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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龙村扶贫记
来源:文学报 | 罗南  2021年10月21日07:55

广西凌云县后龙村在过去是一个矛盾的存在,它离凌云县城很近,站在村坳口,就能看到县城街道上人来熙往,城里的声音一波波传递到山上,而山上的村庄仍滞留在时光深处,过着封闭守旧贫困的生活。在脱贫攻坚战中,后龙村贫困群众与基层扶贫干部血肉相连,他们是如何与一个时代关联,又如何被时代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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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罗夜,包括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1995年的春天被异物进入——或许是一只小飞虫,又或许是一粒沙尘,谁知道呢,没有人能看得清这些突如其来的小东西。那个时候,罗夜弯着腰在地里种玉米,土很薄,稍不注意就会挖到石头,闪出火星,震得人虎口发麻。如果运气再坏一些,锄头还会因此卷了刃,或是缺一个口。当然,这种事除了罗夜,几乎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后龙村的人种这块地,种了上千年,那些泥土和石头早就长进记忆,变成肌肤上的纹理,他们只需抡起锄头,就能恰到好处地锄开一个坑,点种下三两粒种子。

罗夜伸出一只手揉眼睛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一个多月后,他的双眼会看不见。他以为像往常一样,那异物会跟着泪水自己掉出来。罗夜一连揉了几天,异物却像是长出根须,从他的一只眼睛攀爬到另一只眼睛。罗夜只觉得双眼越来越痛,泪水越流越多,眼睛之外的东西越来越模糊,直到有一天,他的眼前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黑暗。罗夜从没想过去医院,在后龙村,谁会因为一只小飞虫,或一粒沙尘掉进眼睛跑去医院呢,比这更大的病痛都没人会去。

我来到后龙村的时候,正是春天,罗夜坐在家门前,对着一棵李子树发呆,星星点点的花蕾从他跟前的树干爬过,粉粉白白地开了一树。走近了,才看到两只鸟笼,挂在树枝上,两只画眉鸟在笼子里上下跳跃,这只鸟叫一声,那只鸟应一声。

村支书然鲁说,这是县文联主席罗南,你的帮扶干部。罗夜转过头,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也许是人太多,他捕捉不到一个陌生人的气息。我走近,抓起他的手,放到我手上,说,我是罗南,我就在你面前呢。罗夜说,哦,原来是你呀。他的眼睛像在望着我,又像是在望着我身后不知处的远方。其实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既看不见我,也看不见远方。只是,此后,我的声音将代替我的五官,出现在他的黑暗里。

美宝不在家,她养的鸡在我们脚边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一只公鸡,四只母鸡,全都是鲜亮得惹眼的毛色。三只小奶狗被拦在屋里,两只前爪不停地刨着一尺来高的门槛,朝我们呜呜叫。我们坐在李子树下聊天,聊他的两个儿子,聊美宝。罗夜的声音很响,打到树上,雪白的李子花纷纷扬扬落下。其实是风,只不过他声音太大,让人感觉花是被他打落的。

罗夜的两个儿子,如一和如二,一个在广东打工,一个在县里读职业技术学校,美宝忙着家里的土地和山林,早出晚归,因此,这个家大部分时间,便只有罗夜一个人待着。罗夜说,以前一天很短,都不够上山追一只画眉鸟,现在一天很长,总像是怎么用也用不完。没有了眼睛,罗夜的日子便只剩下等了,等着上午过去,等着下午过去,等着美宝从山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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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罗夜内心里的惶恐。黑暗是罗夜一个人的黑暗,没有人能代替得了他。人们只是渐渐习惯罗夜变成一个瞎子,又渐渐习惯这个瞎子会熟练做饭菜——他甚至能把猪菜,砍得比他明眼时还要细碎均匀。

罗夜说话的时候,脸一直仰着,那双没有光泽的眼越过我们头顶,落到高高的李子树上。那是牛心李,他们家猪圈后面还有几棵,等到六月份果子成熟,美宝就会打下来,背到县城卖,只是挂果不多,顶不上数的。

罗夜一遍又一遍诉说日子的艰难,那些生活刺向他的刃,他都要说给他的帮扶干部听。我自然是知道这些的,来之前我就做足了功课,我还详细知道这个村子其他四户人家的事,他们都是我的联系户。尽管有备而来,罗夜的话仍让我感觉压抑,那是一种很深的压迫感,仿佛他将许许多多的刃砌成墙,然后站到一旁等着看我如何将墙推倒。罗夜想立马得到答案,那些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此时此刻就要从我嘴里说出来。我有些无措,无法掩饰那些刃带给我的无力感,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接上他的话,只好沉默着。

然鲁坐在一旁,低头抽烟杆。他双颊一陷,烟雾从嘴里喷出来,弥漫到脸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或许,他根本就没有表情。这个村子,他看了60多年,还有什么刃是他看不到的?那些年长于他的人慢慢故去,那些年少于他的人慢慢长大,所有的人和事,像韭菜,一茬接着一茬,在他眼前枯萎或生发。他太熟悉这里了,我甚至怀疑,他能清晰数出每个人身上的疤痕来历。

我已经有十来年没见到然鲁了。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往他家跑,他母亲,88岁的玛襟,会唱古老的背陇瑶迁徙歌。我喜欢这些东西,深藏在层层叠叠时光之下的民间文化,古老的歌谣,古老的传说,古老的习俗,它们暗藏着一个民族前世今生的密码,从一代又一代人的嘴里流出来,让我痴迷。玛襟和然鲁一样,走到哪儿都带着烟杆,摩擦得油亮光滑的黄铜烟嘴,让人轻易就跌进时光深处。

几天前,我在村部见到然鲁,他笑眯眯地说,你的村也在这里呀。我们都喜欢把各自联系的村称为“我的村”。能和然鲁同一个村,我很开心。然鲁爬坡快得像兔子,我们一起进山走访贫困户时,他常常越过我,三下两下跳到坡顶,然后坐到一块大石头上,吸着烟杆等我。然鲁的脚步慢不下来,他没法像我们,一步一步踩着石头走。这些石头他走了60多年,便像是嵌进脚板里,根本慢不下来。我们,这里指的是后龙村的后援单位、书记、驻村工作队、村两委,我们是一个整体,后龙村是我们的村。我们常常翻山越岭,走村串户,遍访全村24个自然屯,住房、饮水、教育、医疗、交通、产业,我们筛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然鲁的话,瞬间消解我与他之间中断的十几年光阴,仿佛我们昨天刚见过面,玛襟还站在家门前朝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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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县是深度贫困县,而后龙村是其中的贫中之贫,全村2269人中就有2038人是贫困人口,贫困发生率居广西全区之首,是广西贫困的村之一。这是看数据对比之后才知道的,就像小时候天天吃玉米,有一天邻居家给了一碗大米,才知道玉米比大米硬了那么多。县委书记伍奕蓉说,我们啃的是块硬的骨头,拿得下后龙村,就没有什么是拿不下的了。

现在回想起来,从2015年开始,扶贫工作就跟以往不一样了。只是当时我仍懵懂,尽管和同事们一次次走村串寨,入户实地调查农户的生活状况,却没意识到,扶贫工作已从“大水漫灌”变成“精准滴灌”——这两个词,在后来的新闻报道里常见到,而我们使用更多的是“精准”:精准识别,精准帮扶,精准脱贫。

真正意识到扶贫工作的不同是在2016年,那年春天,全县每一位干部职工都有了自己的帮扶联系户。伍奕蓉书记和莫庸县长,更是把自己的联系点放到贫困艰苦的地方。

像铺开一张密实的网,县委常委领导包乡镇、县领导包贫困村,中、区、市、县直128个单位与全县105个行政村结成帮扶对子,5952名领导干部职工与全县17022户建档立卡贫困户结成帮扶对子。县四家班子、乡镇、后援单位、书记、驻村工作队、村两委、帮扶干部,层层覆盖到每一个村落。在书记县长越拧越紧的发条里,我们能清晰体会到:精准,它的另一层含义,是绝不漏掉一个贫困户。

(《后龙村扶贫记》罗南/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