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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下的马群(外一篇)
来源:《绿洲》2021年第6期 | 周涛  2021年10月19日08:29

暴雨下的马群

刚刚进入初夏,巩乃斯的这场大雨就让四连的人长了见识!南疆来的人哪儿见过这样下雨?乌鲁木齐来的、内地来的也未必见过!

先是听到巩乃斯河岸的土壁高崖上隐隐传来雷的脚步声,那是远古时代的战车隆隆驰过的声音,沉闷有力,渐渐逼近。接着,一阵狂风掀起漫天黄土,吓得路边的那些平时高傲笔挺的白杨又是弯腰鞠躬,又是摇头晃脑频频敬礼俯首恭迎,好像风是它们的皇帝来了。

紧接着,雨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不是循序渐进从小到大的那种,而是直截了当,哗啦哗啦就从上到下倒下来了。说倾盆大雨,盆太小了。说倾缸呢,也太小。巩乃斯下雨的那个痛快劲儿,就像是一个终于想明白了的欧洲贵妇,把她的亿万家产全给人了!这个城堡,这个庄园,这个镀金马车,这些黄金、首饰、珠宝、银币……给你、给你、再给你,全给你们了!它就是这么下的,淋漓尽致,豪奢痛快,气势磅礴!

天啊,它太大方了。

田永生拿了个脸盆,从门口伸出去,不到五秒钟,脸盆满了。“哇呀,太厉害了!我都端不住了。”大肚子玉素甫看着窗外,满是雨在积水上打出来的水泡儿,比鹅蛋还大,此起彼伏,就像水面上长满了蘑菇。“喂江(维吾尔族人感叹语,编者注)……天上跑水了!”

正在这个时候,陈喜贵穿着他的军用雨衣从大雨当中冒出来了,他进了四班的门,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说:“有个事儿,你们谁去场部跑一趟?”他说着,眼睛盯着兰毛。

“现在去?这么大雨。”兰毛说。

“你俩一块去,下雨怕什么。找一排长、二排长把雨衣借上,骑马去。”

我和兰毛领了任务、借了雨衣,从马厩里牵出了“豹点”和“白星”,我骑了“豹点”,兰毛骑了“白星”,就在大雨之中上路了。人家这军用的雨衣还是好,头上有个尖顶帽,全身护得严严实实的,就是最后雨水都流到小腿裤子上了,完全湿透了。这算是美中不足,不过没关系。

两个人兴致勃勃,雨中策马行于草原,心中颇有一些新鲜感觉。

“赛不赛?”兰毛兴致上来了。

赛!我一磕“豹点”的肚子,身体往前一压,它马上心领神会, “噌”地一下就冲出去了。大雨瓢泼,旷野无人,纵马狂奔。两骑一前一后,开始追逐,大约驰骋了三五公里,转过一处山冈,突然眼前现出一幅奇景,让我俩呆住了。赶紧勒住马,目瞪口呆得坐在马背上看着。

生存竞争的规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为第一意识,而人却有时候会忘记,造成虚度误会。

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在巩乃斯草原度过的那些日子里,我与世界隔绝,生活单调;人与人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灭顶之祸,心灵寂寞。只有一个乐趣,看马,好在巩乃斯草原马多,不像书可以被焚,画可以被禁,知识可以被践踏,马总不至于被驱逐出境吧?这样,我就从马的世界里找到了奔驰的诗韵,油画般的辽阔草原,夕阳落照中兀立于荒原的群雕,大规模转场时铺散在山坡上的好文章,熊熊篝火边的通宵马经,毡房里悠长喑哑的长歌在烈马苍凉的嘶鸣中展开,醉酒的青年哈萨克在群犬的追逐中纵马狂奔,东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这一切使我蓦然感受到生活不朽的壮美和那时潜藏在我们心里的共同忧郁。

哦,巩乃斯的马,给了我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凡是那时被取消的,你都重新又给予了我!弄得我直到今天听到马蹄踏过大地的有力声响时,还会在屋子里坐卧不宁,总想出去看看,是一匹什么样儿的马走过去了。而且我还听不得马嘶,一听到那铜号般高兀、鹰啼般苍凉的声音,我就热血陡涌,热泪盈眶。大有战士出征走上古战场, “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慨。

我们碰上的是巩乃斯草原夏日最迅疾猛烈的暴雨。那雨来势之快,可以使悠然在晴空盘旋的孤鹰来不及躲避而被击落,雨脚之猛,竟把牧草覆盖的原野一瞬间打得烟尘滚滚。就在暴雨的豪打下,我见到了最壮阔的马群奔跑的场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里的马都被赶到这儿来了,好家伙,被暴雨的长鞭抽打着,被低沉的怒雷恐吓着,被刺进大地倏忽消逝的闪电激愤着,马,这不肯安分的牲灵从无数谷口、山坡涌出来,山洪奔泻似的在这原野上汇集了,小群汇成大群,大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片喧叫、纷乱,快速移动的集团冲锋场面!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头散发,淋漓尽致!有的疯狂地向前奔驰,像一队尖兵,要去踏住那闪电;有的来回奔跑,俨然像临危不惧、收拾残局的大将;小马跟着母马认真而紧张地跑,不再顽皮、撒欢,一下子变得老练了许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潮中被携裹,大喊大叫,却毫无声响,喊声像一块小石片跌进奔腾喧嚣的大河。

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飞溅,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曲线,扭住、缠住漫天雨网,和雷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大舞台。而这一切,得在飞速移动中展现,几分钟后,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也看不见了。

“好家伙,太棒了!”兰毛坐在马背上兴奋起来, “我这辈子就想当骑兵,步兵没意思,打死我也不干!”他在马背上挥动着手臂,好像手里攥着一柄军刀,胡乱劈砍了几下。

“听说你父亲原来是东北抗联的,退到苏联转从新疆回国的?”

兰毛说,是这么回事,我原先也是东北人。可是我生在新疆啊,所以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他妈的,骑兵没当上,跑到这儿再教育来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其实也不算太倒霉。”我说。

为啥不算?

“你看,周围这风景,你到哪儿找这么美的地方?我说它是伊甸园也不过分吧?在这种地方度过一段时日,倒霉就算咱们该交的门票吧?”

在农场部返回连队的路上,这两个人缓辔徐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那两匹马倒是老想快点儿跑回家,不停地摇晃头颈,使劲咬着马嚼子。

这时候已经天低云暗,四野渐渐模糊,大雨洗涤过的则克台,从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变成了氤氲缥缈的水墨丹青。

于是兰毛喉咙大声唱起歌来, “啊,塔里木……”他唱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赛里木湖

那辆大轿子车从学院图书馆大楼前启动的时候,坐在车里的那些人丝毫没有离别母校的伤感。他们对学校已经厌烦透了,恨不得早点离开,越远越好。

这些家伙兴高采烈,如同奔赴战场的士官生,正憧憬着对崭新的未知生活的渴望,想象着自己即将在人生的拳台上打赢第一个回合、初战告捷的情景。他们年轻力壮,聪慧敏捷,无所畏惧。

车子轻微地颠簸着,街道上少有行人,更少车辆。车窗外边闪过了那些熟悉的建筑,不久就驶出这座城市,阔大的北疆地貌依次呈现。农田,白杨林带,水库,村落,农场,稀疏的草野,黑色的戈壁,银灰色的山峦……这一切都给了他们一种新鲜而又荒凉的刺激,于是有人唱起歌来,歌声引发共鸣,许多人随着一起低唱,这是他们都熟悉的电影插曲 ——

我们像双翼的神马

啊,奔驰在草原上

啊哈嗬吼伊……

草原水肥牛羊壮啊

水肥牛羊壮

司机也被这一车年轻人的热情感染了,车开得飞快,真的好像一匹双翼的神马,四蹄腾空,万里横行。这些刚刚经历了“文革”的年轻学生,这些曾经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瞧瞧这些人的心胸有多么阔大强壮吧。

通往博乐的那条三十公里岔道,可以当作一条通往庭院僻静一角的幽径。

昌吉呢,是从住宅走下来时的一个台阶。

到了石河子,就算台阶走完了,踏上了出入庭院的主道。

果子沟应该是院中的一座保留完好的、长满了自然植被的小丘。

赛里木湖这一小池水,在院子里保持着它的清澈的生机。

牛羊、马匹、骆驼、狗和毛驴,是你在散步中遇到的蚂蚁和小昆虫。

只有太阳是原来的,只有月亮是原来的。

应该让思想的水散漫成湖,特别是当你处在人生的秋天。

让溪流聚集起来,让河水交汇起来,让雨水或雪水贮蓄起来,根据地形自然的状态,造成一个非人工的海子。那就是湖。

湖不是海 — —它没有那么伟大。

湖也不是水库 — —它要柔和自然得多。

一般来说,它躺在那儿,有一种女性的味道。这除了因为它美,还因为它使周围变得潮湿了一些,滋润了一些;更因为它使天空也变了,变得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蓝;使近处的山呈黛色,阴坡的森林幽静,使远处的山白发肃然,如老翁之守处女洗浴。

一般来说,它躺在那儿。

它不像山那样远远地就跑过来迎接你,而是躺在那儿,等着你突然发现它,它喜欢静静地微笑着看你吃惊。

一般来说,这就是赛里木湖。

一个思想就应该是这样,经过无数条水系的源源不断的补充,经过地貌之下的颅骨加固合拢,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圆或椭圆的、深邃的内陆液体领域。

思想之所以称为思想,就因为它是圆的。从它的任何一点出发,走完全程终点都复合在起点上。所以,思想是细长的,思绪是云烟状的,想法则呈尖锐三角形状的,灵感是狭长闪电状的,而重大的灵感接近思想,故呈球状闪电。

瞧,被称为思想的这个东西有多么深邃,同时又有多么清澈透明。

它深邃到使人不敢轻率地跳下去游泳,仅只挽起裤腿在岸边浅涉一番,就足以使人领略到它的内涵、它强大而令人畏惧的吸力;而它的清澈透明,让人一眼望见底却倒吸一口凉气,那见底的明澈里,反射着无数层游动的光影、光环、光斑,造成无法分辨的幻象,使真实与虚幻浑然一体,因而更加捉摸不清。

这是那种比浑浊更深邃百倍的明澈!

赛里木湖 — —多美的名字!

这名字本身就有一种清澈的深邃,有一种高雅的韵味,有一种特殊的蓝,令人心醉。

你是伟大的海洋在撤离时留给伊犁河谷的一滴巨大的泪珠。汪汪的,闪闪的,既像美人腮边泪也像英雄颊上泪,刚健而又妩媚。

你就是我们的海。在亚洲腹地远离海洋的地方,你给了我们一个海的缩影,一个海的模特儿,让我们按照你的面貌在想象中放大去理解海。因而,你又是本关于海的初级教科书。

当我们散步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看到成群的水鸟翩飞降落,成为浮动在水面的一片黑点,同时浴着水色和光影。身材修长的马正垂着颈、披着长发,小心翼翼地亲吻你的水面,唯恐不慎弄破了你的面容。

你与牧人的世界如此和谐。他们爱你,你也爱他们,你从不曾因为他们贫穷而鄙弃他们,相反,你把自己当成他们当中的一员,和他们气味相投。你就是在他们当中找到平静的,你必须平静才能生存下去,而这,只有牧人才能给你。那些城市里的“湖”,你当然知道它们的窘状和自得难解难分,它们是供人娱乐的一池,而你,才是真正的湖。

总是这样,在远离喧嚣的地方,思想默默地积蓄、沉淀,变得清澈起来,辽阔起来。

所有的游客和路人,在你的身边赞叹、夸奖,似乎在这片刻,你成了他们的一样东西,而与牧人毫无关系,然后,他们拍拍屁股,驱车远去,你仍留在牧人身边,谁也带不走你。

在众多的游客和路人当中,有人感觉到一丝惭愧吗?面对你,有人照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弱点吗?若有,他可能会想到这些。

赛里木湖,人们是多么肤浅又多么自以为是呀,我愿意代替他们向你道歉,说:“我们对不起你!”

它听也不听。

脸上犹自泊着宁静神秘的微笑。

赛里木湖就这样,一直都这么谦恭地高悬在整个伊犁河谷的头顶。这片相当于三个浙江省面积的美丽伊甸园,就这样头顶着一个大湖谨小慎微地过着她的幸福生活。她举着它,不分昼夜,十分小心,大气不敢喘,地震不能有,惊雷和风暴都可能倾翻湖水,酿成灭顶之灾。看起来这湖水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顺着果子沟、芦草沟、巴彦岱直泻下去,长驱直入,势不可当,就像波拿巴特的法国龙骑兵攻陷莫斯科城那样,淹没整个伊犁州。

但奇怪的是,几千年、几万年过去了,这个凌空高悬的大湖始终平心静气,汇聚多少雨雪也不溢出来,遇到地震、兵灾什么的也不翻,脸上犹自泊着宁静神秘的微笑。它好像知道些什么,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当你乘坐的车子在几公里外远远望见它的时候,它那一湖天空一般碧蓝的水面,明显地远远高于湖岸,凸显在地面上,上与天色相接,就像是空中的水。

牧人说这湖里装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泪水。

谁的泪水会有这么多、这么纯净?

——那是雪峰的泪水、天山的眼泪。

更为奇怪的是,这么一眼望不到边的一个大湖,水质清冽,就如同镶嵌在雪峰脚下的一大块蓝宝石,闪耀着阳光、虹彩、草滩和群山的倒影。它美到了极致,就像是假的,同时它也暗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湖美艳的水里没有鱼,就像一位绝代佳人从未生育。

它就是这么奇怪,也可以说与众不同。

它像是一座月亮上的湖。

【周涛,1946年出生于山西潞城县马场村,9岁随父母由北京迁居新疆。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新疆文联名誉主席。20世纪80年代获全国优秀诗集奖,90年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代表作品有诗集《神山》《野马群》,散文集《稀世之鸟》《游牧长城》《兀立荒原》,长篇小说《西行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