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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海男:能同行偶遇在这个星球上(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 | 海男  2021年10月14日08:46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花纹》《马帮城》《夜生活》《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园》《我的魔法之旅》,诗集《虚构的玫瑰》等九十余部。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能同行偶遇在这个星球上(节选)

海男

他拎起箱子来,灰蓝色的箱子,不轻不重,可以装下内衣、外套、几双袜子,突然就想走,他看了看躺在身边的女子——身穿肉色的睡衣,黑色浓密的长发鬈曲在锁骨的周围。只有趁她熟睡的时刻,他似乎才可能离开,他们的同居生活已经半年了。昨晚睡得很晚,每天睡觉之前,两个人都在玩手机,这是上床以后的习惯,洗漱完毕后,她先上床——每一次都这样,从认识的那天开始,她来到了他的公寓楼。

那是在冬天最为寒冷的一天,他骑着摩托车在午夜穿过了滇池的环行公路。他每天午夜都想骑摩托车环游滇池一圈,这个习惯已经一年多了。之前,他有一辆二手车,花两万元人民币买来的。顺便说一下他的身份,二十四岁那年他大学毕业了,父母说,如果你想去国外继续读书,也可以出去的,反正,我们已经为你准备了一笔费用。然而,这是唯一留给你的一笔费用,由你自己选择,你可以用这笔费用开始你的人生。比如,在这座城市开一家自己的公司,也可以去国外读书。儿子,这是唯一的财产,由你自己支配吧。我们已经只有余生了,父亲说着这番话时,眼眶里面闪烁着泪光,他继续对儿子说道:我喜欢摄影,刚好又退休了,参加了退休者的摄影协会,你母亲喜欢跳广场舞,她每天都会去翠湖公园所加入的广场舞团队。

父亲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父亲的目光仿佛在告诉他说,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该独立了,我们为你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这笔财产交给你,由你自己去掌控你的人生。之后,父亲就将一张存折给了他。秋天开始,在四个季节中,喜欢春秋这两个季节的人应该多一些。春天意味着万物重又恢复生机了,所以对于恋人来说,春天无疑是谈情说爱的好季节。而秋天,是果实成熟的季节,很多色泽绚丽的果蔬都会在这个季节纷纷登场,比如:色泽金色的橙子、柑橘等,还有石榴板栗等等。

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存折的那一刻,是他人生中最为沉重或彷徨的时刻:父亲的目光再一次告诉他说,你已经长大了,到了独立飞翔的时间了。是的,父亲将存折交给他以后就走了,母亲在阳光升到屋顶上时就穿上她这个年龄最为漂亮的衣服到公园跳舞去了。从小到大,父母之间似乎都有各自的爱好,看上去他们的关系都很和谐,在他的成长史上从来没有听见过父母的争执声。父亲是银行职员,母亲是一家医院的药剂师。

父亲背着照相机出发了,他说参加的摄影协会组团去香格里拉拍照。父亲着一身户外休闲装,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他目送着父亲进了电梯。电梯合上门之前,父亲对他说了声再见,儿子。父母从来都叫他儿子,似乎忘记了他的乳名和身份证名。他回到家,看到了存折上的数字,如果他到国外留学四年,那么,这笔费用就可以交学费和生活费了。现在,留学仿佛成为一种潮流,家长们面对令人焦虑和不安的教育问题,总是将两类孩子送往国外。第一类是学霸,他们在学业上名列前茅,会完成应试考试,且游刃有余,有经济收入条件的父母愿意将这些充满前程和希望的学霸们送往国外名牌大学深造。第二类,就是应试教育时代不会考试,不会有学习兴趣,而且正值青春期逆反的孩子,无奈而疲惫的父母,如果经济允许的话,也会将这样的孩子送往国外,眼不见,心不烦,并深信在遥远的异域,这些孩子离开了父母的视线,会日渐觉醒和独立起来。

他不在两类孩子中间,从小他就在一个相对安全和谐的家庭中长大,他既不是名列前茅的学霸,也不是应试教育的失败者。他属于中间者,就像中性色泽,既不鲜艳也不暗淡。大学毕业了的他,手里捏着一份存折——这笔数目刚看到时,让他有些惊叹:仅仅靠工资收入就业的父母,节敛存折上的这个数目是多么不容易啊!他将存折小心而庄重地存放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

他又看了一眼床上与他同居了半年的女子……但目光迅速地游离开了。他很清醒,要趁她熟睡时离开这半年的同居生活,他已经感觉到了生活中出现了许多问题。这些零散的问题让他追究,到底什么是爱情?他和她有爱情存在吗?不错,她的肉体就在他的床上,然而,仅仅有肉体是不够的。

他轻轻拎起箱子——手提箱子确实很轻,轻得像是没有装上任何东西。其实,里面还是有东西的。他出了门,将门轻轻拉上,这是下半夜的四点钟,只有这个时辰她会睡得很熟。这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吗?他从电梯的二十一层下了楼,在电梯上就他一人,谁会在接近黎明的四点钟乘电梯下楼呢?他很快就从二十一楼下到了一楼,速度很快,让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站在路口,挡住了一辆出租车。四年来,自从他有了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以后,就不再打出租车了。四年过去,他已经二十七岁了。出租车将他载到了火车站,自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他都没有更远的旅途,只在这座城市的周边走一走。我们需要一些片段,逝去的片段来强化此刻的现实。尽管时间飞逝,但我们用心倾听,仍然会听到人们在往垃圾桶里扔易拉罐的声音,也会倾听到看不见的一只黑色蝙蝠侠的飞翔。

他小心地面对着抽屉中那份存折,并经过深思熟虑以后,选择留在这座城市生活。而且,决定以后,他就开始动用存折了。他面对的第一个现实就是置一套有电梯的房屋,而且是在城中央。这个年龄他像所有年轻人一样喜欢城市的潮流和热闹,他不可能去城郊外买房子,尽管那里的房子很便宜。这个年龄,他要的不是寂静,而是令人心跳的东西。是的,他本想跟父母商量一番,但当他给父亲打电话时,就听到了手机中的忙音,好像是移动网络不好,父亲去外地摄影的地方,大都是自然人文风景的好地方,而且父亲最喜欢拍摄的是大峡谷和鸟类世界。他又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倒是接电话了,但电话那边的声音被公园深处的音乐湮没了。他放弃了与父母商量的念头,感觉到自己面对生活的独立性已经降临的快乐,他跑遍了整个城市最新开发的房地产板块,最后在城中央区域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间。

第一次使用存折竟然为这套两居室花去了三分之二的资金,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但终归实现了他的梦想——有了一套相对独立的空间,才好实现自己的梦想。其实所谓的梦想对于他来说是虚拟的,但从自己身体中隐隐上升着一种看不清楚的东西,在来历不明的情绪中召唤着他。

现在,他已经到火车站了,电话响了,是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子给他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很细,问他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不是快天亮了?怎么翻过身来就找不到他了?他低声说,你睡吧,现在还早,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已感觉到自己在说谎,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跟她交流。他的这次离家出走,是为了离开她的存在吗?手机上出现了一个画面,他刚想将行李放在安检滑轮上,微信中出现了她的照片,她是谁?她站在洱海边微笑着,微信中她写道:从今天开始,我要检验我的身体和勇气到底能走多远。他竭力在捜寻着这张青春的面孔——看上去跟他年龄差不多,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加了她的微信,她的微信名就叫小米。

他上了动车后,就开始翻着这个叫小米的微信,他在回忆着是在哪里、何处加上小米的微信的。这个时代很奇怪,加微信就像表达你同样地成为社会化的一种风景。

小米是谁?就连她在微信上所晒出的照片也都是模糊的,似曾见过,但确实是模糊的。他看她最近三天的微信,其余的微信消失了,这三天,这个叫小米的女孩都在大理。她在微信中还晒着洋人街的一家酒吧的场景:她融入酒吧的吧台前,并且拍出了自己的侧影,从侧影中看上去,她身穿牛仔衣裤、马靴,披着到肩头的黑发,旁边有女人男人,都是青年。

动车很快就到大理了,他的目的地本来是丽江,然而,他却因为某一种说不清楚的理由下了车,当他拎着箱子走出大理火车站时,手机在他黑色的皮夹克内袋中振动,他明明已经感觉到了手机在振动,却忽略了它。他很清楚这是谁在给他打电话,这个时代人们已经很少使用电话了。

这一次,他忽略了手机的振动,挥手间来了一辆出租车,当他钻进车厢时,司机问他是不是到洋人街,他质疑了片刻,说了声,就去洋人街吧!他感觉到有些好笶,司机为什么知道他要去洋人街呢?其实,他招手要出租车时,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一个多么荒谬的开始啊!他隐隐地在笑,是从内心发出来的那种笑。

手机又在振动,在车上,他不得不伸手从黑色皮夹克内口袋中摸出手机,是视频电话,他看见了她,看得出来,她已经从床上起来,而且洗过了澡,她每天起床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是的,洗澡。他也一样,先把浴室留给她——他站起来,吸一支香烟的工夫,他穿着睡衣,他习惯穿睡衣睡觉,这个习惯是小时候母亲培养起来的。母亲让他三四岁就开始穿儿童睡衣了,母亲亲自为他穿上睡衣,并告诉他:儿子,穿上睡衣睡觉,你就是乖孩子了。从那天开始,他随同年龄在穿着不同的睡衣睡觉。

她也穿睡衣睡觉,但去浴室之前,她会脱下睡衣——赤裸馃的,一丝不挂地走出卧房。他不经意之间会目视着她赤裸的背影,说实话,她的形体很漂亮。两个人洗过澡后,就坐在桌前,他们的早餐永远是牛奶和面包。之后,她会先离开去上班,她开了一家服装店,她有时候会嘀咕道:现在人们都到网上购物去了,开店卖衣服越来越难了。她说,待店门租到合同期的最后时间,就关门吧!

他睡在她旁边,倾听着她的嘀咕声,慢慢地她也就睡过去了。是他将她带来的,那一夜,那是半年以前,他依旧像任何一个夜晚跨上黑色的摩托车,朝滇池的环湖公路走一圈,再回到住所,已经成为近些年的习惯,一旦产生习惯,就会延续下去,就像穿睡衣的习惯一样,每个夜晚,只有穿上睡衣,他才会上床睡觉。就是在那一夜,他看见了孤单单的一个身影站在滇池边。他停下车,夜色很黑,月光忽而隐现、忽而又被云层遮住了,月光就像云层一样是游离的。

他只是凭着本能,因为在这黑漆漆的夜晚,一个人站在滇池边最偏僻的远离城市的地段,在他看来是不正常的。这里说的正常,当然是生活中的日常习俗。他离前面的影子很近了,他止步,因为他看到了这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当他想再次往前走时,她突然就转过身来,看上去她浑身颤抖,她说,来吧,你过来吧!我很害怕……我本想求死,往下跳,但我却怎么也无法跳下去……他走上前,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在她脚下有几个空酒瓶,是啤酒……她低声说道:抱住我,抱住我,这样,这样我就不想死了……

他走上前,伸出手腕抱住了她,所有这一些全凭借着本能:人性中那种未泯灭的良善和悲悯,使他拥抱住了这个陌生的女子。她浑身颤抖,而且已经完全醉了。他一伸手,她的身体就完全失去了清醒的力量。她醉了,看上去她是真的醉了,没有了控制力,酒精已经麻醉了她的肌体和神经功能。他能帮助她吗?他不断地拍着她的肩膀:你醒醒吧,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她的头垂在他肩膀上,仿佛终于可以放心地醉下去了。他想起了她刚才的声音,她是来求死的?难道她是想跳到滇池里去吗?

他伸手将她抱起来放在车座后背,可她的身体是倾斜的,非常不安全,还好,车厢中有一根日常带物时捆绑用的绳子,很结实,他一只手扶着她,一边上了摩托车,之后,用手将她的身体捆在了自己的腰部后面,于是,她的头就倚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样看上去就要安全多了。他驮着她开始往前走,很自然的,他放慢了速度,还不时伸手到后面摸摸那根绳子是否还在?时速很快将他们带进了主城区。

此刻,手机上出现了她化妆后的一张脸,她轻声说道:亲爱的,你到哪里去了?你是在车上吗?他点点头说,我在车上,去办事,你好好去店里吧!她没有再问他去办什么事?看上去,她昨夜睡得不错,确实,尽管他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没有肉体上的亲密,她翻了半小时手机微信就自然轻松睡着了。

出租车将他送到了洋人街,这是午后,他拖着箱子。

正值二十七岁的他,目光中有着淡淡的忧郁,洋人街的正午游人很多,他置身其中,深感一种说不出来的荒谬。他走进了一家客栈,先要住下来,才可以去寻找那种隐隐约约的期待。登记入住客栈下来后,他坐在房间外的露台上,这是意外之中的惊醒:中等消费的房价,竟然还有一座通向外面的露台,而且露台还有阳光。当然,作为地道的云南人,已经习惯阳光灿烂的日子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感觉到有些意外,他拉开门,走到了露台上。

露台上有两把藤椅、一张圆桌,他坐了下来,这座客栈是庭院式的,从所坐的露台可以看见对面的露台,这是缺陷之一,坐在露台上的人们失去了私密性。所以,除了他坐在露台之外,四周的露台上都没有任何人。他想,这个时间游人可能正在洋人街逛街,可能去看洱海苍山了。就在他准备返回房间时,侧面的露台上走出来一个女人。

女人手里拿着洗过的衣服,挂在了露台一角低矮的衣架上。哦,确实,他所置身的露台一角也有衣架,可以晒衣服的。他返回了房间,就在他用手想推开窗户时,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晒衣服的露台上走出了一个男人。他愣了一下,这个走出来的男人很像自己的父亲,准确地说,就是他的父亲。像与不像之间就是几秒钟的差距,之所以说像,是因为他有些惊讶,父亲怎么可能从房间走到露台上来?之所以说就是父亲,是因为短暂的惊讶过去以后,他确实看清楚了这就是他的父亲。那么,问题就出现了,父亲为什么会从房间里走到露台上来?当然,他告诉自己说,父亲也许住在隔壁,他和这个女人也许是同一个摄影协会的。他住隔壁,串串门是正常的。

那么,什么是正常的?什么又是不正常的?他不是哲学家,何况他才二十七岁——他几乎都还没有寻找到人生奋斗并追索的目标。从二十四岁毕业到现在,他握着父亲递给他的存折,为自己买下了房产。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父母都在场的下午,他高兴地拿到了房产证,在同一代年轻人中,他算是幸运者了。由于父母给了他一份意外的存折,在购买房屋时,他不需要艰难地筹备首付,再冒着全身的虚汗向银行贷款……这个过程他在买房时都见证过,那些付出首付的人群中,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但没有老年人。

首先,只有年轻人和中年人才可以借贷买房。而他是幸运的,年仅二十四岁,不需要贷款的情况下,就拿到了房产证。是的,当他面对那些在买房的大堂中填着各种表格、脸上冒着热汗的年轻人,还有中年人时,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是一位幸运者了。拿到房产证的他,最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那时候他还没有买到摩托车,从房产机构到家的距离如果行走需要四十分钟时间,如果跑步的话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他是一个体育爱好者,一米八的个头,完全是父亲的身高,在学校他参加各种长跑短跑篮球比赛,拿过许多奖状。对于他来说,这些证件拿到手后,就被他塞在箱底了。他天生是一个淡定的大男生,大学时代的女生们都喜欢爱运动的男生,他看上去当然也帅,不过,面对那些在大学校园中向他投来的女生们火辣辣的目光,他总是淡定地避开,好像在这个世界他还没有真正遇到启开他心灵的女子。之后,大学就毕业了。

他跑了二十分钟后就乘电梯回到了家,当他从热乎乎的挎包中掏出房产证递给父亲时,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回来很长时间了,就很少看到父母都同时在家的时候,三个人都在家,就创造奇迹了。三个人都有不同的世界,而此刻,他向父亲呈上了手中的房产证,父亲笑了说:儿子,今后你就真的独立了,要搬出去住吗?母亲出来了,满脸的喜悦,走过来分享着酒红色的那份房产证。父亲说,难得三个人都在场,今晚我们喝杯酒祝贺一下儿子吧!母亲又多炒了两个菜,父亲从柜里取出一瓶茅台说,这是我存了十年的茅台酒,舍不得喝,也许就是为了今天而备下的。儿子,人生要有仪式感,我们今天就为你庆贺一下吧!

整个晚餐是他毕业回家以后气氛最好的,三个人竟然喝完了一瓶存了十年时间的茅台酒。那晚上三个人都没有出门,母亲也没有再去跳舞。第二天一早,父母开着车将他的行李箱子送到了新宅。他又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父亲换车了,将原来开了七八年的轿车换成了长城越野车,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辆越野车时,他又想起了父亲所言:生活是需要仪式感的。这句话仿佛带着他年轻的身体在长跑。

此刻,父亲就站在窗户外侧面的那座露台上……女人晒完了衣服进去又出来了。她来到了父亲身边,父亲进屋,又出来了,手里抱着照相机坐在圆桌旁边的藤椅上,女人又进了屋,出来时也抱着一台照相机出来了,坐在另一把藤椅上。

他看到了露台上的这一幕后,内心涌动出了微微的波浪……关于父亲,从看到那台长城越野车时,他就隐隐地感觉到了父亲的另一种生活开始了。不知不觉,他又想起了在大学图书馆的书架上翻书时的一个片段,他从书架中抽出了一本书《生活在别处》,作者是米兰.昆德拉……他不是写作者,他所学的专业是心理学。其实,这个专业就是随便选择的。那时候,父母亲没有施予任何压力,并告诉他说,在你这个年龄,只要走进大学校园,与你同时代的同学在一起上学,健康成长就好了。于是,他就自己选择了心理学。

《生活在别处》这本书的题目被他记住了,回宿舍后,他在网上买回了这本书,但他并不是为了阅读,而是因为这本书放在枕边,是为了召唤他的灵魂。其实,他的灵魂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现在,他窥视着侧面露台上的两个人,又想起了《生活在别处》的书名。

他想出去走一走,到外面的洋人街走一走。他在逃避着露台上的场景,也不想研究父亲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他说走就走,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想起了母亲,每天唤醒他起床上学时的声音。他不敢相信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他很少对时间那悄无声息的流逝产生追索,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穿过走廊楼梯,他感觉到又在开始寻找什么了?走出客栈,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他对于别人的目光来说同样也是陌生的。突然,迎面向他走来一个女孩,竟然来到了他身边对他说:哎,我们见过的,你忘记了吗?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女孩,这张面孔似曾见过,她便提醒他说:我们在微信上经常见面的,你还经常给我点赞的呀,难道你真的忘记我了吗?哦,微信,是的,他的思绪开始搜寻着微信上那些隐现的或藏在幕后的面孔……他突然想起来了,在火车站,他看到了她的微信,她在微信上写道:从今天开始,我要检验我的身体和勇气到底能走多远?

或许正是这句话以及画面上以小米为微信名的女子,改变了他的目的地,本来他是要去丽江的,却在大理火车站下了车,打出租车来到洋人街。这难道是偶遇吗?还是命运的安排?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女孩说,我们可以去洋人街的咖啡屋坐一坐吗?他没有拒绝,其实,目光已经答应了女孩的邀约。女孩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好漂亮!他那么看着她,好像是在很认真地看另一个性别、另一个女子。

她好像是在回避他的目光,她走在他身边,个子倒很协调,他高出她半个头,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想起来,他们是在什么样的场景认识后再加上微信的。快速度的网络已经让失忆越来越年轻化了。他看上去很帅,她看上去很美——两个人的衣饰服装看上去绝对很潮流。每一个时代都有他们的偶像和审美标准。

看上去,她比他更熟悉洋人街——她叫小米,我们就叫她小米吧,否则会混淆里面的人物关系。我们需要加深人与人的关系,来进一步地将他们的故事讲下去。这时候,他手里的手机在振动,他打开手机,又是她,他和她已经同居半年了。这个女子有称谓,他叫她茄子,这是她亲自告诉他的,她说我叫茄子,你就叫我茄子吧。那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那天晚上他用摩托车驮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走了很长一段路后,他都会从身后伸出手去拍着他的肩膀,想唤醒她的意识,进行了三四次以后,他感觉到了唤醒她的困难。于是,他载着她回到了小区,并将绳子解开,把她抱到了电梯门口,那已经是夜里两点多钟了。

他不可能将她放在大街上啊!他没有来得及思考任何东西,也没有时间去思考。他想得其实很简单,把她带回住所,待她醒来以后就让她离开,事情如果像他所想的那么简单,那么他和她就不会同居半年时间了。以至于现在每相隔几小时,她就要和他视频通话。这是互联网时代年轻人最喜欢的通话方式,也有中年老人喜欢视频通话,因为能更真实地看见彼此置身的背景,还能看见最为真实的面孔。

他的手背有些微微颤动,小米就走在他身边,说实话,这个时间段,他真的不想跟茄子视频通话,所以他挂断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手心在·微地冒汗,难道他紧张了吗?如果他紧张了,又为什么会紧张呢?他将手机装在黑色皮夹克的内袋里,但手机仍在振动,因为茄子有的是时间。在之前,每次视频过来,他都会展现自己的脸庞,后面也就是他所置身的背景,他会简单说上几句话。

此刻,他就是不想让茄子知道自己在哪里?所以,矛盾冲突也就出现了。由于他久不回复,手机就在口袋里不停地振动,这是茄子的心性,她越是找不着他,越是要设法寻找到他。幸好是走在人群中,所以口袋中的手机振动声被湮灭了。尽管如此,他的身体仍能感受到茄子穷追不舍的追索,她一次次在另一边使用手机的视频功能,而他,同样是一次次地拒绝着。其实,自从他拎着箱子从卧室中逃到火车站时,他就想到另一个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另外没有看过的风景,这种情绪他不会说出来,却在他的内心深处涌动着。

洋人街的酒吧多,咖啡馆只有一家,沿着阁楼上去,就到了一座小露台。又见露台,他的心跳加快,想起了客栈侧面的露台,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这座露台就在二楼,位置也不高,坐在露台边缘可以看见整条洋人街的人来来往往,一些陌生人走过去了,另一些陌生人又走过来了。小米要了两杯咖啡,两只精致的咖啡杯中,没有放糖块,两大块糖放在旁边的碟子里。两个人都没有往杯子里加糖块,看来,他们都喜欢喝原汁原味的咖啡。

原汁原味的咖啡有苦味——这是原生咖啡的特质,加过糖块的咖啡味道自然就变了。小小的咖啡杯里,只是两三口咖啡,它之所以量少,是因为要慢慢品尝。咖啡屋和酒吧都是消磨时光的地方,其功能却完全不一样,酒吧里有各种酒,去酒吧的人都会要上一杯酒,就像走进咖啡馆的人,都会要上一杯咖啡。

她说,你可能一直没有想起来我们是在哪里加上微信的?他点点头,她好像看见了他黑色皮夹克内袋里的手机在振动,她温馨提示他说,你包里的手机好像在振动了。他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但他决定要面对手机了,于是,他掏出手机,对茄子说,对不起,我去回个电话。他下了楼,穿过洋人街,他走在人群中,能感觉到楼上露台上她在看着自己。

真正的洋人街就百米左右,尤其在人群中行走的他,很快就走过去了。他走到了洋人街右拐的一条小径,往里面走大都是原生旧式庭院的客栈。他打开了手机,恰好手机又振动了,在这个空间里,他后背倚着有了些年代痕迹的石砖墙壁,这墙壁干干净净,看不出来是在哪里?他和她终于可以视频通话了……茄子很生气的面孔,她的背后是衣服,服装店里很时尚的衣服,而他的身后是石墙。

为什么逃避我?这是从她很生气的化过妆的、涂着玫瑰色嘴唇中发出来的第一句拷问?这是面对面的质问吗?他本来想平静地面对她,并真实地告诉她,自己在哪里?为什么要独自出门?然而,听见她用如此生硬的声音质问自己,他也开始生气了。他说道:我为什么要逃避你?你很清楚?她今天是真的生气了,而他刚才的那句话让她的神态有所改变,她的语调变了,低声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明白?你能解释一下吗?他趁热打铁说道:结束了,你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应该到了结束的时间了吗?

她的面孔,惊愕的眼神睁得很大:你说什么?你刚才到底在说什么?你要对你的说话负责的。她挂断了电话,这是她头一次自己挂断了视频。好了,这个现实对他来说是超意外的。他嘘了一口气,背倚着墙壁,目光向上看去时,蓝天白云比任何时刻都显得如此干净。他将手机重新装回包里,目光移动出去,现在,他要去寻找露台上的小米姑娘了吗?

重新又朝洋人街走去,他的目光本能中朝上看去,很快就寻找到了咖啡馆的露台: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在人群中,小米竟然又找到了他。他们的目光在洋人街不高的天空中相遇了。她趴在露台的石栏上目光朝下看去,而他在人群中行走着朝上看去。据说,未来的地球要么越来越冷,要么就是越来越热,终有一天,地球人将去寻找新的星球居住。这刻,他内心竟然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他上了咖啡馆又窄小又旧的木楼梯,重又回到了露台。咖啡已经冷了,她重新又要了两杯。她说道:刚才,你下去的时候,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告诉我她恋爱了。他听了会觉得很有趣,更加有趣的是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正在朝他肩膀以上的方向看去。他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她说,苍山多美啊,天气这么好,明天,你能陪我去爬苍山吗?

一个多么美好的邀约啊,他微笑着看着她,不说话,但目光却已经默认了。她说,我原来是准备一个人去爬苍山的,帐篷食物、充电器、照物器等我都准备好了。我想挑战自己的勇气……但我却在人群中看见了你,如你能加入陪伴……他点点头说,好的,我们一块去爬苍山。她将小手指伸出来说,一言为定,说话要算数啊!他和她的小手指碰了碰说:明天去爬苍山。两个人的目光对视着,充满了幻想的瞳孔里,仿佛弥漫着那一条去苍山的路,天空很蔚蓝。是啊,他一直在读书,毕业后在各种不同的职业中寻找自我,但一直就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现在,幻象中通往苍山的那条旅路,让他有些激动。她说,想带他去看她的设备,他们下了咖啡馆的窄小楼梯。

一个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转过身竟然是父亲,他佯装自己之前,在露台上窥视过场景的质疑情绪,说实话,那种情绪是沉闷的,只是没有时间细细分析那团黑色蜘蛛网给予他的疑惑罢了。现在,父亲竟然从他身边走过,发现了他的存在。父与子面对面地对视着,他的身边站着年轻的女孩小米,而父亲的身边也站着另外一个过了中年的妇女。

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了,你是来旅行的吗?看样子,是谈恋爱了吧?父亲微笑着看了看女孩问道:儿子,这个漂亮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吧?他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他没有想到父亲会用这样的语言跟他说话。旁边站着的小米看上去倒很自然,她解释说:叔叔,我们只是朋友而已。也是在洋人街遇上的,原来我们只是加了微信而已。小米已经坦诚地说清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父亲点点头说,你们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吧!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对旁边的女人说道:看见我儿子,你也就能想象出我年轻时候的榜样了,我年轻的时候长得跟我儿子完全一模一样,身高体重都一样。中年妇女笑得很媚也很明亮,她只是不断地微笑着点点头。父亲对儿子说,这位阿姨是你老爸的女朋友……好的,你们去玩吧,我们也要走一走。父亲带着中年妇女走了。他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不安感,已经被小米察觉了。

小米低声说道:想什么呢?他摇了摇头说,没想什么?尽管如此,他的神态突然开始变得恍惚,他回味着父亲刚才说的话,如果站在父亲身边的这个中年妇女,真的是父亲的女朋友……他想起了母亲,看上去,这个妇女站在父亲身边要比母亲年轻几岁。如果这个妇女真的是父亲的女朋友,那对于母亲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小米说,我们走吧,你别介意你父亲旁边的那个阿姨的存在,现在都流行说男朋友女朋友这些称呼,它们应该只是称呼而已。小米的声音直接抵达了让他感觉到不安的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产生了一丝丝轻微的不安呢?他们到了离洋人街不远的另一座客栈,这同样是由一座老房子改装的客栈。小米走在前面,他跟在她后。小米说,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半个多月,还准备住些日子。小米将他带上了楼上的一间客房,掏出房卡打开了门,房间里堆满了几个纸箱。小米说,是从淘宝上买来的。现在淘宝上什么都有,也很方便。我们打开看看吧,如果还需要添补东西的话,附近有一家专卖探险者的东西,从手电筒到压缩饼干帐篷都有。于是,他们就开始折箱子……

手机又在振动中,他掏出手机,是一个陌生电话……现代人已经很少打电话了,除了送快递送外卖的。他要接这个电话吗?他喂了一声,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急促也很冷静:你是锦绣花园二一〇的住户吗?你现在哪里?无论你在哪里,都需要请你尽快赶回来,用最快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回到你住的小区,一定不要耽误,请记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接完这个电话,他的脸开始变得苍白,他手上还拿着刚刚拆箱时的一节一节胶带纸,现在所有的快递都要使用一圈又一圈的胶带纸。那些透明的黄色胶带纸将无以计数的纸箱环绕几圈后,快递就上了飞机……世界在以前所未有的节奏,以物质化的速度正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电话,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使他放下了一个现实。电话中的声音有些理性,只是稍微急促了些,发生了什么事?小米已经走近了他,敏感的小米总是能捕捉到一些他无法说清楚的东西。那些无法说清楚的东西,正在催促他离开,他打开手机,看了看离他最近的一趟动车时间表。四十五分钟以后就有一趟动车从火车站出发到省城。

小米走到他身边说,别急,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你都要冷静。他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需要尽快赶回去。你等我回来,三天后我回来,我们一块去爬苍山。小米走上前来,伸手拥抱了他一下说道:好的,我等你回来。他来不及感受那个短暂的拥抱就离开了,从那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中,他感觉到有一件棘手的事情等待着自己,他小跑着回到了客栈,拎起箱子下了楼再退了房后,朝客栈外面跑去,小米已经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小米说,别急,我送你到火车站。他没有拒绝。

两个人坐在后车厢里,沉默无语,目光都在往外看,因为是两边不同的窗户,他看到的是洱海,她看到的是苍山,事实上,如果从空中航拍的话,苍山和洱海是彼此相连的。在沉默中,出租车已经到了火车站,他和她都下了车,他走得很快,小米很轻松就跟上了他的速度。他在网上已经订了票,互联网时代的节奏就是不出家门,通过一台手机就能办许多事。在他即将进出口时,他转过身来对她说,等我回来,处理完事后,三天后我一定回来,我们再去爬苍山。他和她的目光只对视了片刻,不超过三秒钟就游离出去了。

这是一个游离者的时代吗?加快节奏的动车载着他的身体正在奔往省城。他坐在窗口,突然想起来,在过去了的好几个小时里,茄子没有再给她打视频电话……他掏出手机,开始给茄子打视频电话,但手机没有任何应答。这或许是第一次主动给茄子打视频电话,很多时刻,他似乎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节奏,他必须跑起来,就像他跑起来就进了火车站,赶上了动车的速度。他又再次拨动了视频,事实上,是手指轻轻一按,这是一个接触的时代,整个互联网的发明,就是要用手中触摸的功能,就能打开通向世界的开关。

手机上有各种功能开关,用手指一碰,就能找到你所需要的世界,从物质到物质,从肉体到肉体,从精神到精神——都潜藏在方寸手机之中。现在,他却无法与茄子视频,这个现象有些让他突然间变得心慌意乱。从大理到省城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速度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驰骋着。

从火车站打了出租车几十分钟就到小区门外的街道,这是下午六点半钟,接近落日熔金般色彩的时刻,有好多次,他都骑着摩托车感觉到自己全部身心都已经被一天中最美好的那轮色彩所笼罩。此刻,他的脚步加快了,出租车在小区大门外停住,本来可以进小区的,但保安说,小区出事了,任何车辆不能进去,只有消防和警车、医务人员和一一〇救护车才能进去。

他快步穿行着那条小径,比以往任何时刻走得更快,是的,他似乎确定了小区的那件事与自己有关系,因为陌生男人催促他尽快回家的电话,还有他无法链接上茄子的视频——这两件事是导火索,是无法说清楚的隐患。当他像一只荒野中的兔子般穿过几百米浓荫小径时,已经来到了所住楼区的下面。他看到了消防人员和警察,两个消防队员正在往楼层间搭起一座绳子的桥梁,几个警察来回行走,地上已经铺满了几个弹跳海绵垫子。他一出现,就有小区观看的人议论说: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声音是从周围发出来的。

他看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开始转向自己,警察的目光也过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正在朝他走过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他感觉到出事了,警察已经来到了他身边,警察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摊在手中,低沉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他很快听出来了,警察的声音就是给他打过电话的声音。警察说:你是今早出门的,去了大理?好了,待会儿事情结束后,我们之间或能会有笔录。现在,最为重要的是,你要积极地配合我们,阻止在二十八层顶楼平台上的女子跳楼。你听明白了吗?跟你同居的女子几个小时前上了顶楼,而且将顶楼的门关上了……她站在二十八层楼边缘的围栏边已经很长时间了,是对面楼层的人看见了她,打通110,现在我们正在设法救她,你要积极地有理智地配合我们的行动。

他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变得平静了,就像半年多前的那个午夜,他夜骑黑色的摩托车途经她身边,那个午夜,她喝了很多酒,也是想跳滇池,正当她在酩酊大醉中欲罢不能时,他来了,因途经她的身边,而将她带回了他的家,如果追索,这就是问题的渊源,他平静地参与了这场拯救活动,用眼睛观测了一番四周的场景,想起来了,不久以前,她带着他上顶楼的场景,那个夜晚,是她主动邀请他的。他本来已经换上了睡衣,就在他站在窗口想看一眼夜色,拉上窗帘时,她同样穿着睡衣走到了他身边,她说,我带你到二十八层顶楼去看月亮,今晚的月亮太圆了。她说完,已经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这一拉已经把他拉出了门,关门时,她没有忘记带上钥匙。自从他们开始同居以后的第三天,她就跟他主动地要了钥匙。他没介意,将钥匙给了她。

她牵着他的手登着楼梯,从二十一层到二十八层,他们很轻松地就上去了。拉开了二十八层通向顶层平台的门,他顿时已经感觉到了月光的皎洁。就像她所说的那样,今晚的月亮很圆满。她仰起头看月亮的神态跟以往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到底有什么样的区别。她突然依偎着他说道:二十八层,好高啊,如果你有一天不要我了,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当时,他愣了片刻,感觉到耳根在发凉,但一阵风过来后,她说凉了,要回去了。他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化,便跟着她回去了,在下楼时,她又自语道:那些跳楼的人,要有多大的勇气啊!她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耳根又是一阵冰凉。是的,这冰冷的语言,偶尔来一句,就会让你的心跳加速。不过,那个夜晚,回到房间以后,她突然就充满了激情,开始吻他的脊背——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脖颈面颊耳朵,那一天晚上,她似乎比任何一天都对他热烈,她似乎比任何时刻都需要他的身体,他的拥抱,她总是恳求他:抱紧我呀,再抱紧我点,别松手,别松开手。

现在,他要怎样配合才能拯救她?首先,他必须出现在二十八层楼的露台上,这是必须的——只有面对她的存在,他才能说服她。跟他通过话的三十多岁的警察走过来跟他商量:现在我们必须去顶楼,我想知道,你过去有攀岩的爱好吗?因为我们只有顺着这根绳子才能上去,刚才,消防队员已经为我们将牢固的绳子从上而下系好,你能跟我一块儿拉着地上的那根绳子上去吗?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说道:是的,我能跟你上去的。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们开始上吧,要冷静,因为是二十八层楼……中途一定要坚持,往上时将目光尽力向上,不要往下看。

他点点头,因为他的失败与成功,对于二十八层楼的女子来说非常重要。他把手机交给了一个警察,他是从容的,当他将绳子握在手心时,从下到上的距离犹如目测着他当年学游泳时跳水的距离。父亲站在他身边鼔励地说:儿子,别害怕,下面是柔软的水,你要过一关,人生就是一关又一关的过。那一年,他才七岁。现在,父亲说的另一关又降临了,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一关,他握住了绳子,尽管身上挂有保护绳,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穿越二十八层楼的高度。

旁边两米外是另一根绳子,年轻的警察又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们会成功的。于是,他们开始抓住空中舞动的绳索,是的,有些风过来了,风让绳子舞动着,他们抓住了绳子,警察比他大几岁——因为职业卷进了这场人命拯救事件,而他,则因为男女之情成为这场人命拯救事件的主角。人生舞台,分为配角或主角——这一时刻,他和年轻的警察成为主角。

刚才,警察问过他,是否有过攀岩的经验,是的,这击中了他某处隐隐上升的光亮,这曾经是他幻想中的一丝光亮吗?有一天,他独自一人来到滇池边的西山脚下时,在偶然的仰头一望中,就发现了一座陡峭的青灰色岩石组成的山峦,他想起了攀岩者,身体悬在空中的场景……

他们开始向上而去——他忘却了所有存在的或不存在的记忆,仿佛手里的这根绳索就是唯一的,他从抓住这根绳索的那一刻就告诉自己说:我一定能穿过这些空中距离的。他身体中仿佛就开始注入了某种力量,这就是所谓的信念吗?此刻,已经是太阳西斜的时间了……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用于此刻,将拯救一个人的生命。他当然是头一次用绳索捆绑肉身,在日常生活中,尽管他很少去体悟肉身的疼痛和喜悦,但他知道肉身是脆弱的,可以化为碎片的。

抓住绳索往上爬,奋力向上,不要往下看——在这一刻,他牢记着年轻警察的叮嘱声,于是,他就顺着绳索而上的光线,夕阳中的一缕金色从水泥墙面上游离过来,仿佛想陪伴他的这次探险。确实,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次从未有过的挑战。他的身体已经离开地面有几米了,但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啊!仿佛眼帘之上就是一根绳索,不再有任何存在的现实世界了。他要竭尽全力才能抵达目标,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警察不让他往下看……在他不经意往下看的一眼中,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因为下面就是一个深渊,而且是一个让他的身体感觉到眩晕的抽空了的深渊。当他的目光再往上看去时,他看到了绳子上晃动的金黄色的落日之光。他看到那些光泽时,身体仿佛又重新找到了那种稳定性。集中了注意力,他的身体在不断上升中摸索到了稳定性,这需要他的身体跟那根很轻也很重的绳索和谐相处,是的,他和它越来越达到了某种和谐的高度。他的身体终于能够跟上绳索在空中的那种不确定的摇晃摆动了。往上看去,离最终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是的,他战胜了自我,一个从未向上挑战过高度的他,在最后的夕阳从绳索上消失的那一秒,他的身体从绳索跃到了顶台,旁边的年轻警察的速度跟他几乎一致,两个人的脚终于跨过了水泥围栏。

他直奔她而去,几乎就是奔过去,她站在水泥围栏边,目光是灰暗的,就像落日尽头的灰暗。他低声说: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他有了奔向她的速度。是的,他的速度够快了,她还来不及想任何念头,他就像山冈上奋力奔跑的一头羚羊已经追到了那头野兔。他知道,对于这个女人,只有拥抱住她的身体,才可能尽快地结束这场事件,他毕竟是学心理学专业的,而且,他跟她同居了半年时间,男女之间的关系,让他决定奔过去就迅速地拥抱住她。

是的,他伸出手臂就拥抱住了她。他是对的,她像一头濡湿了的小鸟在他怀里颤抖着,就像上一次,哦,就像上一次,难道这就是人的命运吗?有了上一次,就会有下一次,命运的掌控人永远是自己,是那个用自己的风格人生演奏自己命运的自己吗?

尽管她在他的拥抱中已经慢慢不再颤抖了,但是他仍然感觉到了她的害怕——不错,也许是因为几个小时之前,他和她之间那场不愉快的对话,导致了这场事件。但事情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就结束了,她突然从他的拥抱中抽身而出,奔到阳台边沿低声说道:别过来,请别走上来,如果你过来,我就跳下去,你和我之间在这里必须把话说清楚……

此时此刻,警察站在几米之外也同样低声说道:姑娘,别冲动,有一句流行的话,冲动就是魔鬼……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我们不做魔鬼,我们要做天使……你长得年轻而又漂亮,一定是人间天使……

她笑了,听了警察的话,说道:你真有趣,像你这样有趣的警官一定很少,你这样一说,我倒真的轻松了……不过,你们以为我真的就会轻松吗?世界上哪儿会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啊!我跟他的事情,你们别插手,我要跟他面对面地说清楚。于是,她将目光对准了他,实际上,他也是有名字的,他叫什么名字呢?茄子叫出了他的名字:张民,你再走近我两步,但不允许靠近我……于是,张民就朝前又走了两步,在这么急促的时间里,她的抽身而出她的善变已经让他不敢再走近她,因为在她身体旁边就是水泥围栏……

茄子说道:张民,说吧,你今天是不是想抛弃我了?我想听你的真言,别骗我……他说道:没有啊,我们之间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抛弃你呢?茄子说道:那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说过爱我?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从来不说呢?张民说道:这句话非要说出来吗?有时候不说,并不意味着不爱啊……茄子突然升高了语调:好吧,如果你是真的爱我,可不可以现在就说一声我爱你……他也加高了语调说道:好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但你必须走到我身边来,这样的话,是对你说的心里话……他的这几句话好像真管用,她突然就向他走过来了,是真的走过来了。

他伸出手,茄子把手伸出来,他就拉住了茄子的手,他说话算数,走过去贴近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爱你。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么难以说出的一句话,他从未对任何女人包括茄子也没有说出的一句话,能这么说出来了。他被自己的这句话感动着,看上去,茄子是最为激动的,因为在过去的亲密接触中——茄子看来是等待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听见他说出的这句话。现在,矛盾与冲突因为这句话终于得到了缓解。他看上去也释怀了,因为他看见茄子眼眶里的泪光。他说,我们回去吧!茄子点点头,他紧紧地攥紧了茄子的手,想把她带到房间里去,他仿佛在告诉自己说:回房间就好了,那就意味着一场噩梦般的拯救已经结束了。

看上去,他真的可以牵着茄子的手往前走了,警察走过来,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在用目光祝福他们的爱情。是的,终于结束了。他们走出了警察已经打开的门,在二十八层楼的电梯门口,他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然后,再从电梯下到二十二层楼,一切就像梦的速度那样快。他用钥匙打开了门,茄子的手机在房间里,他明白了,她奔向二十八层顶楼时,手机和钥匙都没有带上。在那一刹那间,她是崩溃了的。

他和茄子又回到了这个空间,两个人平常总是在楼下附近的小餐馆吃饭。似乎就很少进厨房,而现在他们都感觉到饿了,茄子说她会煮面条的——她进了厨房,系上了围腰,茄子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平常,她是从来不进厨房的。半小时后,她煮了两碗面条端了出来,并启开了一瓶葡萄酒,倒进了高脚酒杯里,两个人面对面地靠窗坐下来,茄子说:今天是我生日,祝贺我吧!

他一直在试图接受这一切,包括今天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超乎他意料之外的生活。他吁了一口气,终于将茄子从二十八层楼的水泥栏中拉回来了,他想起了从早晨开始逃离后遇到的各种事,从父亲身边的女人到小米客房中的探险器物。此刻,茄子已经在厨房中给他煮好了面条,并告诉他,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们之间该庆贺什么?

举起在空中的高脚酒杯,让他感觉到人生的一种荒谬感,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想笑出声的欲望,只有笑出声来,才能揭示眼下这一幕对于他来说是荒谬的生活。同时,他有一种掌控这场局面的心理战术,眼下他不能再用情绪改变这场局面,因为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在现代生活中多少有些病态而又脆弱的女人。虽然,直到如今他都还不了解她的过去,因为他害怕揭开伤疤以后,看见她疼痛的神经。其实,在很多时候,他要比茄子更为脆弱。

他告诉自己说,在此刻面对她的生日举起的高脚酒杯(当初他从网上买下这套高脚酒杯时,完全是因为个人的喜欢,并没有想象它的用途),他感觉到了从虚无到实用现场的时间问题,首先,这套水晶玻璃杯终于派上了用途。之外,他要祝福茄子的生日,让她摆脱黑暗的纠缠。从他在滇池边救下她到今天所发生的事件,他感觉到了有一种幽暗的东西一直在纠缠着茄子。是的,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希望,对自己的希望,要帮助茄子摆脱那团黑暗的纠缠。

于是,他举起酒杯温柔地说道:对不起,现在买不到生日礼物送你了,只有用陪伴祝福你生日快乐。茄子泪光闪烁:谢谢你,我为今天发生的事说声对不起,给你和大家都添麻烦了。之后,他们品尝着茄子亲手做的面条。他说,面条味道很好。茄子点点头说道:是我父亲教我的,我从小就喜欢吃面条,但父亲却在我上初二的那一年因车祸去世了。后来不久,母亲很快就再婚了。这就是他想等待的吗?半年来,尽管他们面对面地用了许多餐,但仅仅是为了解决饥饿问题而已。此刻,三杯葡萄酒之后,茄子开始以片段似的回忆道出了她的经历。生活中需要酒,是因为酒能让人产生眩幻的意识,她慢慢地追述着那些曾经历过的场景:在母亲和那个男子举办婚礼的那一天,她突然就离家出走了。

他伸出手去,有些惊讶地握住了茄子的手说道:哦,茄子,我能感受到你当时的孤独无援……确实,他听到茄子刚才的回忆时,真的很惊讶。茄子的目光饱含着泪花说道:你知道吗?不仅我出走了,我还给我母亲送了一件新婚礼物,你猜是什么?我相信,你绝对猜不出来,那是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是的,他不敢去猜到底是什么礼物,因为面对的是茄子,而不是别的女人。当然,他也没有任何比对别的女人。

茄子有些诡秘地一笑说道:我母亲怕蛇,你现在知道了吧!我送给母亲的是两条蛇……这简直就是一场恶作剧,你现在可以想象我那时候的心情有多恶毒,我明明知道母亲一生最怕蛇,却偏要送给母亲最为可怕的东西,而且是在婚礼上。他完全被茄子说的话吓住了,他自语道:不可能的,这是绝对也不可能的,你一个女孩到哪里去找到两条蛇?又是怎么将它们带到婚礼上去的?

茄子说道:这个太简单了,真的太简单了。那一段时间,有一次路过花鸟市场,我被那一条街上的小动物完全吸引了,那些笼子里有小狗小猫,有兔子仓鼠,还有乌龟、昆虫等等,而且我还看见了蛇……我跟母亲相反,她怕蛇,我怕的是鼠类。一家店门口,坐着一个青年人,他的店里有各种各样的蛇。我从店门口经过时,他手上正在玩着一条绿颜色的蛇,而且他还吆喝着:喜欢养蛇的朋友们,请将目光看过来。

就这样,我走过去,他说:小姑娘,我店里的蛇都没有毒,如果喜欢蛇可以买两条带回家去养……天啊,尽管我不害怕蛇,但我怎么可能将蛇带到家里去养呢?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啊,而且家里面还有一个非常怕蛇的母亲,哪怕是在电视上看到蛇,母亲也会用双手蒙住双眼,叫我快换频道。

茄子继续说道,母亲就要结婚了,正值我青春期逆反时间,并且父亲刚去世一年,我还没有从那种悲伤中走出来。当母亲与我面对面地谈话,告诉我,她就要结婚了,在今后我就会有一个继父的事实时,我大声叫道:不可能。我不会让任何人做我继父的。母亲走上前来温柔地解释着:茄子,我们不能因为你父亲的去世就放弃生活的权利,妈妈也不能放弃爱的权利,而且你也需要一个父亲。

茄子不想再听母亲说下去了……刚才听母亲说这番话,她快泪奔了。她看了母亲一眼说道:你的生活与我无关,但我不需要继父,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我对父亲的爱,她说完就离开了。那晚,她去了楼下的酒吧,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去酒吧。这家酒吧就住宅楼外,临街的酒吧,总有灯光、穿着时尚的男女青年。如果不是碰到这件事,她是很难有勇气走进酒吧去的。父亲在世时就告诉她:酒吧很复杂,女孩子不要轻易去酒吧喝酒。

茄子说,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她是不会去酒吧的。简言之,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母亲也不会再婚的,父亲的去世改变了她和母亲的命运。她到了酒吧,走到吧台前,这些场景,她曾经在电影中似曾见过。是的,她模仿着电影场景走到了吧台前,要了一杯啤酒。第一次喝啤酒,尤其是听着低沉的爵士乐……茄子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忧伤,她是那么想念父亲,一杯啤酒后,她又要了第二杯,时间熬到了半夜,她站起来,身体有些虚幻。因为离小区很近,并不碍事,回到家,没有看见母亲。这很正常,自从出现了那个男人以后,母亲就经常不在家。从此以后,她的逆反情绪中又增加了一种对母亲新恋情的抵制。

直到母亲举办婚礼的这一天,来自茄子内心这场不折不扣的抵制,使她利用送礼物的机会,制造了一场荒谬的恶作剧。首先,在离家出走之前,她到花鸟市场那家卖各种蛇的小店里,店主仍然是那个青年男子,她说想买两条完全没有毒性的蛇,男子说,姑娘,你放心,这些蛇连微毒都没有。你可以带回家去养,很快,它们就会成为你的好朋友。她说,要买两条蛇装在盒子里,今天下午她要作为礼物送人的。青年店主说,好啊,这些年,养蛇玩蛇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与动物就应该这样和谐相处。店主将两条她亲自挑好的碧绿的蛇装在了塑料盒里,又在外包装了粉红色的礼品纸后交给她说:放心,里面的蛇哪怕跑了出来,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她带走了盒子,突然就感觉到了一场恶作剧的荒谬和搞笑。但这就是她必须送给母亲的礼物——准确地说,是她送给母亲和那个男人新婚的礼物。一个恶作剧诞生了,她到了母亲举办婚宴的饭店,将那个粉红色的盒子交给站在婚宴外的饭店侍者,她走上前微笑着说道:麻烦你一件事,六点半钟,婚礼开始时,麻烦你将这只盒子交给结婚的新娘,可以吗?侍者微笑着说:放心,小姐,很愿意为你做事。

之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她很想看看这场恶作剧的现场,于是,她上了二楼的电梯,想寻找一个观望处,她有一种既悲哀又发明了恶作剧的兴奋。终于,她乘电梯到了二楼时,发现了一个藏身处:在凭栏而下的窗口正好对着一楼举办婚宴的大堂——竟然来了那么多人,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于是,她在等待中终于从人群中看见了母亲。父亲才逝世一年,母亲就穿上了白色婚纱裙——这一幕,太刺激她的神经,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悲伤。

婚礼开始之前,她的手机一直在响,是振动的响,是母亲来的电话。她拒绝接电话,肩上有一只背包,只要母亲启开那只礼盒,她就背着包出走了。终于看见母亲和那个男人站在舞台上,旁边大约就是他们的证婚人,就在这时,那个穿西装的侍者走上台去,将那只粉红色的盒子交给新娘,这一刻终于降临了,她在盒子上写着:祝福母亲新婚快乐,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此刻,母亲站在舞台上,脸上绽放着笑容说道:亲爱的朋友们,请允许我在婚礼开始之前,打开这只粉红色的礼盒,这是我亲爱的宝贝女儿茄子送给我的礼物。母亲正将盒子举过头顶,看上去,这只礼盒给母亲带来了惊喜和快乐。

母亲终于开始开启那只礼盒了,茄子笑了一下,突然就听见了母亲那剧烈的尖叫声,盒子从她手中落了下去,茄子目睹了两条绿蛇开始在舞台上移动着身体……而茄子就趁着这种混乱离开了。她离家出走了,带着身份证和母亲平常给她的一些零花钱。

十一

故事讲到这里后,茄子有些累了,大约是喝了很多葡萄酒,一瓶酒三分之二都是她喝下去的。她将头埋在餐桌上,他又将她扶到了卧房,让她躺下去以后,他重回客厅,这惊心动魄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他给自己沏了一杯咖啡。终于,让茄子安静下来了,而今晚,他想离开卧房,独自在沙发上睡。互联网时代养成的习惯又来了,在睡觉之前,要看一看手机。他又看到了小米,而且小米给他留言了:说话算数啊,我们说好了,三天后去爬苍山的。他回了信:我会回来的,我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的。他也累了,似乎松弛了,片刻就进入了梦乡。

后半夜,他突然又被唤醒了,睁开双眼,茄子坐在沙发边审视着他,刚才,就是茄子将他叫醒的。他醒了,茄子质问道:为什么睡沙发啊?是不是嫌弃我了?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说:刚才是怕吵醒你,就睡沙发了。好了,我们回卧房吧!茄子不再追问,脸上又有了欣慰感。他刚才明显说了谎,其实,他真的是想睡在沙发上的,而且想今后也就睡在沙发上了。然而,就眼下来看,这个现实有些艰难。茄子又将他从沙发拉到了卧房,这漫长的后半夜啊,他觉得像是一场煎熬。当她依偎在他怀里时,他感觉到跟往常不一样,胸口很闷,血管很堵。

天总会亮的,每天都是他在她之前早起,而今天却不一样,他刚想起床,她就说道:我想关店休息几天,我们去旅行吧!他想,有些事是该摊牌了,否则,他对小米的承诺就失信了。于是,他说,你先去洗澡吧,然后我再去洗澡。他说,待两个人洗完澡穿上衣服后,人就变清醒了,说实话,他不习惯躺在床上跟茄子说事情。这一次,茄子洗澡很快,然后是他洗澡,她出来了,他又进去了——站在有雾气的水龙头下面,他的理智和激情重又上升,尽管浴室中有湿雾弥漫。

在他的理智之中,他正在告诉自己,要处理好与茄子的关系,包括使用语言,因为茄子是一个极容易走极端的女子。昨天晚上,他听了茄子亲口讲述的故事,非常惊讶地发现一个事实:自从茄子失去父亲以后,茄子也就失去了安全感。所以,她在母亲再婚之日,制造了那个荒谬的恶作剧。直到现在,茄子仍然很脆弱,没有安全感的茄子,自从他在那个夜晚将她用摩托车带到家里以后,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问他:你是谁?我在哪里?他轻声安慰道:别害怕,这是我住所,昨晚在滇池边,你醉了……我就把你带回来了。那一晚,他睡在沙发上,她睡在他房间里,醒了之后,就走出来。是的,她想起来了,未醉时的场景,事后她曾经告诉过他,她过去的男友出了车祸离开了世界。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摧残,她每天以喝醉酒来麻醉痛苦无助的身体……

她看着他说道:谢谢你救了我。然而,活下去,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太难了。我是多么害怕去面对这个世界啊!他听着她的声音,好像是在看着一朵花在雨中萎靡着。一种恻隐之心左右着他,在她拎着包转身告别时,他突然走上前说道:如果你感觉到害怕的话,可以留下来住几天,在这里,你会感觉到很安全的。他一边说一边将抽屉里的另一把房门钥匙递给了她,她的手并没有马上伸出来接他的钥匙,她笑着问他:这个世界骗子很多,你把钥匙交给我,难道你不害怕我是骗子吗?

他也笑了安慰她说:相信我的目光,我是不会将骗子带回家的。于是,她伸出手说了声: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便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把很新的钥匙。就是这样,带着恻隐之心的他,就将茄子留下来了。他和她的关系也就从此刻开始,逐日演变成了男人或女人的关系。

十二

手机在振动中,他的手机在沙发上振动——他终于洗完澡出来了。相比以往,他在浴室中待了很长时间,趁着洗澡的时间,他在考虑两个问题:其一,他对小米的承诺。他说过,三天后陪同小米去爬苍山。已经过去一天了,如果要让承诺变为现实,他必须明天之内赶往大理,后天才能爬苍山,去探索另外一个世界。其二,刚才茄子说要去旅行,这显然是与爬苍山产生冲突的另外一个问题。他该如何选择?最为重要的是,怎样去化解两者之间的冲突。

出浴室后,茄子提醒他说,刚才手机一直在振动,是不是父母有事在找他?刚说着,手机又在振动中了。他拿起了电话,从电话那边传来的竟然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你是张民吗?你母亲病了,急发心脏病,我们已经将她送到医院了,请你速到市人民医院……他穿上外套对茄子说:对不起,我要赶到医院去,母亲急发心脏病……茄子说:我跟你去吧!他摇摇头说:母亲不认识你,换一个时间段去吧!茄子点点头,表示很理解他的选择。

他跨上了摩托车直奔医院,在这一刻,他已经忘却了刚才考虑的两个现实问题,因为母亲就是他的主题,母亲就是从小牵住他的手,送他到幼儿园的母亲,而现在他正心急如焚,以最快的速度奔往目的地。此生他很少去医院,记忆中好像也没有关于医院的记忆,现在,他急奔医院,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然而,城市的每一条道路都很堵塞。还好,他骑摩托车可以从熟悉的小巷直接奔到医院。

值得庆幸的是,母亲在第一时间送了医院,得到了及时抢救,已经过了危险期。在病房中,有母亲的两个女友陪伴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他们的年龄都一致,看上去应该都是跳广场舞的好朋友吧?他猜想着,坐在母亲床边,问母亲是否需要通知父亲回来?可以好好照顾母亲。他这样一说,就感觉到母亲在用眼神拒绝他的话题。那个男人走上前对他说,你不用担心你母亲,我们都会照顾好你母亲的。他从那个对他说话男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温存。这温存让他释怀,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儿子,你有事就去忙吧,你们年轻人的事很多,而我们都是退休的人了,母亲已经安全了,住几天院后就可回去了。放心,儿子,去吧!去做你的事。

这就是他的母亲,从来都不给他施压,从小到现在,母亲永远是那么从容淡定,骨子里还有些浪漫色彩,每天都收整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看上去根本就不像退休的人。父亲也是这样,喜欢穿布衣牛仔休闲装,喜欢旅行摄影。其实,他已经感觉到了,母亲和父亲都在追求他们想要的生活,而且看上去身边就有他们贴心的朋友。是的,母亲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了没有重负的安慰,并用目光催促他可以离开病房了,去做他这一代人所追索的目标。他的目标在哪里?手机微信上出现了小米的一句话:你能今天能赶到大理来吗?明天就是我们说好爬苍山的日子?

他走出了病房,刚想穿过走廊时,茄子突然出现在眼前,茄子有些急促地走过来,挽起他的手臂轻声问道:母亲怎么样了?需要我做什么事吗?他没有说话,只是感觉到茄子突然从医院的走廊中来到身边,就像一个幽灵,这不合时宜的来临,使他的心绪显得有些混沌。其实,刚刚走出病房的时候,他是轻松的,脚步好像也是自由的。因为母亲的催促他离开的声音,让他感觉到释怀,而且他还看到了小米的留言。难道这就是他眼下的目标,他的心有些兴奋。倘若茄子没有突然从走廊中穿过来,挽住他的手臂,他是否会直奔目标而去?说实话,眼下他必须实现他留给小米姑娘的那个诺言。

诺言是要付诸实现的,这是他告诉自己的声音。有些声音是说给风听的,而有些声音是告诫自己的。

他们已经走出了医院,此刻,他感觉到了另一种来自现实的从未有过的迷惘。当茄子的手臂仍挽住他的手臂时,他怎样去奔往自己的那个目标?又该如何去承诺自己留给小米姑娘的那个诺言?

茄子突然说: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眼下,你母亲在医院,我们就暂时不要去旅行了。他说,是的,就不旅行了。茄子说,如果现在不需要她为母亲做什么事,她还是想去服装店,尽管生意难做,还是要做下去的。听了茄子刚才说的话,他突然有了一种安慰,他带着她走到了摩托车的存放处,她上了后座,伸出手揽紧了他的腰。如果那个夜晚,他没有遇上她?没有用绳子将酩酊大醉的茄子捆在自己的腰部,将她带回家,那么,他和她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纠缠了。

他把她很快送到了闹市区的服装店。她下了车,仿佛又重新找到了她过去的身份——重新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每个人都将生命寄托在自己的某一种身份中,这是一个难以逃脱的现实。因为,没有身份,也就没有在这个现实中可以立足的地方。

他挥了手表示再见,就跨上摩托车,就在他途经一条街道时,突然抬头看见了一家店门外挂满了探险的物件,其中竟然有攀岩的器物,有拓攀手式上升器爬绳……这是令人心跳的广告牌,在深蓝色天穹下的一根上升器爬绳,沿着灰石岩笔直地舞动……他被吸引过去了,想起了自己为了拯救茄子和年轻警察朝二十八层顶部攀着绳索上升的场景,这个几乎被他忽略的奇境,现在想起来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惊喜和骄傲。

十三

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朝他走过来,问他是不是要增加户外活动的器具?他笑了,笑得很天真,对店员说:请给我配一套攀岩装配。三十多岁的男子看了他一眼说:好啊,我店里的配备是这座城市最好的。他说,我是第一次,想试一试……店员男子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十八岁就开始体验户外探险,攀岩是我最喜欢的活动,后来开了这家店,总要养活自己啊!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说得很真实,半小时就把他的攀岩装备——一套中等以上的器具完全备好了。

他将一袋装备装上摩托车。天啊,这就是他的目标吗?他突然找到目标了,真好啊!他想现在就出发,骑着摩托车直接去大理。这一刻,他又似乎忘却了所有这一切,包括刚刚过去的一幕噩梦中的场景。这一切,全部是青春激荡。他的摩托车已经奔驰在去大理的高速公路上了……

他已经在路上,在路上了。这是二十一世纪的高速公路,这是充满了速度与激情的道路,他骑着黑色的摩托车,身体前倾,头戴黑色的头盔——像梦一样穿过距离,来到了苍山洱海边上的洋人街。

一条路到底有多远?只要有速度总能抵达目的地。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吗?他开始给小米电话,是视频电话,他的脚还跨在摩托车上,手机上出现了小米,这是他和小米的第一次视频电话。两张笑脸出现在视频上,小米笑着说:我就相信你不会违背诺言的。他说,是啊,我来了,明天我们就可以爬苍山了。这几天都是好天气。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身后的苍山、前面的洱海。

好天气是留给造梦者的,他感到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所有这一切都让他忘记了刚刚发生的惊悚。甚至在他急疾而来的路上,已经忘却了茄子的存在。生活在远方,并不是虚拟的,而是来自远方的现实。

小米说,你最好还是来我住的客栈住吧,我们再出去吃晚饭,商量一下明天出发的事情。他挂断视频,便来到了小米所住的客栈。小米已站在客栈门口等他的到来,他将车停在了客栈的院落。两个人来到门外的小饭馆坐了下来……似乎感觉到手机在振动,已近黄昏,他掏出手机,想着茄子,几个小时过去了,茄子今天好像很安静,没有给他打任何视频电话,也没有发微信。这使他的神态显得松弛起来,小米要了三菜一汤,还给他在吃饭之前单独盛了一碗菠菜豆腐汤。他低下头喝汤,觉得味道很好,对他来说,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喝到这样美味的汤了,或许是他骑了四小时的摩托车有些累了,身体需要那碗蔬菜汤的滋养。

手机响了,是振动,手机上还是出现了茄子的脸,茄子说:今晚我们在哪里吃饭?你喜欢吃豆焖饭吗?我发现了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专做豆焖饭,想去吃吗?我马上下班了……他本能中站起来,一只手插在裤包里,面对街景压低声音说道:茄子,对不起,我已经来大理了,今晚不能陪你去吃豆焖饭了。茄子有些惊讶的脸开始变色了:你去大理了?为什么不带我去呀?又是茄子先挂断了电话,这很明显,意味着茄子生气了。经过刚发生的那件事,让他有了戒备心理,他发现自己出门太冲动了,但这冲动是他无法控制的,就像茄子无法控制中跑到了二十八层楼上。如不是对面的住户看见了茄子的反常行为,报了110,那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人们说,冲动是魔鬼,而今天倘若没有这种冲动,他就无法在冲动之中配备好攀岩器备,如果没有这种冲动,他就不会跨行四百公里的路程,来到了大理,如果没有这种冲动,魔鬼似的激情荡漾,他就不可能来对现自己向小米许下的诺言。

十四

他回到小米身边坐下来,不管怎么样,他感觉到茄子的声音不像过去那样任性了——他希望并期待茄子慢慢地有些变化,不要总是挽紧他的手臂不放。不管怎么样,离明天已经很近了,他和小米兑现的诺言是不会变的。是的,离明天已经很近了,他竟然吃了三小碗饭、喝了两碗汤。小米惊喜地看着他调侃道:不错啊,好胃口,只有好胃口的人才能爬很高的山、走很远的路、看很美的风景……他现在才发现,小米说话就像唱歌,很悦耳。

吃完饭后,小米说时间还早啊,建议到洋人街去喝啤酒,轻松一下,有助睡眠。这是一个好建议,他们就来到了洋人街中央最热闹的那家酒吧,酒吧名叫:良宵,这应该是洋人街最大的人气最旺的酒吧了,一楼临街的座位都被占据了,小米带他到了楼上,看来小米对这条街景很熟悉,而且小米跟酒吧的侍者们也很熟悉。她告诉他,一年有三分之二时间,她都在路上,小米告诉他了一个秘密:我喜欢旅行,是因为我在旅途中可以写作,我写作已经许多年了,小米就是我的笔名。

这时候,他和小米已经靠栏杆前的酒吧桌前坐下来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小米。写作,让他重又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生活在别处》,这本书随同他的身体在挪动,直到现在,这本书还在枕头边。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口气读完的书,也是一本舍不下的书,就是这本书,让他知道了作家写出的书,可以成为他生命中一部分重要的东西。

小米要来了六瓶黑啤……这太爽了,这也就是大理洋人街上的魔力。小米说,每人三瓶黑啤,不够再要。此刻的小米,确实像一位写作者……其实,对他来说,作家这个职业是遥远的,如果不是小米刚刚告诉了他,小米的另一个身份,他根本就猜不出这个年轻女孩的身份。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身份中,没有身份的人生,说明自己只是羽毛纷飞,并没有长出肉体,也没有长出翅膀,让自己寄放在身份中——这是生活的标志吗?两人开始干杯了,多么愉快的夜晚啊!他又开始放下所有的一切,包括茄子的存在。难道这也是《生活在别处》的另外一种生活的意义吗?

生活中,总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就在他们一次次的举杯间,他的目光往楼下的人群中看了一眼,你们猜猜他看见了谁?就让我们的眼球跟随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将目光移动在人群中吧!洋人街到了夜晚,就人头攒动,尤其是从楼上往下看,你会看到无数看不完的陌生人的面孔。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脸。

他人的存在就是我们的监控器吗?这张脸依旧那样白皙,略带苍茫……这个人的脸,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出现在洋人街的人群中,对于这个现实来说,绝对是互联网下面的监控器。你们猜着了,这张脸上布满了追逐他而来的风尘,她就是茄子的脸。很显然,茄子是乘动车来的,飞机都没有动车这么快,而且,每天来来回回几十次的动车,随时可以满足你的出行,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大理了。很显然,茄子挂断视频电话以后,就出发了。

还发现了另一个真相:这也是他不经意之间看见的,在对面的露台上,他又一次看见了父亲和那个中年妇女,他们不是在喝啤酒,而是在喝咖啡,因为对面是一座咖啡馆。两种不相同的真相,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像风景与他的视线相遇。够了,这两个真相,可以分析如下:

首先说的是茄子的真相。茄子不会再冲动地跑到二十八楼去了。说明,人不会总做同一件蠢事。当人的理性逐日增长,总要长智性,亲手掐灭一些危险可笑的、来自弹火绳上燃烧的火花。尽管如此,另一些火花同时也会来临。茄子直奔大理,自然与他有关,令他有些略带欣慰的是,茄子是悄然来到大理的。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回避她的存在了。当然,茄子的悄然而来,同时也存在着另外一种现象,她是想追踪他的存在而来。

另外,就是父亲和那个中年妇女的关系了。这是一种模糊而又确实存在的关系,他已经是第三次看见他们在一起了。对面的露台上,他们在喝着咖啡,两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台照相机,他们都是发烧友,所以,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了。又想起了他上午去看母亲的场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陪伴着母亲——他们应该都是广场舞协会的。看上去,那个男人很喜欢母亲。

他说,我们回客栈,明天要早早去爬苍山,而且我们要在山上露营。今晚睡一个好觉,就是补充了最大的能量。她听他的,因为他说得对。六瓶黑啤,每人三瓶容量不多不少,已经喝完了。虽然两人都有一些微醺的感觉,但都能在清醒中下楼去。楼下是洋人街上拥挤的人流,此刻,快接近午夜,他和她都在人群中往前走,朝着客栈的方向往前走。几分钟就到客栈,两人说了声再见、晚安!便回到了各自的客房。

洗了一个热水澡,对于他来说,是今晚睡觉之前最为舒服的享受,然后钻进被子,直到手机上的铃声将自己唤醒。他掀开被子,这是六点钟的时光,他洗漱用了十分钟时间,是谁?训练了他的速度——是他自己吗?还是另外一个自己?然后,他背上攀岩装备,来到了小米的客房门口,手刚放在门上想叩门,门就开了,看来,小米和他对于时间的约定都有非常好的和谐度。

六点半钟,他们在外面吃了大碗米线后就出发了,他有一种无法言语的逃离与生活在别处的快感。他来不及回首多种场景,明明知道茄子已来到了洋人街,并且看见了她——但他确信茄子并没有发现自己,这让他获得了一种隐蔽性——同时获得了某种自由。现在,他和小米出发了,没乘任何工具,全靠步行。作为男人,他身体上挂满了三分之二的探索工具,小米和他之前计算过时间,来回三天,也就是说,要在苍山夜宿两个晚上。然而,对他来说还不够。所以,在去苍山的路上,在一家早早开门的面包店,他又买了一大袋面包,至于水源,他是不担心的。因为苍山有雪,也就有水源了。

小米,看上去不是头次探险了,她的步履很轻松。一直走在他前面,很快就到了苍山脚下,这时候,天开始亮了。从各路会聚到苍山脚下的探险者也陆续开始上山,他们三五成群……身上却背着巨大的探险包。开始上山了,空气越来越新鲜,并没有感觉到孤寂和疲惫。起初,只是一条路,往上走,就延伸出了许多路,这就是敞开而又隐蔽的苍山。面对许多条上山的路,就看你的选择了,简言之,选择即命运,你选择了什么?等待你的就是什么样的命运。他和小米将选择什么样的路线呢?

在一块指示牌上写着:此路有雪峰、岩壁、野花、灌木荒野。他和小路久久地伫立在这块小小的路牌前,他们没再去看新的路牌,或许是这块路牌太有诱惑力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仿佛彼此已心领神会——此次探险苍山的所有幻境都已经在这条路上了。就这样,他们毫不犹豫地就走上了这条路。

……

(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