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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10期|浦歌:天堂166号(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10期 | 浦歌  2021年10月12日08:30

浦歌,山西文学院第五批签约作家,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2011年起发表小说,有中短篇小说若干。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孤独是条狂叫的狗》《麻雀王国》。

“小伙子,我是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去医院吗?”

听见他的话,老人摸摸自己的头,心事重重地走了。

他看着老人混在人群里,从出口递减的台阶上下去了。现在他才意识到,汽车把他带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那个刚刚乘坐过的客车在他眼里也慢慢变得陌生了,周围来回走动着背着行李的人,他们的脸色表明并不想跟谁说话。地上是大大的地面砖,一些地方被客车震裂了,上面有灰尘和碎石子,丢弃的糖果纸被风吹动,微微颤抖。

他记得,一路上他跟老人一直讨论讲述各自的往事,以及他们为何要到这里来,他已经想不起是谁说了第一句话。老人是后来上车的,在黄昏,他们就那样聊起来。

只是在过桥的时候,他们从车窗上看到了河流,那时,尖头带钩子的光线在河面上戳起一个个耀眼的鳞片,两岸灰蓝色的芦苇正被清风摇曳出一只只白色的水鸟,过于浓厚的河流腥味让他们产生了惰性。他们开始沉默寡言,好像他们已经交代了自己的一生,现在是到了该闭嘴的时候了。远远看去,这个城市高高低低有许多楼群,大部分是灰色和青色,也有黄色、乳白色甚至红色的楼面,到处有建筑的某个切面反射的光,它们一起形成一种引力,好像正是因为这些建筑,他们才来到此地。

“出殡之后的那一晚,她又回来了……”

汽车依然在荒凉的路面上行驶的时候,老人说。

“灯一关,我听见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熟悉的人影也上了炕,没有挨近我,而是蜷缩在墙角——那就是她……”

……

那时候,黄昏就像病人的目光那样越来越暗淡,客车已经投射出灯光,发黄的光圈和周围游移的微弱光线被天边冷森森的山的黑影震慑着,客车里的人都被不平的路面晃醒了,一些客人也窃窃私语起来。

“老伴离世之时,长叹了一声,后来我常常听见她长长的叹气声,就像她还活着一样……”

那时,厚密的夜幕已经完全包裹了客车,有时候,他觉得客车像封闭的棺材让他心慌,车前的灯光已经投射到很远的地方,在空中掘出两个由光粒组成的交叉的洞穴,黑夜在前方露出灰色的固体般的凹面,也许由于他们在说一个老人的死亡,他才在想象中感到灯光很像灵堂前的两团烛光。

“临终前,她在病房拉住我的手,不让我去拿药,我说,马上就回来了。她只是拉住我不放。这时,只听她大喊一声,突然就瞪圆了眼睛。很快,我就看见她的瞳孔扩散开了,就像墨水一样化开,占满了黑眼珠……”

之后客车平稳起来,轻轻晃动着,几乎像被夜色托起的摇篮一样,很快乘客们都入睡了,不久他也进入了梦乡,等到天边浮现出亮光之后,他醒来,看到老人正望着车窗外面发呆。他不知道老人是否睡过。

就是此后不久,他问老人:

“那你这次出去要做什么?”

“去医院。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吗。”老人说。

清晨的光线刺穿了远处的树林,把薄雾驱赶到隐隐浮现的远山那里。前面灰白的路面在一片空无一物的田地中间延伸,最后消失在从天上垂落下来的几根光线里。

他记得他和老人又说了什么话,等看到城边的河流时,他们开始沉默下来,再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致。

他沿着台阶走出出站口,站在脏兮兮的路边,抬头望见不远处那栋伸向空中的高楼。他似乎能从楼房蓝绿色的玻璃面上看到故乡的果园,果园里烟色的树木。而他所在的马路两边是简陋的饭店、公厕、商店,和一些摊点,到处飘荡着一股腐臭的垃圾味道。他有些心慌地想象自己妻女的容貌,他无法回想起她们,好像自己在某个时刻已经丢弃了她们,他必须一点一点把她们拣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亏待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所以临走前妻子才会哭得那么伤心……路边偶尔行走的路人,脸上有一种憔悴和漠然的神色,他们也许不是完全陌生的人,只是因为他无法想起任何熟悉的朋友和亲人,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让他产生似是而非的印象。他走到大街上,路边耸立着不同高度的楼房,路面宽阔,看不到尽头。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他从周围的任何事物上都能发现过去的影子,甚至是脚下沙啦沙啦的声音也让他想起某个夜晚在路上的行走。他知道他不是来游玩的,他怀着一种隐隐的期待,但熟悉的事物似乎随着他往前走的脚步,而越来越多地消失在风中。

“……老伴的眼睛不再看着某个地方,眼睛里不再有称之为眼神的东西……”

他想起老头的这句话,他甚至发现老头的许多回忆跟他的记忆也混同起来,尤其是老人提到的玉米地和菜地。他沿着宽阔的大街来到一个广场,他的前方有许多悠闲的游人,一个撑着遮阳伞的姑娘出现在他的侧面,她的手白皙,她的红色皮靴让他心动,好像他从皮靴的走动上看到过去另一只脚的姿态。还有坐在石头长凳上的老年人,他们脸上的皱纹和安详的神情回应了他脑中过去时光里柔和的印象,这印象就像他用手拂过被太阳晒得温暖的石头。太阳已经到了半空,让他微微流汗,他路过一个巨大的白色雕塑时,他的印象异常强烈:那是一个正在吹笛子的年轻人,这年轻人高高坐在空中,微微俯着身子,年轻人的后面靠着一个仰面朝天的美丽女子,她的头发似乎正被清风吹起,紧挨着年轻人的后背。他们都沉浸在雕塑的世界里,凝然不动。而笛子的声音却从他心中流泻出来,他意识到自己曾经听到过笛子优美的声音,这声音代表了过去一种忧伤的情调。

他在广场上溜达,还看到喷泉和鸽子,喷泉的水声让他回想起无数的雨夜,而一群鸽子的飞翔使他几乎惊呆了,使他瞬间回忆起秋天的阳光落在一大片玉米田地里,在轻轻摇曳的宽大叶片上十分耀眼地闪光。

他在心中揣摩自己留意到的任何事物,他看到的所有东西因为同过去有关,都能引起他一阵莫名的喜悦。他看到不同颜色的车辆,想起植物叶子上甲壳虫的奔跑;看到小小的亭子想起山沟中被风吹动的草屋;看到街边摆放的花盆,想起田边垂挂着的金黄色鸡蛋花在干土皮上张开花瓣;看到背影想起另一个佝偻的背影;看到巨大的广告宣传画,他想起挂在他家墙上的照片——那也许是他妻子的照片,只是面容不能清晰浮现出来。而所有这些过去,似乎因为有某种障碍无法全部令他获悉,他只好这样在阳光下慢慢回忆。

似乎还有的是时间,他穿过一个长长的挤满各种小商店的巷子,仔细辨认见到的任何商品,地摊上摆着各种廉价物品:简陋的塑料手链,指甲剪、红头绳以及各种发卡,这些东西似乎正同过去兑换出另一幅图来,但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消化这些东西。那里还有明晃晃的木头把刀子,这刀子他也很熟悉,刀子的闪光令他寒心。旁边的玩具狗几乎让他想起女儿兴奋的尖叫声。服装店里高高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使他想起妻子的腰身。他还注意到橱窗里黑色的塑料模特,这些模特都是没有面目的光头:有一种模特刻画得细致一些,能看到眼皮下的划痕,一个叶子状的平面眼睛;还有一种模特只有模糊的轮廓,两个凹下去的地方,那是眼睛,没有嘴巴,属于耳朵的只是一个光润的小小浪尖;另一种模特更为可怕,他们只有五道横贯脸面的深深刻痕,像用刀划开的道道伤口;个别模特没有头部,只看得见一个碗口大的平面……每一种模特都似乎使他推远了同过去的距离,他赶紧扭转头,注意那些让他能产生回忆的事物。附近商铺的音响发出的乐声触动他的心,增强了他的信心——他想,他需要先想起自己最熟悉的亲人,才能记起要办的事情。这应该是有关联的。

可是很快,他发现事情完全发生了变化——

迎面走过来一对母女,她们面容上某种很熟悉的印迹打动了他,他站住了——这母女的面孔异常接近他的妻子和女儿,但总有令他陌生的地方,比如眼神或者头发的装饰,或者某个不引人注意的细节。他激动万分,紧紧盯着她们,似乎她们马上也会认出他来,但她们并没有注意他。他试着在这强烈的印象之后想象自己的妻女,可是所有关于妻女的想象最后都变做这对母女。他终于发现,正是由于这种相仿,他再也无法从任何地方获取妻女的容貌,因为母女俩已经篡夺了妻女的长相,他的每次回忆最后只能勾起陌生母女的印象。他失望至极,只好尾随她们,渴盼某种奇迹的发生。很快,她们走进一个破旧的拱门,远处是湖泊和红色的亭子,还有不少柳树,显然这是一个公园。

母女俩牵着手,慢悠悠走过花池和花池中间怪石形成的门。他依然记得他的任务,等到母女俩一停下来,站在湖畔的石头栏杆边,他就仔细在她们的肖像里搜寻更多的细节,他指望这些细节会帮助他回忆起熟悉的脸庞来。

年轻母亲的头发束在脑后,略有些蓬松,有些过于圆润的下巴也似乎在提醒他,这是另外一个女性,可是眉宇间的神色不断让他产生某种冲动:这不会是另一个人,这就是他的妻子。那个女童有着长长的眼睫毛,爱笑的嘴巴,他几乎马上就要认出她们。尤其是一群鹅嘎嘎叫着从湖面上游过来时,女童眼神里的惊喜,让他的心致命地狂跳起来。湖面被鹅群激荡起绿色的波纹,鹅伸出的弯曲而又长长的脖子使他想起某个白皙温润的小小手臂,那无疑是自己女儿的小小胳膊,可是等他的目光一落在女童身上,这个熟悉的胳膊就似乎成了女童的一部分,他再也无法把女儿同这个女童分开了。

他回忆起熟悉的氛围——一家三口逛公园的轻松愉悦的感觉,如同枝头上正在萌出的一批嫩芽那样马上就要怒放的心情,她们是唯一使他同过去建立起某种更确定的联系的人,他打定主意一直跟随这对母女。

“……有一个多月,我都觉得老伴还陪着我,上炕的时候,她还是先坐在炕沿上,然后用手一条腿一条腿地抬起来往炕上放,这是因为她的腿浮肿而无力……偶尔,我还能听见她跟我说话。只是到了后来,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影子也变淡了。”

老头的话依然能不断出现在他耳边,这使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记忆能力,他觉得他之所以遗忘了过去,只是在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现在应该是初春天气,树木和青草都在暗中萌动,但依然没有发芽。几个老年人在远处钓鱼,等他们一直走过钓鱼者时,其中一个老年人还回过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尴尬和难受,似乎在质疑他跟随一对母女的用意。

他还没有从老者的一瞥中回过神来,就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亲热地抱起女童,显然是女童的父亲。这个男人的出现,令他万分失落,接着,男人和女人说着什么,一左一右牵着女童的两只手,向前走去。他出于奇怪的目的决定继续跟着他们:谁能确定这个男人不会就是他自己呢?可是不久之后,他们开始频频回头看他,直到他们走到长长的走廊那里。那个男人站住了,再次回过头来,并厌烦地摆手示意他别再跟他们。不过他不打算听从男人的建议。他现在唯一向往的就是母女面孔里那种熟悉的神采。这时,那个男人挥手招呼他身后的什么人,他回过头,看到两个穿深色衣服的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向他走来,他警觉起来,最后恋恋不舍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站在公园的一个门口,再次确认他们一家三口的行走方向,等他明白,他需要绕到左前方另外一个公园门口,才可能遇见他们时,他离开了这里,直插进一个巷子。这是一片荒凉的区域,路两旁的房子破旧低矮,黑色的屋顶此起彼伏,像是波浪一般,不时还见到一两根发霉的木头高高翘起来。这里似乎被遗弃了多年,临路的房子几乎只比人高一点点,玻璃上满是灰尘,房顶铺着黑色的毡片,起了毛,木门由于常年被雨水浸湿,显出灰黑色的小霉点。个别生锈的铁门耷拉在门槛外一两寸的地方,好像已经无法闭严了。他站在其中一扇门前,使劲从脏玻璃往里望,黑暗中似乎影影绰绰有东西浮现出来。

“大虎?”他似乎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像是他母亲的叫声。

一股湖泊上的潮湿水气吹来,让他想起故乡河边的清风,他家的院子对着东面的汾河,河面像银色的镯子在绿色的树林中间闪烁着光,放学时分,他和同学赤脚奔跑在去向河滩的小路上,但他家院子里“大虎——大虎——”的叫声总跟着他的脚步,一直跟到河水里,在河面上继续游荡。

傍晚,他小心翼翼回到家,看到两个弟弟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气愤他没有带他们去河边玩耍。可是显然母亲已经忘了这回事:“快去你奶奶家拿几个红薯过来——”

这时,他似乎真的看到一个像是母亲的女人站在门槛那里,手中拍打着有着两个大耳朵的棉鞋:

“这娃耳朵里塞了驴毛了?快去呀?别像木头一样戳在那里。”

可是并没有人出现在眼前。从另一个半开着的门里走出一条半大的脏白狗,他猛然以为这是他家早年遗失的那条狗呢,但那条白狗非常恭顺地走过去,俯卧在前方一个戴老花镜的枯瘦老人脚下。老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把下巴放在拐杖上。阳光倾泻在瘦老头黝黑皱缩的额头上,让人产生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时间的流水不断冲刷在老头身上,而只有这个老头耐心地承受了下来。

他这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废弃的住宅区,他往前走了几步,为了继续沉浸在关于过去的幻觉里,他走得很慢,好像他正走在黏稠的时光胶水里。直到他发现身后两个深色衣服的人依然跟着他,他才疾步离开这里。

他有点慌不择路地走,试图甩脱两个人的跟随。一旦离开这个有些荒凉的区域,他似乎感觉到舒畅了许多,这里是一条繁华的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他顾不上寻找公园的门口,因为凭他的感觉,两个深色衣服的男人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等他发现路边出现一个医院形状的建筑时,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步入一个长方形的白色建筑。推开玻璃门,凉森森的空气向他扑来。

“先生,您找谁?”

“一个从阳高县来的老人。”他毫不犹豫地说。

“跟我来。”

他跟着瘦高个子的女护士,穿过宽阔的大厅,走进一个闭塞的大房间,一阵更冷的空气迎面袭来,使他的心脏有些被凝冻的感觉。他看到这里对称地摆着很多张床,每张床都有白色的床单遮着,床单下显然能看到一个人的轮廓。在属于头的位置,几乎能看到头上鼻子的凸起和下面微妙的凹部。这地方熟悉又陌生,似乎他曾经来过这里,他失口问:

“这不是太平间吗?我找的老人——已经死了吗?”他惊奇地问。

“没有呀!他只是躺在那里。”护士走过去,揭开左面第三个床的床单,他果然看到跟他聊了一路的那个老人,老人一动不动地躺着。

“醒醒!”护士不耐烦地摇着老人。

老人慢慢张开眼睛,像陌生人一样看他,似乎还没有完全领悟眼前的状况。

他顾不上跟护士说句什么话,也顾不上问老人他来此地的目的——他觉得老人是知道的,仅仅处于一种恐惧,就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老人说过的话再次出现在他耳畔,几乎就是耳语般清晰地低语:

“……我把占了半个院子的玉米一根一根砍倒,把西红柿连根拔掉,把院子里所有的庄稼全部清理干净,把那些菊花也扔到了垃圾堆。最后狠了狠心,把葡萄树也砍了,葡萄树伴随了我们四十年,我不能看到任何熟悉的东西,我把老伴遗留的几件物品全部放到一个黑皮包里,看到那些我就钻心地难受……”

这耳语般的声音无端地让他伤心。

他在人群中回头张望,没看到那两个人,他似乎甩脱了他们。他顺着人们的脚步往前走,看到一些楼房奇怪的几何形状,一些三角形或者菱形的面在楼房的高处突出出来,形成一种离奇的感受,似乎每一个形状都向他展示着他不了解的内涵。在路的右侧,有一排老刺槐树,黑色的枝杆错综迷离,同更远处宏伟的立交桥一起构成复杂的画面。正在这时,他看到一抹微弱的黄色夕照出现在立交桥的一侧,映红了一些栏杆,几乎是同时,两棵老刺槐树上散布着的霓虹灯也亮了起来,这是一根根垂挂下来的动态蓝色霓虹,像垂落下来的瑰丽的蓝色雨水,或者像梦幻的蓝色瀑布。

“……我记得死去的老伴真正离去那次,她在离开院门前留恋地看了一眼院子,尽管院子里已经光秃秃的成了平地。她看了看窗户,我相信她也看到了窗户里正望着她的我。她这样细心周到地看了这么一回,她的身影已经影影绰绰的,但你依然能看到她细微的神态。之后,她慢慢地转身离去了,就像她只是去买一块豆腐一样……”

他呆立在那里,第一次感到梦一样迷幻的氛围。一种就要永远而彻底地离开某地的感觉。这时,他突然看到大街最前端,夕照一下子点亮了一栋金色的立方体高楼,高楼表面细微的格子划痕意味着一扇扇关闭的窗户,金子般的闪光同红色的夕照交汇起来,使高楼发出熔炉般的辉煌。等夕阳的红光变暗离去后,沉浸在淡淡夜幕中的金色高楼像溶了铅一样变得晦涩沉稳。这时,高楼顶端突然亮起蓝色的微光,是楼顶细腻的霓虹灯光洒在了上面。他越是觉察到这瑰丽和惊人的风景,越是体会到不知所措的痛苦,他站在那里,好像他马上会在黑暗中坠落下去。

他移动疲倦的步子向这座金光灿灿的高楼走去,似乎有一种平静的引力在起作用。不过,等他来到高楼前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时,他感到一种恐慌,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事物捕获的感觉。他有些慌乱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可是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时他终于又看到那两个穿黑色上衣的男人,他们似乎正向他走来。他想,他们或许也是要到大楼,所以看上去像是朝着他。但他还是临时改变主意,转身重新向高楼的旋转门走去,随着他一步步临近大门,他暗自觉得在那里一定会发生某种改变。大楼里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他有意要避开两个男人的目光,于是穿过大厅几个金色的大廊柱,走到迷宫一样、由一个个回字形茶社和饮品屋组成的服务区。在其中一个咖啡屋,他被电视上的画面吸引,那似乎是一个无限绵延的电视剧,他是如此熟悉上面的每一个场景,就像上演的是他的经历一般。或者他早已将电视剧情纳入自己的记忆。他看见那个叫朱玉的女人正在收拾东西,她准备坐火车去看生病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并不知道,就在她在家里收拾行李时,她突然决定要为另一个男人殉情。那是一个残忍的决定,令所有的观众惊诧。观众们希望她能够在之后的剧情中改变主意。然而,事情并没有变化。他看着她上了火车,依然微笑着跟另一个叫黄奕的男人通了电话,是的,她甚至并不想让他知道,她即将为他而死。一切看上去都风平浪静。然而每一个情节都暗含悲怆,就像这个世界马上会遗失什么重要的事物。他甚至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这时,他看到同样在看电视的一位中年妇女啜泣起来,一个男人马上将她的头抱向自己。她或许因为这一剧情,触发了她的幽怨和委屈。

令他惊讶的是,他甚至能够完整地体验朱玉的情感,就像这一事件完全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决绝而失落的情绪,她收拾的每一个小物件,都将是最后一次被她的手攥过。她眼中的每一个随机发生的细节,都会在她漫长命运的最后时刻留下凄婉而深刻的花纹,剧情里洋溢着即将戛然而止的氛围。似乎注定要继续漠然前行的生活,反而是被抛弃的。他知道事实上不是。他如此感同身受,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的耳朵里再次听到具体而确定的名字。那是独有的有名有姓的一个,尽管是电视剧里的一个角色,然而,这一形象摆脱了那种可怕的似是而非,使他再次能够面临一个比较真切的世界。

这时,他注意到,那个哭泣女人的络腮胡胖男伴一直在嫌弃地盯着他。然而,他并不为此困扰,因为此情此景似乎在激发他回忆起真实的过往。那个无比真实确切的画面正在跃跃欲试,像是马上就会显现在眼前。在那个确定无比的画面里,妻子和女儿不再会附着在公园那一对母女身上。他为此激动起来,再次紧盯电视机。电视剧情依然在往前推进。他看到朱玉正在大街上走,她是那种清秀的小圆脸,身材轻盈。她走路的姿势,似乎包含了一种人类共有的隐秘情感,里面蕴藏了对女性特有的期待,每一个观众都在这样的姿势里得到了情感的安慰。她正在去医院的路上。这时,路上发生了意外:一个摩托车与小轿车碰撞后,摩托车骑手倒在地上。许多市民围了上来。

就在那时,熟悉的氛围使得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突然之间,一个强烈的预感一闪而过,他知道,那个一直期待的画面要出现了。果然,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独一无二的画面,它的客观性是无法含混的,那是完全属于他的——记忆中的一个真实画面浮现出来:他看到自己的手,中指后面那颗独有的黑痣,这是右手,手在灰色袖筒外面耷拉着——他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正期待着人来看他。然而,这一崭露头角的画面是如此令人惊恐。他立刻闭上眼睛,避免画面进一步深入。那个画面是如此逼真,激起他浑身奇妙的生理不适感,他几乎无法承受。真实是如此恐怖!他不由自主感叹道。那一刻,他希望自己永远躲在含混的现实里。

正当他惶惶不安时,再次看到那两个穿深色衣服的男子,他甚至为此感到一阵安慰。两个男子跟附近一个女服务员说了句什么,那个服务员就向他走来。她向他礼貌地鞠了一躬,这边请!她说,她把他领进电梯。

随后,他跟着服务员乘电梯上楼,并停留在其中一层。他们路过许多相仿的、有些低矮的客房门,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相仿的走廊和客房装饰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他们走到一间开着门的房间,这时,服务员站住了,做出请的手势。他立刻如释重负走了进去,毫不犹豫地躺在房间白色的床上。他注意到墙壁贴着灰鼠色彩的花纹壁纸,一道道弧形的花瓣状花纹绵绵不绝、互相交叉。而他身下的床单是一种孤僻而令人满足的白色。他没有看到窗户,没有窗户也让他更感安全。服务员出去之后,他又坐起来,并意识到自己自始至终没有带任何行李,他为此疑惑不解。他下了地,似乎想前后左右看看客房的环境,这时,一个没有任何表情的服务员走进来,示意他必须躺在床上。

他第一次宿命般直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并下意识注意到房门上面写着的一个数字:“166”,数字前面还有两个看不太清楚的字。可是一瞬间,他突然顿悟般看清了,也许是潜意识里洞悉了那两个字,现在那两个字就像金子一样闪烁在他的脑际,并留下黄金般的烙印。

那两个字是:天堂。

就在他洞悉的一刹那,耳朵里听到一阵大自然的风雨声,接着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感觉,就像他周围是凝冻的大海。

经过他不断的行走和奔跑,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他将永远躺在此地,在这张床上,他将度过浩瀚的、没有穷尽的时间。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