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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5期|周李立:云在海那边(节选)
来源:《大家》2021年第5期 | 周李立  2021年10月18日08:29

周李立,女,出版长篇小说《所有与唯一》,小说集《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门》《透视》《欢喜腾》等。获汉语文学女评委奖、17届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新人奖及双年奖中篇小说奖、储吉旺文学奖等。现居北京,任作家出版社编辑。

云在海那边(节选)

周李立

……

长途汽车终于从偌大的停车场缓缓驶出,浅灰色的积雨云在天空中向后退去了。她看着车窗外,站台上有几个穿着臃肿而神色麻木的旅客,像是等了太久的车而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他们也同样看着她,她认为他们看着她,缓缓扭头,目送她乘坐的这辆大客车越行越远。这让她感到一种身为先行者的优越,于是刚刚的心神不宁便云开雾散。她开始询问他关于旅程的细节,要走多长时间,回程的车票有没有预定,以及他们会在海边做什么。

他给她的答复是他们需要坐一夜的汽车,黄昏出发,第二天清晨到达。至于回程车票的事,她不用担心。他们不能去游泳,因为天气太凉,不过光是看着海,就很让人满足了。

黄昏退场,夜幕笼罩,长途汽车驶出城市。这时节荒凉北方的郊野,远比漫长的旅途更让人感觉乏味,于是车内乘客多数都昏昏沉沉,显得精神不佳。她打量着他们,觉得他们暗沉的穿着和肤色实在令人同情,她仿佛遗忘了自己也身处一辆通宵行驶的长途汽车上,而置身事外地思索着人们为什么要辛苦地彻夜奔波——如果不是那个目的地气象万千让人趋之若鹜,就一定是为生计所迫。然而,她都不是。她因久坐而僵直的双腿,之所以要承受这些不适和痛苦,是因为他跟她在一起,不,他带领着她,去一个她没有到过的地方。

她绝非不切实际的女人,她所有畅想都有根有据;他也绝非夸夸其谈的男人,他的木讷与骄傲让他拥有诚实可靠的品质。所以,在这两点前提之下,她闭上了眼睛。她在脑海中继续描绘他们正在向其进发的那个前景。她带上了新的睡衣,为不显得太隆重和刻意,她已经将它洗过一次,晾干后又洗了一次。她放弃了有花边的款式,放弃了大红的颜色,她最终的选择是纯棉的、浅蓝色。她按照自己对他的理解来推测他会如何看待这套睡衣,结果当然令人满意。

睡衣带来的联想很快让她也跟随着车上众人沉沉睡去。如果此时车上还有精神矍铄之人,也肯定不能分辨出她和其他神情麻木的乘客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同样因为满怀着对生活的向往,才不得不囚困于眼下小小的座位上。

汽车在途中停过两次。晚间的高速公路休息站辽阔无人,孤独的仿佛探照灯的灯光,被朦胧的雾气笼罩。而乘客们在去洗手间还是继续梦境的两难抉择中苦恼之后,最终大部分人都下了车。两位司机一手拿着红牛饮料,另一手捏着烟,在停车场不停地伸懒腰。

她下车之后便感到了侵入骨髓的寒意,但空气相当清新。她要再回到汽车上时,才会闻到密闭的车厢内其实早已充斥着腐浊的睡眠的气息。旁边的高速公路上,隔很久才有汽车飞速驶过的声响。

他拿走了她的水杯,但回到车上时他告诉她,休息站也没有热水了。不过他们只需要再坚持几个小时,等到了威海,便可以吃饱喝足,眼下只是旅途中常见的小小的不便。

她的睡意仍然朦胧,因为她从未这样在车上熬过夜,而且她冷得够呛,但她仍朝他微笑。之后他们很自然地依偎在一起,准备继续行程。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因为停车而再度惊醒。她发现他们的车停在了另一个休息站。他颇有经验地告诉她,司机需要换班,而他们自上次停车以来,已经持续行驶了三个小时了。

她十分惊讶,因为她确信自己只睡着了不过几分钟。但时间显示,他说的是对的。

汽车再度出发后,她睡不着了,眼看着很快天色就逐渐亮起来,仿佛是他们一直在朝着光亮的方向走,而不是因为时间流逝,光明自然地莅临人间。她不停地抹掉车窗玻璃上的雾气,看窗外的树上挂着越来越多的绿叶。就这样,汽车驶进一座尚未从黑夜中清醒过来的城市。而他正好在汽车临近站点的几分钟之前醒来,他的生活节奏就是这般完美无缺。

“我为什么没有看见日出?”她问他,她眼睁睁看着天色从沉重变得轻浮,仿佛入得人世便迅速失足的姑娘。她忽然记起他提到过的日出,她想起自己竟然从未见过日出,也从未见过海。前者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留意过,或许是因为城市和小镇都不适合见识日出,后者则是因为她的小镇远在内陆,时至今日她待过三个地方,小镇,上大学的省会,以及北京,都与海隔着山、隔着水。

“大概天气原因吧”,他一醒来就迅速进入日常状态,并不像人们通常那样,会在睡梦与清醒的交界处长久徘徊,“有时候多云天气,云挡着太阳,就不容易看到日出,而且可能方向也不对,太阳应该从那边”,他指向另一侧车窗,“你一直看着这边。”

她恍然大悟的同时也钦佩起他的博闻多识,他博闻多识又从不炫耀,眼下这是多么罕见的品质。

“等到了我海边的房子就好了,明天早上,我们也许能看见日出。”他说着,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车窗外。

苏醒的城市里零星有了车辆和行人,但周末的早晨总是比平日姗姗来迟。

走出汽车站之后,他们坐上了出租车。她感觉他们正在往城市的边缘前进,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见海了。灰色的洋面比她想象中还要广阔无数倍,她不知道海水是否就该是这个颜色,或者也是因为天气多云的缘故。她不想显得太激动,稍稍看了几眼后便扭转了视线,只用眼角余光去看。

出租车内播放着威海的城市广播,关于一个黄金卖场大促销的广告。广播中的女声不厌其烦地念着各种商品的价位,价位多数以八或九结尾。随着他们沿海岸越走越远,广播中的杂音越来越多。司机在那个女声完全听不清的同时摁掉了开关。车内安静下来。她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身处旷野,几乎是旷野……

“我们要去哪里?”她当即问他。

“傻瓜,当然是去我的房子那儿。”他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

“我以为在威海。”她胆怯地问道,同时想起某些网络新闻,孤身女子被取肾、拐卖、哄骗进传销骗局,她一时怨怒于自己的风险意识启动得太迟了些。她还想起父母对外面世界的警惕,她曾以为都是空穴来风,可如今她已经在一辆陌生的出租车上,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了,不,他们已经开出城市了,她在陌生的旷野。父母会怎么看待她的处境,该是身临绝境吧?

而他呢?天呐,她对他其实算不得知根知底地熟悉,她忽然意识到。她的确与他恋爱了三个月零九天,这太短暂了,根本不足以了解他内心的黑暗与阴影,就如她的父母总是声称那样,每个人都有黑暗的一面。

“当然在威海,这里也是威海,是威海市的辖区。”他说道。

司机也忙不迭地说,“那里当然是威海,只是我们威海人都不怎么去那儿,那地方一是外地人多,二是生蚝多。”

她花了些工夫理解司机的口音,并不难懂,但需要适应。况且她的注意力也亟待集中,这样她便难免露出迷茫的神情来,或许还有几分惊恐之态。

“嘿,你怎么了?”他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仿佛试图把她唤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思绪已经飘飞到太遥远而凶险的地方去了。

她做出吞咽的动作,但干渴的身体并没有给予她能够下咽的津液。好在这工夫让她定下神来,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她已经身不由己了。

“刚刚走神了”,她笑起来,尽管仍然冷得发抖,她强作镇定地说,“我以为我们就在威海市内。”

他也笑起来,似乎终于对她放了心,“海景房怎么可能盖在市内呢?”他的口吻在嘲笑中带着爱抚,“你看那边,是不是,还不错?”

他指给她看的是海岸上几栋造型似船又像蘑菇的房子,显然设计师过分自信于自己的别出心裁。房子一闪而过,接着进入她视野的是稀疏的行道树,已经没有行人了,海依然不紧不慢地荡漾着微微的波澜。

“还不错”,她告诉自己要镇静,她想起大学时有位老教师称赞她“每临大事有静气”,但她知道自己如何慌乱,只是她的木讷让她很多时候都来不及将慌乱表现出来罢了,她鼓起勇气问他,“还要走多远?”

“快了,正常的话,不到一个小时,最快的一次我四十分钟就到了。”他轻松地说笑着。

“你每次都这么走?”她已经感知到这旅途的漫长和目的地的偏远。她不能相信他时常为之的这种辛苦的行程怎么还能带给他身心畅快的愉悦。她宁愿在博物馆无所事事地发呆,哪怕之后她总是会因为自己空空荡荡的大脑又度过一无所获的一天而无比懊恼。

“当然,不然还能怎么走?”他说,“坐飞机的话只会更麻烦,路也更远,可能过几年会建高铁站,当时他们是这么说的”,他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这地方怎么可能建高铁站!”司机插了话,似乎高铁站的话题戳在他的痛点上,让他按捺不住。

“也许吧,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平心静气地回敬司机。

“他们?”她很困惑,不知道这个“他们”是否是他的同伙?

“嗯,就是卖房那些人。”他说。

她看见后视镜里司机古怪的笑容,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和无知,又似乎幸灾乐祸于某桩必然发生的羊入虎口的事件。她不想费心去猜测这笑容的含义了,但这的确令她很不愉快。疲惫和丧失的睡眠也加重着她的不适。她感到自己全身心都无力自救了,不管是让她心怀恐惧的不详之事,她都无力去挽救了。

出租车就在她准备放弃人生的时候,停下来了。眼前并没有大海的影子,只有咸涩的空气还在提醒她,他们仍然身处离海很近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与北京自己居住的小区十分相似的小区门口。圆拱形的大门上,细小的发光灯管缠绕出的字,在大白天已经灰扑扑的,看不清楚。所以,她没有看清小区的名字,但她猜想在夜晚那些字会亮起来,到时整个大门和小区都会大不一样。

他的视线不停在她的脸上和那几个模糊的字迹间跳跃——他在等待她的赞美。

她迷惑于眼前密集的楼群,并在走进楼群中去的时候,想起他们坐了一夜的大巴车和一个小时的出租车,为什么却终究来到一个和北京地铁终点的出租房何其相似的地方?

“整个小区都临海,附近没有别的住宅,不过以后会有商业,还有医院和学校”,他带领她往小区的腹地迈进。

一条笔直的水泥小道伸向她几乎看不见的地方。小道两旁仿佛填字本一样安顿着相似的楼房,都只有七八层高,像是设计师在电脑上用复制、粘贴的操作就完成了全部的设计。

他一直给她介绍着这片土地上的各种事情,她几乎听不进去,因为他的口气并没有多少变化,很沉闷,他就像她小时候在课堂上背诵某篇极其无趣的课文时那样,不求甚解。

她猜想他说到的有关医院和学校的一切,其实也是卖房的那些人告诉他的,她怀疑他自己其实也不相信他们的话,然而他依然口若悬河,似乎他这样说出来之后,那些医院和学校便会真的存在。

没有医院和学校,沿途她甚至没有发现一家小卖部,不,一个人也看不见。小区内的绿化带都裸露着灰白的泥土,像刚刚生产过的女人般腹中空空,又奄奄一息。

“这里没有人吗?”她终于战战兢兢地问他,声音比她自己以为的要洪亮得多,被海风吹刮得很远。

“人不多,但还是有,大部分人都只是来这里偶尔住住”,他说。她忽然明白是四周太安静,所以他细小的腔调听起来也洪亮了许多,“就像我这样。”

“可是,我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她喃喃自语。

“夏天人会多一些,暑假嘛。”

“圣诞?还有春节呢?”

“哦,那不会,因为”,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这里没有暖气,再过一段时间,就没人来了。”

“为什么没有暖气?”

“因为,我想,离城太远吧,不过没关系,这个季节,没有暖气也可以。”

“哦,天呐”,她终于克制不住轻声抱怨了一句。在她的畅想中会欣欣向荣的旅程尚未开始,但已令她疲惫不堪。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落魄得可以,脸色发黄——看他的脸色,她就知道自己的脸色了。

这时,他告诉她,他们已经到了。

眼前是一栋灰色外墙的普通住宅,外墙没有任何色彩修饰。走进门洞,迎接他们的是陡峭的楼梯。墙面看起来已经不新了。有长年的蜘蛛网盘踞在楼梯的扶手之间。

不过她很快就不必忍受阴森的楼梯间了,因为他打开了三楼一扇深蓝色的防盗门。

他的房子有小小的两个卧室,其中一间内有一张简易的床铺,床单被打理得很平整,看起来很干净。另一个卧室内只有靠墙码放的几个整理箱——既像是刚刚搬来还没来得及打开,又像是预备马上搬走。

客厅的家具倒很齐备,有四人的餐桌,没有扶手的餐椅。电视机的插头落在地上,因为并没有开通有线电视服务。沙发是整套房子的灵魂,它橙红的颜色就像是莅临这套空寂住宅的不速之客,她感到自己也是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她出发前尚显得十分隆重的打扮,经过连夜的旅行,自然已经惨不忍睹。她也知道自己身上鲜蓝色的外套和白裤子,只会映衬得脸色更暗黄、黑眼圈更浓重。

她对着浴室的镜子想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一些,不过在意识到除非能睡够八个小时之外她对自己别无他法后,她就不再看镜子了。

她来到客厅,他正弯腰驼背地试图打开两扇推拉窗。冷风随即像急不可耐的男人似的闯进来。

她绕过傲慢的沙发,走到窗前,确实,她看见海了,尽管被前方几栋相似的楼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那么辽阔的海,还是慷慨地把自己的一小角施予了他们。

她看不到沙滩,所以不清楚那儿是否有游人。她搜寻了很久,才在前方某栋楼下看见了两个人影。海浪的声音听起来若有似无,远处还有一些嶙峋的小山头,像画框一般将视野中的景象与除此之外的那个世界,完全分割开来。

“很安静,是不是?”他欣喜地询问道。

“真是……太安静了”,她实在感受复杂,只用“安静”来形容根本不够,“也很不一样。”

这天上午他们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后他告诉她,他们得简单应付着吃些东西了,“应付”是因为附近没有餐馆,也没有超市。

他打开了另一间卧室里的其中一个整理箱,里面装着可以久置的方便食品——方便面、火腿肠、饼干和水果罐头。她惊讶地看着他熟练地撕开方便面的纸盖,拉开水果罐头的金属盖。方便面散发的味道在饥饿的人闻来,非常具有诱惑力,然而很快,这种诱惑力就会腐败掉了。她从中吃出了咸涩的味道,她安慰自己这是海水的味道。随即,她从他递给她的一杯开水中弄明白,这里的自来水是咸涩的。

她觉得这一切都尚能忍受,直到下午偏晚时,她发现他们已经在房子里无所事事了很长时间。他一直在手机上看一些古怪的时事新闻,而她的机已经提醒过她五次——流量并不富裕。她得节省着用。她想提议他们出去走走,但瞥见窗外卖力地飘摇着的树叶,她知道外面正狂风大作,那一角的海面也比上午时更为波涛起伏。

他也许是意识到她的沮丧了,他放下手机,拉着她坐在沙发上。

他们喝着不新鲜的调配果汁,聊着不新鲜的话题。很快她就发现,他实在对此难以为继。被冷落的委屈远比糟糕的食宿更令她沮丧。她尽力忍住眼泪,但不幸失败了,就像在很多事情上一样,她总以为自己会做得更好一些。

“哦,你怎么了?”他诧异的样子,她此前真是从未见过。

但她说不出话来,她只是觉得哽咽,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这只是脆弱时刻的小题大做,她极力说服自己,于是就这样终究忍住了啜泣。

她将这无声的哭泣归咎于没有紧闭的窗户,让自己受了风寒,他相信了。他在她彻底平静之后才缓缓地开始说话,就像他娴熟地拉开水果罐头的拉环一样,云淡风轻。

他的父母生前被迫买下了这套房子。“是的”,他说,“被迫,我知道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当他们拿回家只有两页纸的认购合同的时候,他知道这就是现实,现实就像既定的命运一样,你拿它有什么办法呢。

“只要想想公司里多少人从出生就跟我们有了不一样的命运,你就能理解了。我接受我已有的东西,不去想我没有的东西。我觉得人就得这样,何况这里没什么不好,它终究是个房子。”

她陷在沙发深处,两脚都不能落地,好像在水中飘摇,一块块地打捞起破碎的自我。她试图将那个自我拼凑起来,而他正在她眼前像山崩似的一块块坍塌。现实的一切为什么都与她的期待背道而驰呢?

“我有时候周末会来这里,整整打扫两天,之外什么也不做,你看这地板,其实是我上次来的时候用抹布擦过三遍的,但海边仍然有沙子,现在地板上就有一层沙子,也许我还应该再擦一遍。”

“不,我看不见沙子”,她说,“我近视,灰尘什么的,我也看不见。”

“看不见最好,模模糊糊的人会容易幸福。我觉得你就是,我跟你在一起很踏实。你明白那种踏实的感觉。当我在这里,把所有东西都打扫干净之后,我就特别踏实。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感觉更幸福。我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我还可以看见海。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看见太阳从那边升起”,他模糊地指着一个方向,她觉得他根本就没找到窗户的方位,“升起来,那个时候,哦,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我的宝贝,你就会忘掉今天的小情绪,你会理解我说的话,你一定会的。”

他纤细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一直鸣响的三角铁,她渐渐觉得耳朵里充满了某种液体,耳膜内持续轰鸣。

他告诉她,他的父母正是因为远没有他这般的洒脱,所以他们在不得不为一套遥远的房产掏空积蓄之后,便陷入沉郁,不能释怀,身体每况愈下,并相继去世。他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回老家

办了两场葬礼。

她在想,当他的父母在老家,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的时候,令他们耿耿于怀的一定是一年前那次海滩之旅。他告诉她,他们一生节俭,极少远行,当只需要九十九元花费的海滩之旅的大巴车,开到县城招揽生意时,他们以为捡了个大便宜。

她想,也许他的父母当时喜气洋洋地给儿子打过电话,远在北京的儿子的存在,足以填补他们在任何方面感受到的挫败——他是荣耀的象征,她知道,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作为一种象征在小镇被熟人们回忆,仿佛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而只能成为回忆了。儿子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趟凶险的旅程,正如她在此行之前也从不会料想到她会来到这样一个不毛之地。儿子对父母的晚年生活尽力给予了鼓励,毕竟听上去,“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是多么令人欣慰甚至鼓舞的主意。老两口在启程时刻也许并不欢欣鼓舞,但想到这是一种新生活的姿态,他们也默默给自己鼓劲,毕竟儿子已经开始挣钱了。

天色才刚刚有些暗淡时,她就去换上了那套浅蓝色睡衣,她幼稚地以为这样的话,时间便能更快前行。他没有评价她的睡衣。这一天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于是不得不多喝一些果汁。果汁喝光之后,他打开了啤酒。这是他们第一次喝酒,她喝酒的理由跟换上睡衣一样,只是以为这样时间便能更快前行。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