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1年第10期|张远伦:废弃的美(组诗)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逆风歌》等。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等多个奖项。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废 水 泥 厂
在小镇,唯一像是教堂的建筑
是水泥厂的厂房
高低错落,突兀孤绝的一簇
顶棚虽不圆润
却也差不多像是穹顶
我在这房子的底层吃过一年的食堂
白白的米饭加咸菜
是我的信仰和救赎
和满身灰尘的工人们一起
散乱稀疏地蹲在水泥烟雾中吞咽
搪瓷碗很快就空了
当我下完夜自习,在二楼开灯
昏黄的室内晃动着黑影
仅仅只是多出来一个安静的少年
整个厂区却像多出很多情节
现在也让我不断回味,不断虚构
这几年,每当我走过这里
都眼含泪花,仿佛一个忏悔的孩子
回来了。我就站在三十年前
默默地听我状告未来
纸 厂 遗 址
我的麦草就是挑到这里卖掉的
据说会变成纸张
我从未能看到我的麦草的涅槃
以及成为经卷的样子
但是我祝福它们
每一根都能承载一个不简单的汉字
特别是繁体字,会重一些
我的麦草都很轻盈
我就在纸厂旁边一公里外
小镇中学里读书
一捆麦草,几乎就可以拯救我一周
后来我家麦草卖完了
我就等着一张纸来救我
录取通知书,可能也是我家麦草
变幻而成的。如今
我对这个污染源的深切感激还在
只不过,我感激的
是残垣断壁和白日梦
秘 香
暮晚,他起身出门
身体散发着菜油的气息
像小镇的香霭
在经过的道路上缭绕
他又提着一桶
残渣油回家了
而清亮的、纯净的
还密封在室内
他是那个为每条小巷
送去暗香的人
一个镇子,拥有榨油作坊
就拥有了香源
陌生人经过
都会不自觉地深呼吸
停下脚步,复吸一下的
是被香气俘虏的人
他的妻子,就是这样
摇 架
悬挂起来的浆汁,被反复摇晃
一片白布提起的水凌空雀跃
转动,倾斜,水平面的变幻
产生了细浪般的弯曲
母亲将豆渣,留在布面上
晃成柔软的一团
像新生一个白白的婴儿
被草绳连接在梁柱上的两根柏木
发出木质的乐声
当我作为掌控者
双手紧握这个十字架的时候
突然觉得沉重起来
并不似母亲手下那般灵动
和命运一样,对想象力的摆布
是一种左右互补的平衡术
母亲,对此早已谙熟于心
却从未告诉过我们
自 然 枯 萎
在你成为香茗的过程中,我最看重
你的自然枯萎
来自底部的清风不断轻轻吹拂
你有着小幅度的卷曲
很像是小姑娘酣睡时的抿嘴
慢慢地风干,其实是锁香,含苦
内蕴醇和,把人情味
最大可能地挽留在薄薄的叶片上
数十个母亲,才能完成
对这些绿叶的掐尖
数十个晾槽,才能对全体枯萎负责
我在这个三合院里逡巡
企图发现它们消失的那部分润泽
对形成暮光有什么影响
看门的老人就死在这个春夏之交
他没能防住“枯萎”这个窃贼
但是啊,他一生凝聚起来的茶香
萦绕着厂房,久久不散
汇 流 之 美
中清河和后照河撞击在一起
嘘,注意听,没有丁点声音
像被二十一世纪抛弃,爱从不咆哮
像被现世切除,精神的控制消弭无形
我就在栏杆上,看汇流的角力美
这柔软的对撞啊,像两条河流绝交
成为一条河。这是爱的预言
有的选择死,有的选择孤独
石 灰 窑
把石头煨热还是烧成灰
旧窑成为我毕生难以破解的隐喻
白是七种颜色的总和还是消失
我至今没有准确答案
灰烬是生命的结局还是开始
人们还在莫衷一是
人间是个问题,从不负责予以自解
火焰是个执法者,从不负责向我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