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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1年第5期|卫鸦:朗日居(节选)
来源:《清明》2021年第5期 | 卫鸦  2021年10月15日08:26

1

他们从楼道口冒出来,一高一矮。光线太弱,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两条影子,像两团烟雾似的,模模糊糊飘进了走廊里。那时天色向晚,我陪小鸦在走廊里玩积木。这条走廊暗着,它总是暗着,即便白天也是如此。外面是城中村的黄昏,天南海北的炊烟在晚风中升起来,与嘈杂声混在一起,从走廊两端的窗口源源不断地渗进来。这是夜晚即将来临的征兆。

这地方叫大浪,原本是龙华的一个村。后来龙华升级,成为深圳的一个新区,大浪也跟着升级为街道。从来深圳那天开始,我就待在这个地方,没挪动过,不是有多么喜欢这里,而是习惯了。我住的这栋公寓叫朗日居,有很好的寓意——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可事实上,它的前身是工厂宿舍,里外稍一改造,便成了炙手可热的出租公寓。可在我眼里,它就是栋出租屋,再怎么雕琢粉饰,也遮蔽不掉根深蒂固的城中村气息,鬼知道为什么会取个如此好听的名字。

朗日居一共七层,每层布局一样:一条走廊两边,挂着二十几间房子,大部分是单间,也有些被打通了,并成简易的一房一厅,或者两房一厅。走廊由十几户人家共享,两端各有一个窗口,开得很小,紧贴着邻近房子的墙。这一带都是出租屋,也叫亲嘴楼,楼与楼之间没有多少空隙。光线从间隙中漏下来,再在窗口拐个弯,就成了两团幽光,微弱地悬着,透不过来。

走廊里的灯早已老旧,是那种声控灯,房东一直舍不得更换,年月长了,感应开关不再灵敏,不用力跺几下脚就亮不起来。可谁会闲着没事就去跺脚呢?当然没有。所以,这条走廊就这么暗着,昼夜并无多大分别。住在这里的人,似乎也习惯了黑暗,就像蝙蝠,能够凭借特殊的生理构造,在幽暗中准确地行动。当然,我也是只蝙蝠。小鸦跟我一样,也是蝙蝠。我们都是蝙蝠。

小鸦是我儿子,今年六岁,唯一的爱好是搭积木。三岁那年,我给他买了第一桶积木。他如获至宝,并且很快就在这方面显示出过人的天赋。每次看动画片时,见到感兴趣的图形,他就会记下来,等动画片放完了,再凭着记忆,用积木将那些图形还原出来。这让我感到惊喜,在这个三岁的孩子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这一生已经无法实现的理想。读大学时,我学的是建筑设计,曾经想当一名设计师,可事实上,毕业之后,我从未干过一件与建筑相关的工作。小鸦也许可以将我的梦想继续下去。

从那时起,我就认定,我儿子是个天才,一有时间我就陪他玩积木。这条黑暗的走廊,对我来说,是一种黑暗的视觉环境。对小鸦来说,却是由积木构成的童年。说实话,作为父亲,我感到愧疚。我应该像那些事业有成的家长一样,为小鸦提供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让他有个明亮的童年。但我没能做到。因我的碌碌无为,他只能在这栋叫朗日居的出租屋里出生,成长,一晃就是六年。这里的生活,以及走廊里那种长久的黑暗,就如同血液一般,流淌在他的童年里。

作为父亲,这是一种失职。当然,如果非要为自己开脱的话,我也能找到理由——我们之所以不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左蓝,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她说了算。两年以前,我们买了房子。首付交出去后,我就着手设计书房。作为一位文字工作者,在深圳十几年,我从未有过自己的书房,这是件很尴尬的事。几千册书就像城墙一样,壮观地在边边角角里码着。我怀疑小鸦爱上搭积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我的影响。我太想要一间书房了,这是我的一个梦想,买房之后,它离我是如此之近。遗憾的是,左蓝并没有给我实现梦想的机会。交房那天,一拿到钥匙,她立即就找了家房屋中介所,把房子连同我的梦想一起租了出去。我那张设计稿刚一完成,就成了一张永远也实现不了的蓝图。

买了房子又不住,那买下来有什么意义?当时我很愤怒。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穷尽十几年的积蓄,换来的却仍然只是一纸租赁合同。我像只火药桶一样,暴躁地向左蓝提出质问。我们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但左蓝是个理智的女人。我想说的是,对婚姻来说,理智绝对是个褒义词。一个理智的女人,纵然在生活中无多少情趣,但她能让日子变得冷静。她似乎天生就具备一种能力——每当我愤怒或者激动时,她总能找到有效的方法,让我迅速平静下来。她搬过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来,然后扳着手指头,跟我算了笔账。还没等她算完,我的火气就已经消了。

的确,她考虑得比我周全。我们都是独生子女,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双方父母的赡养费、水电费、煤气费、物业管理费等等,一张张账单,就像一堆岌岌可危的肿瘤,咄咄逼人地悬挂在我们生活中。若是再背上房贷,我们就成了两匹名副其实的骆驼,房子一旦断供,将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必须把房子租出去,以房租来抵充月供。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今年三十五岁,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上班,任项目总监,年薪二十五万。在职业生涯里,这已经是我的巅峰,要想再有所发展,就得辞去工作,自己出来创业。我承认,深圳是座适合创业的城市,可我有自知之明,我压根儿就不是创业的那块料。我甚至连辞职的勇气都没有。有什么办法呢?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是说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我把那张设计稿找出来,揉成一团,连同我的梦想,扔进了垃圾桶里。在我看来,一个没有经济实力支撑的梦想,也就只配躺在这样的地方。可是左蓝在扔垃圾的时候,看到了这张设计图纸,又把它捡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平,压在一本书里,说好歹也是个作品,不应该跟垃圾混在一起,她先帮我保存着,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2

坦白说,朗日居也并非一无是处。这条走廊始终暗着。我们就像些远古时期的动物,为了适应环境,视力不断进化。十几年下来,我已具备了在弱光中视物的能力。就比如说这两个人,一进走廊,我就看到他们了。尽管只是两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但我还是看到了。他们走得很慢,就像两只蠕行的软体动物,缓缓向我移来。长的那个影子双手向前伸着,像位盲者一样,小心翼翼地抚拭着面前的空气。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初次进入这条走廊的人,都会变成瞎子。

“起来,有人过来了。”我俯下身,拍拍小鸦的肩膀。小鸦“嗯”了一声,没说话,仍然蹲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积木。他是个专注的孩子,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时,就很难唤醒。

我在地上跺了一脚。灯蓦然亮起,满地的灯光像雪一样,清清朗朗地铺开,走廊里顿时异常明亮。我有点不太适应,脑子剧烈晃了一下,眼睛出现片刻的失明,世界黑了。我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等适应了灯光,再睁眼看时,这两个人已经到了我面前。他们应该是远道而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盖着一层疲惫,就像用工笔画出来似的,十分清晰地暴露在灯光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对父子,眉眼之间挂着相似的神态。

“你好。”我打了声招呼。

男人没回话,只微微一笑,牵着小孩的手,从那堆积木上跨了过去。廊灯再次熄灭,黑暗重新填满走廊。我没有再去跺脚。在这样的环境里住着,我不太喜欢光亮。那父子俩一前一后,摸黑往前走着,在一间房子前停了下来。黑暗中咔嗒一声,细碎的火星溅开,男人把火机拧燃了,一束火苗亮起来,摇晃着,两张脸映在通红的火光里,同时也将一个门牌号码映照出来——707。就在我家隔壁,原来的租户是位民工,在这里住了三年多,我很少碰到他。他一直在修地铁,每天早出晚归。朗日居对他的意义,仅仅只是张床。大部分时间,他像条蚯蚓一样,与工友们一起,没日没夜地扎在地下,挖掘并疏通着这座城市的交通网络。每次坐地铁,我都会想起他。这两年,这座城市的地铁像蛛网一样越结越大,四号线穿越大半个深圳,从皇岗口岸通到龙华,其中就有他的功劳。这几年他修的就是四号线,可是这条线路一通车,他就搬走了。

深圳是座由流动人口构成的城市,与之对应的,是一个庞大的租赁产业,绝大多数的本地人,都靠出租屋活着。因此,朗日居永远不缺租客,尽管条件一般,却总是住满了人。那位民工留在房子里的气息还未散去,这对父子就搬过来了。男人拿出钥匙,借着火光,把门打开。他举着那束火苗,牵着儿子进了屋。门砰的一声关上,火苗一晃,不见了,两张脸紧跟着消失在门后。

3

离朗日居不远,紧邻公路,有块菜地,被两位来自湖南的菜农租了下来。他们一看就知道是对夫妻,面相上显示着共同的生活和经历。两口子没有租房,就在菜地边搭个棚子,简单而随意地住着。在我印象中,一年四季,这对夫妻几乎没有休息过。每次经过这块菜地,我总能看到两个低头弯腰的身影,就像两株生机勃勃的植物那样,风雨无阻地扎在地里。他们秋冬两季种蔬菜,春夏两季种草莓。附近的人常来这里买菜,比市场上便宜,也比市场上新鲜,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原生态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你走到地里,看准哪样蔬菜,他们就当着你的面拔出来,抖掉泥土,也不上秤,凭着多年的经验,估个合适的价,往塑料袋里一装,就是你的了。在深圳这样的城市,你只有接近这些与泥土打交道的人,才知道生活原来还可以过得如此简单。

我很喜欢这对勤劳的夫妻,喜欢他们种的蔬菜。当然,我更喜欢生长草莓的季节,每个日子都是暖暖和和的,天高云淡,没有台风和暴雨的袭扰,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酸甜味。在这样的季节里,深圳是最好的深圳,大浪也是最好的大浪。你会觉得,在紧张而枯燥的生活中,仍有一片色彩,是那么慷慨、那么大方地向你热情绽放。因此,我们都管这地方叫草莓园。

草莓园的边上,有个公交站台,一趟从大浪始发的高速大巴途经此站。每天早晨,左蓝都会在这里等车。大巴开出大浪后,直接走福龙快速路,中间不再停靠,直达福田区,下车就是左蓝上班的地方。每天早晨,我也会来这里。我坐车的地点在另一边,但我愿意兜上个半圈,先送左蓝上车,再掉头回去,坐小巴走四站路,转地铁四号线去公司上班。下班也是如此,下车后我绕半个圈,在这里接上左蓝,两人一起回家。这一早一晚的同行,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独处时间,白天都有各自的工作,回到家里之后,则有家务和孩子将我们分开。因此,我很珍惜这样的相处。婚姻中,如果你总是漠视细节,你就永远也不会明白婚姻对于生活的意义。

左蓝上班的地方在八卦岭,那是所特殊教育学校。在深圳,八卦岭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面积里,却有着深圳最具人气的美食街、深圳最大的印刷包装基地、深圳最大的二手图书市场,以及深圳最早的会展中心。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行业和领域,就像大杂烩一样,融洽地煮在一起,虽带着一丝乱象,但这样的深圳,却更接近于我对一座城市的理解。

在学校里,左蓝教聋哑班的手语。大学里她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选修过手语。她没有当过主持人,这一行竞争太激烈。因此她的主专业一直没能用上,选修的专业,反倒阴差阳错地用上了。她的手语算不上多好,但拿来教一群孩子,却是绰绰有余,收入也还不错,比普通教师高出不少。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左蓝喜欢这份职业。她当初选择当特教,确实是出于收入上的考虑,这点她自己也从不否认,我们需要钱。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里生活,对于工薪阶层来说,物质和金钱是一种永远也无法达到饱和的需求,虽然收入也在涨着,但与物价相比,这种涨幅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在这个无钱寸步难行的时代里,左蓝又怎么可能视金钱如粪土?她毕竟是个女人,每天面对的是柴米油盐。只是,除了物质之外,她心里尚存着对职业的热爱。

我曾经以为,汉语是世上最美的语言。直到有一次,我去学校里接左蓝,看到她站在讲台上舞动双手的样子,才改变了这种看法。天啦,你不知道,讲台上的左蓝有多迷人。她面对着一群无声的孩子,手势灵动地变幻着,在空气里画出条条优美的弧线,完成与他们的碰撞和交流。在我看来,这已经超越了语言层面,更像是一种优雅的舞蹈,具有强烈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4

在朗日居,时间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大家都关起门来过日子,老死不相往来,彼此间缺乏平行的参照和比对,时光也就显得随意和凌乱。一个月以后吧,也许是半个月,我记不确切了。总之,我又见到了那对父子,在草莓园旁边的公交站台上。那天我送左蓝坐车,没等多久,那辆大巴就过来了,准时将她带走。我也想走,却没走成。应该是台风快要来了,一丝凉意在空气中暗暗涌动。这是入秋的迹象。这时节的深圳总是难以捉摸,好端端的天气,雨说下就下起来了。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天地间已是一片磅礡的雨声。我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只好留在站台上避雨。

我点了支烟,正抽着,对面有人挥手。我看了看,雨帘后面两条人影,一高一矮。雨下得很大,两张面孔模模糊糊,但我还是认出来了,是那对父子。我脑子里闪过那条黑暗的长廊,以及他们在黑暗中步履蹒跚的样子。我挥了下手,回应他的招呼。

男人把小孩扛在肩上,从对面的站台上一步跨下,斜穿马路向我走来。不时有车辆从雨中疾驰而过,轮胎下翻起阵阵水花。我很担心他被车辆碰到,但我有点多虑了,他走到马路中间,从容不迫地跨越隔离栏,就像位特技演员那样,避开交错飞奔的车辆,从大雨中穿了过来。尽管我不赞成他的行为,毕竟横穿马路有损一座城市的文明和秩序,而且很不安全。他对生命缺乏敬意。但从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一种人生哲理——一个人心中若是无畏,眼里便没有障碍。

“是你啊。”我说。

他点了点头,跨上站台,站到我旁边,没说话,脸上带着一丝羞涩和不安,但立马就被从额头挂下来的雨水遮掩住了。我很想跟他聊点什么,告诉他横穿马路的危害。可我只是张了张嘴,没出声。我组织好的那套说辞,就像块坚硬的鱼骨,在喉咙里牢牢卡住,无法表达出来。这是陌生人之间不可避免的障碍。

他把小孩从肩上放下来,转过身去,撩起衣服的下摆,去擦拭小孩湿淋淋的头发。他的衣服也是湿的,不停地滴着雨水。如此一来,他的擦拭便成为一个略显滑稽且毫无意义的动作——他擦得越勤,小孩的头发就越湿,雨水顺着前额胡乱地淌下来,那张稚嫩的脸很快就湿透了。可男人全然意识不到,只是焦急地擦着,动作慌乱且笨拙,他显然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男人徒劳无功地忙了一阵子,才终于发现方式不对。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四周,然后果断地把衣服脱了下来,光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他的身材看上去没有健身爱好者那么匀称,却显得更为自然和健康。这种壮实明显是来自体力劳动。他手上的力气,也配得上他的肌肉,那件湿漉漉的衣服,两把就被他绞干了。他把衣服展开,叠成一块毛巾的形状,再次去给小孩擦头。这一次,小孩的头发很快就被擦干了,变得蓬松起来,脸也变得十分干净,就像刚从浴室出来,带着一种童颜才有的光洁和清爽。男人把衣服卷起来,又绞了两把,两只手各提着一只衣袖,噼噼啪啪地往空中甩了几下,又套在了身上。他转过身来,面朝着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背和腰都微微弯着,却仍比我高出半头。目测他至少有一米八五。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仍然没有接话,只是在裤兜里摸索着,找出一盒烟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掏出一支,递给我。我晃了晃手里的半截香烟,道了声谢,说正抽着。他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反手把烟送进了自己嘴里,点着火,又回过头去,向小孩比画起来。我瞬间想起了左蓝的那群学生。父子俩是哑巴吗?但他们使用的手语,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动作幅度很大,结合着脸上夸张的表情。跟左蓝的手语比起来,就像是某种偏远地区的方言。不过,他们的这种手语,虽然没有左蓝的那种规范和优雅,却显得简洁和直观,也比较好懂。就连我这个完全不懂手语的人,也能大致揣摩到他向小孩传达的意思,大概是小孩犯了什么错,且与我有关,他要小孩向我检讨。

小孩犹豫了一阵子,才走到我面前。他有点认生,却并不胆怯,身上有股乡间孩子的野性。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下,是块积木。如此一来,我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这积木是小鸦的,我想应该是他在走廊里玩的时候,不小心遗漏了,被这小孩捡到。这是小事,对小鸦来说,多一块少一块,并没什么影响,小孩要是喜欢,可以送给他。

可是,我怎么才能跟他表达呢?我大声嚷嚷着,配合手势,向男人比画着,想让他明白我的意思,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时我才体会到一个习惯用嘴巴说话的人在肢体语言上的匮乏。我更加认可左蓝特教老师的身份了。我也许该跟她学点手语,这样的话,面对这对父子,就不至于存在如此大的障碍。可是,就在我手忙脚乱,声音也越来越高时,男人却开口说话了。

“我能听见。”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看了一眼那小孩,“我儿子不能说话,但他也不是哑巴,原来是会说话的,三岁那年生了场病,就成这样了。”他的嗓门压得很低,仿佛生怕儿子听到了似的。他坦白地告诉我,这块积木并不是捡的,是偷的。说到“偷”字的时候,他很自然。

“言重了,”我说,“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偷不偷的。”

他感激地看我一眼,说谢谢我的理解,然后问我,能不能帮他也买一套。他的语气中带着恳求,动作却显得有点蛮横,还没等我回答,便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数出三百块来,不由分说地拍到了我手里。

“这孩子刚到深圳来,没见过世面,不喜欢出门,我就想给他买样东西在家里玩着,可我转了好些天了,就是没找着。”

“没问题,这个我可以帮你买。” 我说。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男人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把钱包塞回兜里。

“用不了这么多。”我抽出一百,想退还给他。但他已经把小孩扛在肩上,走下了站台,几个大步,转眼就到了马路中间。他轻松地翻越隔离栏,穿过了马路。

雨渐渐停了,雨后的草莓园绿得发亮,秋天带来的那丝颓败,被雨水冲洗掉了。那对夫妇停止了劳作,双双把手撑在锄把上,就像是各自拄着一根拐杖。两人仰着头,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天空,分析气象,以判断大雨是否会卷土重来。我看了看表,八点半,时间紧迫,我得走了。

5

这天下班,我没去接左蓝。在地铁上,我打了个电话,说下班后有点事,得晚点回家。她没问什么,只“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掉了。对我的事情,她很少过问。有时我在外面出差,长达一两个月,回到家里,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就仿佛我一直待在家里,从来就没从她生活中离开过似的。我们结婚十年,从未有过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平静。我不知这种平静,是出于她对我的信任,还是压根就不在乎。

出地铁站后,我找了家文体用品店,楼上楼下逛了一圈。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小鸦玩的那款积木。老板告诉我,就剩下最后两桶了,我的运气真是不错,他正想着要当成废品处理掉,我就来了。

“现在的小孩,不是守着电脑,就是抱着手机,玩具不好卖了。”他叹了口气,说科技发展也是把双刃剑,给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在无形之中影响了我们的生活。他说的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一刻也不想听这套忧国忧民的理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人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

回到朗日居,已是晚上。这条走廊依然暗着。它总是暗着,就像个黑色梦境,永恒地萦绕在我们生活中。我刚拐上楼梯,远远地,就看到两条影子,站在707的门口。是那对父子。很显然,他们等候已久,见到我时,就像见到了从远方归来的亲人,满脸期望,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我走过去,男人迎上来。小孩还是有些认生,我刚一走近,他就像条件反射似的往后一缩,躲到了父亲的身后,两只眼睛却相当大胆,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积木。我刚想把积木递给男人,小孩却从他身后突然闪了出来,将我手里的那桶积木一把夺了过去,转身跑进了屋里。

“别介意啊,小地方长大的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懂礼貌。也怪我,没教好。”男人说。

“挺好的。”我说,“男孩子嘛,就是得有点野性。”

“这话没毛病,男孩就得有男孩的样子。”他连连点着头,说现在的男性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尤其是那些男明星,一个个涂着口红,画着眼影,一身的脂粉气,跟女人的区别也就差个变性手术了。“还小鲜肉,去他妈的,堂堂七尺男儿,弄得那么妖娆,跟个娘儿们似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的言语有些粗鲁,与他五大三粗的形象,倒是十分吻合。可话糙理不糙,小鲜肉这一类的名词,我也十分反感。男人女性化,确实是审美上的一种扭曲。

“对了,钱没用完。”我把剩下的钱掏出来,退还给他。他连连摆手拒绝,无论如何不肯接,说就当是请我吃饭了。

“两码事,”我把钱拍到他手里,“再说了,这点小忙,也不值一顿饭。”

“兄弟,你这是打我脸。”他把钱又塞了回来。我再往回推时,推不动了,他的力气确实很大。他诚恳地邀请我:“进屋去坐坐?先认个门,远亲不如近邻嘛,挨在一起住着,以后免不了常来常往。”

在朗日居住了这么久,我还从未串过哪家的门。说实话,我还真想进去看看,可是他堵在门口。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无形之中让我有种压迫感,同时也给我造成一种错觉——他嘴上在邀请,却并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改天吧。”我说。

我嘴上这么说,两条腿却没动,就好像这男人身上有种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吸引着我。我歪着脑袋,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灯光很暗,应该是从对面阳台上漏进来的余光。由此可以看出,他们住进去后,屋子的装修和摆设没动过。灯是那位民工留下来的,他的职业决定了他对灯光的要求,一个长年在地底下工作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光亮。沙发也是旧的,一边扶手上的皮已经裂开,往外卷着。那个小孩蹲在沙发上,积木已经被他拆开了,他一边往外边掏,一边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脸上挂着干净的笑容。

“不好意思啊。”男人这时才发现自己堵住了门,他笑了一下,赶紧把身体挪开。我也朝他笑笑,进了屋。

6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客厅里一张沙发、一张餐桌、一台饮水机、一个上下两开门的小冰箱。此外就是一个三层的鞋架,挤在门后的角落里,上面有双粉粉的女式拖鞋。卧室很小,从门口看进去,只有一张床。由此可以看出,这对父子的生活十分简单。简单到就连这屈指可数的几样家具,也显得有些多余。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个鞋架,虽然很不起眼,可我却不时瞄向那里,因为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双女式拖鞋摆在上面,据我观察,屋子里并没有女人生活的痕迹。

“快请坐。”他说。他朝儿子比画了几下,指了指卧室。

小孩把沙发让出来,抱着积木,进到卧室里玩去了。我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屋子里有些噪音。这是二十年前的旧改房,电线已经老化,嗡嗡的电流声在空气中振动。一股油烟味从对面的阳台上飘过来。

“我叫秦大同,秦始皇的秦,大同嘛,就是那个产煤的大同。你喝点什么?饮料还是啤酒?”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冰箱前蹲了下来。

“白水吧。”事实上我也喜欢啤酒,但因陌生,我有些矜持。他打开冰箱,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我,自己又拿了瓶啤酒出来。他把冰箱门关上,走到我对面,随手抄了条塑料凳子,往屁股底下一塞,坐了下来。他的体形十分高大,一坐下来,那条凳子立马就消失了。如此一来,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蹲着。

“你也可以叫我老秦,我今年三十八岁,应该比你大很多,你这样子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出头,对了,该怎么称呼?”

“卫鸦,精卫填海的卫,乌鸦的鸦。”我说,“听你的名字,应该是山西人吧。”

“不全是,你猜对一半。”他告诉我,他祖籍山东,在大同出生。他父亲以前在一家国营煤矿工作,是名机械维修工,钳工和电工都是八级。他十岁那年,煤矿不景气,父亲下岗了,在大同活不下去,就带着一家人,又回到了山东老家。在大同时,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叫秦小鲁,回到山东后,父亲又将他的名字改成了秦大同。

“我爹这人啊,书没读过几本,文化人身上的矫情倒是学会了。”他把啤酒瓶举起来,喝了一口,“在大同的时候,总埋怨那地方哪儿哪儿都差,说呼口气出来都是黑色的,远不如绿水青山的山东老家好。等离开大同了,那座他挖了半辈子煤的小城,却成了他朝思暮想的第二故乡。我前后两个名字,都是老头子思乡思来的。”

“很正常,人都是这样,距离产生美。”我喝了口水,“以前我在家乡时,也从来都不觉得那穷乡僻壤有什么好,离开的时间长了,才觉得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跟外面不同。中国人总是在乡愁里活着。”

“那也得分人,我就没有什么乡愁,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什么家乡不家乡的,在我看来,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处处都是家乡,哪里黄土不埋人啊。唉,扯得有点远了,我可不是话痨啊,来深圳有段时间了,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碰到你,话就有点多。对了,你的名字有点特别。”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你别怪我多嘴啊,在我们山东,乌鸦不是什么好鸟,但你这名字也许还有别的寓意,精卫填海我是知道的,《山海经》里的故事,你父亲应该是文化人吧?”

“跟文化不挨边,”我说,“就是懒,给我取名字时,到邻居家里去借字典,邻居家没有,他也不想再跑第二家,就顺手拿了本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回来,翻到《乌鸦喝水》那篇,觉得这种鸟很有智慧,就是我的名字了。”

“那也是文化,毕竟是从书里来的。你父亲很有意思啊,比我家老头子强。”他说。他跟我聊起了他的父亲,说老头子没什么别的本事,大半辈子都钻在煤矿里,回到山东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时时端着一副国企职工的架子,动不动就喜欢训人。但说到钳工和电工技术,那真的是好,大到汽车轮船,小到一颗螺丝,就没有他弄不了的。就是走得太早,矽肺病,在煤矿上班时落下的,泡在药罐子里好几年,把全部家当熬空的同时,也把母亲活活熬死了。老头子此生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在临走之前的那几年里,把一身的技术传给他了,让他有了这一技之长,虽然发不了财,但混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他也是名技工,在老家的一家造船厂上过十几年班。

“那为什么跑深圳来?”我问他。

“都说深圳钱多,就来了。”他往房间里看了一眼,“我儿子这个不能说话的病,医生说能治,但我没钱,只好一直拖着。我没想过要发什么财,但作为一位父亲,儿子的病总得治好吧,你是说不是?在老家待着,真是赚不了钱,那家造船厂要死不活的,怎么努力也就是勉强糊个口。”

“他妈妈呢?”我问他。鞋架上摆着的那双女式拖鞋,就像个谜一样,吸引着我。

“什么妈妈?”他愣了一下,就仿佛被打了一拳似的,表情颤了颤,随即在脸上僵住不动。过了好一阵子,他的脸才松弛下来。可他却不说话了,就仿佛一个休止符在我们之间落了下来,屋子里一片沉默。他举着啤酒瓶子,大口大口地喝酒。他只是喝酒,嘴巴像被缝死了似的。

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左蓝总埋怨我,说我没有社交能力,不会察言观色,容易得罪人。她说得一点没错,我从不会看人说话,也不会把握分寸,常常让对方和自己同时陷入莫名的尴尬。好在时间已经不早了,门外不时传来脚步声。那是上夜班的人开始出门。我能听出一种疲惫,从那条黑暗的走廊里,缓缓拖过。我该回去了。趁他没注意,我把买积木剩下的钱掏出来,留在了沙发上,起身告辞。

……

(全文原载《清明》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