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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植展鹏:西沙手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10期 | 植展鹏  2021年10月18日08:11

植展鹏,广东广宁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政法委书记》《英海滩》,散文集《边地拾遗》《三色年轮》等。作品多次在军内外获奖。现居海口。

西沙手记(节选)

植展鹏

秀 秀

永兴岛上的北京路,从头到尾只有三百米长,算不上宽阔也说不上逼仄 ,聚集了许多人气。楼房大都是新的,参差不齐,错落有致,很有神秘感。两旁的椰子树,茁壮挺拔,和天空的绿连在-起,挺耐看。人若在树下照张相,会光荣一辈子。街道的东头直接牵着不绝的涛声,西头还是直接系着不绝的涛声,如灼热的时光,贯向海洋的深处。

我工作的“电视新闻中心”坐落在街道的中心,房子是租的,两层。左边是一家饭店,开了十几年。右边有一间“珍珠店”,二十平方米,开张不过三年,人来人往,生意呈上升态势。玻璃柜台里摆着珍珠、贝壳、海螺、手镯、手链等手工艺品。白的如雪,黑的如墨,黄的如金,自然天成,抓人眼球,款式多达上百种,全都产自三沙。满目的光泽,如姑娘的眸子,好看异常,惹人喜欢。

我经常去“珍珠店”闲聊,希望在游客身上找到新闻线索。店主名叫秀秀,二十岁出头,四川人,长得很漂亮,但不是很喜欢我,因为我只看不买,有时还会以做免费广告用完归还为由,花言巧语地带走几条珍珠项链。

秀秀爱说话。她介绍店里的商品时,就像念台词似的,眼睛火辣辣地注视着顾客,仿佛在问“这样介绍商品你满意吧?”如果顾客挑了半天还是犹豫不决,她就会沉思片刻,语气带着成熟味儿,连连发问商品是不是出了问题,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声音清晰如鸟鸣,脸上尽是殷勤和讨好的表情。向我介绍自己的男朋友就眉飞色舞,满脸的自豪。她说,男朋友像海鸟似的,常常突然飞来又突然飞走。她还说,男朋友下次见面要送她一条珍珠项链,珠子是南沙海域产的。我注意到,说这话时,她的头会偏向门口,快速地向大街瞄一眼,一队齐步走的士兵正好路过小店门前。

她的男朋友是军校毕业的少尉,山东人,身材魁梧,举止沉稳的海军陆战队员。她说前几天上东岛收购珠贝,在海边洗手不小心被水母蜇了,手指肿得红萝卜似的。这下吓坏她了,男朋友提出见面,她拒绝了。她说,这手掌肿成这样怎么能见他呢,让他看见了肯定又说我不听话随便下海了。说着,伸出手让我看红得透明的手掌。我看着她细眉紧锁的样子,告诉她赶紧去看医生。她拿起挖开一个洞的椰子,很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用塑料吸管把水吸进嘴里,接着,她怕男朋友担心,打电话告诉他跟旅游团上东岛看野牛去了。

秀秀果然上了东岛,只是这时我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否知道。我之所以相信,是因为她在东岛带回来一盒野生诺力果。诺力果黄中带着灰尘,看样子是熟了掉地上的,降血糖的疗效极好。我很想买下来,问她多少钱才卖,她说不卖,要送给家乡得了糖尿病的三婆。我想这话是真的,因为她说是为了爱情才上西沙的。她还说,爱情不能当饭吃,她要努力地工作, 把三沙的海产品卖到四川老家去,赚到钱就买房买车,至少生两个孩子。在我眼里,秀秀是个心直口快很有志向的姑娘。

那年春节初二,珍珠店照样开门,但店里没人。秀秀倚靠在门口的椰子树上,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衫,不知是望天还是望着来来往往的军车,目光呆滞,双手时不时撩起耷落额头的头发,口中念念有词。我说:“你的兵哥哥没回来吗?”

她摇摇头怅然若失地说:“一年没见他了,他上南沙啦,从西沙到南沙遥远着呢,也不知他在忙啥,想想心里就累呢。”话未完,嘴也扁了,泪水差点落下。过了一会儿,她眉毛一扬又说,“今天客人少,我有空。你们得帮我一下。”

我说:“可以呀。”

她说:“我要当演员当主角。”

我惊奇得瞪大眼睛笑了。

她认真地说道:“和你开玩笑的,我当不了电影明星。我想请你们帮我拍个视频,送给我的兵哥哥,我担心他见不到我会分心。哦,你们别担心,我付费的呢。”

事不宜迟。我和几个同事共同策划了一番,然后就在门口架好摄像机。我帮她看店,直到同事拍完视频。我打开摄像机,翻到刚编辑完的视频,是制作珍珠项链的一段:阳光无涯,三角梅红如鲜血,化了淡妆的秀秀背靠菠萝蜜,眯着眼睛笑得灿烂,双手灵巧地穿针引线,南珠项链上有一轮月亮。她右手举起的一瞬间,我看到她掌心上画着一只鸟,纯白色的,指甲大小,展翅飞翔,美若海鸥。我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否收到了这段视频,但我知道南沙还看不了微信。

我收下了秀秀送的一只花螺,那是上岛以来第一次接受商家的礼物,也是见过的最大的一只海螺。那一天,强台风刚过,浪涛还在海面上凶巴巴地吼。风一遍遍地敲击门窗,甚至故意把阳台上某个物件推倒以发出声音。我无事在街上闲逛,试图捕捉到台风带来新闻的 “苗头”,但很不自信。快到吃饭时间了,我才吊儿郎当地返回办公室。秀秀招手让我进店里坐坐。游客上不了岛,店里冷冷清清的,蹿入店里的风在乱窜,挂在木架子上的船木手链左右摇摆叮当作响,突如其来的孤寂塞满了屋子。秀秀神色温和,将一只海螺推到我面前,说:“送你一件礼物留念,黄岩岛海域产的。”

如此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接受,再三推托。

秀秀说:“你们让我在公益广告上露了脸,我的珍珠店出名了,我也跟着出名了,店里如今的利润一下增收了不少,你们新闻中心功不可没呢,作为报答你一定要收下。”

我拗不过秀秀,只好收下列入移交公物,放在办公室里供人观赏。我在花螺前徘徊。花螺形状怪异,大如竹笠,光泽柔和,内壳澄亮如玉,有股特别的气息弥漫开来,耳朵靠近便可听到海风吹来的致敬。

记得上南沙采访那天,我刚出门就被秀秀拦住了。她气愤地说,你看看吧,这生意无法做了,有人以假乱真,把大陆带来的养殖珍珠当三沙天然珍珠出售,卖三千元一条,害了顾客也败坏了三沙珍珠的声誉呢。

我说:“在哪家商店发现的?”

她柳眉拧成结,说:“东边那家杂物店卖的,电视台应该曝光他们的恶劣行为,还市场一个公道。”

我说:“你确定是假的吗?”

她说,真的珍珠像七色彩虹,色泽多,不特别亮,太阳下面照时透明度较好,拿在手上滑爽清凉,互相摩擦会有风沙的感觉。假珍珠几乎每颗一样圆,指甲用力划一下,没有粉粉落下,表面鲜亮单调,几乎没有光泽。假的,百分百是假的。她声嘶力竭,瓜子脸上尽是怒气。说完,她把手上的假珍珠项链扔到我面前。

我替秀秀鸣不平,也对商人的不法行为深恶痛绝。但我觉得秀秀还应该到市场监督部门举报。于是,我拾起地上的假珍珠项链,作为“曝光”的证据让助手牛多多拍了几个镜头。

一年后,秀秀随丈夫去了赵述岛。又一年后,秀秀改行当上了导游。

二〇一八年六月一场台风刚过,我和同事上七连屿采访。此刻,台风的余威还在,海浪如狮吼,虚张声势吓唬人。

沙滩上,一群游人围着一个人。我扒开人群发现是秀秀。一位年轻的女军医正在抢救昏迷了的秀秀。冷静沉着的女军医伸出右腿,让秀秀的腰肢贴在膝盖上,双手按其腹部,让胃里的海水冒出来,然后嘴对嘴做人工呼吸。秀秀的头部自然下垂,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脖子上戴着一条玉色珍珠项链。那是丈夫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秀秀脱险了。有人激动地比画着说,为了抢救一个落水的游客,她差点被海浪卷走了。

远方,天空陡峭,礁石列阵,海鸥带着简远的风,翻飞的姿势如律诗,简直不要太浪漫了。那里,是秀秀丈夫日夜守卫的小岛。

“虎鲨”

石锋背着冲锋枪,侧身躺在沙滩上,双目微闭,耳朵贴着沙子,凝神倾听海面上传来的渔船马达声,海风推动的细浪溅湿了蓝色的迷彩服。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身体壮硕,浓眉大眼,面色黝黑,眼睛布满血丝——这是长期海训的结果。

我悄悄地用手提摄像机拍下这奇异的一幕,并连拍了几个特写镜头。他抬起头朝我摆摆手轻声说:“记者同志,这是训练,用耳朵辨别各国的渔船,请不要拍照。”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像匕首的锋刃闪出一道锐光。

在三沙拍摄纪录片《涛声叙事》,指导员推荐我去采访他。他是连队的训练标兵,入伍八年三次荣获三等功,长期驻训在赵述岛。我感觉完成这次采访任务难度不小,而且新颖的标题一时还想不出来。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天上刺眼的太阳,然后挥了挥手说:“走,我们到羊角树下聊吧,那里凉快些。”他是山东人,机灵健谈,时不时蹦出几句外语。

我笑了笑,说:“你真拼呀,训练工作这么忙还学外语。”

他说:“哦,前一句是英语后一句是缅甸语,意思是‘你已经进入了中国的领海,请你们立即离开!’”

我惊奇地睁大眼睛说,你准备考研离开西沙吗?

他注视着海面,说:“不!不!只要我没脱下军装,这里就永远是我战斗的岗位。”

少顷,他带着忧郁的神情,用手指指海的南面,说:“经常有外籍渔船闯入我国海域非法捕捞,我们的任务就是及时提供情报,让当地政府组织民兵赶走他们。为了便于沟通,我正在学习英语、越南语、缅甸语、菲律宾语和柬埔寨语。”

我说,有难度吗?

他霍地站起来说:“再困难我也要把它当作一场战役攻下来。”

我用录音机录下了他的话。之后,我跟他一时无话。

无疑,他是我采访过许多西沙人中最出彩又最神秘的一个。我和他交流,觉得在他身上可以挖掘出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新闻“宝藏”来。

跟随他乘冲锋舟绕着小岛巡逻,是采访他的一项重要内容。那天,太阳正在路上,蓝天辽阔,无边无际,波澜不惊的海面安静得失去了声势。我们准时到达了巡逻区,只见岛上礁石屹立,林木茂盛,百鸟飞翔,一派海上罕见的仙境。这就是他和战友们经常巡逻的地方,也是著名的海龟栖息地南岛。没有居民的南岛海水碧蓝、沙滩干净,人烟绝迹,和赵述岛相比,自是清静冷落了不少。十年前,上南岛繁殖产蛋的海龟不足五十只,原因是大量的海龟被外籍渔民偷走了,令人唏嘘。如今,南岛成了西沙军民重点保护的小岛。在岛上栖息的海龟数量达到了一千多只。我兴奋地站起来,但视线被礁石挡住了,根本看不到栖息的海龟。我问:“我们可以上岛拍几个镜头吗?”

他说:“不可以,政府有明文规定,任何人也不能上去干扰海龟的生活。实在对不起你们啊!”

我说,现在岛上海龟的种类有多少?

他说:“具体的数量我也说不准,我只负责守护却不能上岛。其实我也很想每天都上去看看这些宝贝。”他说这话时,满脸是小心的笑容,眼角有几分得意。

炎热的一天,跟随石锋出海拍摄官兵训练,回到营区我请他一起去大排档吃晚饭。他带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渔民。渔民是永兴岛人,在西沙长大,身上穿着红色背心,高挽裤腿,脚趿黑色拖鞋。可能是见惯了记者的缘故,渔民脸上始终有一种无所谓的表情,和石锋泰然处之的面部冷峻恰成鲜明对照。一问,渔民名叫邢鲍,中师毕业后在菲律宾教过几年中文,回国后跟随父亲做了渔民,在一次出海捕鱼中翻了船被石锋救起,如今成了他的菲律宾语老师。晚饭没吃完,石锋就抢着买了单,说今晚有出海巡逻任务,说完就和邢鲍匆匆离开了。

早上,阳光总是极好。石锋突然来了兴致对我说:“我今天休息,带你们出海兜兜风,肯定会让你们拍到很多想要的东西。”乘冲锋舟出海巡游,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们一行五人,带上特制的电灯,服了防晕药品,穿上救生衣,面对扑面而来的蓝色大海,向着浩荡的远方大声欢呼。此刻,蓝天上飞翔着无数的海鸟,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幻着奇妙的队形。海浪如山丘般起伏,无数的渔船在身边驶过。惊叫、惊呼、笑声。石锋双手稳操着方向盘时不时回头对我们微笑,像一个忠诚的哨兵引领迷路的孩子,他说:“你别激动过度啊,屁股下面就是上千米深的海沟,沉下去一点生还的希望都没有了。”

他这么一说,吓得我们都哑了,再没有一个喊叫。牛多多脸色灰白,眼睛惊恐地盯着他,好像就要翻船牺牲在此似的。

他回过头来轻描淡写地说:“你们不要怕,我训练时就在这里掉入海里,但我水性好,又穿了救生衣,一会儿就爬上冲锋舟了。”

我对着大海放空。

他说,你们要像海里的动物,自己管好自己。说这话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狡黠的神色。

马达轰鸣,浪花飞溅,我们来到一片浅水区。这是一个美妙的海域,水深不到两米,海水清澈透明,天空触手可及,低头可见海底生长着无数的海石花,五颜六色艳丽多姿,鱼儿在石花丛中遨游。大家的目光都注入水里,陶醉在诗意般的景色中。

我蹲下身子把手伸进水里。石锋说,快把手收回来!据我所知这地方死过好几个人,都是因为碰上暗礁或渔网缠上螺旋桨被突然刮来的巨风翻船落水的。有人还遇到了海里不明动物的袭击。

他的话一落,大家的欢叫戛然而止,像冲锋舟的电开关一样。

冲锋舟灭了火,在海面上漂荡,和它平行的还有海鸟和白云。突然,一条比冲锋舟还大的虎斑鲨鱼向我们游来,大家都大惊失色地站起来。石锋把手指放在下唇嘘了一声,海面上像响起了枪声骤然安静下来,连他身上的对讲机也不叫了。作为省电视台的记者,我几次上三沙,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鲨鱼。

牛多多脸色苍白地望着他。

他却平静地说:“大家都不要怕。虎斑鲨鱼通常不主动咬人,除非你侵犯了它的领地。”

牛多多哆嗦着说,领地是什么意思?

他说:“领地这个词是我给它安的,实际就是鲨鱼产卵的海区,谁要是占领了它就会主动向入侵者发起攻击。”

他的话吸引着我。

他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没人敢下这片珊瑚区偷盗,因此海面相对平静了许多。”

我说,虎鲨也是有功之鱼啊!

他说:“是的。几年前,这里被外籍渔民偷挖了不少的珊瑚,严重破坏了海底的生态平衡。所以这一带是禁止捕鱼的,也是我们守岛军民保护的海域。”

我问,这片珊瑚区有多大?

他说:“大约三百平方公里吧。”

同事轮番用摄像机 “扫射”海面。牛多多问,珊瑚礁的作用是什么?

他说:“珊瑚礁又叫 ‘水下热带雨林’。”

牛多多又问,禁止捕鱼和保护珊瑚礁有什么关系?

他说:“哦,是这样的。珊瑚上生存着一种昆虫,有筷子大,黄色的,专门吃刚长出来的珊瑚,有几种海鱼专门吃这种昆虫,如果把这里的鱼都捕捞光了,这种昆虫就没了天敌,珊瑚就会被昆虫吃光。”

我说,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你们做了这么多工作,真是功不可没啊!

他说:“功可不敢领,这是我们守岛官兵的责任。”

我想赞扬他几句,他却转移话题说:“现在珊瑚区越来越好了,主要体现在珊瑚越长越大,一年比一年多,连对产卵区很挑剔的虎斑鲨也来这里定居了。”

我说,抓到过闯入禁渔区的渔船吗?

他说:“有。每年都抓不少,为了捕鱼不顾一切后果的渔船为数不少,大都是外籍的渔船!”

对他来说,今天保护好珊瑚礁,就为了让祖国的明天拥有更加富饶的海疆,造福于子孙后代。

海鸥在头顶注视着我们,它们肯定不愿意我们待在这里。它们怕人,海里的动物也怕人。我由此推断:人类肯定做错了什么。

冲锋舟抛锚在一片礁石区。风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不大不小,怪怪的,无影无踪地徘徊。石锋给大家分发了压缩饼干,午饭晚饭一起吃了,这时已是傍晚六点多钟了。防晕药己经失去了作用。我视线模糊,分不出东西南北,矿泉水喝得小心翼翼,似乎不全然是水。牛多多躺下捂住头,双眼呆呆地瞪着蓝天,好像等待着海鸟的抚慰。三个同事侧躺着,不吃不喝,脸色发灰,目光暗淡地看着海水悄悄地送走惊恐。石锋说,大家振作起来,吃点干粮,快乐的时光就要到来啦,不吃点东西到时连欢呼的力量都没有了。说完站起来,在我的身边竖起了那盏连接塑料棍的电灯。

连绵不绝的夜色,终于像军用帐篷一样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海面。突然间,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出现了——无数的鱿鱼纷纷跃出水面,闪光一样跳入冲锋舟。短距离的飞跃姿势,由于速度太快一时难以名状。淡褐色的鱿鱼,体圆锥形,尾端肉鳍呈三角形,大的有五六斤重,小的也有两个巴掌大。不识人间的鱿鱼愚蠢,不知不觉地自投罗网。大约半小时,牛多多身上全被鱿鱼覆盖了。三个同事半蹲半坐,屁股下全是通体苍白十足舞动的鱿鱼。我用手提摄像机,拍下了奇迹的全过程。

牛多多精神大振惊呼道,快救命呀,我被章鱼吞没了。

石锋笑道:“明天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同事大刘说,该给我们补一补了。

石锋说:“鱿鱼有改善肝功能、恢复视力、缓解疲劳的疗效。你们放开肚皮吃吧,但不准喝酒啊。”

我感叹道,这地方真是老祖宗留下的福地啊!

石锋神釆奕奕地说:“是的!我守在这地方值吧?”

牛多多竖起大拇指说,值!太值了!

鱿鱼是不知死活的,把人间当成了向往的福地,前赴后继甘当俘虏。一米多高的电灯靠舟上电池供电,默默地发着光,像忠诚的哨兵。仅三个多小时,估计就收获了一千多斤鱿鱼。大家又是一阵惊呼,过后,石锋带头唱起《西沙,我可爱的家乡》。

月亮向大海倾斜,海面上洒满了淡淡的月光。

我们的冲锋舟掉头回岛。海鸥一路欢送,风浪越来越大,同事们都呕得生不如死,乖乖地成了风浪的奴隶。我无法确切辨别行驶的速度和方向,只希望冲锋舟快跑,能早早赶回赵述岛。冲锋舟在波浪中埋头往前冲。石锋对我们说,再往南走就是南沙了,那里的风景更让人叫绝呢……他回头的瞬间,在灯光的照耀下,我看到他黑黑的脸庞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容里留着远方的浪漫。

夜深了。小岛上夜色飘动,涛声恳切。我有气无力地说:“专访你的片子明天就弄好了,你认为取个什么名好呢?”

他思考了片刻,说:“就叫‘虎鲨’吧,我觉得这标题有点意思。”

柳紫虹

指导员把我们领进卫生所,对坐在凳子上看书的女军人说,电视台的同志要采访你。女军人像被海蟹钳了一下手指般立刻站起来,小声道:“哎哟,又要上镜呀,我真不习惯呢。”一问,她叫柳紫虹,还是我广州老乡,博士后,驻岛的轮值医生,上岛两年了。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脸色黝黑,齐耳短发,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额头有一块拇指大暗红色的疤痕,蓝色军服笔挺干净,一看就知道是个经过风浪磨练的军人。她向我行了个军礼,用手轻轻捋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采访我可以,但不能用‘推、摇、移’等特技镜头,旁白不能拔高。我上大学时当过学校的节目主持人,你们不要忽悠我。”说完微笑着,立体感的画面一下子冲入了我的脑海里。她是朴实本真的女军人呀!敬佩之情一下子涌上来。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一定照你说的办。”

卫生所很简陋:一张桌子,一条双人坐的木板凳,一张帆布床,战备木箱子里放着药品。桌上放着一本《海洋生物解剖学》、一本蕾均尔·卡森著的《海风下》。由此推断,她不仅是个博学渊深的军医,还是一个有着文艺情怀的姑娘。我拿起《海风下》翻看,发现她写在空白处的眉批,字迹秀丽,犹如飞行的小鸟。她说:“西沙让我认识了海洋的奥妙和伟大,也是我主动上岛守岛的原因。”无意中,她的话让我认识到自己所处的距离和责任。

跟她聊了很久,助手牛多多顺利地拍了几组镜头。我提议去海滩边走边聊。她站起来戴上军帽说,走吧,小岛太漂亮了,真正的美在室外呢。

太阳像往日一样的大好,乌云不知什么时候被赶走了。海风在空中飘荡,空气完全失去了黏稠。她倚着椰树,牛多多拍了几个铺垫性的镜头。她摆摆手说,镜头不要太虚,尽量回避戏剧性的衔接。说得多专业啊,我和牛多多面面相觑。采访还没结束,有一位战士跑来报告说,班里有位战士肚子痛,请柳大夫去看看。她对我说:“你看有情况了,今天就扯到这儿吧,以后有空我们再聊。”

傍晚,我们送柳紫虹出海义诊。此刻,大海收起了白天的喧嚣,海面像清场后的大舞台,坦荡还冒着余温。几十艘来自大陆的渔船无序而息,有的打着缆绳停泊,有的老远隔水泊锚。船队没有医生,渔民看病难。她说,上渔船走一趟得三个小时,危险也是有的,在渔船上,我被狗咬过手掌,被蜈蚣咬伤过小腿,我额头的伤疤就是上船给渔民看病时不小心滑倒撞在桅杆上的。

到了海边,只见海滩上停泊着一只小舢板,幽静地拖曳着缆绳。柳紫虹说,居委会想得很周到,免费提供一艘小舢板,每次义诊都有女民兵护送。

我说,军民齐心协力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她点点头说,你真的说对了。

她走到海边向我们挥手。我立刻架起摄像机拉近镜头,于是镜框里便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海水无语,月色浓浓,小舟滑行,柳紫虹的影子倒在水里,绰绰约约。

夜晚。月色暗淡。我跟随她上无名岛拍摄夜间 “战地救护” 训练的实况。由于风浪太大,登陆艇大幅度摇摆,摄像机无法架设,一夜过去了都没拍到她在水里的镜头。她回到登陆艇后,疲惫地坐在甲板上,浑身湿透了。额头上肿起了一个疙瘩。我关切地问:“你受伤了?”

她说:“抢救落水伤员训练时碰到礁石,轻伤,没事的。”

我说:“没拍到你的技术动作,真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的是我,不该让你们空手而归。请你放心,以后还有机会嘛!”

望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怜惜的情感一下子就涌上来。多么坚强的女军人啊!

仲夏。正午。风止浪静,柳紫虹在沙滩上给玳瑁做手术。这是一场特殊的“战斗”——一只褐黄色玳瑁(海龟的一种),双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平放在铺了军用雨衣的地面上。她给它清洗伤口、绑上止血绷带,娴熟的动作一气呵成。看她专注细致的动作,感觉她真心喜欢这件分外事了。她告诉我,这只玳瑁是从外籍渔船那里收缴的。这是一只有上百年的老海龟,价值十几万元,快要产蛋了,外籍渔民闯入我国渔场,目的是为了捕杀玳瑁获取暴利。看到我不安的眼神,她又说,给玳瑁包扎伤口我是有把握的,因为我做过几十例了。玳瑁上百斤重,像听话的伤员静静地仰天躺着,一会儿看着蓝天,一会儿看着手拿手术刀的恩人。她站在玳瑁前,身子放松,面容淡定,好像抢救战地伤员。我们的摄像机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始终处于拍摄状态。海涛屏息,阳光多情。她手上的手术刀一顿一挫,如光芒游走,轻轻地割下了尾部腐烂的肌肉,接着又轻手轻脚地给它涂药水包扎伤口。过了一会儿,她吐口气说,双腿恢复功能的问题应该解决了,但需要多少时间我也不敢下结论。玳瑁翻身这一刻,我看到它眼里流出了眼泪。玳瑁和人一样也是有感情的,心里肯定有说不出来的话。手术结束后,柳紫虹招呼看热闹的渔民用军用雨衣做担架将玳瑁抬回卫生所。我说:“为什么不放生?”

她说:“玳瑁伤没好,很难潜入大海,一旦游到公海浮出水面会被外籍渔船捕走,其下场可想而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你想得真周到啊!”

她说:“如今海上野生动物的处境十分恶劣,一不小心就会惨遭杀害,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

我点头表示理解。

她又说:“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海的凶险也照样在暗处等待着它们。”

我沉默无语。

她说:“保护海上的野生动物,你们作为新闻工作者监督的力度要加大啊。”

我再次对着大海放空。

一天早上,柳紫虹出诊回来发现玳瑁不见了。她十分焦急,先找守岛的官兵,后又上居委会找岛长,质问放在诊所的玳瑁哪去了。岛长一脸懵懂地摇头。她把我和助手牛多多叫到诊所,焦急地请我们帮忙寻找,说若发现有人故意藏起玳瑁,就立刻用摄像机把他拍下来在电视上公布于众。找了大半天,终于在岛东南边找到了玳瑁。它躲在柳树下,身子藏在沙坑里头伸出地面,被眼力极好的柳紫虹发现了。一场虚惊。玳瑁缩着头听岛长的训斥。柳紫虹笑得嘴都歪了。玳瑁被抬回诊所,柳紫虹将它放入一只大木箱里。她指着玳瑁说,看你还怎么跑,伤没痊愈,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她的话温暖着在场的人。

放玳瑁回大海那天,我们拍摄了现场。玳瑁被战士用登陆艇放回深海。柳紫虹站在沙滩上,对艇上的战士说:“……放入大海时,要双手托着它的肚子,尽量不要用力搬动双腿,以防再次意外骨折。”我想,她是个有着博大爱心的军人啊。

秋末的一天,为了补拍几个镜头,我又去找柳紫虹。她已经离岛了。指导员告诉我她回三亚了,赶去参加一个“海洋生物解剖”现场观摩会。我打她电话说,要补拍几个镜头。她在电话那头说:“哎哟,我的记者同志,你们不要总盯着我嘛,岛上还有很多无名战士,他们默默地奉献着青春,应该让他们多多地上镜头才对啊!”

黄岛长

我们坐黄岛长的登陆艇上赵述岛采访。

永兴岛距离赵述岛只有八海里。由于风浪大,登陆艇像一条鲸鱼在浪涛汹涌的海里穿行。我和助手牛多多吐得一塌糊涂,穿着救生衣瘫在座位上,晕得头都快裂了。岛长黄子沙坐在驾驶位置上,双手掌舵,迎着风浪脸不改色时不时回头大声道:“记者同志,上几次西沙啦还适应不了,身体太差了,肯定没当过兵吧!”

黄岛长当过兵,脾气很冲,做事不留情面。五年前我采访过他,为了保护海底文物,他和自己手下的渔民打了一架,双方都受了伤住院去了。为了弄清打架的原因,我采访了现场的渔民。渔民告诉我,个别渔民置法规于不顾偷偷下海挖文物。对这种违法行为,黄子沙绝不手软罚款处理,渔民还是不听继续下海偷挖,黄子沙一时火起跳上渔船,强行将康熙爷年代的碗呀罐呀碟呀统统扔回大海。于是,渔民就动了手,用竹竿打的,黄子沙的耳朵被打得又红又肿。

晚餐是岛长亲自煮的,除了岛上自己种的西红柿,还有一道酸菜鱼。牛多多的脸上有了喜色,只顾吃不说话。我舀了鱼汤尝了两口,冲他笑笑道,这汤真好喝!他说:“这是海马海参汤,补肾治头晕。你们要多喝些!”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次日早上,我们约好上小岛东头看诺力果,但他失约了。他在电话里说出海了,去附近的小岛看看。我担心地说,一个人出海要小心啊。他说,没有事。第二天居委会的人告诉我他是去给羊送饲料的。无名小岛上放养着几只羊,是试验性散养的,大的几十斤小的才几斤,是研究所委托居委会管理的。他说,既然人家相信我,作为岛长和居委会主任,我理所当然要负起这个责任!关了电话,瞬间,他驾着小舢板穿浪钻涛的形象一下子闯入了我的脑海里。

他在电话里说,你们绕岛看看风景吧,说不定遇上我的宝贝呢。我说,什么宝贝?

他说,我从大陆带来的珍珠鸟。

他说,这些鸟怕人,知道人会把它们当作某种工具。

果然,我们在南边的林子里见到他放养的珍珠鸟。由于早开机,摄像机又处于自动拍摄状态,十几只非常珍贵的珍珠鸟,便毫无觉察地进入了取景框。珍珠鸟大约五六克重,十五厘米长,嘴细长,身上有红、黄、蓝、绿颜色。有的倒吊身子,吸花朵上的露水;有的悬浮在半空,叽叽喳喳似乎有话要说;有的在树梢上跳跃,尽情地享受着阳光里的每一寸光阴。它们似乎对自己的“新家”很满意,飞起来发出的叫声高低有序十分流畅,不用听懂,便感到它们已经很幸福了。

珍珠鸟的叫声让林子变得轻盈,也让我对小岛上的生活充满了迷恋。

傍晚,他约我们一起上海边捡海螺,我们边走边聊。他说,居委会的工作很繁杂,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所以我不能每天都陪着你们,请你们谅解。这时,风轻浪止,大海像一块巨大的蓝布,在夕阳和海鸥的陪伴下,散发出淡淡的鱼腥味。一排渔船停靠在海边,整装出海夜捞,灯光和人声构成了一幅人与大海相守相爱的图画。黄子沙停下脚步指着“303”号渔船说,我下午上这船了,两口子闹离婚呢,我做了调解工作,三次上船了,说得上苦口婆心了,但成不成功还很难说。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吵两嘴就说离婚,真是的……

夏末的夜晚,月朗风清,海风徐徐,居委会接到外籍渔船入侵中国渔场的报告。“把他们赶出去,维护中国渔场的利益!”上级一声令下,黄子沙便带着十几艘渔船,在月色弥漫的大海里高速前进。登陆艇由副岛长驾驶冲在前面,几个端冲锋枪的民兵警惕地站在黄子沙的身边。此刻的他身穿蓝色旧迷彩服,脚蹬解放鞋,高挽裤腿,胸前挂一副望远镜,一副退伍军人的模样。方形脸黑得发亮,高耸的眉棱下,眯缝而坚毅的眼神像刺刀的光芒。

登陆艇上,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船队行驶了五十多分钟顺利到达了目的地,黄子沙发现八艘外籍渔船正贼一样偷偷下网。“不得随便开枪,听我命令行动!”黄子沙的命令给民兵下了行动的注脚。机会难得。牛多多将摄像机架在登陆艇上,自动拍下现场任何方向的细节,但他双脚抖得很厉害。外籍渔船都是机帆船,吨位大,速度快,从何而来不得而知。黄子沙的队伍把他们团团围住,近得几乎擦上对方的船舷。黄子沙用喇叭大声喊:“……你们已经入侵了中国的渔场,请你们立即离开!”

接着,又用普通话和英语重复好几遍。

录制好的喊话反复在海面上散开。一艘铁壳机动渔船,大概是领头的,装作听不懂喊话,故意开足马力朝登陆艇冲来。

副岛长毫不畏惧地驾驶着登陆艇灵活地避开了。浪涛托起登陆艇的瞬间,一位民兵当机立断把铁钩抛上渔船,登陆艇被渔船拖着急速向前行驶,海浪推着登陆艇嚓的一声碰上了渔船。渔船顿时慢了下来,黄子沙和民兵迅速跳上去。看见端枪的民兵,铁壳渔船立刻停船接受检查。船主承认他就是领头的,也是船队的老大。之后,在“老大”的指挥下,八艘外籍渔船自觉地放慢速度靠拢在一起,船上的灯光全打亮。经过民兵的反复检查,发现船舱里堆积着大量的海龟和只有几厘米大的金昌鱼。

灯光亮如白昼。集中坐在船板上的渔民,光着身子,脸目清晰,身上的汗光闪烁如鳞,看上去像是从海里冒出来的海盗。黄子沙打开喇叭重复了好几遍预先录制好的英语喊话,他们似乎没有听懂,歪着黑脸鼻孔朝天,装出傻乎乎的神态。过了片刻,胸口长着黑毛、一身狐臭的船主站起来用英语说,他的船一直在公海上行驶,根本就没有进入中国的渔场。

黄子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海图,理直气壮地说:“你看看吧,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中国的渔场。你还狡辩!”

船主瘦削,矮个子,凹陷的眼窝、干瘪的双腮,从鼻孔喷出的酒气让人窒息。他看了海图后翻了翻白眼装聋作哑。黄子沙又对他说,我们一起进驾驶室看看你们的电子导航图,再次确定你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船主双手一摊翻了翻白眼摇摇头。黄子沙生气了,朝民兵使了个眼色,端着冲锋枪的民兵朝他晃了几下枪刺。他见势不妙,闭着眼,摸摸裤裆,朝黄子沙假笑了一下,然后很不情愿地通知下属把非法捕捞全部放回大海。黄子沙用海南话说:“这是中国的渔场,非法入侵捕捞,不听劝告就要被扣留,所有人员都面临着罚款和劳动教养!”

船主听懂了并低头用海南话表示认罪。

我一惊,问,他怎么会讲海南话?黄子沙说,他们是有备而来费尽心机的,学会海南话是为了狡辩和冒充本地的渔船。

月色无蔽,涛声从容。被清空的外籍渔船排成一字形慢慢驶离了中国渔场。月色中,我看到黄子沙露出了笑容。

夜深了,登陆艇像礁石一样被海浪摆布来摆布去。海面上除了风,只有空空的月光。望着渐渐远去的外籍渔船,我高兴地拍着黄子沙的肩头说,你真行,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说,海上执法要严厉,更要有不怕牺牲的精神!

我说,你们经常出海执法就不怕发生冲突?

黄子沙说,不怕。我每年出海维护渔场不少于几十次,这是我这个居委会主任和民兵的责任。如今海上执法越来越复杂,危险性也越来越大,但只要有法律依据,有强大的祖国做坚强后盾,我还怕什么呢?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闭着眼,扳响打火机点燃,猛地吸了一口,好像疲倦的渔船一样开始享受收获后的喜悦。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诡秘地笑了笑。

大海晃动着巨大的身子,海鸥也赶来凑热闹。

我突然想起他左腿被外籍渔民打伤过,于是担心地问,你爱人放心吗?

他说,不放心,但她理解我,从不拖我的后腿!

黄子沙后来为了一只玉化砗磲和自己的亲戚吵了一架,身为副局长的亲戚吵完就愤然离岛,说永远也不认他这个表弟了。我从海上采访回来,在居委会办公室见到他。他告诉我,亲戚从岛上渔民船上购得一只一百八十多斤重的砗磲,求黄子沙网开一面让他带回大陆。亲戚还特别强调砗磲制成标本放在客厅里,既好看又辟邪,定能保他官运顺通。黄子沙坚决不答应,说国家的海洋法有规定,砗磲属野生保护动物谁也不能带出岛,亲戚听不进去,于是双方就吵起来了。看他说话的表情很难受,我一时想不出说什么话来安慰他。我更担心的是,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