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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5期|朱朝敏:分心木 (节选)
来源:《花城》2021年第5期 | 朱朝敏  2021年10月18日08:16

编者说

蔡念十岁时,担任镇上卫生院收费员的母亲被人陷害丢失了公款,因此被调离岗位。幕后操纵的人指向想取代她父亲担任副院长的扈文秀。扈文秀当权后,蔡念父亲处处退让,母亲对此愈发不满,最终离家出走。蔡念将扈文秀视为此生最大的敌人,不想她和父亲都被扈文秀所救……一味中药“分心木”隐喻一个复杂人物,权欲致其犯错,却又赎罪半生。

分心木(节选)

朱朝敏

1

名字是一个人的催眠符。

鲜小菩说的,在望江阁酒楼顶层的旋转花园。露天的顶层,种植了花花草草,内置假山亭阁,修竹幽立,慢水回流,星空旋转。时间似乎得到上苍的恩宠,无由地就慢下了脚步。散布其间的雅座三三两两,其餐饮之味便滋生走心气息。自然,能订到如此雅座的也非常人。

小菩能订到,且是半个时辰前约到蔡念后即刻订到的。这是她的本事。当身着山本耀司暗黑衣裙的小菩从座位上起立,迎接后到的蔡念时,聚焦了所有目光,霎时,她成为这个幽暗空间的发光体。这是有气场的姑娘。年过而立,已至本命年的女人,能担当“姑娘”称谓的,不是没有,但要蔡念推选一个代表,鲜小菩是首选。三十六岁如何,四十六岁又如何?年龄在小菩那里停滞了脚步。

你的名字好。蔡念由衷地感慨。

老生常谈了。小菩双唇微抿,嘴角上翘,晶亮的眼神稳稳地罩在蔡念的眼皮上。

她在以眼神代替尚未出口的话语:你的名字也好,咱们彼此彼此,赞我即自赞。

一阵恍惚,时间折回翅膀,一下回到了丹阳镇上的少年时代。临江的丹阳镇,到了夏天,金光轮轮,而经久不败的风沙吹乱人的身体。蔡念和小菩在卫生院后面的一棵老银杏树下静坐,背抵背。银杏叶幽幽坠落,落于两人的头顶肩膀。蔡念恍然不觉。名字是一个人的催眠符。鲜小菩说道,又侧过身体,右手食指刮在蔡念的脸颊上,刮醒了怔忡不已的蔡念。那年,蔡念十三岁,暗恋一个男孩子。那份充满感伤的初恋情愫,隐秘而热烈,蔡念强压心底,小菩却……秘密被道破,蔡念难堪地站起来,赌气地说道,你名字好,行吧。

念啊,你名字也好,咱们彼此彼此,赞我即自赞。小菩也站起来,飞快地接话,伸手摘下蔡念发梢上的一枚银杏叶。

小菩的话总是对的。蔡念很少争辩。事实也在验证。五年后,蔡念和小菩分别拿下江城县文理科状元的好成绩,考进了首都,一下子在丹阳镇,乃至江城县引起轰动。县电视台进行了专题采访,而丹阳镇的初中和小学的母校分别召开庆功大会,宣讲这对发小高考折桂事迹。无上荣光,岂止她俩本人,两个家庭啊。但是,快乐属于小菩。到了年底,蔡念母亲突然离家出走,自此音讯全无。蔡念请了假专门去找母亲,半个月的寻找,无果,悻悻返回学校。那段时间,小菩几乎在每天下午课后,就会骑车来到她的学校陪伴。蔡念曾感慨:小菩你说得对,名字就是一个人的催眠符,现在我彻底被名字套进去了。

小菩认为她在感慨命运。关于命运,小菩抛出个人见解——它的确性情乖张,难以对付,许多人不免中它的魔咒,但是蔡念不会。

蔡念当时没作声。小菩的话就是安慰,且恰到好处地慰藉了苦闷的自己。

大学毕业,两人分别在省城武汉和宜江市工作,各自生活也错开,再次交汇,已是中年的本命年。蔡念因为父亲身体有恙,调回宜江市大学工作。宜江市这个地级市不错,不像省城那样快节奏闹哄哄的,慢生活的调调,基本满足她照顾父亲的意愿。可是,这意愿马上遭受嘲笑,她最近感到时间的捉襟见肘。焦头烂额之际,发小鲜小菩约见蔡念,此次叙谈式的晤面,距离上次已有十多年。

名字就是一个人的催眠符,一句话就把时间的沟壑填平。恍惚的风。恍惚的水流。恍惚的记忆。两人相视而笑。几口菜下肚后,鲜小菩道出这次晤面的目的。

念啊,我们终于生活在一个城市了,知道你挺忙,今天才联系你,不过,我看望过你爸爸几次,他老人家身体太不乐观,唉,你就是三头六臂也无奈,总不能不工作了吧,不如请个护工,但是这样的人须知根知底,眼下,我有个亲人……说到这里,鲜小菩停下来,眼神炯亮地罩在蔡念眼皮上。

她的亲人来照顾蔡学宽……蔡念问道,你妈妈?你爸妈不是早就搬到宜江市开起中药铺子,听说生意好得不得了,你妈妈哪有精力去照顾一个半瘫老头?说着,蔡念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接着又猜两个人,小菩摇脑袋否定。

蔡念垂下眼睑。她不喜欢一切卖关子的话题。欲说不说,吞吞吐吐,沾染故意的色彩就是矫情。而熟人甚至亲密的人卖起关子,无异于矫情翻倍。

或许小菩注意到蔡念的反感,随即道出推荐人。我婆母。

扈文秀?蔡念轰地站起来,瞪大了双眼,质问小菩什么意思。突然提高的音量,要周围的食客纷纷侧过脑袋。

小菩也站起来,朝四围扫过笑脸,伸手去拉蔡念,要她坐下来好好说话,并低声强调,她们都是为了老人家好,只不过意见还欠统一,需要商量。蔡念没动,神情却缓和下来。

我先纠正,并非我介绍我婆母,而是我婆母自己有这个打算,但她知道你会拒绝,就私下请我找你沟通,我考虑了下,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不妨我就当回说客。小菩解释道。真的,这是个机会,于你们双方大有裨益。

我先告辞了,要去看我老爸。蔡念拎起坤包,准备离开。

念啊,你可以考虑下,以我这个发小的人格担保,我婆母一定会照顾好你父亲。小菩再次站起来。

蔡念招手。三个字跑出嘴唇——我拒绝。

赶回父亲蔡学宽的家。他住在郊区,那里青山绿水尚留,空气要比市区清新几分,交通也便利。但这都是奢谈。父亲高血压,还有帕金森综合征。三个月前,又摔了一跤,导致身体半瘫,行动极不方便。请了钟点工照顾,算是给自己解了围。但再忙碌,每天晚上也要抽时间去看望,休息日就待在他那里。

父亲不领情,见到她就不耐烦,瑟着不利索的嘴巴嘟哝,你来,限制了我的自由。似乎他的不便是蔡念带来的。但那是他的认为。这份“认为”,是在武汉居住的那段日子埋下的根基。就职于移民系统的蔡念在武汉买了房子,接来退休的父亲居住。而蔡念太忙了,每天清晨出门半夜回家,还时不时地出长差。父女俩碰面的机会甚少。父亲回到丹阳,再也不愿来汉了,而且对蔡念态度日益冷淡。蔡念打探几次,父亲没有明说,却也露出一个细节。父亲住在武昌某小区21层楼的房子,一个人孤独寂寞,晚上下楼时不乘电梯,却用脚步丈量楼梯,一脚踏空,摔成严重骨折,还在地上坐了一夜。总之,在武汉的那些日子给父亲心理留下阴影,觉得是女儿以此来折磨他的。笼统的信息下,蔡念希望自己误读,坚持每晚去陪陪他,坚持休息日为他做饭洗衣。父亲却不理睬,加上帕金森综合征的影响,口齿沉滞,他大多数时候沉默。

也许,他故意以此来挽留女儿。世人常说老小孩,老了就爱耍孩子脾气。蔡念迟迟没请专人照顾也正出于这份念头。

2

很难得,这个晚上,蔡学宽主动问起她,还不成家?

她不知如何回答。踌躇间,蔡学宽又跟上一句,成家。

想了想,蔡念轻声道,你觉得我单身好,还是随便找个男人嫁了?

蔡学宽打了个哈欠,嘟哝一句什么。蔡念竖起耳朵,却没捕捉到具体发音,便怔怔地看着父亲。蔡学宽半垂脑袋,泛着口水泡沫的干瘪嘴唇吐出三个字:你妈妈。接着,他放倒高大的身躯在床上,闭上眼睛。

爸爸,我妈她……你知道她的下落?蔡念着急地问道,又俯下身体,做出倾听状。然而,粗重的鼾声不识趣地钻进耳朵。

呆立一会儿,蔡念退出房间,与父亲轻声道别。

折磨我,你们。软疲的嘟哝声飘进耳膜,拉住蔡念的脚步。沉重的叹气声后,鼾声再起。

这个夜晚,蔡念失眠了。已经十八年了,离家出走的母亲还在人世吗?若是隐居某处,她又是如何度过这十八年光阴的?也许早就抛身异乡尸骨腐朽……这种可能更大,又哪里是可能,就是事实,无关自己承认与否。泪液肆意奔涌,抽噎鼓槌似的敲击双唇。

然而,天亮时,一个人突然闪现在自己的卧室前。她看上去疲惫而面目模糊,一副远行归来的模样。刚进门,顿了顿脚,放下手里的大提包,右手拢拢发白的头发,接着,蹑手蹑脚地走来,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喊着念。是母亲。蔡念顿时怔住。

母亲回来了,真的回来了。瞧她更瘦更老了。那一头乌黑的齐肩头发变成了灰白,在脑后绾起。黑瘦脸上,左边眉梢的黑痣灰暗坚硬,而凸出的脸颊骨越发衬托她的皮包骨,也拉远了视线。那副思索未定的样子,使她看上去茫然无助。

你跑哪里去了?丢下我,这么多年,晓得我多么想你啊。蔡念瞪起双眼,呜咽着叫道,右手啪啪拍在胸口。你为啥要跑?大家都是这么活的。

念啊,那年我在门诊收费室被盗的钱,就是被那两个歹人分了,分了钱不说,还栽赃我,搞得我抬不起头来,又把你牵扯进来……母亲喃喃叙说。蔡念点脑袋,附和道,当时我十一岁,也清楚他们的勾当,你是被冤枉的,他们也没有讨到好处,你看,尤先壮两口子还不是因为经济问题出了大事,扈文秀后来坐了牢,只可惜你出走了,没看见她的报应。

我怎能不走?唉,我的心思,你们终是不懂。母亲摇摆脑袋,一步一步地后退。蔡念坐起来,伸出右手去拉母亲。但是母亲一再后退,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蔡念着急地跳下床——

咚,身体滚到地板上,一阵剧痛唤醒了她。她睁开眼,躺在地板上没有动弹。瞬间,又闭上眼睛,希冀接上那个梦,母亲能够重新回来。但阳光穿透了眼皮打在眼珠上,提醒她时间不早了,而她有早课。

忍住疼痛,她坐起来。已是八点过三分,今天她迟到了。她腾地站起来,飞速地收拾自己,再跑出家门。调成振动的手机却在弹跳,她不理。

等到下课休息时,看手机,发现三个未接电话,同一个号码。还有一个短信,是鲜小菩的。短信内容:我婆母态度明了坚决,一定要去照顾你老爸,不如你就给她一个机会。

她没回短信。电话呢,她盯着那个号码再次看了下,也没回。

下午下班后,直接奔向父亲的家。一进门就愣住了。

扈文秀真就实现她的愿望,来照顾父亲蔡学宽了。厨房里的骨头汤香味浓烈扑鼻,扈文秀在厨房和客厅进进出出,家庭主妇一般。蔡学宽坐在沙发上,半瘫的那条腿搁在轮椅上面,裤腿高高挽起,腿上还搭有毛巾。看来热敷过。一股麝香味顿时钻心入肺。还按摩过。蔡学宽正在看电视,似乎享受。灯光下的脸,浮腾几分喜色。但见到盯着自己的蔡念,喜色倏忽不见。

蔡念回来了,等会儿一起吃晚饭吧——以后,你晚饭就跟我们一起吃了,我保证你们父女俩满意。

扈文秀端着一盘凉拌花生米从厨房里走出。那曾经丰腴结实的身材奔向衰老瘦弱,头发稀拉,但肯定染过,黑漆漆的,给她长脸不少。那宽阔的四方脸也塌了,满是褶皱,褶皱里挤开笑花,却遮掩不了她的心虚和衰老。她走进客厅,将花生米放在蔡学宽面前的茶几上。

你走吧,赶快走,我们彼此还能留个尊严。蔡念说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语速平缓却从容不迫。临危不乱的从容,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事,越是急乱场合,她越会平静自己。

扈文秀眼睛看向蔡学宽。蔡学宽似乎没感受到已经爆发的战争,津津有味地盯着电视看。

蔡老师,你尝尝。扈文秀端起放下的菜盘,递到蔡学宽面前,邀请蔡学宽品尝凉拌的新鲜花生米。扈文秀以前跟着蔡学宽学医,一直以徒弟自居,喊蔡学宽老师。蔡学宽惊醒一般,唔的一声,右手拈起花生米放进嘴巴,接着又拈起一两颗。蔡学宽边吃边点头。

请你离开,不要干扰我们的生活。蔡念严肃地说道,并上前,伸手夺掉了那个装有花生米的盘子。接着侧身一边,给扈文秀让出道路。

扈文秀无声地笑笑,轻着手脚离开。但是,她回到了厨房。热火朝天的厨房漫溢来她得胜的气息,这气息在客厅里蔓延覆盖,迅疾俘虏了蔡学宽。蔡学宽扭过脑袋,看女儿蔡念。蔡念轻声说道,爸爸,你忘记我妈妈为啥出走了?都是扈文秀害的,这个女人的心歹毒,死有余辜……

蔡学宽突然伸长了右臂,右手食指翘出,指向大门。

父亲在驱赶自己。一阵难受抓挠心胸,身体不由颤抖。又不是今天才享受这待遇,这待遇又不是稀薄如彩虹。还娇气了。她极力地忍住快要涌出的泪水,忍住快要崩溃的情绪。这不难,不止一次领受的经历打磨了她的忍耐力。她拿眼看蔡学宽,默默地。蔡学宽先一步闭上眼睛,也关闭那份默然注视,然而,驱赶的手指不倒不退。

好,我终于理解我妈妈为啥出走了。蔡念丢下一句话,拔脚离开。

蔡念,明天晚上来吃晚饭,我会多准备一份饭菜的。扈文秀的高声大嚷浸透了浓烈的油烟味道传来。蔡念的喉咙发呛。

……  

(未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5期)

【朱朝敏,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出版作品集《百里洲纪事》《黑狗曾来过》《遁走曲》等十部。小说、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天涯》等文学期刊。小说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有文字翻译成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