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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10期|常捍江:坡底的风(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10期 | 常捍江  2021年10月15日08:38

【常捍江, 1958年生。先后在《人民文学》 《上海文学》《山西文学》《黄河》《山花》《延河》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近二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集一部。】

坡底的风(节选)

常捍江

呵呵呵,呵呵呵——

近段时间,常乐海老人,常坐在常玲妤家大门口笑。笑声不寒不温,不急不缓,保持着初春时节,槐树泛绿,碎小叶片表面跳荡着的那一种温度。凡笑声响起,常玲妤就晓得:是二叔到了。到了不往大门里走半步,只在大门外壁靠左一块门墩石上坐下,慈眉善目看街里,呵呵呵,呵呵呵。那时刻,常玲妤总要捧一碗开水,里面放一块白冰糖,送到二叔面前。二叔只接碗,不看常玲妤,喝水,还不耽搁,呵呵呵,呵呵呵。

起初,笑声响起,有人扛锄,牵牛,从常玲妤家大门前走过,就会扯开嗓子说,乐海爷,你是笑我嘞?不扯开嗓子,常乐海老人听不见。自然,也有称呼乐海叔、乐海哥的。无论称呼怎样变换,常乐海老人听到问话,一律作恼回复说,你有甚笑头嘞,正经做你的营生去!

慢慢,人们咂摸出笑声深处的一点滋味儿来,就没有人再发疑问了。原因简单通畅:不愿搅和在常玲妤家搬迁补偿的是非里。

常玲妤,独生女,从几十里外另一个山村里,招赘来一个半座山压不出一个响屁的女婿。

从老辈人起头,申柏岩村里,所有夫妻,都怕生不出儿子。生不出儿子,叫无后,无后,就没人养老,就没留下个根儿。对祖宗,对自己,对村人,都是亏欠事。颜面丧尽,低人一等,这一辈子,甚至下一辈子——闺女们,都要遭小看,遭挤对。遇上村中某人心情恶躁,烟火苗丝丝缕缕在头顶心飘摇、飞窜时,当面,或背后,无缘无故被骂:绝后户,断根货,孤老人家——想和对方对骂,没法对骂,人家都说的是事实呢。气破肚,白气破,没地方申冤屈。因此,即便在计划生育最严厉年代,某一对夫妻,虽已生出五六个闺女,被处罚得家徒四壁,只要没生出儿子,就还要生。老辈人手里,生育十几个闺女,到老婆绝经,还是没生出一个儿子的夫妻,不计其数。结果是:老婆想给自己和自家男人争气,没争成,反损伤了身体,五十或五十几岁就去世了。老辈人为补救这种遗憾,选择三种途径:一、抱养。二、过继。三、招女婿。所谓抱养,就是把别人家男猴儿,婴儿时期,就抱到自己家当亲儿子养活,及至成年,结婚生子,和自家亲生儿没什么区别。族人,村人,都认可。过继,有两种,第一种,挑选家族,亲戚家一个男猴儿,认养成儿子,口头或书面约定:男猴儿成年后,给男猴儿娶媳妇,男猴儿作为回报,负责养老,以及百年之后,睡在养父足头——就是安葬在儿子应当安葬的地方,俗称顶门子。第二种,临终时,从家族,或亲戚中,指定一个晚辈,口头或书面约定,遗产全部给这个晚辈,这个晚辈负责破土、顶门。所谓破土,就是:开凿墓穴时,第一个拿镢头刨土,起码刨三下。申柏岩村有这个讲究:只有做儿子的,才有资格在给父母刨挖墓穴时,第一个拿镢头刨土。招女婿,就是招一个女婿上门,口头或书面约定:女婿生出的儿子,要有一个随岳父姓——给岳父顶门。相当于说,这一个随岳父姓的儿子,百年之后要安葬在岳父家祖坟里——睡在岳父足头。在申柏岩村里,招女婿非亲非故,最容易遭挤对,挤对主要来自:女家伯伯、大娘、叔叔、婶婶——晚一辈里,也有人想挤对,但不露面,只是远地里眈眈地注视着。人说一个女婿顶半个儿,但女家伯伯大娘,叔叔婶婶,甚至晚辈里躲在远地里眈眈虎视着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一致以为:上门女婿,就是一片刚从猪腔子里掏出来,热气腾腾,没防着,一失手就掉在灰土地上的猪肝;或者,就是一撮灰不溜丢,或黑不溜球,唱戏才用到的人工制作的胡子,猪肝贴不到羊身上,戏子的胡子假安着,上门女婿顶多就是:一坨子供一朵花儿开花结籽的牛粪,或猪粪。恨不能把这坨牛粪,或猪粪一家扫地出门,堂前屋后,院里院外,一切破鞋烂袜,甚至脚印,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把房产、牲畜、金钱,甚至擀面杖菜刀等等留下。尤其,常玲妤家妈患绝症临终时,当着常玲妤和家族中几个主要成员的面,要求常玲妤的爹常乐仁:我闺女成年后,招女婿上门,给你顶门、养老。相当于,一个外姓人,临终要求:再招进来一个外姓人。立足起势,就是要照护闺女,轻薄老常家族中人了。遭嫉恨、挤对的种子,早早埋下,还施肥,灌溉,等着春风开墒发芽生长了。

十几天前,乡工作组来申柏岩村宣布:申柏岩村整村搬迁。搬迁的方式是:一、贫困户,原住地住房拆掉,复垦,搬迁往县城,入住国家统一建造的易地移民集中安置小区。二、低保户,原住地住房拆掉,复垦,国家出大头,各户出小头,在县城由政府划定的几个居民小区内,买房居住。三、普通住户,原住地住房拆掉,复垦,国家按照原住房面积,也适当按人口,给予数额相当的拆迁补助,然后在县城由政府划定的几个居民小区买房居住,或自行买房居住,都行。常玲妤家三叔常乐书,找到村干部乡干部,口头要求,也书面要求:常玲妤家现居住六间砖瓦房,有三间是他家的。如果拆那六间房,其中三间房的补偿,应该补偿给他家。这一要求,像抗日战争年月遗留在村中某一个墙角下的一枚日制旧手雷,被一只过路的地鼠或野兔触发,轰一声爆炸,虽然没有炸伤人,但地动山摇,足以震惊整个申柏岩村人。甚至,申柏岩村人脸上,瞳孔上,都有了被爆炸震裂的裂纹——一缕一缕有血丝。二十几年前,申柏岩村人亲眼目睹:常玲妤一家——常玲妤的爹、常玲妤家男人,推倒祖先留下来,摇摇欲倒,低矮昏暗,入深不过一丈二尺的六间土坯房,建造起六间高挑明亮,入深接近两丈的砖瓦房。

关键的问题是,常玲妤家拆房建房时,常乐书揭瓦、搬砖、挖地基,都参加了——岂止是参加,还都挺卖力。没有要求过:六间房里有他家的三间。

申柏岩村人私底下,都开始议论这件事。

明摆着,是讹人嘞!是和玲妤家妈斗气嘞,玲妤家爹活着时,他怎就不说那种话!

要是有个哥哥或弟弟,玲妤家爹就是不在世了,玲妤家三叔也不敢说那种话!

好像是,玲妤家爹过世时,说过要过继人家三儿的话!

胡说嘞,谁见来?他找出一个证人来!

就是胡说嘞,他准不敢当一村人的面说那种话!

埋玲妤家爹,破土都是人家玲妤破的嘞!

可恨煞,常乐书老夫妻两个的几亩口粮地,一年到头,都是常玲妤家男人耕种收割嘞!问问常乐书儿女们,多少年,哪一个回村里来种过一天地,收割过一天庄稼?耕种收割成习惯,都觉着人家猴儿是应当应分应尽的义务了——哪里只是欺负?是明摆着仗上他当头儿的儿女们的势力,想要抢人嘞。看见出崭新六间砖瓦房,能补偿近十万元票票嘞,把眼睛急红了。人说猫急了上树,狗急了跳墙,就是这意思——常乐书就是猫急了,狗急了。

有人骂上了。不过,骂归骂,终究没有人敢明明亮亮,到大街上,或当面,敞开了指责常乐书一句。甚至夫妻间,兄弟间,妯娌间,邻居间,正议论、责骂得热闹呢,看见常乐书瘦小羸弱,颤颤巍巍走过来,立刻就转变话题。

常乐书有四个儿女,三男一女,两男一女在县政府大院里上班,另一个儿子,有一点单薄:在乡初中当校长。说到底,申柏岩村男女老少,都有一点敬畏常乐书。当然,敬畏归敬畏,不代表没有人私底下偷偷摸摸搅和进他家族中的是非里——隔壁爱管闲事的跃成奶奶,摇摇晃晃,摸黑闪进常玲妤家大门里,把常乐书向村干部乡干部提要求的事,向常玲妤通报。常玲妤正给自家男人缝补一只烂袜子,眼睛有一点近觑,一张胖脸紧凑在电灯泡跟前,还要把一只烂袜子紧贴住鼻梁。白晃晃针尖,就在鼻梁上下游走。眼看就要扎住鼻梁了,偏又悄无声息飞窜得远离开鼻梁。跃成奶奶把脸凑到常玲妤脸跟前,神色慌张和常玲妤说悄悄话,常玲妤手不停,只是淡笑说,跃成奶奶,你倒吃过黑夜饭啦?我还没顾得上做嘞。就说就比划,针尖就在跃成奶奶鼻梁上下飞窜,跃成奶奶不得不左一下,右一下,躲闪。跃成奶奶八十几岁,耳朵有一点背,常玲妤不比划,就不能让跃成奶奶听清楚自己是说什么。常玲妤说话,从来柔声细气,自小就那样,没有高声大气说话的习惯。

跃成奶奶躲闪得烦躁,生气说,我和你说要紧事,你管我吃没吃黑夜饭做甚嘞!我问你,你爹临咽气,和你说过要过继你三叔家三儿的话来没有?

常玲妤摇头,随即又摇手。跃成奶奶当下就龇牙咧嘴说,个没德性的货!

不是骂常玲妤,是骂常乐书。

常玲妤放下烂袜子,搂抱住跃成奶奶,嘴唇到跃成奶奶脸上啄一啄说,我晓得跃成奶奶是怕我吃亏,可是你想,我三叔,四十几年前——我还不满五岁,就和我爹要求:要把他家三儿过继给我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就坐在我家旧房子里炕头上,我妈就在我爹脚跟前给我爹缝裤脚,我妈当下就哭了。实际是,我三婶害病,花销大,我三叔养活不了一家人,是要我爹替他养活嘞——跃成奶奶愤然接口说,哪里是四十几年前,是五十几年前,你还没有出生嘞。你妈生出的猴猴儿,都是哭一声就殁了,生一个,殁一个,你三叔就和你爹提要求,要让你三婶给你爹生一个儿子。那时刻,你三婶刚嫁过来没几天,还不晓得能不能生育,当着你妈的面就那样说,是财迷心窍,明欺负你妈少言寡语善良嘞。不是你三叔欺负你妈,你妈不会只活五十几岁就殁了。你妈生那种赖病,全是被你三叔气的。你妈前后一共生育过八个猴猴儿,其中五个是小子。快五十岁上,老天爷爷开眼,让你妈播弄住个你。你妈——没儿的娘,一辈子就受了这个节制,一辈子被人欺负了,还不能明天地里吵嘞闹嘞。干憋在肚里,不生那种赖病,你想,能嘞不能嘞?

你爹临咽气,真没和你说过,要过继你三叔家三儿的这种话?

常玲妤摇头又摇手说,真没有!

跃成奶奶就又龇牙咧嘴说,个没德性的货!我饶不过他去,我要他死!

大门口忽然响起常乐海老人呵呵呵,呵呵呵的笑声。笑声不寒不温,不急不缓,一脉溪水,在平展展山沟里,小鹅卵石间,慢悠悠运行。常玲妤眼圈泛红,阻止跃成奶奶继续往下说,说,跃成奶奶,快不要说了,你说一回,我心里难活一回,黑夜还做噩梦。说完就搀扶跃成奶奶出门,顺手把院里、大门口的电灯都开亮。不只是为跃成奶奶开灯,也为二叔常乐海开呢。跃成奶奶一只脚跨出大门外,一只脚还留在大门里,又回脸叮嘱常玲妤说,这一回,无论如何你得和你三叔争——不能让你三叔得逞。你三叔得逞,你就太对不住你妈了,你妈在阴曹地府,也要没明没夜哭天抹泪嘞。一眼看见常玲妤家二叔常乐海,端坐大门外左侧门墩石上,立刻就转换话题说,想借用你家一个簸箩,你家还用嘞,没事,没事,我重找别人家借去。没搭理常乐海,摇摇晃晃走进黑暗里去了。

常玲妤转身回屋,给二叔送出来一碗白冰糖水,然后就开始抹眼泪。在当院里抹,进茅房里抹,回到家里,就趴在炕沿上呜呜咽咽哭泣,还低声呼唤说:妈,你手里就遭欺负的这股风,一直刮到我手里,还在刮,甚时就刮过去了嘞,你说!怕大门外二叔听见,伸手抓袄襟子堵嘴,一眼看见自家男人坐在炕沿上傻愣愣看自己,就一把拧住自家男人腰窝里一块皮肉,用力拧,说,跃成奶奶的话,你可是都听见了,怎就连一个响屁都不放嘞?自家男人觉着疼痛,只是龇牙咧嘴,没躲避,没吭声。常玲妤就一直拧,自家男人就一直龇牙咧嘴,一直没躲避,一直没吭声。

夜半时候,常玲妤没睡着,晓得自家男人也没睡着。想起吃黑夜饭前,平白无故拧自家男人腰窝里皮肉,拧那么长时间,有一点后悔。就搭话说,嗯嘞,你也没睡嘞?

唔。

想甚嘞?

甚也不想。

甚也不想,怎就不睡嘞?

唔。

唔甚嘞?我问你话嘞!

能唔甚,唔我男人家的,没本事照护你照护这个家。

谁说你没本事来嘞?谁说你照护不了我照护不了这个家来嘞?

实际,跃成奶奶就说过类似的话,甚至说得更深重:你男人,没一个男人的样样,你跟上他,就是跟上一个气闷心,这辈子,受罪了。申柏岩村人说气闷心,就是说窝囊废。常玲妤觉着跃成奶奶是挑拨离间呢。甚叫个男人的样样?甚叫个气闷心?谁家男人还不就是个那样样?能吃能受,能生儿育女,能挣得钱来,能养活了婆姨猴儿们,能供得起猴儿们上学,还不就行了?一想到能生儿育女这回事,常玲妤脸上,立刻就觉着潮热,婆姨媳妇里头,常有人说她男人起早搭黑在地里受上一天,黑夜做那种事不行,常玲妤从来没觉着自家男人不行——呀呀呀,行得厉害嘞!

自家男人说,能有谁说,我自家说自家嘞。

常玲妤说,你照护不了我,我是被谁打来嘞,还是被谁骂来嘞?你说!一年到头,咱家的地谁作务来嘞?咱家的几头牛,谁放养来嘞?咱家三个猴儿上大学的学费,谁挣来嘞?我三叔家几亩地,又是谁作务来嘞?你说!问你话嘞,你怎的不吭声?

还不就是个受,谁还不会受?你三叔欺负你,实际是欺负我,一年到头,我在他家地里帮他做营生,他坐在地头树底下歇凉凉,一边喝着白冰糖水水,从没说过要我也歇一歇,从没说过要我也喝一口白冰糖水水。倒像他是个地主,我是他雇下的长工——男人家,只会个受了,旁人就看不起,就要想法法欺负嘞,你三叔就是个爱欺负人的人。我老家那个村里,我家一个婶儿,因为一辈子没生育,受家族里人挤对,欺负,没想到你家这个村里,也有爱欺负人的人嘞,真是奇怪——爱欺负人的人,不欺负人,就不能活了?

你爹甚时说过要过继他三儿的话来嘞?

甚时也没说过,说过还安顿我:他身后,我给他破土?

噢,那就是专门寻找行行道道欺负人了嘞!

他欺负,白欺负,顶屁用,气死他。我爷爷当年娶过我奶奶,我奶奶好几年不开怀,就遭我爷爷的弟兄们欺负过。后来我奶奶一股气生下三个儿子,他弟兄们就都秋后的茄苗儿一样,蔫儿了——你不要说是只会个受,受和受也不一样,旁人受,一年到头,就是个地里头受,受死受活,刚刚填饱个肚。轮到花钱,还是个贫困户,低保户。我男人受,我倒想挣个贫困户,低保户嘞,人家肯给嘞不肯?这还是没本事?本事再大些,也像我三叔那样,一辈子尽想着贪人家便宜,抢人家便宜哇?你听说没听说过:五十几年前,我三叔在公社供销社当会计,贪污公款,被人家四清工作队清查住撵回家的事?

听说过,怎?

他想法法欺负人家公家了,结果是,谁欺负了谁来嘞?你是不是也想像他那样,有那样样儿本事,才觉着是个有本事嘞?

不和你说了,你想故意气我嘞。气死我,你想好活,只怕好活不成嘞——我猴儿们待见我,只要我猴儿们待见我,你,你三叔,你村里人,谁欺负我,我都不怕。将来,我猴儿们会让他们晓得:欺负人,白欺负。在申柏岩村里,我无亲无故,孤孤单单,就活我猴儿们的一点势——话没说完,就哽咽起来了。黑暗里,用手掌抹泪,用被角擦手。

常玲妤不吭声,好长时间不吭声。一方面怄气自家男人:好好地说话嘞,你就哭,你是哭甚嘞?男人家真是没一个男人家的样样,难怪村里人要看不上你呢。另一方面,自家男人一哭,正好儿勾起自家的心病来了:三叔——包括村里其他人,欺负自家男人,其实是欺负自己呢。爹常乐仁在世时,自家男人就没人敢欺负——委屈:爹不足六十岁就病病歪歪,差不多自己每次从学校——县城回家,都听见爹念叨:我就要随你妈见阎王去了,你再一回从学校回来,就见不上你爹了。后来才晓得:爹身上的病痛,实际没那么严重,是爹心里老是怕:闺女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大半辈子刨闹,刨闹下个难活相。怕家族中有人再纠缠:过继一个儿子养老、传宗接代。这种纠缠,像一个鬼魅影子,纠缠了爹几十年。二叔常乐海悄悄告诉爹:表面看是家族中人纠缠,实际是老三常乐书背后煽风点火呢。爹不信。病病歪歪和自己说,你再一回从学校回来,就见不上你爹了。全是装呢作呢,目的只有一个:拦累住闺女不出门。为照护爹的病痛,也为爹养老,自己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回村招上门女婿。人家有本事的,能说会道的,又能受的男人,哪一个肯到深山老林里这个野猪多,人迹少的小山村做上门女婿啊。自己除了眼睛近觑,论长相,论身材,论智商,在申柏岩村婆姨闺女们堆里,都是占上份儿的。村东头五猴儿叔家闺女兔娥则,身材、长相、智商,都不如自己,眼睛也近觑,和自己是同年级同学,人家当年考上师范专科学校,现在在县城一所初中当校长。自己这辈子,单凭自己的力气,只怕刨闹到老,也赶不上人家——自家猴儿们都争气,将来在外面扎住根,肯定能拖带自己脱离开这个处处遭挤对的村子。委屈得厉害,都不敢吭声,只要吭声,就要哽咽起来了——无论如何没想到,有这样一个三叔,母亲、自己,都得受节制。爹,你只管你自己了,撒手离开人世,留下你女儿受节制——这股风快些刮过去吧,刮过去了,家里就安宁了——隐约有一点惊讶:明摆着是盼三叔早死呢!出一身冷汗,又安慰自己:我早一天搬离开这村子,不是一样样能安宁了?黑暗里,瞪大双眼看房顶,房顶上有一个圆圆的亮点,是街里的路灯光从窗户顶没遮挡住的窗玻璃上,滑溜进来了。滑溜进来就不想离开,就趴伏在房顶上,静悄悄窥视、窃听常玲妤夫妻俩的言行。

自家男人的哽咽声终止了,常玲妤伸手想抚摩自家男人的身体:可怜煞,出门在外,跟上自己受许多节制,人家在自家村里时,还用受这么多节制吗?是自己没本事照护好自家男人嘞。手指尖刚触碰到自家男人的被角,连忙又缩回。生怕自家男人再哽咽起来,甚至放声号啕。自家男人就这个德行,你不体谅照护他,也就一天一天过下来了。一旦开始体谅照护他,就可能招引得哭哭啼啼,该起床不起床,该吃饭不吃饭,使娇撒泼起来,要长时间滚趴在怀间,得像打哄刚断奶的小猴猴儿一样打哄着——哪个女人受得了。

嗯嘞,我想你!黑暗里,自家男人突然低声说——怕甚就来甚!暴风骤雨的前奏。

呸,这种时候想,有甚用,我心里猫抓一样难活煞,哪有那心情——说不准,我二叔还在咱家大门外坐着嘞!你说,我二叔对咱们家这房子,是甚个想头嘞?会不会和我三叔是一样样想法?语气冰凉,坚硬,如隆冬时节还挂在树枝上的冻柿子,极力想转移自家男人的念头。往黑暗里响响亮亮呸一声,不是呸黑暗,是呸自家男人的那一个念想,算是故伎重演了。很多时候,她呸一下,再语气坚硬说几句不相干的话,自家男人就不声不响稀松了,过一会儿就呼噜声响起。今黑夜,呸过了,问过了,在心底颤颤巍巍苦笑,只怕笑出声,招引出自家男人的胆儿来,连忙抹一把泪,把脸缩进被窝里。

自家男人的一只大手掌,已覆盖在常玲妤肚腹上,慢慢往腹股沟移动。那手掌粗砺,满是小针刺,稍一动,肚腹上皮肤就麻酥酥生痛。莫名其妙,常玲妤怜惜这种痛——主要是怜惜那一种粗砺。没有那一种粗砺,她这个家,就可能滚跌进贫困户,低保户,这两条浅浅的壕沟里。常玲妤不喜欢那两条壕沟,首先是,三叔不喜欢那两条壕沟,常冷言冷语诅咒那两条壕沟里的人家。自己家要是跌进去,三叔岂止是冷言冷语诅咒,往壕沟里扔石头,土块,甚至吐唾沫,泼茅粪,都是可能的。实际上,三叔是眼红滚跌进那两条壕沟里的那些人家呢。

不过,常玲妤今天不想怜惜那一种粗砺,就是这种粗砺,才招引得三叔欺负,要是细皮嫩肉,像李副乡长的那一双小手那样,再给三叔两个胆,三叔也不敢欺负。二十几年前,常玲妤家刚盖起新房,正是李副乡长来申柏岩村蹲点的时候。三叔在自家大门口遇着李副乡长,李副乡长还在大门里呢,三叔就点头哈腰,涎皮涎脸嬉笑。不止是和李副乡长涎皮涎脸嬉笑,在街头巷尾遇着,也和常玲妤那样嬉笑呢。常玲妤不愿意回想了,一回想,三叔涎皮涎脸的那种嬉笑,就在眼前忽闪,忽闪得常玲妤心尖尖上肉痛——最痛的是:自从李副乡长提拔,调走,常玲妤在街头巷尾,就再没有看见过三叔的笑脸,哪怕是一点点淡笑呢。常玲妤推挡自家男人那一只粗砺的大手,推挡不过,就用力掐一下,再推一把,同时响响亮亮往黑暗里呸两声:呸,呸。说,我问你话嘞,你听见没有!自家男人没回答,粗砺的大手再一次覆盖在常玲妤肚腹上——哪里是覆盖在肚腹上,是直接就要往腹股沟那里覆盖。常玲妤急躁,连续冲黑暗里响响亮亮呸,呸,呸。吼喊说,我乏,困,你晓得不晓得嘞,今黑夜要命呀!同时,一双手在被窝里乱抓挠。从没有过的情况,今黑夜发生了,三叔点头哈腰,涎皮涎脸嬉笑的样子,在房顶上那一个圆圆的光点里忽隐忽现跳动。常玲妤不想看见三叔那张笑脸,更不想让三叔那张笑脸看见:这种时候她和自家这样一个有着粗砺的手掌的男人亲近。

呸,呸,呸,呸——你疯啦,聋啦!我心里麻烦得死嘞!常玲妤低吼说。

自家男人像是真疯了,真聋了,整个身体已都覆盖在常玲妤身上。岂止是手掌粗砺,整个身体,甚至呼出的气都粗砺,粗砺得常玲妤整个身体,鼻腔,都刺痛,刺痛到龟缩住身体,屏息敛神不想反抗,不愿反抗了。就呜呜咽咽哭说,你急甚嘞,急甚嘞,迟一阵阵让你做这种事,你就不能活啦?还是我就死了嘞?哭声让自家男人稀松了,软塌塌返回到自己被窝里。

你三叔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你三叔欺负你,你活该嘞!我高兴!

常玲妤呜一下,就大声哭起来了,就哭就说,我哪里是欺负你,是心情不好——是想和你说,我猜想,我二叔和我三叔不一样,是想帮咱们,每天来咱家大门口坐,就是想挡住我三叔,不让我三叔进咱家里来抢咱家的财物。双手左右开弓,抹一回泪水,继续说,我问你,是想考一考你,看你懂得不懂得我二叔,感恩不感恩我二叔。那一天我二叔和我悄悄说,不要怕,你甚也不要怕,有二叔在,天塌不下窟窿。我二叔和你这样说过嘞没有?嗯嘞——话还没有说完,不说了,也不哭了,自家男人的呼噜声已繁繁闹闹响起:

噗噗噗——嘘——

噗噗噗——嘘——

唉,是个没心没肺的仇人嘞。

常玲妤正做早饭,就听见村东头有马达声轰轰轰响,响得越来越迫近,偏一下停止了。跟着就是脚步声繁繁杂杂响,房背后有脚步声繁繁杂杂响,大门外也有脚步声繁繁杂杂响。

自家男人不晓得甚时候已出门做营生去了,挂在房檐下的锄头、镢头,都不见了。

呵呵呵,呵呵呵。二叔不寒不温的笑声,也在大门外响起。

常玲妤端一碗白冰糖水,送到大门外。二叔只接水碗,不看她,接过去水碗,只是一只手举着,目光追随纷纷乱乱向村东跑去的人影,满目慈祥,呵呵呵,呵呵呵——

常玲妤说,二叔,村东头怎的啦?踮脚直脖,眯缝双眼向村东头张望,隐约张望见一个高大的影子,一个低矮的影子,高大的影子在前,低矮的影子在后,都悄无声息的不动,四周围一圈黑布——实际是看热闹的村民,围堵在周围,越来越稠密。

常乐海说,呵呵呵,呵呵呵,动手啦!呵呵呵,呵呵呵,动手啦!

常玲妤说,谁和谁动手啦?

常乐海说,呵呵呵,呵呵呵,你三叔。呵呵呵,呵呵呵,你三叔。

常玲妤脑子里嗡一声响,丢开二叔,向村东头飞跑。只担心:自家男人被三叔打了。断定,假如三叔动手打自家男人,自家男人都不晓得举起双臂招架。

大事小事,三叔你怎样欺负我都行,但不能当着一村人的面,欺负我男人。我男人绵绵善善,一年到头给你家做营生,没吃过你家一口饭,没喝过你家一口水,欺负他,没人性。

张全,你只管好好的在地里做营生,可千万不要这时分回村里来啊,惹不起,咱躲得起。咱家的房子该怎样补偿,自有村干部乡干部做主嘞,不是我三叔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爹没儿子,只我一个闺女家,那又怎样嘞?国家吆喝男女平等,生男生女一个样,吆喝了几十年了,问问申柏岩村里七八岁十来岁的猴猴儿们,哪一个不晓得。就凭三叔你一个人,那吆喝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啦?怎的,三叔你比村干部乡干部——比国家政策还牛嘞?

张全是常玲妤家男人的小名,常玲妤人前人后从没呼唤过,只呼唤,嗯嘞。今天在心底里呼唤,是觉着昨黑夜有亏欠:只顾发脾气嘞,不好好做夫妻,让自家男人受节制了。其实自家男人心心里也不好活嘞,深更半夜,就让他好活上一阵阵吧,是怕甚嘞?

常乐海坐在原地,用声音追赶常玲妤说,你不用和你三叔接口,有事你就和你强则哥说,我和你强则哥把你家的事说过了。你强子哥当过村长,懂些政策嘞,不会让你吃亏的。

常玲妤早跑得没影儿了,一口气跑到黑布跟前才看清楚,是黑压压的人群。拨开人群,挤进人群最里层,一眼看见高大的影子,是一辆挖掘机,挖掘机高举着臂膀,像一个人高举着臂膀想打人——低矮的影子,是一辆推土机,推土机像自家男人的样子,龟缩在挖掘机后面。挖掘机铁脚板底下,一小团影子在动,把眼睛眯缝成细细一条缝隙,才看清楚,是三叔盖被,铺褥,枕着一个大枕头,横躺在当道上。一颗瘦小头颅,暴露在被外,背脊后被角,已紧贴住挖掘机的铁脚板。村长常海中正蹲在三叔脸前,和三叔说话。常玲妤双膝一软,差一点跪在地上,心尖尖上肌肉,像被小老鼠咬了一口,刺痛了一下:三叔,大伏天地里,潮湿潮湿,你八十三岁的人了,招这种罪——招罪事小,要是伤风感冒了,引出其他要紧病,何苦来。你想要甚要吧,即便我猴儿们要在外面买房,我也不和你争斗,幸亏夜黑夜没下雨。倒也暗舒一口气:自家男人不在场。往四周围瞅一眼,强则哥——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像是强则哥,也站在人群里,就又踏实了许多。从人群里退出,想从强则哥那一边的人群外,往人群里挤。一方面,和强则哥说话就近些。另一方面,让三叔能看见:我和我强则哥挨近着嘞。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强则哥当村长那阵,正是李副乡长来申柏岩村下乡蹲点那阵,强则哥常陪李副乡长在自己家吃饭,睡觉。那年月,强则哥指定:自己家定点接待下乡干部,包括吃饭,住宿。申柏岩村女人堆里,论俊俏、窈窕,持家干净、利索,常玲妤都占头一份。又窗明几净,新盖起六间房,猴猴儿们又都在外面上学。是下乡蹲点干部们最好的落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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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