的窗户前,山垭口梅树枝丫上的那颗蓝星,是不是翠翠在碧溪岨屋外望见的大星子呢?自己当真要离开爷爷、离开黑娃了吗?要离开望得见北河曲谱般流过巴边岩上自己的家,要离开三水相抱缎子般起舞的千里沱江始于脚下的河口了吗?

爷爷当真要在大伯二伯和三孃家轮流住了吗?现在的书英看着疏离的这串数字,想着自己离开白岩山村的早晨,去五凤溪赶火车的早晨转重庆去珞珈山。出门时爷爷站在堂屋前,望着有几棵大树黑影的山垭口唉地叹口气说,可惜你妈没有看见你们这样的好光景,你妈当年埋怨成分不好连住的地方也不好,悬崖边,这一家人怎么过得出来。

她的过早病逝与她的心结也有关系。当年生产队把穿斗杉皮房子给我们修到巴边岩,是因为山里人都看不起这地方,后人要有出息要讲风水的,这前沟后岩的没出路呢,才把我们一家安排在这里。

我咋看的呢?古人不是背水一战绝地逢生吗!只要心里敞亮着,人就有奔头,再陡的悬崖坡坎都可以爬出一条路。你看我当年的话没有讲错吧,你看你们现在,先是你爸妈不管不顾地去了深圳,带着你逃学的姐,去了就天照应,找了好人家,在那边成家立业了,你爸妈在那边也立住脚了。现在又是你,考上状元了,你比他们更有出息。

隔壁就是爷爷的板壁房间,过去与奶奶一起,现在是他一个人,自己就在他的隔壁,可以听见他翻身的床吱嘎声,可以听见他的叹息声,有时听见一两声他唤家秀家秀的声音。

家秀是奶奶的名字,虽然很少,也只有一两声,但书英是听见过一两次的,是在几年前的中秋夜,白岩山垭口那颗蓝星最大最亮的时候。书英可以想象爷爷与奶奶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累了一天睡下来,睡在这牛肋巴窗下,侧着身,身心安息地向着白鹿山的垭口,向着那颗亮星,夏夜的蓝色亮星,说着话。爷爷安慰奶奶,说着说着,奶奶的愁容没了,笑起来。

在爷爷看来就是吉祥星,燃亮了山垭口,与垭口山的熹微一起点亮他漾着笑容的梦。书英想,自己以后就要找像爷爷这样的人,在夜里会陪着自己看梅树枝丫上的蓝星,安慰自己、逗乐自己的人。这样一想就想到了守源,心里就咚咚地跳,脸就在被窝里红了。

如果说翠翠的“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是她在家中午后白塔下望着桃花色的薄云生发的,是在“十四中寨逢场”爷爷在溪中渡船忙个不休,是她想要在这个黄昏过后新的人事上攀住它,生活就太平凡了,平凡得如日日相见的溪流般忍受不住。那么书英薄薄的凄凉是在要离开爷爷的那一刻,与书中翠翠的爷爷离世后边拉船边盼着人在辰州的二老回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也不回来的薄薄凄凉有些近似,愈到后来愈想的是等同,是千百年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等同。这种薄薄的凄凉是守源离开白岩山村,在火车呜的一声鸣笛经过家门前的山坳后,她没有像诸多文学作品写的那样去送他,不是没有那样的想法儿,是没有去,像书中的翠翠好不容易等来了梦中用山歌托着自己去山岩上采虎耳草的那个人,听见对方喊渡船,却又转身一趟子跑进树林里。自己是知道他要从五凤溪站坐清晨七点半的火车呢。好在老天不负有心人,火车开动后必要经过自家的山洼,必要经过与自己家门后窗对着的一道山坡,必要让自己像夏夜在前窗看见的梅树枝丫上的蓝星一样看见绿色的火车厢长龙样窗上的亮光,灯光里的人影晃动着,仿佛来自天上,来自比蓝星更遥远的地方。

现在书英要做一件事,她要去网吧,照着这书页缝隙里的1233211234567 的数字上网,她要加这个QQ 号,她不能像百年前的翠翠一样羞怯了,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知识女性了呢,自己不是茶峒碧溪岨码头上不识字的翠翠呢,只有一湾溪水一条河街大小天地的翠翠,自己不能被翠翠的羞怯,见了梦中给自己唱情歌的人都不敢正面说句话, 反而跑掉的羞怯锁住了自己的情感呢。

数字的确是一个人的QQ 号,书英满怀期待,甚至那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在手指点动鼠标输入自己的QQ 号前闪现了几次。QQ 号是加上了,简短的几句开场白,自己就有些堵塞已久的溪流般抑制不住了。

你好!还记得我吗?还记得白岩山路上九月的野菊、金黄亮眼的野菊和五凤溪河上的木船吗?我俩坐了两年,有时是爷爷,我那可亲的爷爷。但每次都有黑狗,那条叫黑娃的黑狗,有没有爷爷它都风雨不改。还记得那场雨和黑松林吗,你我的青涩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以后可能也永远不会忘了?还记得白岩上的野桃树,天麻麻亮你我的脚步声吗?你故意走在前面,表面上是男女拉开距离,怕别个同学吊舌头,实际上你是帮我杠露水,用你的脚把草尖山的露水杠掉,我心里清楚着呢。

对方的回复有些懵:

“找错人了吧?”

“我是书英呐!”

“多半认错人呐。”

“你不是守源呐?”

“不是。”

从热空调室走到了冰雪地,书英的心刹那冷了,完全以为这串数字就是守源的QQ 号了,身份都不确认下,就抑制不住地往外吐,自己都有些为从未这般的敞开心扉而难为情,与守源在一起的那些年从未有过这样的呢?木木的,书英不知坐了多久。想到书中的翠翠,如果等到那个人从辰州回来,会不会一改过去连句话都不敢说的羞怯呢,会不会像自己现在这样泄流的溪水般敞开心扉不再难为情呢?想到这里,她的脸腮就有些烫。

那晚书中的文字就有些湿目,每一句读来都软人的心。是翠翠见了二老,梦里听了十四五夜的山歌,去中寨赶集一个人回来,渡口飘着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就有些薄薄的凄凉,黄昏照样温柔美丽,翠翠的心已经托付给了另外一个人,梦中用山歌把她轻轻托起来采到了悬崖上虎耳草的人。恨不得自己坐船下桃源过洞庭,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她,点了灯笼火把去找她,然后坐在溪边,坐在暮色里,望着渡船上一个打火镰吸旱烟的人忽然哭起来。

老船夫回来,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间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焖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煤油灯光里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的情形竟不同了一点。爷爷说,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翠翠不着声。爷爷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要硬扎一点。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爷爷身边去。翠翠说我不哭了。两人做饭时,爷爷为翠翠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提到了死去的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喝了半碗白酒,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到了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说到了那可怜母亲的性格强硬处,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直到两三点了,书英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全是翠翠和二老,梦里的自己就是翠翠,二老傩送就是守源,梦里的二老从辰州回来了,回来了就直奔白塔下的翠翠,杨马兵一转身就变成了老船夫,又变成了白岩山村里的爷爷,现在大伯家住着的爷爷,翠翠家的黄狗就变成了自家的黑狗,他们都与杨马兵一起前前后后地奔着去迎接二老迎接守源,山风和阵阵松涛都在呼喊着:二老回来了,守源回来了。

可是自己却跑不动,跑不拢守源的身边;看着杨马兵、爷爷、老船夫和黑狗都跑拢了,就是自己跑不拢,近不了二老和守源的身;翠翠跑拢了,自己也跑不拢,就伤伤心心地哭了,哭醒了。

开学典礼散场时,书英在芸芸人堆中晃见了一张熟面孔,戴副眼镜,她想招呼她,却一下子就淹没在人流中了,再也看不见。自己不能这样就算了。当天晚上,在上次的网吧,她再次与上次的QQ 号连线。自己真是笨,上次居然没问对方是谁?既然对方有这样特别的QQ号,说不定是认识守源的吧。

“嘣嘣——”敲了几次

“找我啥事?”

对方终于上线了。

“还把我当杨什么守源吗?”

“妹儿,聊喜欢,但我不是你的情哥哥哈,嘻嘻——”

一个鬼脸,与他QQ 头像的笑脸一样,给人玩世不恭的印象。

“你想得美。”

“老实问你,认识杨守源不?”

“认识咋滴?不认识又咋滴?”

“认识给我说他现在在哪?不认识就当没说。”

“不认识。”

“那你为啥有这个奇怪的QQ 号?”

“我听一个人说的。”

“谁说的?”

“大概算校友吧。”

“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他说两三年前的事了,在珞珈山街上一网吧,报名的头天晚上吧,临时申请QQ号,申请了几个都没成功。就听一个女生在唱儿歌,1233211234567;就用了这串数字,一申请还成功了。

书英瞪着炫彩的屏,风马牛不相及了,居然听一个女生的壁脚,看来这串数字儿歌不只是在川西沱江沿岸流行。

深秋的雨绵绵密密,珞珈山上灰蒙画布般的雾漫了江湾,重重叠叠的楼房在灰蒙中就有些往事的味道,那味道是山因有灰蒙而像山了,遮掩了繁华的痕迹。这灰蒙就有些像家乡白岩的雾漫了,尤其是灰白的悬岩和苍黄山林的某些地方在灰蒙中显出一些亮色,像极了在山湾中跌宕冲撞的山泉滋养的树木色泽,伴着晶晶鸟鸣,使人的心思在灰蒙蒙里又浮泛出些许亮色。

她要等那个叫柳江韵的女生再来,再来她一定要问问送她《边城》的男生叫什么名字?书英敢肯定她说的额角上有颗星星一样痣的男孩就是守源。等啊等,有时听导师讲课都神不守舍,更不要说在宿舍里的日日夜夜了,真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是,一直等到放暑假了,那女生却没再来。自己后悔连对方的任何联系方式也没留个。

小寒的江城,风已经割人脸了。母亲的电话来了,声音哀戚,那哀戚寒风样割人的心。

“你爷爷走了。”

母亲说话的声音很小,加上手机里的吱吱杂音,不仔细听还听不清。书英大脑沟里响起回声,你疼的那个人,疼你的那个人,走了。

母亲说:“我和你父亲从深圳回去处理后事,你就不必回白岩子了,学业为重,也快放寒假了吧,寒假你直接回深圳,到时再商量火车站接你的事。”

“怎么可能?”书英说,“我一定要回去。”

母亲把深圳也说成回,看来是已把异乡当家乡了,也把那里的家当自己女儿的家了,所以才与书英也说了“回深圳”的话。母亲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也不想一想,初二就打算接女儿去深圳都没答应,现在不要女儿回去向爷爷告别还能行?当时不去深圳是舍不得爷爷,虽然父亲早就说过可以与他的兄弟姐妹商量轮流赡养爷爷的。可书英想,哪有挨着自己好呢,再说自己也不想过早离开爷爷和黑狗呢!

后来读到了这本书,书英才想起爷爷的身世,他年轻时当过兵,在川黔崇山峻岭里行军打仗的苦是吃够了的,打散了又跑了回来,是从一堆血淋淋的尸体中爬出来跑回来的,当然是回赵镇,赵镇就是后来的金堂县城。回来已是一个叫花子,一路讨口要饭回来的。这样说来,他的命比《边城》中的杨马兵还不如,杨马兵至少没有经过战火之苦,没有讨口要饭,还陪着伤心的翠翠,安慰翠翠,帮着出主意,不答应船总顺顺接去河街的家里住下,而留在白塔山下,等待二老回来接自己。爷爷回到白岩是有原因的,他如果路上稍有闪失,哪怕那颗坚定的心稍有闪失,就有可能撑不拢回乡的路了。

因为他也受了枪伤,一颗子弹永远留在了他的肩胛骨里,偏一点就是心脏。他是惦记着沱江河边上的女人和娃儿,他从军时女人肚里的娃儿才五个月,回去时娃儿已经四岁了,已经到处跑了。夫妻俩喜极而泣时,娃儿却木木地站着,无论妈妈怎样叫他喊爸爸,他都木木地站着,不认识板屋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人。这娃儿就是书英的大伯。后来大伯在赡养这件事上迟迟不表态,可能也与小时候这段木木的记忆有关吧。所以爷爷回到赵镇就再也不想出去了,加上身体上有枪伤,任何组织也不会再喊他从军了。

二十岁的书英完全有自己的决断,迅疾向班主任老师请了假,买了车票就往四川赶。

一路回去,沿途的山峦和裸崖就如爷爷的面容手臂上的褶皱纹路一样,这沧桑感在半年前去报名坐在火车上怎么就没有发觉呢。火车穿过长长的隧道,苍翠的山色就从车窗上扑面而来,川内川外的地理颜值真是大相径庭,巴渝大地的秀美就如成都姑娘的温婉。书英的心里浮现出上次那个叫柳江韵的女孩,浮现出她讲的男友遭遇突发事和心走钢丝绳般紧张的梦境,某种苍茫套着苍茫,空蒙衔着空蒙,清晰的镜像与模糊的轮廓迭映叠影的那种卯榫浮雕图景,在扑克红桃K 似的颜色里炫彩复活。以致走出五凤溪站,望见暮色中那条从史家沟安家沟一路千回百转奔向沱江的黄水河,都被这梦境包裹着,细细的冬雨中,热泪就包都包不住了。才分别四个多月呢,就仿佛已别离了好久,洪荒远古似的。忆及大学报名前,也是在细细的山雨中,也是沿着千回百转的黄水河,初秋的雨给未橙黄的山林抹上了光泽,宛若四十来岁的女人脸上抹上了保湿霜。

“英子呢,别念想——”

“嗯嗯——”

“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嗯嗯——”

“英子呢,人挪活,树挪死。”

“嗯嗯——”

“白岩山凼,四龙相会,五凤呈祥。”

“嗯嗯——”

“山长学风,出贺麟的好地榻。”

“嗯嗯——”

“你考上了大学,就是山雀子成了凤。”

“嗯嗯——”

“光宗耀祖呐。”

“可我不想去呐。”

那天也是暮霭,暮霭雨淅沥,伤心的书英与爷爷呱嗒着,眼泪就包都包不住。当自己抽噎着说不想去不想去的话时,另一个自己的心思却在笑自己,不是想去见守源吗?复读了一年报考的还不是守源考上的那所大学吗?珞珈山上的大学,不就是想离开吗?离开不就是想去吗?现在想起来,自己的所有离开就是为了见到。就如那本书里翠翠的所有心思的变化,平常的渡船景象变成薄薄的凄凉都是为了见到二老傩送,见到了却又连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一转身还跑进了山林子里。在见之前被歌声托起在悬崖上采着平时只能望见的云雾中的虎耳草,那薄薄的凄凉里恨不得自己远走桃源,让爷爷满世界去找。

那天自己的嗯嗯声是不是也像百年前翠翠的“我不哭了呢”。这不哭了就是乖孙女要听爷爷的话,听得懂爷爷的话呢。

第二天就要去五凤溪火车站,坐火车去武汉报名,那晚的书英也像百年前的翠翠一样抱膝坐在月光下,挨在爷爷身边,中间是黑狗黑娃,黑娃已经是条老狗了,是父母去深圳在五凤溪站赶火车那晚来到家里的一条小狗狗,那晚大雪纷扬,把路都下白了,背着编织袋的父母在雪路上的脚印儿一支烟的时间就被覆盖了。从野桃树山湾回来的书英一眼就看见了瓦房前的爷爷,听见了爷爷怀里呜呜的叫声,近前是一个毛团团在往爷爷怀里钻。爷爷说,人来穷,狗来富,你妈可能走对了。书英心里压着的沉沉石头就松了些,现在想起,当时的难受与自己去读大学时告别爷爷的难受一样,就是作家笔下翠翠心里薄薄的凄凉吧。

翠翠的爷爷在月光下给翠翠讲了茶峒人唱歌的风气,翠翠的父亲便是唱歌的第一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唱出了翠翠。书英的爸妈却没有翠翠父母的浪漫,书英的爸妈是下放户的后代,一九六九年金堂县城的下放户,成分不好,一家人没有一个人有固定工作,城里买根葱葱蒜苗都要钱呢,一家几口人,包括书英的爸妈和两个伯伯一个小孃张着嘴天天要吃饭呢。就只有报名下放了,农村有田地,多少有粮食,只要有双手,就饿不死呢。那时书英的爸妈已有七八岁了,后来也有回城的政策,习惯了白岩山里辛苦生活的爷爷再不想回城的事了。这也是爷爷厌恶城市,后来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在深圳立住脚要接他去,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去的又一个原因。

后来书英才知道,爸妈跟随各自的父母从县城下放到白岩山里时只有七八岁,爸妈从白岩奔赴深圳闯运气自己也是七八岁,七八岁这个岔口,人生又一次出发,谁又知道前方是渺茫还是希望呢。后来爷爷才告诉书英,之前爸妈在五凤溪赶集拾得一张报纸,读到深圳欢迎四面八方的农民工去建设开发大特区,去创业安家,做特区的主人!一夜睡不着,就如爷爷当年从县城下放到白岩深山样一夜睡不着。爷爷当初从赵镇小城下乡,当过逃兵是一个原因。那年头,知识青年就业难,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成分不好的逃兵不下乡谁下乡。下乡好啊!沿着黄水河一路向上,下到了白岩深山,就活了一家人。深圳的诱惑如黎明的曙光是巨大的,加上城里人天生求变的血质,第二天爸妈就去村上乡上开了证明,就卷上被子衣裤,什么也不管不顾地奔赴深圳了。翠翠的父母唱歌唱出了翠翠这个重要的事情,付出的却是无法容纳的殉情。书英的爸妈却是不仅敢结对闯深圳,而且还把一条路走到了头。这又是书里书外的不同。只是两个爷爷都死了,但死法又不同。翠翠的爷爷是为了孙女的姻缘找了船总顺顺得不到好的答复,于雷雨夜悲愤交加而死的;书英的爷爷却是看着有出息的儿孙奔回来了在月光下含笑而死的。这是不是即使死的表情也截然不一样呢。

那晚爷爷既然那样释然地劝自己,书英又知道自己去读大学后他在大伯二伯和小孃家里过,就不用担心。山人说轮流过有新鲜感。书英也就释然了,想到爷爷拖着一家四口从县城来到深山的艰辛,奶奶若地下有知看到今天的儿孙都有出息,如她与爷爷进山一样奔出了白岩深山,她在泉下,与月光下吧嗒着叶子烟的爷爷一样脸上会漾起欣慰的笑容吧。书英就傍着爷爷的身边睡着了,黑狗在她身边热烘烘地趴着,也睡着了。就与翠翠当年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有些一样呢。

没想到书英比父母还先到达老家,心是有灵犀的。开打渔船的师傅问她在哪下,她考虑也不考虑就说,巴边岩。打渔船是当地人对跑野的面包车的美称,像船一样在波浪一样起伏的山间颠来荡去嘛,真形象。现在说来,巴边岩就是书英老家了。当年爷爷与奶奶下放来深山白岩,住在生产队修的几间穿斗木皮房里。娃儿大了,要接媳妇了,一家人用三年死攒的公分钱又盖了瓦房。那阵农业学大寨,向荒山要粮,平地坡地俏得很,山里人修房造屋都选不出玉米芝麻等的险峻之地,巴边岩就是书英爷爷和父母的住地。

山雨比五凤溪火车站要大些,竹林沙沙响,空气更冻人,夹着雨的潮湿山风打在脸上,冰冷,但书英喜欢。盘山路是沿着黄水河进山的,世间的所有路都是跟着河流走的吧。如史家沟安家沟都是黄水河在不同山沟的叫法而已,流到了贺鳞少年家住的保和寨门前就叫杨柳溪,到了叫五丘若五凤展翅的水泽就叫五凤溪。地方通刁觉民老师说整个白岩流下来汇入沱江的溪流在地图上都叫黄水河。安家沟到了,下去了一男一女,车里就只有书英和师傅了。转过一个山坳,他说这是史家沟,书英知道他是在用说话排遣天黑和一男一女的孤独,于是含着笑脆声声答,晓得,晓得。好像故意说大声点夜色盖住了的人家就听得见一样。

湿漉冰凉的雾气编织的暮霭中传来几声狗叫,浅浅的,如五月山风里的山雀子在叫。书英知道是狗叫,山狗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几条山沟之外的人的脚步声,所以山里贼娃子一般都不敢来,那些年丘陵地带深夜掉耕牛的不少,但白岩山里没有发生过。

巴边岩到了。实际上就是白岩,在五凤溪镇黄水河脖子般伸入沱江的河口一眼就望得见苍穹下一堵白晃晃的山崖。下了打渔船,哈口白气吹吹手,掏钱的时候,书英摸到了那本书。离开女生宿舍时记着的,薄薄的,好揣,收拾行李时提醒过自己,可不能像那个叫江韵的把书一而再地落下了,说不定就找不回来了。

抬起头来,天就黑了下来,不远处的树林里又传来几声狗叫,这次不是山雀子般的浅浅,书英听出了是自家黑狗黑娃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不是轮流住吗?狗跟着人走,难道黑娃没跟着爷爷去?再说爷爷都去了,黑娃应该在大伯家里?这样一想,书英才觉得自己怎么就往老屋来了,该去四坪大伯家才对。四个多月前这老屋就自己与爷爷和黑娃在住,现在是空屋了呢。

一束电灯光穿过杉林,黑暗里的巴边岩像铺了一条金色的光带。光带照亮一抱大的杉树和新绿的杉针,针叶上的水珠子亮闪闪的,书英走着的视角上就是一串珍珠长廊。惊奇自己在这里曾经生活了二十年,才第一次发现老家巴边岩上的杉树这么美,尤其是这四季泛绿的杉针叶,串缀了多少水珠子的晶莹链,自己过去咋就没感觉呢?书英一下就想起那本书里哭倦了的翠翠睡着了,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的歌声浮了起来,仿佛轻轻地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山,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摘不到,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翠翠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祖父却在床上醒着,听对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杉树林就长在巴边岩上,岩下溪流淙淙,在夜色里分外响。书英想起七八年前与守源放学路上在松林里避雨的情景,心里不由呼唤了一声,这个人,这个自己心里的二老,此时在哪里呢?

恍惚间,一条黑影嗖嗖纵到了跟前,摇头摆尾,暖和的皮毛刹那热浪般紧贴了她的双足,身子在她足上蹭着,嘴在她的脚肚上舔着,呜呜呜呜,亲昵得很呢,说不出的欢喜呢。书英一伸手,嘴里叫了声黑娃,它就跃起来,舔着亲着她的手和肘、衣服和肩,就差脸了,仿佛要把她身上的所有灰尘舔去。越走进杉林里的瓦屋,书英心跳得越厉害,黑娃在前呜呜着,甩着尾巴,像是给瓦屋里的人报信。书英心里犹疑,难道是他们把爷爷运回了这老屋?

灯一刹那就更亮了,是黑狗用身子吱嘎一声挤开了木门,先前是掩着的吧。怎么清风雅静的?乡俗有人走了,早就请来道师摆开场活鼓钹槌响了,一行族人哭的哭昂的昂了呢。

无需它引导,书英就闻着一缕香。进了堂屋,家神的牌位前三个亮点闪烁,细小若沙粒,却吱吱响,端庄呈祥。香是自那欢喜的火花上来的,一炷燃香,刚燃着的吧,书英知道,香一般只能燃一刻钟。往日初一十五书英都要一大早起来敬的。自她知事起,爷爷上香,她就献果,爷爷献果,她就敬香,后来书英就自己献自己敬。

爷爷夸她,孙女懂事!心里有祖宗的人有福气。外间就是爷爷的卧室,里间是书英的。灯光就是从爷爷的卧室里射出来的,从木屋牛肋巴木条窗上,射向通往公路边的杉林间。应该说一跨进堂屋,看见神龛上祖宗的牌位,看见吱吱欢喜的香花闪,书英就晃见了外间屋里的人形,灯光照亮的木床上是斜倚着一个人形的,那人形就是爷爷。以书英对于屋里气息的感觉,是活人的气息儿、活人的气场,从走进巴边岩走进杉树林,林间透下的金色光带和眼前的一切,书英就没有丁点儿奔丧的感觉,倒像是去赴一场欢喜的仪式似的。外间门是开的,仿佛知道自己的孙女要回来。书英进去,爷爷就抬起了笑脸,脸比四个多月前是窄了、小了,皱纹也像杉树皮一样更粗更深了,但眼睛是亮铮铮的,在灯光下亮铮铮的。这有些失真,有些像电影。为了验证是否是在梦里,书英手指甲使劲掐了下手背,痛呢。于是她笑开颜地喊了声“爷爷”,就扑了过去。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作者简介:钟正林,1965 年生,四川德阳人。小说散见《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当代》《长城》《钟山》《江南》《作品》等刊,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刊选载。曾获四川文学奖、全国都市小说双年展中篇小说奖等。现居德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