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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5期|梁豪:南极(节选)
来源:《大家》2021年第5期 | 梁豪  2021年10月14日08:34

梁豪,1992年生,现居北京。文学杂志编辑。北师大文学硕士。小说见《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上海文学》等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另有诗歌、评论若干。著有小说集《人间》。

《南极》节选

梁豪

……

下跪的小孩里,欧彬是唯一没被领走的。母亲那时在镇里上班,距县城十公里车程,乡道窄,水泥薄,烂了些年头,车一过便卷起漫天沙尘,所以来往车辆的车速都赔着小心,到家天已闷蓝发黑。父亲经常有事,不是出警,就是应酬。欧彬努力去辨,却怎么也看不清五姨的五官,她隐没在发闷的墨蓝里。他的两臂冒起星星点点的疙瘩。五姨后来让欧彬起身,她帮他掸去两只膝盖上的泥灰,问,想吃什么?欧彬抿嘴说,娃哈哈。他指的是娃哈哈AD钙奶。五姨沉默着,伸出那只青白的手,是让欧彬牵住。欧彬老老实实把手交过去,他只抓住五姨的三根手指,这样的幅度握起来比较舒服。五姨的手背非常滑,手心则非常黏,显然渗了一点汗,而手心和手背都非常香,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香膏。欧彬其实很喜欢牵着五姨的手,这样他的手也会变得滑、黏、香。当年的他,喜欢模仿一切他倾慕的对象。

五姨不声不响地领着欧彬,到民主街的阿发杂货铺,买下一板AD钙奶。阿发是杂货铺的老板,躺在收银台内的那把懒人椅上,看一台七寸的黑白电视,又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听。电视的接收信号不稳,因为琼瑶剧里情绪高昂的人物对白常常停顿得莫名所以。街上人对阿发都熟,但不会展开过多交谈。对有些人,熟悉只限于眼睛,另一些则可能是耳朵或嘴巴。阿发的脸昏红,一路延及脖颈,个头应当不高,欧彬只能看到收银台之上他那白背心的两段吊带。母亲说他是好人,有一次母亲去给欧彬买奶粉,结账时阿发将那包放回原位,转头从库房里拿出一袋全新的,包装硬实不少,字体颜色也深了一号。

回去的路上,欧彬笑着说,谢谢五姨。只要是一伙人,他其实并不很介意罚跪。五姨静静地回,以后听话,学好,至少别那么早就学坏。欧彬似懂非懂,猛点头准没错。他非常感激五姨的慷慨,换作母亲,通常只被允许要一瓶,那就只能憋着劲,舒缓地、一点点地拿管子吸,让奶水在舌面上一遍遍地跑圈,好让整个口腔都变得酸酸甜甜,最后将吸管连带奶瓶掮在嘴角,吸得滋溜溜响半天,像瘪掉的冲锋号。

那一晚五姨家早早关门,但欧彬稍晚还是听到了东西摔落的响声,非常清脆,堪比用力吮吸已经见底的奶瓶,毫无章法就是章法。一片木板门显然对听力很难构成有效的阻断。当年的家属楼,各户的家门常年敞开,夜里远远看去,整个筒子楼同一个斑斓而镂空的盒子,每一格的颜色、色温和亮度不尽相同,光与光的边界很细。如今,欧彬无法忍受这种巨大的镂空感,他需要坚固的边界,某种真空的效果。

五姨在家里排行老五,小辈人都叫她五姨,后来大人也跟着叫,顺口了,五姨就成了大家的五姨。到最后,一般人不会记得五姨本来的名姓,倒也无妨。永安其实有很多这样逐渐失去了“名姓”的人,都无妨,甚至是一种褒奖。

在大伙还数得着的日子里,永安出过不少闹剧,无非伦理失范、人心不古,大伙为之哗然。县城的小,轻易地加剧了闹剧之闹。但闹剧最开始都是关门闭户的,实在把不住,才会溜走,散作一场满城的风雨。而在永安,这又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事,就因为城的小、日子的无聊,况且人的嘴是捂不住的。嘴是一道缝,进进出出,窸窸窣窣。

但五姨那一趟热闹,本人非常积极而坦荡。讲究一点的说法,充分体现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五姨之前跟消防队的小郭好,好到她住进了公安大院的职工家属楼。当年消防队尚未另辟门户,相当于公安局的一个科室。欧彬自私地认为,他唯一要感谢小郭的一点,就是他把五姨带到大院,带给他和他的小伙伴。小郭和五姨最后谈婚论嫁,大摆筵席,在县城顶气派的供销酒店举行婚宴。在酒保的牵引下,两人一桌一桌地敬酒,一桌一桌地听客人讲好话和酒后的胡话。这时的五姨笑起来,还会用手去捂嘴,手掌套着蕾丝花纹的手套,新鲜而多余。她显得比平常开朗,可能是因为喝了一点白酒,而且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珠光宝气的凤冠。这顶凤冠长年锁在民主街春霞照相馆的玻璃柜里,每逢吉日良辰才亮相,轮流传递不同家庭不同新人之间的喜悦。但只有这一次,欧彬觉得像处子秀,凤冠和新人共同的处子秀。

欧彬当时缩在其中一张酒席里,每上一道菜,母亲都凛然地先行替他夹菜。怕他饿着,也怕亏了。欧彬吃得很撑,他情愿让自己的肚子变得圆鼓鼓的,因为这是五姨大喜的日子。五姨是他的朋友,她爱跟欧彬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和丢手绢。她既不会看轻他们的智力和情绪,也不会过度沉迷其中,因为她笑得比所有孩子都要收敛。她同样善讲故事,每人放出一个关键词,她便串成一个完整的剧情,细腻的嗓音为她的故事锦上添花。大家都被那些寓庄于谐的故事带跑了,或者说被那种讲述的氛围带跑,去往她想带领大家抵达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是一场精神的春游。五姨跟其他大人很不一样。欧彬着迷于这种格格不入,正如其他小伙伴一样,他们在那天势必也吃得非常撑,没有理由不把肚皮吃得圆鼓鼓的,装下很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是欧彬分明感觉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在五姨前来敬酒时,他须装出微笑的神色,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干,这又令他感到某种委屈和幽怨。他甚至不敢直视五姨那张浓妆艳抹的脸,这张脸变得很不像五姨,像另一个人,比如小郭的妻子之类。他确凿地挤在人群里,却像搞丢了自己。

小郭讲不来永安的方言,他打北边来,皮肤偏白,脸偏方,个头比欧彬父亲高出小半颗脑袋,普通话的发音,既不像本地人的发音,也不像《新闻联播》主持人的腔调。这让他同样显得有点特殊。小郭到底来自何方,欧彬不得而知。母亲也不而知,她是忘了。面对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就是一个极其健忘的人。

风声很快就被大家抛过来垫过去,像一只惹眼的花绣球——小郭居然在老家还有一个媳妇。五姨当然不知道。原来她跟小郭没领证。没领证就摆酒,乡下常见是因为生米总不小心弄成熟饭,肚里空落落却不去民政局还招摇婚宴,在城里属于好大的新闻。所幸当时大家也都毫不知情。

后来就都晓得了,结婚是五姨的诉求,不领证是小郭的意见。他的措辞无非是,爱是氧气和阳光,是柴米和共眠,唯独不是那薄薄的纸页。爱是手段,也是目的,爱就是爱而非其他。如此,那么,还想什么呢?

欧彬很早就意识到,在小郭面前,五姨存在极大的劣势。五姨更爱小郭,换言之,小郭更爱自己。所以,她也势必甘愿吃亏。欧彬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强烈的感受,或许是一道眼神,或者是某种短暂而致命的语气。欧彬对五姨,从不会动用啧和嘶这样的语气词,或是在单一个你字后突然顿住,旋即默然走开。小伙伴们也不会这么对五姨,没有别人会这样对五姨。私下里,父亲对母亲,偶尔会这样。在欧彬的印象中,小郭有过好几回,当着外人的面,向五姨露出那种情态。这时五姨就不敢笑了,也不再发话。她显得很空,不迷茫但很空乏,在欧彬的视野里,她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任何颜色都在淡化。

五姨真正爆发,是在得知小郭在县城有个外甥女之后。

很多人都撞见过小郭跟那个喊他舅舅的女人一起。女人是本地人,他们偶尔会一道买菜,然后回女人家里,应该是做菜来吃。有耐心的邻居发现,女人这个满口普通话的舅舅,有时晚上也没离开。次日清晨,他们是一前一后出门的。永安人普遍醒不晚,不排除是因为总有人家楼顶养的公鸡早啼。舅舅和外甥女,喊得那样名正言顺,又让人觉得有些蹊跷。永安的闲话非常精彩。女人们说,这门亲,族谱得扒到魏晋那会儿吧?那时候,县城还没打地基吧?男人们说,这样乖巧的外甥女,我怎么就没撞上一个两个呢?说完,两头都笑,更为激荡。

五姨怎么可能没听见?她是怎么消化在同一个小小的县城却夜不归宿的男人给出的借口的?永安县的火警数得着。她是如何度过那些独自一人的夜晚的?晚上九点钟前,小伙伴们会陆续被家长喝令回家,洗漱,再赶上床睡觉。大人们通常不会睡那么早,电视剧里的爱恨情仇才刚刚来到紧要关头。就是那时,五姨实施了她的逮捕令,让别家犯事的小孩罚跪,让他们意识到风险并承担后果。之后,就是自家里的吵闹。

五姨到底跟小郭两清了。她对外声称是离婚,正如最开始说的是结婚。为此,她举办了永安开天辟地头一桩离婚宴,在南极酒店。南极酒店的前身就是供销酒店,半年前改的。供销酒店隶属供销社,社里要不来各单位的赊账,最后只得把酒店转包给外头的老板。酒店装潢一新,取名南极,包厢名字是各大科考站的站名。名字和包厢弄得新颖、靓丽,大家都觉得有点意思,更爱去了。美中不足,还爱赊账。

婚宴替代了证书的公信力,成为五姨对自己的交代。除去父母,五姨的很多亲戚都到场了,还有不少同学和朋友。母亲和家属楼里其他的阿姨竟也受邀参加。父亲们没去,孩子们也没去。这是母亲们的意思。五姨在请帖上写的其实是阖府光临。

平常举办婚礼的舞台两侧各挂了一块红布,像对联,一侧写苦尽甘来,一侧写离婚快乐。五姨一人站在舞台中央,又唱又跳,又哭又笑。她的曲目很杂,有什么《快乐老家》《流浪歌》和《潇洒走一回》,音响很震,入人也深,化人也速。母亲说,一点都不输录音带里的毛阿敏。这样的五姨,让所有人大开眼界,也多少跟着哭过笑过。

五姨后来握紧麦克风,对台下一众神色纠结的来宾说,这天来得太迟,好在终究来了。她的失败在于,爱人的时候,忘了爱自己。爱自己,先从直面失败开始。镜片增加了她整个人的诚恳度。母亲说,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掌声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比平常单位领导发言完毕时的掌声,还要长而洪亮。这也是他们之前都没有料到的。

五姨后来跟母亲闲聊,说还是永安好,人大都老实,而且知根知底。这辈子,我都不想出去遭罪。母亲记下了,这是她认定五姨从未离开永安的证据。

五姨离婚一事,永安人少有的没有大做文章,起码少了很多嬉皮笑脸。倒是小郭,不久便离开了永安。去了哪里、有何惩戒,大伙并未上心,离开就是剧终,永安人不恋戏。欧彬后来碰到过那个所谓的外甥女,他努力设想她的种种好,终究认定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永安女人。小郭走后,五姨倒是留在大院的筒子楼里。她暂时没有搬走的意思,也没有谁要把她请走的意思。这又让不少人感到惊讶,却没有出乎欧彬的意料。

欧彬天真地以为,五姨留下跟自己有关,至少也有几分之几上下的关联。

欧彬安然度过了二十九个年头的生日,他忘记了绝大多数的生日场景,却没有忘记十一岁那年的那一天。母亲一反常态,默许他跟一个堂哥两个堂姐还有三个大院的伙伴闹得很晚,他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聊而不知疲倦。接近零点时,母亲嘱咐欧彬给五姨也送去一块蛋糕。零点过后,就是五姨的生日,五姨迎来了自己的三十七周岁。欧彬欣然领命,挑了当中最大的一块,踉踉跄跄跑过去,厚实的奶油在他的胸前摇摇欲坠。他站在闭紧的门下,对着那扇深绿的木板门,一组三下,敲了三组,里头终于敲出响动,房间重新被点亮。光渗过绒布窗帘厚密的针脚,浮出薄薄的暖黄。

欧彬递上蛋糕,喜滋滋地冒一声,生日快乐。他不知道是要祝自己生日快乐,还是要祝五姨生日快乐,母亲没说,他现在有些犯难。五姨接过纸托,说了声谢谢。她碰到欧彬手掌指尖的冰凉,让欧彬一下子静了下来。她没笑,缓过一阵,两颊浮起星星点点的反光。那是初冬,五姨的肩上披了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欧彬觉得不像是五姨的尺码,他该死地想到了那个大家都说该死的男人。五姨没再讲话,身子隐隐在筛动,她的面前是一块被切得歪歪扭扭的蛋糕。一颗附在蛋糕奶油上的罐头樱桃,冷不丁掉到地面,一动不动地黏在水泥门槛上。欧彬第一次目睹这样的五姨,他有一点怯,他还担心五姨带着起床气。刚满十一周岁的欧彬非常肯定自己无法独自面对这种局面,于是扭头跑掉了。他拼命默念,罐头樱桃不好吃,掉了不可惜。那是欧彬第一次体会到五姨的复杂,原来他不懂的事情还很多。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