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1年第10期|宋长江:认识那个叫荷儿的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10期 | 宋长江  2021年10月19日08:07

那个叫荷儿的女子,是酒桌上认识的。我请客,请的是贱猴。

贱猴姓侯,叫侯立,我的初中同学。我考上重点高中后,二十多年了,跟他无来往。他读的是职业高中,学厨师。听说他读到第二年,父亲遭车祸身亡,事故处理以及善后赔偿等诸多事务,乱了家里正常的生活节奏,误了他两个多月的课。那段时间,他母亲安排他蹲守在他父亲遗留的建材商店里。等善后处理有了眉目,他母亲才想起该让他上学了。这时的贱猴,已懒得上学,磨叽了几天,说,没心情学。他母亲以为,父亲突然去世打击了他,属于精神问题,便不再强求,或出于无奈,答应他休学一段,把商店维持到年底,等把欠款收回来再说。后来贱猴酒后吐真言,说他母亲是藏了心眼的,想借他父亲的死,以孤儿寡母的凄态,让那些常年欠款的客户产生怜悯之心,把陈年旧账统统收回来。效果不错,到了年底,收回了百分之九十。他母亲心满意足,决定关店,让贱猴继续上学,并准备花点钱,给贱猴转个好一点的学校。可贱猴宁死不念,非要继续经营商店。据说,他跟他母亲陆陆续续要回来三十万,起码有二十几万是经他的手,一次几百几千用手指“点”回来的。他曾毫不掩饰地感叹,说点钱点得他热血沸腾。那时,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售价不过十万。三十几万,绝对大款。问题是,他要继续经营商店,所有亲属包括他母亲并不看好,一是他正处于求学阶段,哪有不上学的道理!二是商场如战场,借父亲的死,索要外欠款跟正常经营纯属两码事,他小小年纪,哪有经验去拼杀?为此,他母亲跟他大吵一场。他也放了狠话,说不需母亲帮忙,也不让亲属插手,他自己干。他母亲一气之下,真就放手不管了。没承想,商店竟然被他干大了,原先二十几平米的小门市,仅用六年,干成了五百平米的商场,接下来不到五年,商场又干成了商城,他摇身一变,成为东城建筑装饰材料商业城的大股东,据说他自己的资产数千万。于是,关于贱猴的传奇经历,被编排成各种版本在东城流传。商业城的巨幅广告上,印上了他的画像,黑色西装,红色领带,原本不算周正的脸、面部的疙疙瘩瘩,都被修理掉了,变得堂堂正正、气宇轩昂。

每次看到那幅巨型广告,我恍如隔世,心生怪异感,但绝无羡慕。我接收到的信息,几乎都是他的负面传闻。他经营建材商店期间,经常把商家发来的货“跳楼”(指在商业交往中,把对方发来的货,以低价出手,套取货款据为己有),被法院传唤成为家常便饭,领着“情人”东躲西藏,等等。再后来,他“挂斗子”(指无资质的建筑商,采取挂靠有资质的建筑商承建工程的行为)参与房地产,谜一样成为商业城的大股东。谜的背后,谁能说得清藏有多少肮脏的猫腻!所以,我始终对他不感冒。偶遇初中同学谈起贱猴,我公开说过,我跟他不是同路人,三观、性格,迥异也。据说这话传到贱猴耳朵里,他大骂,他郭凯东是个啥鸟?给我来什么之乎者也,也,也他妈个蛋蛋棍儿!

我闻之,继续我的不屑。我心里清楚,我是个被初中高中同学边缘化的人,从不参加同学聚会。外表看,我混得一般般,窝在一家远郊的企业里,搞我的产品设计。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在同学眼里,我能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一待二十年,许是没啥能耐,不然,也不会跟同学疏远。有一次,在一个非同学关系的婚宴上,我与贱猴意外相遇,贱猴以“自知之明”的姿态继续表达他的“不屑”,调侃说,我和你不是一个道上的呀。我也清楚,贱猴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们这些有了大学文凭的所谓知识分子,说我们酸、迂腐,还清高。“清高个蛋儿!”贱猴忍不住嘀咕一句,被我听见,可我并不接他的话茬儿。我从不承认自己酸腐,要说清高嘛,骨子里的确瞧不起贱猴这样的所谓大款,有点牛逼钱了,不知怎么嘚瑟,喝三吆六的,脖子上挂大金链子,穿那种短款的黑色貂皮衣,活生生一头狗熊。所以,我俩偶遇,谁也不想巴结谁,连个电话号码都懒得留给对方。

这是以前,我跟贱猴之间的真实状态。

去年,我买第二套房,委托一家装修公司“大包”。即便是大包,家里也得有人照应,我忙,妻子是警察,比我还忙,她就把监工任务落实给了她父亲。老丈人是退休老警察,几十年磨出的职业脸,多多少少残留些威严。他一挥手,说,没问题,你们忙你们的!

装修公司配的浴缸运到后,正赶上妻子前来“视察”,她不满意,要求调换,装修公司领班不答应,说用什么品牌,协议中写得清清楚楚,要想换,行,得赔偿他们的损失。妻子说,你们也没安装上,只是拆了包装,能有什么损失?领班说,运费呀,工时呀,因为延期造成了其他工种无法衔接呀,损失大了。妻子刚要发火,老丈人使个眼神,不让她说话,回身对那个领班说,好,我都给你赔,要多少给多少,不过,你们都给我算准了,改日我去你们公司结账。说着,一挥手,喝道,滚,马上!

老爷子的脸,冷出了威严和不可冒犯。装修公司的人忽然明白了,这个穿旧警服的老家伙,是个老警察。为避免与客户发生进一步冲突,怕被大老板骂,领班退了一步,把“球”踢给了我妻子,让她自己去选,并答应从已经签好的协议里剔除这笔费用。就这样,妻子独自去了商业城,看中了一款浴缸,下订单交了款,留了我的姓名和电话,并给我下了指示,说第二天是大礼拜,她有公干,叫老爷子休两天,让我在新房等着验货。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那头开口就嚷,姓郭的,听出我是谁了吧?我一时无法确定,更反感电话里“你猜猜我是谁”的小把戏,所以不回答,也不问,就那么默默听。说话呀!对方问。我继续沉默。我说郭凯东,你也真够可以的哈,你酸不酸我就不计较了……我这才听出像贱猴,便失语,有点蒙,又疑惑。我是侯立,咋了,听不出来了?我终于确认,电话那头是贱猴。绝对是个意外。

什么事?我不冷不热。贱猴说,我刚才发现,你订了我家的浴缸。营业员说是个女的来订的,是你老婆吧?还是小三?嘿嘿,要是你特意让你老婆来买东西,你躲着,我可就真生气了!你瞧不起我无所谓,我既然看见了单子,上面写你的名,是你老婆买也好,是小三买也罢,装作看不见那不是我侯立的性格!这样吧,念同学一场,给你个进货价吧。

我彻底清醒,浴缸是妻子在贱猴那个店订的。我的反应比较快,到了这份上,又是自家人“主动”与人家“来往”的,就不能不知趣儿。于是,我也没称呼贱猴的姓,也没叫他的名,更不好意思叫贱猴,直接说,呲,什么小三,我像你了!家里装修我插不上手,都包出去了,我也不清楚我老婆什么时候去订的浴缸。贱猴打断我,别解释,别解释,越解释越黑,我太了解你们了!这样吧,这套浴缸是配套的,你老婆大概不懂,只订了浴缸,如果卫生间不配套,就白瞎了我的浴缸了。我都给你配上吧。我弱弱地说了声,那就谢谢啦!

这就算答应和同意了。我放下电话,忽然忐忑起来,我不想跟贱猴打交道,也怕贱猴杀熟,更怕惹妻子不高兴,因为我不清楚妻子究竟是怎么跟人家订的,定的是什么价格,都配上套,又是多少钱,但我又不想在贱猴面前表现得那么不“丈夫”。果然,说给妻子听,她哼了声,说,商家套路,你呀,瞧好吧。告诉你哈,我不满意的话,没二话,退!

我心虚,打哈哈说,不会套我吧。妻子还算大度,她总是在我窘困时放我一马,说,你爱面子,答应就答应了,咱也不差那几个钱,配套就让他配吧。又说,当时卖货的推荐,要给整个卫生间配上,我没答应,一听价格,就知道砸人。哎,我怎么没听你叨咕过什么贱猴。我想了想说,我和他没来往!妻子说,听听他这名!等着吧,砸你个哑口无言。我佯装不高兴,你怎么以名取人!妻子说,这种恶名,无缘无故得不来!我继续替贱猴辩白,说,你知道贱猴是谁吗?就是商业城广告牌子上的侯立。妻子略略打个愣,商业城的?她职业性思考片刻说,这个侯立,我记得我以前见过,想不起在哪了。哎,怎么叫他贱猴?我说,上初中时同学起的,那时都小,他好动,发贱,尤其对女同学。妻子又哼了声。也许广告牌上的侯立与我口中的贱猴反差太大,她不好再给予什么评价了。哼一声就算是结束我们的对话。其实,我也不想跟妻子为这事再计较,我永远计较不过她。我讨厌贱猴,也隐隐担忧贱猴借此敲我一竹杠,在结果不明朗的情况下,不与妻子计较是最佳选择。

然而,我和妻子的判断严重失误。贱猴派人送来的配套产品,包括座便,包括洗面台,包括花洒,包括墙地砖,包括集成吊顶,都是品牌,质量没说的,搭配效果堪称完美。我得承认,以我们两口子的审美标准,亲自去配套选购的话,绝对达不到如此效果。关键是价格,干活师傅给评估了,说整个卫生间,同样的品牌,一套下来,就价格而言,起码省了万八千。

万八千?我起初不信,偷偷去市场做一番考察,果不其然。我就不能无动于衷了,不能不领贱猴的人情了!便决定请贱猴吃个饭,得了便宜,再不哼不哈,那不真就应了贱猴的“酸腐”一说!他可能再外加个“抠门”。于是,我给贱猴打电话,正式邀请他吃个饭,我怕我们两人吃饭尴尬,让他找几个朋友,说,找个三四个吧。贱猴哈哈大笑,没客气就答应了。我当时并没领悟贱猴的笑,事后想想,贱猴是笑我小家子气,请个客还给客人规定人数,既酸又腐。看来,自以为聪明的我,也有大脑短路的时候。

贱猴嗜酒如命。传说他发家的法宝之一,就是喝。商人嘛,吃吃喝喝是常态。为此,我拿了一瓶五粮液,一瓶衡水老白干。我虽然不能喝白酒,以我的酒桌经验,这种搭配,基本上能把客人喝投降。

我原以为贱猴能找老同学或他的同行,没承想,他竟然领来两个陌生女人。贱猴解释说,喝完,让MM陪咱去K歌。我并无KTV的计划,既然客人提出来,我也不好驳面子,何况,K歌也是我的强项。

两个女人都比较顺眼,一位三十岁左右,长发,一位四十岁左右,短发。贱猴也不掩饰他跟两个女人的亲密,尤其对那个长发的,挤眉弄眼,身子时不时贴上去。这个女人,清瘦,冷艳,高胸,五官精致。我也看得出,贱猴有意把年龄大一点的安排给我,介绍时还特意说,荷儿,你可得把你郭哥陪好哈。我说,你是客人,把你陪好就行了。贱猴嘿嘿笑,摇头晃脑说,那应该是你带个妞儿陪我才对。

我差一点被贱猴套进去,急忙嘻嘻哈哈搪塞说,下次,下次。其实,我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擅长,我也不是没有关系密切的女朋友,我是不想让自己的女朋友们与贱猴对饮,贱猴的品位不够。也就是说,我把这次喝酒,定义为“一次过”,并不想通过这次喝酒,跟贱猴把关系紧密了。

喝酒不是我的强项,尤其是白酒。我让叫荷儿的女人陪贱猴喝白酒,我自己要了一瓶白葡萄酒,说,颜色都一样,见谅哈。哪知,见了白葡萄酒,两个女人都要喝。尤其是荷儿。贱猴不高兴了,逼我喝一杯白酒,说,就一杯,不然你这客请得没味了。无奈,为了省下的万八千块,我倒了一杯白酒。等到了KTV,我直接倒在了沙发上,说晕。

郭哥,荷儿和声细语说,唱唱歌,酒就消了。贱猴趁机说,我这老同学,混了这么多年,竟混了个晕酒,太没劲。

我最终还是被歌瘾唤醒。屏幕上正在播放《把根留住》,我拿过麦克风,丝毫不差地接上了……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我纯正的腔调,把三个人镇住了,鸦雀无声……像一首澎湃的歌……我竟然情不自禁站起来,一边唱,一边绕过茶几……留住我们的根……

呵,你行呀凯东!贱猴叫了一声。放心吧,你的根留住了!对不对?他问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齐声喊,对!我放下麦克风,感觉酒劲放出去不少。荷儿评价说,郭哥唱得有味,有童安格的味。这时,贱猴的长发女人不知何时坐在了贱猴的腿上,正在喂贱猴苹果。我和荷儿对视片刻,荷儿对着我妩媚一笑。贱猴说,荷儿,别闲着。荷儿又给了我一个微笑。贱猴说,真他妈的能装,你们就装吧。

我自我感觉是装。我挺喜欢荷儿的笑,假如荷儿主动,我不会拒绝。这场面我见过,我不想在贱猴面前表现得太色。另外,荷儿的矜持,也让我放不开。荷儿的笑脸加笑眼,无疑显露出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不过,很快我又发现,荷儿的眼珠子灵动,透着一股子难以察觉的精明,这也令我有所顾忌。

实话实说,这种喧嚣场合,我并不陌生。虽说平日光顾不算频,以我的人脉,总有请我的,只是我不张扬,跟谁玩不跟谁玩,心里有数。如此慎重,原因仅有一个,就是妻子韩子君。我不是怕老婆,而是不想给她找麻烦。所以,我在KTV经历过的陪唱女,都采取“过眼烟云”的心态,从不刻意去“混熟”。此刻,让我困惑的是,这两个女人,是贱猴的朋友?还是贱猴请来陪吃陪聊陪唱的小姐?若是专业陪唱的小姐,我不拒绝,也无须用心,“过眼烟云”嘛,“一次过”。我不拒绝这种生活,时髦的说法,这是当下时尚的生活方式。我的这些个想法,贱猴并不清楚,贱猴以为我是个书呆子,天天待在远离城市的设计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吭吭哧哧挣那几个辛苦钱,土包子一个。吃饭的时候,贱猴为了显示他见多识广,还发表一通启发式的演说,说GDP都是女人刺激出来的。他贱猴永远总结不出这样的经典台词,鹦鹉学舌罢了。一个靠卖建材和装修材料起家的小土豪,别指望他说出真理。不过,有一点我不否认,娱乐餐饮业所营造出的灯红酒绿,的确能够成为一个地区经济发展的晴雨表。

我给郭哥唱个歌吧。荷儿不失尴尬地站起来,说,《网络情歌》。

贱猴和长发女人正在昏暗处,沉浸在卿卿我我和摸摸搜搜的气氛里,对荷儿的话似乎没听到,而我却被荷儿略带沙哑的中音勾住了魂儿,她独特的嗓音,比原唱波拉更有味道。茫茫网海我是一条鱼,萍水相逢你和我相遇……茫茫网海我是一条鱼,你我的缘分不期而遇……我沉下心品着。随渐进的节奏,荷儿的身子开始摇摆,都摆在点上,仿佛醉在歌里。……网络有甜也有苦,网络那边有个你……我突然觉得,这个荷儿,矜持归矜持,也算是性情中人。果然,荷儿边唱边踱到我身边,伸手拉我起来。

啪,包房的灯被关了!应该是贱猴干的。我不能再装了,站起身,随荷儿走了几步,舞动着。荷儿主动抓我的手,绕上她的脖颈。一起唱,荷儿说。于是,我和她唱:彼此付出真意,爱的世界里只有你。

抽烟?回坐沙发上,为了掩饰体内的亢奋,我递给荷儿一支烟。荷儿没犹豫,接过,变戏法般,甩手变出火机,为我点燃。

功夫。我感叹。我确定,这两个女人,是贱猴花钱请来的小姐,是贱猴的“老相识”,并非朋友。接下来,我的预感进一步得到证实,荷儿站起身,笑一下,又背对我,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感觉得出,荷儿踮起了脚尖,并没坐实,屁股轻轻浮旋于我的大腿根部。贱猴和长发女轻浮的嬉闹声,瞬间被我排斥在外。不过,很快,我双手托住荷儿的屁股,示意她不要扭动。荷儿回头,我微笑摆摆头。荷儿会意,给了个笑眼,顺势站了起来,坐到我身旁,端起啤酒杯,说,郭哥,那我们喝酒。我就忽然有了感觉,这个荷儿,贴心,得体。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再看长发女人,竟生出厌烦感。

K歌临结束,我想在结账时,给两位小姐一人一百小费。贱猴大方,挂上麦克风,就掏出两张大票,高喊,拿着!随后说,凯东,账不用你算哈,我有卡,我是这里的VIP,五五折。我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以为贱猴喝醉了,说,这哪行,是我请客……贱猴拍拍我肩膀,说,给我点面子吧,咱聚一次也太不容易了,二十年了。我确定他没醉,便隐隐觉得这个贱猴,还他妈的挺仗义。这时,荷儿小声说,侯哥真是这里的VIP。我忽然真诚起来,说,贱猴,那我欠你的。贱猴瞪了我一眼。我马上意识到,我不应该在两个女人面前叫他贱猴。

出了包间,我想,是不是额外给荷儿一百元小费?我知道,这样的女人是希望额外得到客人小费的,比如荷儿坐在我的腿上,假如我的手深入一些,荷儿就可以得到额外的小费。额外的小费,往往取决于客人与女人之间的亲密程度。不过,我一直很规矩,荷儿也没表现出格外的欲望,该不该给呢?当着贱猴和长发女人,怎么给?犹豫着,已经出了大门,分手时,我看见了荷儿的表情,她没有像长发女人那样职业化地打招呼,拜拜什么的,而是目光幽深,默默注视我的离去。

抠门。我替荷儿骂了我一句。

还是那句话,过了就过了,过眼云烟而已。

云烟尚未散尽,我在府后街早餐店与荷儿意外相遇。也许是头天晚上相识地点和行为暧昧,四目对视,都有些慌张和尴尬。郭……荷儿张口想喊郭哥,哥字却没喊出声。我说,你也吃饭。显然是句废话。我举着托盘,上面是一碗八宝粥,一个茶鸡蛋,一个花卷,外加一碟小菜。我迟疑,是坐在荷儿身边,还是寻其他的空位。荷儿不失时机,给我一个笑眼,同时把桌子上属于她的菜和饭往她那边拢,我就不得不坐在她对面了。

你吃得挺少。我说。荷儿说,早晨吃不下。你家住附近?荷儿问。我说,不,路过,这挺干净。

与昨晚那个穿着时尚,透着精明的荷儿比,此刻的荷儿,除去那张笑脸和笑眼,整体状态陈旧了许多。牛仔裤,暗白色蝙蝠衫,面色灰,无一丝血色,短发有些张扬。荷儿见我打量她,好像知道我的关注点,用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顺手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谢谢。我快速将茶鸡蛋剥了皮,整个儿放进嘴里。这么急。荷儿说。之后低下头,翘起小嘴,喝一口粥,不紧不慢的。

我被蛋黄噎了,腮帮鼓起,脸憋得胀。荷儿说,先喝口粥,顺一顺。我看看表,说,来不及了,我怕赶不上通勤车。在哪上班?荷儿抬头问。我想了想,啊,开发区。噢,荷儿低下头。

昨晚与荷儿相识,算是逢场作戏,我是不走心的。尤其对娱乐场合的女人,我一直保持谨慎。谨慎是习惯性的,与妻子有关。

我妻子是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关于妻子的身份,我对外极少说。我的许多朋友并不清楚我妻子是警察,更想不到,全省警界赫赫有名的“刑侦女杰”——韩子君,就是我老婆。偶有知道我妻子是警察的,我都解释说是机关内勤。从女儿上幼儿园起,我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说法。过去的小学中学同学,因为平日联系少,多数都在不知之列。我继续以往的经验,对荷儿这种女人,绝不会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工作单位。我的单位,并不在开发区。我不得不处处防备。没办法,警察出身的岳父,从韩子君干上刑警,尤其破获几起轰动全省乃至全国的恶性案件后,护卫外孙女尤为上心,不但把外孙女接到身边,几乎做到寸步不离,直到上寄宿初中才放手。从岳父默默的行为里,我品出了作为警察家属的高危性。我也清楚,韩子君送了不少罪大恶极的犯人上刑场,其中不乏犯罪团伙,严防报复,是一个警察家里沉重的心理负担。尤其对我女儿的保护,几乎成为重中之重。当然,也包括我。对此,韩子君在家里从不提这个话题,刚当警察跟我恋爱时,她曾开过玩笑,用时髦话讲,她随时随地为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牺牲自己。尽管后来她再没说过,但她的行动,无疑诠释了这句看似空洞的话。

郭哥,荷儿说,侯哥说了,哪一天再跟你聚聚。显然,荷儿是没话找话。我说,好啊。说完,我用餐巾纸擦擦嘴,站起身,说,我晚了,我得走了,你慢吃,便匆匆走出早餐店。我原本想叫她一声荷儿的,虽然我也知道,混在KTV的陪唱女们用的都是假名,荷儿,的确挺好听,也挺别致,但我没叫。出了店,我忽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荷儿是单身女人。另外,荷儿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的。那么,我基本上就为荷儿下了定义,她绝不仅仅是个陪唱陪喝的,肯定也是陪睡的。肯定陪贱猴这种人睡过。想到贱猴,我舒了一口气,人情还上了,也了却了一份心事。还是那句话,跟这种人,过了就过了,包括荷儿。

我得承认,我的生存状态看似挺洒脱,其实内心十分困惑。困惑的感觉是过了四十岁之后慢慢滋生的。也许是安逸了,不用拼命奋斗了,生活的大道几乎是笔直的,闭眼走也走不歪。那么困惑什么?说不清。我喜欢我的工作,公司有我的股份。这一点,外人知道的并不多。一年收入二十几万,在我们这座四线城市足够炫耀。可我不炫耀,也不敢炫耀。炫耀原本是人的本性,这点本性却被我无形中给“规范”了。一是性格因素,二是警察家属因素。不过,我有我的社交圈,我的社交圈,像雨水滴在盆子里,大界不外溢,盆内的圈子由雨点儿大小决定,高低不一,却很少交叉。自从与贱猴搭上后,我才恍然,高中同学加上初中同学,好像被我遗忘了,或者说,我被他们遗忘了,可联系的人寥寥无几,尚未形成圈。外界看,是我有些孤僻,实际上,我忙得不亦乐乎。我的这种状态,在互不交叉的圈子里,往往被认定我这个人没什么能耐,为此我时常有些不甘。但想想妻子和女儿,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家人安全决不可忽视,该牺牲的必须牺牲。有一次,在公共场合,我亲耳听到有人骂韩子君,说她是个狠角儿。我忍了,估计他或他的家人被韩子君处理过。我听得最多的,还是对韩子君的褒奖,说她是个疾恶如仇的警察。我也忍了,说话人我熟,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韩子君是我老婆。朋友圈里,对我知根知底的人是黄大先。大先的老婆蓝蓝是韩子君的同事,许是我们两人都是女警察家属,角色差不多,交往相对密切,公开场合往往相互掩护,配合挺默契。

一个周六,大先请我陪他去应付个酒局。他在电力系统工作,参加客户宴请的频率比我高。他之所以请我这个局外人陪,是为了避开自己的同僚。行业间的猫腻,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参加这种宴请,我是没有心理负担的,吃好喝好,哼哼哈哈调节个气氛,就算完成任务。至于他们之间的猫腻,我不闻不问。

因为堵车,我没能按时到达酒店。等我走进包房,圆桌几乎坐满了人,没等我说声抱歉,大先站起来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郭工。我连连摆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眼睛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并直接奔向空闲的座位。坐下才发现这个座位几乎就是正座——东道主唐经理的右边。唐经理的左边是黄大先。

落座后,我情不自禁扫了一眼在座的各位,目光和神态同时一愣,荷儿?

斜对面,荷儿的笑脸和笑眼,正对着我。唐经理捕捉到了,问,你们认识?荷儿说,嗯,我们喝过酒。唐经理说,你们俩既然认识,坐一起,别隔那么远。他站起来,似命令口气,表情又似暧昧,对荷儿说,你,过来!又把我身边人支走了。我没想到,荷儿没半句推辞,爽快坐在了我身边。

唐经理给大家斟酒,先给黄大先,接着给我,我用手捂住酒杯,说我不能喝白酒。黄大先附和说,他的确不能喝白酒。唐经理拿出无奈的样子,那你喝什么酒?荷儿小声说,他喜欢喝白葡萄酒。唐经理马上说,呵,挺了解呀,上白葡萄酒!我不好意思了,说我喝瓶啤酒吧。唐经理说,啤酒一会儿喝,上白葡萄酒!

这是一次相对沉闷的酒宴。我不懂他们的业务,尽管酒桌上没谈业务。他们要么是为以往的交往不顺,用请客来化解情绪,要么就是为未来合作,用酒局来铺垫。令人疑惑的是,她荷儿算是个什么人?看穿戴,完全是个训练有素的白领。我就搞不懂了,难道她是唐经理的下属?

唐经理祝酒时,先一一介绍在座的各位,介绍荷儿时说,荷儿是他朋友,还开玩笑,说是他为数不多的美女朋友之一,之一哈。强调之一后,独自哈哈哈笑了笑。他挺会自嘲。其他几位,也是不搭界的朋友。唐经理情绪高昂,说,我们这叫“混搭聚”,是广交朋友的最佳组合,以后相互多多关照。经唐经理这么一说,我对“混搭聚”这个词便有了深刻感悟。的确,社会上正在流行这种聚会,这叫适应社会发展需要,把不相熟的人结交成一个“链”。比如我和荷儿,通过两次喝酒,就算“链”上了。这个“链”,似乎动摇了我的“过眼烟云”。

席间,我忍不住小声问荷儿,你做什么工作?荷儿显然早有心理准备,马上说,保密!又是一个笑脸和笑眼。我知趣,不再问。荷儿举起杯,和我碰一下,说,郭哥,我们有缘,喝酒。

酒局结束,荷儿上了唐经理的车,临上车前,跟我摆摆手。黄大先说,你行呀!我解释说,以前在酒桌上见过一面,姓什么都不知道。黄大先龇牙一笑。我说,真的。黄大先说,我信,咱兄弟谁不了解谁?你是有贼心没那个贼胆呀。之后,又说,他唐经理就喜欢热闹,拉拉扯扯的,什么人都搭搁。

我浑身不自在。有贼心没贼胆,对我是贬义。他倒不一定是特意贬我。也好,这个定义总会起到掩饰真相的作用。真相是,在感情方面,我并非白纸一张。起码我在大学期间,交往过女朋友,属于那种深度交往的女朋友。最隐私的情感真相,往往起到安抚剂的作用。一个人若没有极具隐私的情感秘密,在这个喧嚣的社会上,活得一定不平衡。

黄大先开车送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八点。大先说,韩队在家。我抬头望,窗户亮着灯。我说,难得。大先嘿嘿一笑,我家那位估计也在家,拜拜。

进了家门,我问,吃了吗?却没得到回应。走廊墙壁挂钩上,也没她的警服,仅有一副亮铮铮的手铐悬在那,特明显。

迁入新居后,这副手铐一直挂在这个位置。这是老丈人的吩咐。他的意思我懂,这叫无声的警示,警示贸然闯入者。比如小偷,估计进门看见这副手铐,会立马溜走,绝不会多耽搁一分钟。门厅挂手铐,起初我是反对的,韩子君也不同意,进门见手铐或者枪械摆在明面上,好像给家庭生活蒙上一种暗示,好像与正常家庭不一样,好像难以过普通人家的生活似的。为了给老丈人面子,韩子君说,先挂些日子,等老爷子忘了这码事再说。可时间久了,老爷子忘没忘我不知道,反正我跟韩子君已经熟视无睹了。

我里里外外找韩子君,空无一人。显然,韩子君临时又有任务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是因为韩子君夜里外出,这对她是常态,去哪都有专车接送,没什么担心的。而是荷儿——荷儿的名挺清脆,荷儿的笑眼笑脸总在眼前晃荡。当然了,晃荡归晃荡,仅仅是个无法回避的心思而已。这个心思可以有。那个所谓的“链”,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绝对没当真。

韩子君是后半夜回来的。开门动静挺大。我睁开眼,她正在脱外衣,手枪放在床头柜上。我判断,今晚的行动应该是大事,不然她很少配枪亲自出马。对于她的行动,我早已养成习惯,她不说,我不问。

韩子君上了床,掀开我的被子就躺了进来。也没顾及我是不是睡了。她没进她自己的被窝一般分两种情况,一是预计今晚出警概率低,二是想跟我亲热亲热。当她的肌肤触到我的时候,我想到了第三种可能,触碰我的是一堵凉墙,她想借我的身体取暖。我也不说话,伸出双手,把她的身体侧翻,捂住了她的双乳,让她的背贴在我的胸上。

累。韩子君说,像是自语。累是她的口头禅。做刑侦,不累那就怪了。我不接她的话,手下滑,褪下她的裤衩……她默声配合我,偶尔的主动,好像是在释放身心。完事后,默默一动不动,极有可能有了片刻的昏睡意识,随后喃喃道,早晨别叫我。之后掀开被子,挪进她自己的被窝。

早晨醒来,屋子里已经没了韩子君的影儿。这种情况并非一次。多少回,我是数不清楚的。为此,她说过,你呀,只顾自己睡,没心没肺的。我不承认。我是想为妻子做早餐的,只要她在家里。但我也确实无法适应她杂乱无章的作息时间。从这个角度讲,韩子君也尽量不打扰我的睡眠。作为警察男家属,韩子君深有体会地表示过,说我也不容易,她的特殊工作遮蔽了我自身本应发射出的光,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包括洗衣做饭,包括针线活,包括擦地板搞卫生,几乎都被我承担。

大约一个月后,一天早晨,按照韩子君头天晚上临睡前的吩咐,为不影响她睡觉,我悄悄起床,免去做早餐可能带来的动静,简单洗漱后直接下楼,去了早餐店。快走到店的时候,荷儿的笑眼笑脸突然蹿进我的脑门子。踏进门,包括排队取餐,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四处张望。我得承认,这个荷儿,似乎不是“过了就过了”,并非“过眼烟云”。我立刻提醒自己,远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挺神秘,挺复杂。于是,努力回到原有的思维,过了就过了,过眼烟云而已,努力阻挡这个叫荷儿的女人再次入侵我的大脑。

一日,顾原年的电话突然而至。凯东,晚上聚一下。

你过来了?我问。顾原年说,咱俩心有灵犀呀,不用废话。我笑笑说,什么时候到的?顾原年说,前天。我说,忙,没时间找我?顾原年说,准确。

好了,晚上我请你,几个人?我问。顾原年说,不用你破费了,晚上直接到……红居轩。红居轩?我嘀咕,思考红居轩在哪里。顾原年哈哈大笑,没听说过吧?我说,真没听说过。顾原年说,活力商业街A区,3栋。

活力商业街,是东城新开发的商业区,号称AT区,是年轻人创业和生活的圈子。我虽然不算年轻,也常常会被朋友请去吃个饭,享受一下时尚。我也知道A区,可我根本没听说过什么红居轩。来了就看到了。顾原年的口气藏了谜。

这个顾原年,大学毕业后走后门留在了省城,就职区政府。在学校时,他是个不安分的主,三天两头旷课,谁也说不清他究竟干些什么。毕业时,他竟然毫无障碍地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有好事的同学查看了他的成绩单,所有挂科考试全部过关。有人说他买通了相关老师,考前就获得试题,由此,对他嗤之以鼻。我个人跟他的关系还算不错,原因很简单,他常常在我陷入经济危机时,借给我生活费。毕业后,我们几乎处于失联状态,时不时听说,他跳槽了,又跳槽了,跳槽成为他的代名词,久而久之,我麻木得不再关注他。前年去省城办事,另一个大学同学请客,把他喊来了,才得知他在一家大型外企做高管,年薪一百多万。我不吃惊,当面说,对你,这不算多。我说的是真心话,年薪一百万,在那家外企绝对是高管的尾巴。

我来到A区,顺利找到了3栋。印象里,这栋四层独楼一直空闲,起码有两三年了,与左右早已开业的商家比,显得寂寞,甚至破败,仿佛被遗忘了。我站在楼前,却没看见红居轩招牌,楼体的边缘镶嵌着装饰灯,暗蓝色的光,与整个商业区耀眼的灯光比,突显安静。正疑惑,才猛然发现大门上方,一束橘色光,照映三个小字——红居轩。红居轩三个字,小到与庞然的楼体不协调。这是什么鬼地方?

走进去,顿开眼界。这是一家酒吧。中西合璧的酒吧。投资人竟然是顾原年。也说不清为什么,瞬间生出两个字——服了。在东城投资,他事先未露一点点信息,开业了,也不大张旗鼓宣传。随即又生出四个字——不同凡响。闹市区里,门外一个静,楼内一个雅!这栋四层独楼,被他改造成两层,毫无压抑感,柔黄和淡蓝色基调,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一场开业盛宴。一眼望去,宾客有百八十人,都很陌生。没有包房,整个大厅被桌椅自然分割成不同的独立空间。我一时想象不出它的经营模式。这场宴会,是自助。

顾原年作为主人很忙,他跟我握手后,说了句,自己人,随意哈。再没机会交流。我端着高脚杯,四处张望,想寻个熟悉的人,竟然没发现。于是就上到二层,终于见到一个熟人——韩子君的同事,市局的徐处长。穿西装的徐处长问我跟主人的关系,我说是大学同学。徐处长就说,你们都是出类拔萃的。我说,别,我可比不了他们。徐处长轻轻给了我一拳,说,假,装。

说我假和装,我是从内心讨厌的。尤其出自他徐处长的口。总觉得是对韩子君的某种暗示,他也许知道我们家的经济实力,暗示与韩子君有关。其实没半毛钱关系。不是说韩子君有多么廉洁,我家的积蓄,那是靠我的股份积累起来的。当然了,家里购买房子什么的,也借了韩子君不少光,社会上总有给她面子的。一套房子与行价比,省个几万也是事实。家里装修,贱猴还给我面子呢!这是一个讲面子的社会,谁能置身在外?

我不想跟徐处长聊,借故再次下到一楼。意外的是,我看见了荷儿。她坐在西边的沙发上,边吃边跟身边的人聊天。假如她不是坐在那里吃喝,她的装束很容易混同于服务员。我下意识转身,我在考虑是不是要跟荷儿打招呼。我进一步定义,这是个复杂的女人,哪都少不了她的影子。我决定,不打招呼了。过了就过了,少接触为佳!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给了自己一个赞。我是一个完全能够掌控自己的人。

角落里有一长桌,一头暂时无人,我便走过去。刚坐下,耳畔传来钢琴声,多数人都去围观弹钢琴的美女了。这是一首《鼓浪屿之波》。虽然眼前不见大海,我的脑子里却被大海的海浪轻轻拍打,竟然全身心被海浪包围,高脚杯里的红酒都忘了喝。

郭哥!荷儿的笑眼和笑脸,突然挺在眼前。你也过来了?我拿出意外的样子。荷儿说,我早就看见你了。说完,坐在我身边。你和……荷儿想问什么,我马上明白了,说,我是顾老板的大学同学。你是……我问。荷儿说,朋友请我来的。你一个人?我嗯了一声,说,都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荷儿眨了一下眼,口气顽皮。走,我们上楼上坐坐,这有点闹。我说,不去了,我正准备走呢。其实,我想到了徐处长,我不想在这种场合让他看见我与女人私聊。我也想走。荷儿说。我无退路,说,那就一起走吧!

顾原年正在门口送客人,发现我要走,说,人多,实在关照不到,改日过来细聊。他看到了跟在我身后的荷儿,问,你也走?荷儿点头说,我也改日再来。

看来他们之间熟悉,不像特熟。从顾原年的眼神里,感觉他并没看出我跟荷儿也是熟悉的,仅仅是同一时间告辞的两个人而已。这也不错。我窃喜。

打车走吧。我主动提议。荷儿什么也没说,随我上了出租车。出租车走了百八十米,我突然决定,要跟荷儿聊聊。那个“过眼烟云”似乎已经飘走了。我们去如意咖啡坐坐?我说。好呀!荷儿好像对我的提议并不意外,甚至在她的预料之中。想到这,我的脸骤然发热。得承认,面对荷儿,我有点乱心。

郭哥,喜欢喝什么?荷儿主动问。我说,拿铁,你呢?荷儿说,摩卡。她喊服务生,又加了一盘干果。

等咖啡的时候,荷儿说,你先坐,我过去打个招呼。她指了指远处另一桌,那里坐个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咖啡和干果上来后,她马上回到座位,说了声,不好意思。我跟服务员说,再来一盘新鲜水果。荷儿问,你想吃?我说,不,给你点的。她抖了一下肩,开心说,谢谢你的美意。之后抬头跟服务员说,不要了,我今天水果吃得超量了。

我忽然觉得,我跟荷儿之间,即便不说话,也无距离感,应该有得聊的。现在,如此郑重其事约人家,聊什么呢?我想知道她的一切。哪的人,多大岁数,具体做什么工作,个人爱好,等等。可张不开口。我突发奇想,我跟她,相互之间关于个人问题什么也不问,还能促成朋友,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境界。随后便否定了,世俗世界,怎么可能!弱智!我为我天真的想法而自嘲。

最近见侯哥了?荷儿问。

我跟贱猴的关系很尴尬,怎么回答?这时,外面走进来两个顾客,其中一人跟荷儿点点头,呼一声,哎呀,刚才还在红居轩!荷儿微笑点头。我终于找到话题,问,你认识顾老板?荷儿问,哪个顾老板?我说,红居轩。她说,不认识,我认识大堂经理,是大堂经理请我去的。你那位同学,牛呀!

怎么牛?

想法挺独特。荷儿说。名字洋不洋土不土,不让喝白酒,只让喝罐啤、红酒、洋酒。他说他要打造东城唯一一个中西合璧的酒吧。他的经营理念还是挺符合中国实际的。我忽生好奇,问,你研究经营?荷儿哈哈笑了,研究,什么都研究。哎,那的白葡萄酒你喝了吗?我说,没来得及喝。荷儿说,给你要一杯幕斯卡?我摆手,不不不,一杯咖啡我都怕晚上失眠。荷儿说,我习惯了,夜猫子,早晨一般起来很晚。

你们也不容易呀。我无话可说,随口感慨。荷儿脸上表情顿时无了动感,也就仅仅一瞬间,不注意是很难察觉到的。她立马喝了一口咖啡,说,都不容易,我喜欢自由自在。

我发觉,我们的聊天,衔接得并不融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意识差异。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本地人?荷儿答,不是。我问,一个人?问完就后悔了,怕这个问题引起潜在的遐想。假如她是个风尘女,似乎意味着我有那个想法了。

荷儿抬起头,笑眼注视我,没有马上回答。随后低头喝咖啡,捡了一粒干果,说,你也没脱俗呀!她一针见血。我的脸热了。荷儿说,我能看错吗?她眯了我一眼。我问,看错什么?荷儿说,第一次见面,我可把你排在俗人之外,你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我说,不会吧。荷儿声音很低,说,看出来了,你的确是俗,场面上都是装的。说完抛给我一个媚眼。我不承认我俗,但表现得够俗,无法辩解,只能无可奈何摇了一下头。荷儿开心笑了,继续压低声音说,俗,人就应该俗一点,只是,别和他们一样的俗。我抿嘴,露出笑意。这个荷儿,很会说话,没让我尴尬。

荷儿接了一个电话,她站了起来,想避开我,马上觉得不妥,又坐下,把身子往后仰仰,说,那么大声音干什么,我听得见,你说吧。其实里面的声音并不大,我根本听不见。荷儿啊啊啊应着电话,好好好,最后说,我想想,一会儿我给你电话,就挂断了。郭哥,喝呀。荷儿说。我实在找不到话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我晚上很少喝咖啡。荷儿说,那少喝,你别有负担,我晚上回家没事,喜欢跟得劲儿的人聊聊天,我一个人,也怕寂寞。

这是荷儿在回答我之前的问话。临到我无语了,此刻唯一可接的话,就是“我陪你”。这个陪,意味着什么,我展开想象,极有可能她会邀请我去她的家,或者出去开房。我真的尚无这个心理准备。尽管已经有了想法。

她见我窘,继续压低声音说,我们好像有缘分。眨了一下眼又说,我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记住了,你我若要交往,成为朋友,必须没有心理负担。我看人,应该不会错。说着,又给我一个笑脸。

我竟然发现她眼里的亮光。是泪光?心不由得动了一下。我判断,她不可能是个三陪女。所以,我发自内心说,我们好像很有缘分,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荷儿抹了一下眼角,说,我也真心希望有个好朋友,其实我没有真正的朋友。

我似乎信了她的话。这种人,行走在各种社交场合,接触男人无数,也不大可能动真情。我说,我这个人没什么能耐,跟他们比,我是甘拜下风,平庸平庸再平庸,也不知能不能帮上你什么忙。荷儿夸张说,俗,不过,看来我没看错人,好朋友不一定非得帮什么忙。

我是俗,急功近利似的,被她看穿。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人家观点明确,再提帮不帮忙,我就真是俗到家了。何况,人家是干什么的都没弄清楚。于是我问,老家在哪?荷儿歪了一下头,调皮地说,俺俩要是交朋友,我有个条件,我不想告诉你的,你不要问,关于你,我也不问,我只凭感觉。行吗?行就跟我拉钩。我瞬间兴奋起来,这种小儿科的把戏,我喜欢尝试。甚至感觉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其实,正符合我意。尽管,以我的经验断定,这种男女关系,结局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我想尝试。

结束的时候,我掏钱算账,荷儿告诉服务员,不收他的。这时才发现,服务员跟她很熟,说了声,我听赵姐的。

噢,她姓赵。我想。

我们是一个方向吧。荷儿提议打车走。我犹犹豫豫点了头。她邀请我去她家坐坐怎么办?实话实说,假如她请我去,我不想拒绝。然而,她没有。也就是说,完全没按我的预想就分手了。

荷儿先下的车,高高兴兴跟我拜拜。坐在车里的我回头望去,荷儿返身往回走。看来,荷儿并不希望我知道她的准确地址。

回到家,我隐隐感觉少点什么,快睡的时候,恍然发觉,我们谈了这么久,话题那么深入,竟然都没提醒对方留个电话。那么这一切就是一张白纸,空谈。也许这就是她那种女人的处事方式吧。热情,可以无界限空聊,解闷儿嘛,但绝不轻易敞开大门。

有缘无分吧。我想,也许是件好事。是的,过眼烟云,过了就过了。我安慰自己。安慰那颗躁起的心。

沉寂已久的贱猴,突然要回请我。我个人认为,我们之间的人情算是扯平了,再交往,必然进入一种循环状态,陷入深度交往,那是我骨子里不情愿的。贱猴补充一句,那个荷儿,上次,你还记得吧,她也参加。

我答应了。以我过往的审慎态度,我是不会答应的。我可能陷入中年危机的潜意识里。所谓可能,是我并无危机感。那是什么?我说不清。

请客地点,安排在贱猴位于郊区的别墅。其实,说是别墅,也就是建于山间的二层小楼。装修材料多是他自己商场积压的,不过,经过高人设计,也算是物有所值,比起当地农民自建的二层小楼,上了若干档次。所以,贱猴还是十分自豪的。我却在心里嘲笑,我见过的别墅多了!他的,马马虎虎。四周环境的脏乱差,乡道旁的粪坑散发的臭气,基本上抵消了别墅的雅致称谓。也罢,人家热情好客,权当再一次领情吧。

贱猴请了八个人,加上贱猴老婆,正好十个人。意外的是,八个客人,都不是夫妻,并且相互都不熟悉。除去贱猴两口子、我和荷儿,私企老板占三位,另三位,一个是贱猴手下的什么董事,另两位是女士,其中一位应该是税务局的小干部。不确定,我也没问。要说熟悉,我跟荷儿最熟。但我和荷儿之间并没表现出特熟。其实,我们两人事先并没商量,却很默契,没一句聊到过往。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开席,荷儿竟然拿出一瓶白葡萄酒,说让大家尝尝。我清楚,荷儿是为我带来的,瞬间温暖无限。贱猴斜眼瞅我,意味深长,说,荷儿行呀!不过,得先喝我家的小烧,纯粮的,不上头。为了对主人表示尊重,我主动说,我尝一口白酒再喝。贱猴拍一下我肩膀,这还差不多!又对其他客人说,我这老同学,光研究学问了,和你们不一样哈,别挑他礼。

喝白葡萄酒的时候,我小声对荷儿说,谢谢。荷儿当然明白谢什么,给了我一个笑脸加笑眼。她始终没解释这酒是特意给我带的。

也许是贱猴媳妇第一次见我,问,你媳妇是做什么工作?我笑了笑说,四十就内退了,她自己都说不清她这辈子是干什么的,哈哈哈。我应对这类话题,依据场合不同已应对自如。喝酒!我就把话岔过去了。

其间,荷儿离座出去一趟,贱猴也跟了出去。我心里多少有点小别扭。就再一次怀疑,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客人开始玩麻将时,荷儿说要提前回去。我知道荷儿是自己开车来的,她说是借朋友的车。我趁机说,我也有事,搭她的车走。贱猴很给面子,说,那你俩先走吧。随后,给了我一个嘟嘴的表情。我理解他的意思。就理解为暧昧吧,我跟荷儿的暧昧。

途中,我问荷儿,荷儿,你跟贱猴的关系处得不赖呀。这是我第一次明确称呼荷儿。荷儿扭过头,给了一个笑眼,继续开车。我立刻意识到,她一定认为,我这是嫉妒。我的脸又热了。过了一会儿,荷儿说,生意,生意伙伴。我问,你也做生意?荷儿笑了,不做生意怎么活呀!我彻底蒙圈了。我想问,做什么生意,可想起荷儿曾经说过的话,便忍着闭上了嘴。上次在咖啡店,荷儿说过,她不想说的我不问,并且拉了钩。我心里再一次想笑,尽管是小儿科的把戏,既然有约,那就继续玩吧。

对缝。沉默了一会儿,荷儿突然说。噢。我矜持着,坚决不问对什么缝!我想恪守约定,表现男子汉的风范。这么想着,同时也确认,我是有企图的,企图和荷儿进一步交往。我侧过身子,默默注视她。

坐坐?你要没事的话。荷儿好像清楚我的企图。我马上回答,好,去哪?

你说。荷儿说。我想,荷儿把主动权给我,是对我们之间关系的默认。我倒犯愁了,不得不考虑避讳,我预感,这次单独聊与以往的聊应该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去咖啡店吧,显然错过可能的机会;去酒店开房吧,是不是显得我这个人目的性太强。我犹豫着,顾虑着,我真的想到了妻子韩子君。

荷儿说,怎么,没地方?那我们还是去如意吧。

好好。我连忙说。

荷儿扑哧笑了。你笑什么?我问。荷儿突然吹了声口哨,我挺喜欢你这个样子,像个大男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怎么成了大男孩啦,我可比你大十多岁吧!我笑得挺开心,说,你可真幼稚呀,不,不是幼稚,是单纯。你这样可是容易上当的。荷儿哈哈也笑了,咱们俩呀,什么也别说了,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上哪去,你听我的?

我点头。荷儿什么也没说,直接把车停在一家宾馆门前。这期间,我们没有任何对话。我相信了缘分。

我们在宾馆待了五个小时,最后是荷儿让我先离开宾馆的。荷儿说得很贴心,说,你是有家的人,回家吧,别找麻烦。我是四海为家,可以住一晚。

我差一点哭了。我说,我下去把账结了。荷儿制止说,账我结,你直接走,我不想给你带去麻烦,你懂的。我当然懂。我掏出五百元,放在床上。荷儿说,完了,完了,挺好的事情,让你给办糟了,办俗了。我说,别跟我争,我先走,你休息吧。拜拜。荷儿双手一摊,晃晃头,表示无奈,说,我们留个号码吧。记住,别写名字,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我理解。在我们缠绵的时候,荷儿把话说得很清楚,她是单身,需要一个可靠的伴侣。前提是,谁也别给谁添麻烦。还说,这个社会太复杂,人啊,无论地位高低,无论穷富,能遇见一个可心的伴侣,做喜欢的事,足矣。哇,我竟然遇见个有思想有品位的女人。对我这样的男人,这叫中了大奖!

荷儿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输入了我的号码。她的包里好像还有两部。我想问,马上意识到,不该多问。

夜幕缓缓垂下,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回到家,我暗自佩服荷儿的精明。她不黏人,许是刻意不给我找麻烦。果然,韩子君见我进屋,说了声,回来挺早。听口气,显然高兴,别无他意。

韩子君的态度,给了我一个暗示,今晚都回来早,夫妻生活应该搞一搞了。但我清楚,给妻子交公粮的任务,怕是无法完成了。就说,贱猴家的酒,像他妈的有毒,头疼,难受。说着,也不洗漱,直接上床。韩子君不高兴了,说,那个贱猴,以后还是少理他,别看他是什么董事长,可以想象,不是什么好鸟。我佯装醉酒,含含糊糊说,咱别、别那么说人家,对咱,不错,就行。韩子君说,我也是听你说的,我的判断不会错。我摆摆手。韩子君说,我给你倒杯水?我又摆摆手。韩子君说,以后别逞强,没酒量就别嘚瑟。

我打起呼噜。在韩子君尚未上床的时候。当然是故意的。

我轻易过了一关。不过,难以入睡。我在想,荷儿,知性,也神秘。我又回到了谨慎的思维里,我周围的许多例子证明,与女人相处,起初都是挺知性的,混熟了,都本性暴露,想久处都难。所以,我提醒自己,必须谨慎,韩子君可不是省油的灯。假如我被抓住把柄,她能一枪崩了我和荷儿。

感觉身上被轻轻盖上了毛巾被,突然有些心酸。这个荷儿是不是应该离她远一点。可荷儿的开诚布公,以及对我们之间关系的定位,极具诱惑力。何况,我们之间是留了电话号码的。假如是昨天,我们之间可以说没任何牵扯,可今天,性质完全不同。我不找她,她难道不找我?

她需要男人。

出乎预料,整整一周,荷儿没一点动静。又过一周,还是没动静。她是不是等我主动找她?她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只占便宜就拜拜的人?她是不是有许多像我这样的男人?主动不主动,令我十分纠结。我原本不是个磨磨叽叽的人,之所以纠结,潜意识里有个说不清楚的东西在作怪,那就是荷儿的身份背景模糊。到了第二十天,我终于坐不住了。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想到这,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郭哥。荷儿的声音依旧很甜。我舒了一口气。怎么,叹气了?荷儿问。我说,我不放心。荷儿说,明白,等我不忙的时候,我约你。拜拜。我说,嗯。

我恋恋不舍,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不得不放下电话。片刻,电话又响了。是荷儿。我马上接听,叫声荷儿。叫得有点腼腆。郭哥,我有个小请求,别生气哈。荷儿说。我的兴奋点立刻被点燃,你说。嗯,荷儿拖着长音。郭哥,你把我的电话删了,明白吗?我很男人地回答,不明白。荷儿解释说,我们以前说好的,不问。让你删,对你有好处,见面时我再解释。

我想到了“小儿科”,那就继续“小儿科”的把戏吧,于是乖乖说,好,我删。我听到了荷儿满意的笑,这就对了,我的号码用脑子记。我也笑了,你这是考验我吗?嗯。荷儿说。如果哪一天我查看你手机,里面有我的名字,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真的,我不会害你。爱你!拜拜。

我关了手机,心里美美的。美过之后,我突然明白了,荷儿不是在开玩笑,她肯定遭遇了麻烦。我们相识半年多,我到目前为止也不清楚她的职业,仅凭判断,她的社会关系复杂,这种神出鬼没的女人出点麻烦也太正常不过了。删!她的确是好意,我同时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

我做到了。荷儿的号码熟记于胸。不过,意外的是,整整一个月,荷儿杳无音信。我坚持不问,继续“小儿科”的游戏!

下了通勤车,步行千余米,才能到达我居住的小区。马路上的车,排成长龙,几乎停滞不前。我走到小区大门,一辆警车鸣了一声高调短笛,从车流中横杀出来,停在大门口。开门下来的是韩子君。

韩子君上下班很少坐警车。她有不挂公安标识的专车。下车后,她跟司机挥了一下手,扭头便看见了我。我对她点了一下头,她对我眨了一下眼,都想笑,却都没笑出来。下班时间,我们两口子同时出现在小区大门口的概率几乎为零。

进了电梯,韩子君突然说,你以后少跟那个贱猴来往。我问,怎么啦?韩子君并没回答,打开房门,疾步走进卫生间,褪下裤子坐在了座便上,才说,吸毒,被抓了。

我对贱猴吸毒似乎并不意外。你们抓的?我问。韩子君说,不是,是缉毒大队抓的,我们配合了一下。我是听汇报,说有个外号叫贱猴的,是什么商业城的老板,不是他还能是谁!我问,重吗?韩子君说,我也不清楚。

你知道他吸毒?韩子君提上裤子问。我说,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这时我忽然想到荷儿的杳无音信。难道她与吸毒有关?我问,抓了几个?韩子君说,我也不清楚。

吃饭的时候,我试探性问,能不能先把他放出来,让他少遭点罪。韩子君当即回绝,说,也不是我们办的,就是我们办的,我也不想把他捞出来,吸毒这东西,还是戒了好,也是为他好。我没辙了。韩子君警告我,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他绝不是第一次吸毒,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以后少搭理他!嗯。我答应着。我知道贱猴这人不靠谱,少接触是对的。我也不想给韩子君找麻烦。韩子君是个什么人,我当丈夫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开始闹心。我承认,闹心不是为了贱猴,而是荷儿。为此,我第二天就去了早餐店,接着,晚上又去了那家KTV,想“偶遇”荷儿。然而,并不见荷儿的影子。

荷儿是诡异的。作为警察家属,我深知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绝对是铤而走险。但我无法无动于衷!于是,我想到了公用电话。我打上出租车,到了一个繁华的街道,寻到一部公用电话,我为自己设定的剧情是,一旦挂通了,听见荷儿的声音就挂断,以免节外生枝。

竟然打通了!我心跳加速。然而,无人接听。我放下电话,判断,荷儿可能因为吸毒被抓了。侥幸的是,并无警察“守候”手机。

我快速逃离了电话亭。

闹心!继续闹心!我似乎进入无法自控的状态,只要有时间,我就溜到早餐店,期待巧遇。最终,在第四天,奇迹出现了。我有意走入早餐店的后街,这条街应该是荷儿那天下车后回家的方向。就像神灵起了作用,无意间抬头,发现四楼一户人家的窗口伸出一个头,正在抖落床单。是荷儿!而这时,荷儿也发现了我,愣在了那里。我释然地对她露出微笑。荷儿左右望了望,盯住我,继续呆滞着。过了一会儿,荷儿也露出笑脸和笑眼,两个手指放在嘴上,又摆了一下,示意不要喊她,走开。我心领神会,果断走开,甚至没回头。走了七八十米,我才忍不住回头,见荷儿给了我一个飞吻。

我没有回吻。回吻是不明智的。心却豁然爽亮!荷儿的确有事。我为我们之间刚刚所有的表现,即默契程度暗暗点赞。我甚至认为,我们是神交的典范。我有足够的耐心继续跟荷儿之间的游戏。但,并没排解闹心的感觉。人到中年,过得忙碌,也杂乱。工作得心应手,忙和乱大多体现在应酬上。应酬,已成为国人生活的一部分,深入人心。据说,幼儿园的孩子也参与其中了。这叫必修的生存本领,省不得。社会学专家对这种现象称作“浮躁”。想必专家也难免吧。浮躁就浮躁吧,一个形容词而已,作为当事人,心甘情愿领受这个词,其中不乏享受和滋润。我抑或如此。家里、单位、包括社会交际,顺水顺风,闹心的事并不多。要说闹心,唯有这个荷儿,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这还是我吗?

晚上见个面吧。贱猴电话里的口气冷冷的。我噢了声,竟然失语。

西西酒馆,六点。电话断了。这可不是贱猴的行事风格!

西西酒馆是个小酒馆,处于一条偏僻的街上。我突然想,令我闹心的,不仅仅是荷儿,原来还藏着贱猴。他可能知道了我老婆是韩子君,怪我没帮他一把?我不由得心虚。从他被关押的时间上判断,他是通过关系提前出来的。商业城堂堂董事长,这个关系他应该有。

小包房里,除了贱猴,没外人。贱猴竟然独自先饮上了酒,脸和脖子通红,看都没看我。我本想说几句场面上的话,比如,哥们受罪了什么的,却被他的表情和态度噎了回去。我就有点尴尬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一想,我也不欠你的,你拿出这个德行干吗!我什么也不说,冷脸坐下。

我他妈的就不明白了,你他妈的怎么……不是,她他妈的……你他妈的怎么就没吸?贱猴突然开口骂上了。我丈二和尚,以为贱猴在戒毒戒出了毛病。你这是骂谁?我不高兴了,问。我平日对贱猴客气归客气,那是场面上的事,如此不讲究,我是准备回击的。刚想主动反击,贱猴却说,骂谁?骂那个小骚片子呗!我他妈的再碰见她,我废了她!

哪个小骚片子?我问。哪个?荷儿呗,你装呀?

荷儿?我一惊。贱猴结结巴巴问,你,你没吸?

吸什么?我明知故问。还吸什么?还装!荷儿没给你吸?贱猴问。

我立刻明白了,荷儿是贩毒的。我摇头。哎,我他妈的就不明白了,她他妈的为什么不给你吸!

我呆若木鸡。贱猴瞟了我一眼,像是发泄完毕,语气上忽然缓了,瞪着眼珠子问,郭凯东,你真的不知道她贩毒?她真的没给过你?我继续摇头。我继续陷入荷儿怎么会贩毒的思维里。

啊啊,贱猴用酒杯敲击桌面,提醒走了神儿的我,我这才缓过劲,对着贱猴眨眼。你真不知道?贱猴继续问。真不知道。我的无辜表情大概说服了贱猴,他整个人处于狐疑状态,一句话也不说了。最后,像是自语,这个小片子,他妈的,我也够意思,我硬是没说是她供的货,她得领我这个人情,可她妈的,她失踪了。我就奇怪了,她为什么不给你吸,你俩挺那个呀!

我没跟贱猴计较他妈的他妈的。他贱猴目前纠结的不是荷儿供给他毒品,让他进去了,而是纠结荷儿为什么不给我毒品。是呀,她为什么不给我吸。为什么认识这么久了,她一点风声也不露。难道她知道我老婆是警察?想到这,我几乎崩溃了。假如荷儿是有预谋的,她最后会坑我个天翻地覆。

贱猴突然问,她电话关了,你知道她住在哪吧?我说,不知道,我从来不联系她。贱猴说,不可能呀!我知道她有好几部电话,我看看你手机,有没有她。

我说,这样不好吧,这是隐私。接着说,不过,这一次我可以给你看,做人要有底线。贱猴说,狗屁底线!不看了不看了!

贱猴真就没接过我的手机。我说,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贱猴抬头仔细打量我,嘴里骂骂咧咧的,似乎是在琢磨,我究竟是哪种人。我想,他妈的,她给不给我吸,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想,我假装来了情绪,说,你别他妈的他妈的,你找她干什么?她强迫你了吗?

贱猴把酒杯一礅,我不平衡!

我分析他不平衡有二,一是他没供出荷儿是上家,应该领情的荷儿却联系不上了,二是荷儿为什么不诱惑我吸毒。是呀,她为什么不让我吸?

不行,我挖地三尺也得把她抠出来!贱猴恨恨地说。

我不语,进入怅然状态。我必须告诉荷儿,防范贱猴。

我趁着夜色赶往后街,发现灯是亮的。但看不见屋里的情况。我不得不走得远一点,远远瞭望,还是看不见人影。我犯了核计,这个荷儿,神出鬼没,我是不是就此离她远一点。因为现在已经确认,她贩毒。贩毒可是要杀头的呀!以我的智商,我还没蠢到自投罗网的地步。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郭哥,半小时后,你去品尚酒店331,我在那等你。荷儿的声音。我问,半小时?你现在在哪?荷儿说,我在家。不方便就算了。我说,我去。我决定去,是因为她的“不方便就算了”。途中,我似乎又后悔了,我再一次想到了游戏,那就冒一次险吧。我承认,冒这个险,无疑是荷儿的诱惑、女人的诱惑。也想到了冒这个险值不值。在没有得到答案的情况下,我一意孤行,无法中断这次冒险。

我敲了一下门,门立马打开。迎接我的是笑眼、笑脸。荷儿的眼睛好像有血丝,担心啦?我微笑,不置可否。其实,我的笑一定是苦笑。荷儿说,你都知道了?我问,知道什么?她做了个吸食的鼻音。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我问。荷儿说,侯哥进去了,你不会没听说。我说,贱猴出来了,刚才约我喝酒,他正在找你,你得防着点。

对不起,之前我没告诉你。荷儿说。放心,他找不到我,别问我为什么。我无语,或者说我不知如何表达。荷儿又说,我看见你站在我楼下……我没事,我不是毒枭,我是偶尔倒腾一点,挣点钱。这次我准备洗手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再跟我和贱猴来往,不然,你会很麻烦。

我几乎要流泪了。我给了她一个拥抱,说,你不要再干了。荷儿紧紧搂住我,点头,随后,把我拥倒在床上。

人生就是这样无奈,有了感情和肉体的瓜葛,仿佛就像打了撕扯不开的结,也许一生都无法破解。

不要再联系我。临走,荷儿叮嘱我。

已是深夜。韩子君没睡,好像在等我。她问,喝酒了?我说,没酒味吧!韩子君说,脸怎么红了?我这才感觉脸有些胀,说,血压高吧。韩子君说,你快量一下,特勤队的老秦,前几天脑出血,差一点没了。我说,他肯定是没休息好,你们呀,太玩命。

为了表示对妻子的关爱领情,我坐在沙发上,把血压计拿了出来,结果是,低压85,高压138,脉搏93。你的血压正常。韩子君说,不错呀,脉快了。我说,走急了。韩子君坐到我身旁,说我也测测。结果是,低压96,高压155,脉搏88。你的血压异常。

你们呀,不异常就怪了。我说。起早贪黑,没个规律。韩子君叹口气,快了,我也该休息了,不行换个位置。我摇摇头,你就不该跑现场,坐坐摊,指挥调度一下就行了。韩子君再次叹气,人手不够呀。

我明白,不是人手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她韩子君太优秀,太顾及名声,太认真了。韩子君曾说过,像你们这种人,混得自在,当初我要是不当警察多好呀!这话我从不当真。我也清楚,你不让她参与案件侦破,等于要了她的命。一接手案子,她就像打了鸡血。

忘了跟你说了,那个贱猴放了。韩子君突然说。我哦一声。替他说情的人不少。韩子君继续说。都当董事长了,也不知自律,没文化!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

我抬头,瞥了韩子君一眼。我明白了,警察极有可能会跟踪贱猴。荷儿跟贱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荷儿怕是插翅难逃了。瞬间,我脊梁骨蹿进一股冷风。抓到荷儿,意味着我可能被牵扯进去,尽管我没吸毒,更没参与贩毒,可我是她的“情人”!我陡生不安,随即是恐惧。这是一场祸,荷儿是一颗随时能引爆的炸弹!

我有些神情恍惚了。

我决定停止“游戏”!这也是荷儿对我的忠告。忘了那个荷儿!

随后几天,我出了一趟差,去了一趟北京。在北京,约见了几位老同学,开开心心,似乎真的把荷儿忘记了。我确定,我是可以忘记荷儿的。我又一次暗自称许自己,我是一个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人。许是为了弥补对韩子君的愧疚,我为她选了一件真丝蝙蝠衫,暗黄色。这是韩子君喜欢的色调,休闲或换装侦查时喜欢穿的颜色。

果然,韩子君当天就穿上这件蝙蝠衫,还拿出墨镜试戴了一下,摘下墨镜后,给了我一个鬼脸。于是我断定,她今天有特殊任务。

韩子君回来的时候,我似睡非睡,隐隐约约听到韩子君在阳台打电话,仅仅几个字,把我惊出一身冷汗。韩子君问,确定?……叫荷儿?大名?……需要人手我安排……她跑不了!

荷儿暴露了,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经过韩子君的手,荷儿无处可逃。

无疑,我失眠了。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在家吃饭,赶到早餐店,期待再次遇见荷儿。这是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决定再冒险一次,告知荷儿,让她离开东城。结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是违法,是犯罪,是飞蛾扑火。但是,她没让我吸毒,我甘愿再冒一次险!即便锒铛入狱,也在所不辞!何况,抓不住她,我也安全。

我孤注一掷,决定再次动用公用电话。尽管这个时候她的电话是不安全的。

意外,电话竟然通了。对方不说话,但我听出了荷儿的气息声。

我,我说。她说,知道。我说,荷儿,确切消息,你被警察盯上了,你马上离开东城,越快越好!把手机毁掉!说完,我感觉到了心脏怦怦跳,果断挂了电话,溜进一条胡同。

韩子君脸色灰暗,把门甩得很响。她遇到难题了。我甚至判断,工作不顺,出了意外。我也想到了荷儿。咋了?门也没惹你!我抱怨口气,试探性问。韩子君没接我的话,却问,做饭了?我说马上做,谁知道你回不回来。说完起身去了厨房。

韩子君的手机响了。我侧耳偷听。韩子君态度生硬,说,别吞吞吐吐!……我不信是巧合。据邻居说,昨天还在,那个交代的人根本没机会通风报信……对,我怀疑我们内部出问题了。

我的手有些抖,甚至无法控制。韩子君吼了起来,面广一点,高铁、民航、高速路、国道,我把我们的人都撒下去了……我睡一觉,两小时后,我们见……不仅仅是配合你们,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客气!

韩子君收了电话,来到厨房,说,我先睡一觉,一小时后我起来吃饭。

韩子君具有说睡就睡的功力,堪称一绝。到了时间,不用喊,百分之百醒。老丈人曾经说过,子君天生就是干刑警的。一个小时后,我已经备好一碗牛肉汤和一碗大黄米干饭,外加两个小咸菜。我看着韩子君吃,快吃完的时候,问一句,有任务?韩子君头不抬眼不睁,嗯。

韩子君一夜未归。

第二天,我感觉自己走路有点飘。我甚至预感,荷儿是逃不脱韩子君的手掌的。我完蛋了!中午,我正在单位吃饭,大先媳妇蓝蓝给我发个微信:姐夫,晚上给君姐备点好吃的哈,那个贺小荷被君姐亲自抓到了!外加一个跳跃的表情包。

我瞬间头晕目眩,无法咽食了。

漆黑。我一凛。竟忘了开灯?我怀疑,刚刚是失忆还是眯了一觉?我马上确认,我绝对没眯。那么进屋时,为何不开灯?我竟然给不出答案。

我瘫坐在沙发上。是的,我被恐惧笼罩。我有些恶心,想吐。回家前,我在朋友的酒馆喝了一点白酒。起初,我想一醉方休,可理智提醒我,不能喝醉,要保持清醒。醉,是解决不了那个不祥的预感的。今晚,或明天,我要面对一个无法躲避的人。是的,是韩子君。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打开了灯。镜子里我是阴郁的。那是我吗?我眨了眨眼,是我。我不想看他。我倒在床上。对荷儿的审问,自然逃不过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消息逃跑的?荷儿为了保命,会坦白,会说一个叫郭哥的人电话告诉她的。哈哈哈,韩子君的丈夫!我想到了妻子的绝望和愤怒,甚至想象她掏出手枪瞄准了我。开不开枪,我尚无从确定。有一点可以确认,妻子会因此受到牵连。或降级,或免职。妻子是无辜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丈夫能给她挖了这么大的坑!

我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恐怖的危机。危机的结果,我无法预测。婚姻破裂,甚至是牢狱之灾。我不寒而栗。我无路可逃。我的目光在房间里无目的游移,当我看见走廊墙壁上的手铐,默默起身,摘下来,给自己铐上。我决定,韩子君回来时,以我的这般态度,请求饶恕,任由她处置。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我再一次坐在沙发上,脑子翻江倒海,捋不出头绪。绝望再一次油然而生。婚姻肯定结束了,工作肯定没了。忽然,感觉灯光有些刺眼,甚至难以忍受。我站起身,把灯关了。屋内再一次漆黑一团。窗外,远处高楼的灯光闪烁。这个灯光已熟视无睹,今天看,是那么明亮、刺眼。我脑子灵光一闪,假如韩子君还能考虑我是孩子的爸爸,为不影响孩子的前途,她可能放我一马,那就是不报案,但依据韩子君的性格,我们之间从此会格格不入。那也无所谓了,这恐怕是最好的结局。不,没有这个结局,我立刻否定了。审讯荷儿,不会是韩子君一个人。

我又一次绝望。我闭上了眼睛。我认了,这些恶果都是自己找的。我不是一个完全能够掌控自己并有着足够智慧的人!我睁开眼睛,目光停留在手铐上。

开门声惊醒了我。

叭!韩子君打开了灯。你给我热一下水,我洗个澡!口气是兴奋的。你怎么睡在沙发上?韩子君问。我从似睡非睡状态中惊醒,不由自主掩饰一下袖口,想遮住手铐。然而,手铐是无法遮住的。抓到了!那个叫荷儿的!韩子君兴奋不减。我嗯了一声。想进一步掩盖手铐。

韩子君一边脱鞋,一边说,我原以为她突然逃跑,是内部有人通风报信,差一点委屈了我的同事。韩子君掏出手枪,放在桌子上,继续说,这个女的,真可惜,长得挺漂亮,也年轻。韩子君兴奋的时候话多,尤其在破了案子后。

韩子君来来回回走,继续说,这么漂亮的女人贩毒,真不知怎么想的,还宁死不屈的样子。我忽然清醒并确定,第一波审讯,荷儿没有供出我。我急忙寻找落在沙发上的手铐钥匙。

韩子君扭身脱衣服,发现我手腕上的手铐,一惊,你……我慌慌张张说,这个东西别、别挂那了,闲着没事,无聊,玩了一会,就睡着了。

韩子君说,你小孩呀你,玩什么不好玩手铐!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有病,我有病!

夜里,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窗玻璃。

我毫无睡意。黑暗中,我瞪着双眼,呆呆地盯着窗帘缝隙。玻璃上的雨水,模糊成动态的图案,图案不断地变换,可无论怎么变,都似荷儿的影子……

【宋长江,辽宁丹东人。曾在《中国作家》《江南》《大家》《长城》《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小说界》《青年文学》《清明》《山花》《百花洲》《广州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两百余万字,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海外文摘》等转载。先后出版小说集《灵魂有影》《或为拉布拉多而痛》《后七年之痒》。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其电子小说《破解五小姨死亡之谜》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