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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那一碧万顷
来源:人民日报 | 秦 岭  2021年10月18日07:47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当年范仲淹笔下有关“八百里洞庭”的千古绝唱。自古以来,洞庭湖以广揽湘、资、沅、澧“四水”的情怀和吞吐万里长江的气概,抚育了无数杰出儿女,谱写了一曲曲人间壮歌。

2019年1月19日,一位年仅46岁的洞庭之子——余元君倒下了。他随身携带的党费证,记录永远停留在2018年12月的最后一笔党费。

余元君,生前系湖南省水利厅副总工程师兼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总工程师。

一湖洞庭水,多少天下事。新中国成立以来,洞庭湖区是全国著名的商品粮基地,也是湖南省粮棉等经济作物的重要生产基地,更具有天然的、无可替代的调蓄功能。

洞庭湖是一块宝地,可这块宝地不平静。1972年出生于湖南省临澧县荆岗村的余元君,从小就见证了旱涝无常带给洞庭湖区乡亲们的种种困难。“男儿立志出乡关”。1990年参加高考的他毅然选择了天津大学水利水电工程专业。为了不给贫寒的家庭增添负担,他挤出课余时间做家教、摆地摊,弥补学费不足。当年的同学至今记得余元君苦读攻关的情景:两个馒头,一包榨菜,机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在做毕业设计时,他是全年级唯一一个选择用计算机编程做拱坝应力分析课题的学生。

大学毕业后,余元君婉拒了多家单位的工作邀请。他说:“故乡,有我的‘母亲湖’。”从此,湖南省水利系统多了一个“拼命三郎”。

洞庭湖水情复杂,余元君迎难而上,在湖区披星戴月、摸爬滚打。从普通技术员到业务骨干,再到复合型领导干部,余元君身份不断调整、变化的背后,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任劳任怨和“天地为栏夜不收”的拓荒前行。

多年来,余元君身兼省水利厅副总工程师、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总工程师,同时还负责洞庭湖重点工程的建设和管理。他主持或分管的工作,都是水利系统难啃的“硬骨头”、难跨的“铁门槛”。但是,不管多硬的“骨头”,他都要千方百计啃下来;不管什么样的“门槛”,他都要想方设法跨过去。

“一年365天,余元君有一半多的时间是在湖区度过的。” 岳阳市君山区水旱灾害防御事务中心主任段先强对我说:“他腿勤,经常深入一线。”

我从余元君的工作日志中发现,仅1999年这一年,余元君就出差101天,加班96次。“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余元君不满足于稳坐“中军帐”推演沙盘。他风里来、雨里去,行走四方,在湖区堤防建设中推广刚刚开发的新技术、新工艺、新材料。他说:“这些新东西如果不亲自过目、动手,我睡不安稳。”参加工作25年来的9000多个日日夜夜里,他几乎踏遍了湖区的每一寸堤段,足迹遍及洞庭湖3471公里一线防洪大堤、226个大小圩垸、11个重点垸、24个蓄洪垸……

湖南省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的同志给我讲述了余元君生前最后3天的工作轨迹:

1月17日下午,余元君从长沙母山基地奔赴岳阳市华容县城;18日上午,从华容县城辗转禹山镇,再从禹山镇赶往罗帐湖口,然后从罗帐湖口返回华容县城;下午,从华容县城赶赴东浃村,再从东浃村返回华容县城;19日上午,从华容县城赶往君山区钱粮湖垸分洪闸建设工地;下午4时7分左右,余元君心脏病突发,5时20分,医生宣告不治……

短短3天,他的行程多达600公里,每次就餐只有十几分钟,还连夜开会……在这生命的“倒计时”里,余元君主持或参与的工作有20多项。从这样一份行程表中,我似乎看到了余元君短暂一生的投影。而这段绵密、厚实、清晰的投影,正是他用生命为“只争朝夕”做出的注解。

余元君为洞庭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天道酬勤,他也成为这方面有口皆碑的行家里手。

余元君有许多拿手的绝活儿。比如给他一支笔、一页纸,他就能勾勒出洞庭湖不同区域的水系图、工程分布图,而且速度快、位置准、数据实。有次上级领导深入现场调研,他立即手绘出一张洞庭湖重要堤垸、大型泵站、涵闸等水利工程的具体位置图,并标注了相关数据。领导愕然,惊问:“这功夫,怎么练出来的?”

“比起老一辈‘洞庭人’,我真的不算什么。”余元君谦虚道。

“洞庭人”,是余元君时刻谨记并始终生动诠释的身份。他常在党课中讲,当年,前辈“洞庭人”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骑着自行车、划着小船,甚至用双脚一步一步丈量洞庭湖,用双手一笔一笔绘制工程图。我们如果丢掉本色,忘记初心,再强的技术革新,也只能事倍功半。

关于湖区治理,余元君说:“要像绣娘绣花一样,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关于防洪,他说:“要像防猛虎一样,时刻厉兵秣马。”关于学术,他说:“要用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劲儿,钻!钻!钻!”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余元君总是亲自到现场走访踏勘,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段先强告诉我,洞庭湖曾经有一段大堤,治理期间需要对老的、破的、小的涵洞实施拆除或除险加固,余元君常常亲赴现场。其中有一处污水自排闸,洞内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大家劝余元君不必亲自进去了。余元君说:“没有调查,怎能有发言权?”说完,匆匆穿上雨靴,拎起手电筒,钻进了漆黑的涵洞。

余元君从涵洞里出来的时候,浑身脏污,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儿。当余元君卷起裤脚时,段先强才发现,余元君的腿部出现了大片红斑。

余元君有一双察险情、辨隐患的火眼金睛。2017年6、7月间,湘江和洞庭湖一带普降大雨,余元君多次顶风冒雨深入现场查看,用眼睛对湖区进行地毯式“扫描”,彻夜加班拿出了一份数据翔实、计算可靠的分蓄洪备选方案,为省防指决策提供了坚实的技术支撑。

余元君脑子快。他通宵达旦撰写的数十篇关于洞庭湖治理的论文,曾获得省级奖励。繁忙的工作之余,余元君不忘“充电”,攻读完硕士学位后,又向博士学位发起冲击。他告诫下属:“紧跟世界科技防洪治理前沿,知识就是引擎。否则,我们的知识结构就会落伍。”

技术,是现代水利工作的关键。大家在技术方面有什么难题、困惑和症结,余元君不仅有求必应,而且主动“传帮带”。2017年,全国河道修防工职业技能竞赛在郑州举行。赛前,余元君亲自抓培训,并陪同技术能手开展野外训练,最终取得佳绩。

2017年,某设计单位对一项除险加固工程中的防渗方案拿不准,特邀余元君把脉。在余元君的指导下,设计单位对工程方案进行比选,最终确定的方案不仅节约了近1500万元,而且稳稳妥妥经受住了汛期的考验。

“行走的洞庭湖水利百科全书”——这是大家送给余元君的雅号。

中国有句老话:“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余元君常走的岂止是“河”,那可是数千平方公里的湖啊!可是,余元君湖边行走20多年,从未“湿鞋”。

这些年来,国家综合治理大江大湖的各类建设项目、资金逐年增加。余元君光是经手的资金就有上百亿元,而且还长期主持技术评审、招投标。为了像守护洞庭湖一样牢牢守住廉政这道大堤,切实加强项目监管,他尽量减少项目法人与项目承建单位的直接接触。有人托关系找到余元君,他总会说:“还是让合同说话吧。”

余元君兄弟姊妹九人,他排行第七,哥嫂均在外打工。修建于20世纪90年代的两层简陋砖混房,在荆岗村算是比较差的。余元君的一个亲戚是个小包工头,希望通过余元君承揽一些水利工程,结果被他一句话挡了回去:“免谈。”

在荆岗村乃至周边县乡,几乎人人都知道余元君是唯一在省城长沙“干大事”的荆岗村人。对于村里的公益事业,余元君一向非常支持,逢年过节返乡,都要自掏腰包给孤寡老人发红包,老人们心里都暖暖的。2007年,村里向在外就业的乡贤筹资修路。大家都盼望通过余元君,让省水利厅支持一把。但余元君对村支书说:“我支持修路,但找领导的事儿,你就别难为我了。”

那次,余元君自掏腰包,先后拿出了5万元。这对当时的余元君来说不是小数目——那时他的孩子才刚刚出生,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

受余元君影响,他的两个侄子先后考入了大学。余元君三哥的儿子余淼,在大学里读的也是水利专业,毕业后一直在一家施工公司做临时工,并没得到叔叔在工作上的“照顾”。但余元君常激励他:“只有自己走,才能走出自己。”

余元君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仅有两张。2018年,余元君第一次休年假陪妻子、儿子远游的首选地,却是四川的都江堰。他对妻子感慨:“都江堰修建两千多年了,仍在发挥作用。洞庭湖的工程也要像都江堰一样修成精品。”

为了这样的愿景,余元君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他用年轻的生命谱写了又一曲中国水利人践行使命的壮歌,与范仲淹笔下“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滔滔洞庭湖构成了岁月的共鸣。

2019年,余元君被追授“时代楷模”和“最美奋斗者”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