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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0期|曾剑:康定情歌(中篇 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0期 |  曾 剑  2021年10月18日09:45

曾剑,湖北红安人,一九九〇年三月入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及第二十八高研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鸭绿江》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军内外多个文学奖项。

康定情歌(节选)

◼ 曾 剑

扎西达娃(我)

我坐在舷窗边,窗外一片纯白,分不清是雪,还是云朵。整个世界,像一片白色的海洋。那高过云朵的雪山,像是一面面张开的帆。

身边是我独臂阿爸,泽仁顿珠。他头靠椅背,静静地沉睡。笑容在他面颊两侧的“高原红”上绽放。

阿爸高兴。我被评为全军精武标兵,荣立一等功,刚从人民大会堂领奖回来。给我颁发荣誉奖章的,正是阿爸。阿爸只有一只手,一只左手。他的右手,从肘关节处被炸掉。他用那只唯一的手,将奖章挂在了我的脖子上。看见他的手因激动而颤抖不已,我的眼泪顿时奔涌而出。此刻,回想领奖那一幕,我的眼泪再次不可抑制地流出。我怕阿爸发现我流泪,就转过脸去,一直朝向窗外。我目光所极的那个高峰,就是贡嘎雪山。飞机在离它很近的地方开始下降,最后降落在康定机场。康定机场海拔四千两百米,是世界上海拔第三高的机场。一下飞机我就感到胸闷,气短。毕竟,我在东北生活了整整七年,有点不适应了,而阿爸,比较他在京城,他的喘息要顺畅得多,他一直生活在这里。

康定县武装部的车已停在机场出口。一群人涌上来,向我祝贺。我的脖子上一会儿就挂满洁白的哈达。之后,车一路飞奔。透过车窗,我再次看见那神秘的贡嘎山。我无数次梦里化作神鹰,飞翔在它的头顶。贡嘎山顶的积雪,反射着太阳的光,这康巴地区便像有两个太阳,照耀着这片圣洁的大地。

路像巨蟒,蜿蜒前伸,车在它的脊背上盘旋,向下而行。我能明显地感到海拔在降低,呼吸不那么困难了,胸也不那么慌闷了。

到了嘎巴乡,乡长说,了不得,上了电视,在人民大会堂领奖,我们乡历史上都没有过。书记说,不是乡历史上,县历史上都没有过。他说着,伸过手来,触摸我胸前的军功章。军功章在我胸前像风铃一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家乡有欢迎仪式,按他们的要求,我穿着军装,佩戴着我的军功章,两个一等功,两个二等功,两个三等功。至于二十四枚各类军事比武的金牌,实在挂不下,就放在行李箱里了。车到古塔村时,天色暗了,篝火使这个村子闪动着光亮。被雪山包裹的村庄,闪动的火光使它越发有着神秘色彩。火光照进河水里,一堆篝火便成了一片篝火,一片篝火便成了满世界的篝火,雪山像黎明过后一样明亮。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他们围着古塔,跳着锅庄舞。酒端上来,哈达献上来。阿妈单珍卓玛已在人群中央,接受乡亲们的敬献。

这是我的家乡,生我养我的古塔村。

奶奶朗色翁姆就在屋子里,她是我最想念的人。还有我的堂姐桑吉卓玛。听阿爸说,最近奶奶身体不好,姐姐从县城请假回来照顾奶奶,与奶奶形影不离。

我急切地想见到她们。除了胸前的军功章,我还有一个特大喜讯。我怀里揣着一张军校录取通知书,我被保送到南方一所军事指挥院校,三年后,我将是一名少尉军官,这无疑会改变我的命运。其实,我的命运此刻已经改变。

我往家跑,哈达在我脖颈和腰间缠绕。在我家门前,两个年轻藏族小伙子,一左一右抬着奶奶的靠椅。奶奶半卧在椅子里。椅子后面,是伯父泽仁洛布和堂姐桑吉卓玛。

奶奶很老了,老得看不出她的年龄。笑容在她深深的皱纹里荡漾。奶奶的大眼睛,能映照出她昔日的美丽。她努力使自己坐直。她告诉我说,来,孩子,过来。我走到奶奶身边。她拉起我的手,同时招呼姐姐桑吉卓玛。姐姐上前,奶奶把姐姐的手拉过来放在我的手心,对我说,孩子,我的好孩子,你的好消息我都知道了,你大伯告诉我了,你要去读书了,要当军官了。今天,我就把你姐姐交给你了,我当着全村人的面,把桑吉卓玛许配给你……

我的手触电一样抽回。我埋怨道,奶奶,你是不是糊涂了,姐姐怎么能做我的媳妇?奶奶笑道,我没糊涂,她不是你的亲姐姐。我说,不是亲姐姐,堂姐也是姐姐呀。奶奶说,孩子,你听我讲。

奶奶的声音微弱,低沉,像从遥远的洞穴传输很长一段路程,才到达这里。她讲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述着别人家的故事。

朗色翁姆(奶奶)

那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的事了,那时,我还是十八岁的大姑娘,是康定县城李家锅庄的用人。一天,我到门前的折多河浣衣,看见队伍上的人来了,人不多,十五六个。他们骑着马,挎着枪。我起身,急忙往李家锅庄躲,一个年轻的解放军喊住我,他怀抱一个打成团的小棉被。他说,妹子,孩子的妈妈是部队上的,牺牲了。孩子饿得快不行了,能不能弄点吃的来。

我停住脚步。他望着我,英俊的脸被焦急的神情所笼罩,眼神是乞求的,让人无法拒绝。我说,行,你等着,我进屋去给他找点吃的。他不会说藏语,他说汉话,怕我听不懂,配合着手势。他的手势僵硬有力,像斧劈刀砍。几句话把他的脸憋得通红,那样子让人想笑,但我没有笑。我怜惜他。我听懂了他的话,李家锅庄常有汉人来做生意,时间长了,我能听懂少量汉语。

我回到李家锅庄,捧出一些衣物,装作到折多河边浣洗。衣服里藏着一只小瓦罐,里面有半罐温热的牦牛奶。

孩子在小棉被里哭。我从怀里掏出银勺,喂他,牦牛奶一入嘴,孩子立刻不哭了。那个解放军感激地望着我。他长吁了一口气,看我一眼,搔着后脑勺腼腆地笑了。

我喂饱了孩子。孩子在小棉被里冲我笑,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去触摸他稚嫩的脸蛋,小脸光滑柔软,像剥了皮的鸡蛋。那一刻,这个充满生机与朝气的小生命感动了我。冥冥之中,他的生命,似乎与我有了某种关联。

这是解放军的一支先遣部队,他们提前来到康定县城,宣传解放军政策,既是为大部队的到来做准备,也是提前来保护这里的藏族群众。他们在这里驻扎,白天挨家挨户宣传,晚上就在山洼处躲避山风,露天宿营。

这天夜里,我就想起那个孩子。天那么冷,孩子多遭罪,应该把孩子接到楼里来住,可我没有办法。李家锅庄庄主不让我们与解放军来往,怕惹怒土匪,引来他们报复。李家锅庄的大门常常是关闭的,除了出去干活,李家庄主不允许我们随便出门。

第二天,临近黄昏,金色的阳光洒在康定城上,洒在折多河上,洒在折多河边的坡地上。

我把浣洗完的衣服,放在折多河畔的石板上,立起身,抱着小瓦罐,等着那个解放军。他果然出现在河边,手中抱着那团小被。我走过去,看见孩子在那小棉被里挣扎。可能缘于我是一个女人,我一抱,孩子立刻就安静了。我给孩子喂奶,孩子很快吃饱了,打着饱嗝,甜美地笑。他是男孩,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一个老兵从我怀里接过孩子。

那个解放军把马牵到我身边,对我说,上来。我脸一热,内心有些忐忑。我望一眼远处的李家锅庄,见大门紧闭,心松弛下来。他扶我上马,等我在马上坐好,他跃上马背,让我抓紧鞍环,他双手抓着缰绳,我感觉到他双脚磕了一下马肚,喝一声“驾!”。那马奔跑起来,从折多河畔的坡地,一路狂奔。我从未这么轻松,快乐,像风一样自由自在。

战马在坡顶停下来。我坐在马上,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康定城,看着闪闪发光的折多河。满坡都是盛开的格桑花,红的、粉的、白的、黄的,都从碧绿的草丛探出身,像穿着五彩服装的藏族少女,亭亭玉立。

我内心第一次那么敞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我感受着他厚实的胸膛,他粗粝的呼吸,还有孩子留在他身上的奶香。

他是你的孩子吗?那么,那个牺牲的女战士,是你的妻子?我差点这么问他。他那么年轻、羞涩。他总想把孩子侍弄好,却偏偏笨手笨脚,那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

我到底没问出那个问题。不管是不是他的孩子,在他怀里,就是他的孩子。如同我,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我喂养过他,他就是我的孩子。

那个夜晚,我整夜未眠。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我想更早地见到他们,更早地给孩子喂饭,我是那么怕他饿着。

我刚走出李家锅庄的大门,就看见那个解放军。他抱着那小棉被团。他的枣红战马立在他身边。他冲向我,急促地说,前面出现了大股土匪,我要去打仗了。他说着,把小棉被团往我怀里一塞。

顷刻间,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密集的枪声回荡在折多河面。一群土匪,从街角那边狂奔。解放军跃上战马,举枪射击,队伍上的十几个人,跟在他身后,沿着那条通往雪山的路,策马狂奔。

我望着与那枣红战马一起消失的背影。片刻之后,马蹄声消逝了,枪声消逝了,风也停止它的狂舞,世界静下来。我的心里,倏地像被人掏空。我双膝酸软,浑身无力,差点抱不住怀里的孩子。也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我爱上了那个解放军。

那股土匪足有三四十人。这些解放军战士,此去是凶多吉少。

小被团里的孩子动了。真是个乖孩子,他要吃奶,但他没有哭闹,只轻轻吭哧着,发出饥饿的信息。

仅两三天时间,孩子似乎长大了,小脸长开了。眉眼间,我觉得他像那个解放军战士。我不知道他叫啥,我只知道他姓张。我听见有战士喊他张排长。

通向远处的路,空荡荡的,尘埃落定。山那边死一般寂静。

我抱着孩子,感觉他越来越沉,似有千斤重。我立在河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知道李家锅庄主人的为人,他绝不会让我带进去一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孩子。我寻望四处,希望找到一户人家,把孩子送给他们。但是,兵荒马乱的,没有看见开着门的人家,就连城里的那座寺庙大门也是紧闭着的。孩子在棉被里动弹,嘤嘤地发出声。我怕他哭,用舌头弹出响动,逗他乐。他果然乐了,朝着我笑。孩子不大,也就几个月吧。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出现在战场上。

我抱着孩子往李家锅庄走。后来,我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情形,我觉得不是我救了这个孩子,而是这个孩子自己救了自己。在我万分纠结的时候,他冲着我笑,那笑一下子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甚至让我觉得我与这个孩子,天生就有缘分,我在这河边碰见那个解放军,一定是神灵的旨意。

我在李家锅庄大门前,站立了很长时间,孩子哭出声来,我才进到李家锅庄。与我猜测的一样,老爷并没收留孩子。他知道孩子是解放军的,怕招来土匪的不满引来祸端。他对我说,你要是舍不得孩子,你就带着他走吧。

我流着泪,离开李家锅庄。我刚踏出李家锅庄大院,大门就嘭的一声合上了。

……

(全文刊发于《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