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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10期|张运涛:无所在的生活
来源:《朔方》2021年第10期 | 张运涛  2021年10月14日08:47

【张运涛,70后,河南正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温暖的棉花》《我们生活的年代》《斑马,斑马》,散文集《一个人的县城》。曾获《广西文学》2011年度散文奖,第二十届梁斌小说奖短篇小说一等奖,林语堂散文奖等。】

无所在的生活

张运涛

1983年

我妈是北方人。北方其实不是地理书上的所指,王畈的北方是县城以北,甚至镇街以北。北方人骨架大,人多粗糙。但我姐不,虽然她生在北方。我姐人白,五官精致,说话没一点儿粗音。她两岁多时,亲爹得病死了,我妈带着她走到王畈。第二年,又有了我。

我妈为什么会走到王畈?可能是因为王畈这个地方特别吧。我在小说里无数次写到过它,但好像还没说到过它特别的地理环境。淮河从陡沟镇突然南拐,王畈的西坡地就是河道冲积而成的河湾,土质肥沃,因此又叫(菜)园。东坡地少,人均几分。再朝东,就是岗上了。我们当地人都把“岗”念成四声,明显带着一种排外的情绪。不过,岗上的地确实不如我们园里,只能种小麦。那时候还没有机器,岗上每家十几亩地全靠手割,想起来就吓人。淮河以西呢,连平原都算不上,到处都是没用的小山包。近是近,但不跟我们一个行政区划,鲜有往来。

我妈肯定是都打听清楚了才走到王畈的。我姐呢,可能因为打小就吃淮河水,处处不仿我妈。我姐更像一个行动者,心里有一个想法,立即行动。不会等有两个想法,再二选一。

我姐只上了三年学,跟后爹——也就是我亲爹没关系,是她不喜欢挨老师的打。那时候,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家长反而觉得光荣,老师不见外嘛。有一天,算术老师可能心情不好,下手狠了点,我姐的头上起了两个大包。她不干了,挎着书包就回来了,死活不愿意再进学校。

放了几年牛,农村开始联产承包。承包肯定比大集体忙,但王畈不像岗上,忙起来累得人半死,王畈一年四季也没多重的活儿,可又常年闲不着,春夏秋种菜、锄草、施肥、松土、浇灌、收菜、卖菜。冬天没菜了,窖藏的萝卜、姜还得弄到街上去卖,要不然,年怎么过?园里因此跟岗上一样,女孩都订婚早,这样家里就可以获得一个免费的男劳力,收麦卖菜,用起来应手。我姐自然也不例外,多一个劳力谁嫌多呢?

起初我姐并不稀罕人家给她说亲,她虽然是一个女孩子,干活并不比哪个男孩差,男孩能拉一车粪进地,她也能;男孩能驮一百斤姜赶县城,她也能。赶集回来,男孩子们在公路上大撒把,她也跟着学。村里人都说我姐这样的女孩有异象,命硬,她亲爹都没硬过她。

李得运就是这个时候进入我们的生活的。不,应该说来帮我们干活更贴切。麦收他过来,赶远集他过来,运粪到地里、拉麦草回来都离不了他。都一样,定了亲的男孩都会这样帮女方出力,比干自己家的活儿还欢腾。李得运太老实,赶集回来,路上连个烧饼都不舍得买,一分一角都交给我妈。收麦回来晚了,我妈我姐都换成短袖的家常衣衫,李得运好笑极了,眼睛不知道该放哪儿,头几乎要埋进碗里。

我初三那年的暑假,我妈不让我下地,除了准备中考,顺便烧饭。有天晚上睡觉前,我姐在屋里洗澡,我说我发现李得运与往常不一样了。我姐停下来,看着我,哪儿不一样?我想了想,没想出来。我姐骂我小屁孩懂啥,身子扭过去,背对着我,又开始朝身上撩水。

我特别怀念我和我姐都还没有意识到我们不是嫡亲姐妹的年龄——也不是没意识到,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我多大了,我姐还帮我洗澡,擦身子。我身上穿的小衣服也是她穿过的,两排稠密的暗扣,非得吸着气才能扣上。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姐好像也不一样了,洗澡避着我,换衣服也避我。听我这么一说,我姐竟然将毛巾扔到水盆里,以前你小!她生气了,更不像她了。我没再跟她犟,心想,跟大小有啥关系,姐姐跟妹妹之间有啥要避的?

那一年暑假,有好多异象,我妈对我也突然不一样了。太阳偏西了,我妈招呼我,人家都下地了,咱也下地吧。当时只有我们俩,我妈的这个“咱”字当然包括我。我跟她一起顶着大毒太阳去西坡薅姜地的草,或者去东坡翻红薯秧。有一次,我妈竟然让我去卖菜。去就去,我有点赌气,我妈递的草帽我也没接。那是早晨,自行车倚靠在墙上,后座上两个蛇皮袋装满了热萝卜。我们管夏天的萝卜叫热萝卜,冬天的叫冬萝卜,差不多有一百斤。我拿捏着腰推了两步,不行,车把不听使唤,乱扭。一百多斤的人我可以带,萝卜我带不了。我姐不知从哪儿跑过来,也不说话,夺过车把,一偏腿,骑上走了,像是跟谁赌气。我妈没好气儿地让我跟着,园里人不会卖菜咋过日子?我到菜市场找到我姐,两袋萝卜靠人家屋后墙放着。10点多以后,阴凉就没了,萝卜晒得蔫蔫的,人也一样。我又热又渴,几近虚脱,强撑着。我以为卖菜只是力气活儿呢。熬到中午,才卖了二十几斤。我姐学人家,将萝卜当街倒到地上。回家我也没有不高兴,平时我老在学校,放假回来就应该多干点弥补一下。但我心里还是有变化的,我妈怎么也变了?她过去不是这样,我放假她总叮嘱我不要乱跑,在家里好好学习,我和你姐都这个样了,亲戚邻居看不起,咱家就看你了。你要是考上大学,我们累死也值了。有一天,我们一道拔秧田里的稗草,我妈没忍住,说我只能指望你了,你姐秋天就要出门了。我吃了一惊,回头看,我妈已经泪流满面。我姐不是说等我毕业再出门吗?我问。

我们这里出门就是嫁人。当初媒人进门的时候我妈就有言在先,我们家缺劳力,我姐得比别的姑娘晚几年才能出门,至少得等我毕业。我掰着指头算了算,也是,他们订婚才三年,我姐也才十八岁。

晚上,人都睡下了,我姐问我,莲,你上学多,你说说星星那么多,要是撞头了咋办?

我没搭她的腔,我还在生她的气,谁要她这么早就出门。看看窗外,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我姐看得更清楚,她在地上摊了个凉席,还挂着小蚊帐。打我到镇上上初中起,夏天她就不跟我挤一个床了。

莲,睡着了?我姐又问。

我吭了一声,没忍住,你秋天就出门?

我姐嗯了一声。停一会儿,又说,我有小宝宝了。

她一点也不嫌丢人,好像没结婚就怀上了还是一件多骄傲的事儿。我在黑暗中想象我姐和李得运的亲热,我控制不了自己。她怎么这么傻呢?

你安心读你的书,家里的活不用你操心。薅草锄地咱妈自己能应付过来,还有咱爹呢。反正近,有啥事他们招呼一声我们就过来了。

我出气缓和多了。

到时候,家里的活儿我不让你得运哥干,他只管出去卖菜,哪儿的菜贵去哪儿卖,屋里不用他操心……

菜卖完了呢?我故意赶她的话。

卖完了?卖完了买人家的卖啊。她好像早计划好了。哪儿没有缺劳力的人家?

咱妈让我回来帮忙。我说,一屋子活儿,他们俩可干不完。

你回来能做啥?我姐像是坐了起来,忙的时候我跟你得运哥都能过来帮忙。你一个读书写字的,回来能做啥?

也是,不知道是学懒了还是身上真没力气,我做活还真没长性。

没过几天,我妈死了。那天的异象是,我妈吃完饭没洗碗洗锅,搬了躺椅就到东屋山头那儿凉快。躺椅是竹编的,本来是爹的专用品,夏天走到哪儿他就搬到哪儿。我妈那天笑着抢去了,说她也得像男人一样享受一回。几个邻居也在那儿,说晌午吃的饭,等会儿太阳偏西了要去东坡薅黄豆地的草。天太热,树上的叶子一动也不动。知了倒不嫌热,比赛似的,看谁嗓门高。我妈记性好,说今年的南瓜不如去年的甜,最甜的数大前年。有人附和。我不信,她咋能记得大前年南瓜的味道?

后来不知为什么,我妈回屋了,我抢着占了那个躺椅。醒来就听到她骂我姐,不要脸……多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农村都这样,母女也不例外。我姐也没什么,娘骂闺女,她能怎么样?我妈却气不过,喝了农药,发现时,身子已经凉了。我姐哭得惊天动地,我也是。我姐比我还多了一层意思,悔恨,不该和我妈顶嘴。

我开学的那天早晨,我姐骑自行车给我送米,还有衣服书本被褥脸盆饭碗,我啥也不用带,坐客车。多少年后我怀孕的时候余卫国连饭都不让我做,我才意识到三十公里的负重骑行对一个怀孕两三个月的人来说多么危险。爹是过来了,肯定也知道这个理儿,但他没有阻拦。

我到学校时,我姐已经帮我换好饭票,找好寝室。走的时候,她把钱掏给我。那时候路上小偷多,钱都放在我姐身上。随即往回赶,说是回去不耽误晌午饭。我姐走后我才发现,那一卷钱里还裹着五分两分的硬币,她兜里所有的钱应该都给了我。

没过多久,我姐突然来学校找我,同行的还有李得运,他的自行车上驮着个粉红色的大皮箱。我们站在学校大门边上说话,对面商店里的录音机声嘶力竭地唱: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他们来买结婚穿的衣服,这是婚前的一个固定程序,再过几天就是他们的婚期。农村相亲结婚都选在十冬腊月,没啥活做了,人都闲了。本来媒人也来了,买好衣服他先回去了。

我姐给我带了一罐头盒咸菜,还有五块钱的生活费。李得运一旁见了,也给了我五块。我不想要,我姐一旁给我挤眼,让我收下。她脸上没有一般要做新娘的人的那种矜持的喜意,甚至还有点脸色。过后才听说,是因为李得运那边减少了彩礼。这也正常,人家种子都撒下了,主动权还能在我姐手里?

1986年

我升入高三的那个春天,我姐跟卷毛跑了。这是李得运的说法,我当时正上夜自习,他慌里慌张地把我叫出来,一听我说没见我姐,身子就软了下去,说我姐肯定是跟卷毛跑了。

跑了就是私奔的意思,但比私奔更随便,更难听,言下之意就是我姐不检点,随随便便跟一个男人跑了。我当然不高兴,也不愿承认。我姐真傻——这是我第二次觉得她傻,都是没文化闹的,我心想。我们王畈也有一个外面跑来的女人,说话粗鲁,男人都不敢跟她开玩笑。我没见过我姐跟男人调情,但一想到那个外面跑来的女人,我心里就别扭。李得运走后,我心里乱糟糟的。卷毛我见过两面,镇街上下来照相的。王畈人人都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他还没李得运好看,脸瘦精精的,也就个子比李得运高一些。卷毛是街上的人,街上的人冲着你笑冲你说好话,哪个不喜欢?卷毛隔不多久就要来王畈转一圈,照相,或者送照片。我跟我姐唯一的一张合影就是他照的,我姐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被什么新鲜事儿惊住了。

五一放假回去,大水婶在厨屋做饭。大水婶是寡妇,大水叔前年从房顶上摔下来,死了。我不愿意大水婶当我后妈,不是不喜欢她,是一时接受不了。那天晚上我大半夜都没睡着,心里很不好受。想到我姐,跟我爹没一点儿血缘关系却叫了十几年爹,她心里什么滋味?第二天又见到大水婶,我强迫自己笑了笑,但搬椅子放碗的动作还是不由得重了点……大水婶不傻,看出了我的心思。可怜我爹,算起来,他那时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大好年龄,却生生被我断了再娶的念头。

爹很少跟我提我姐的事儿。我妈死后,我姐命硬的说法更盛了。爹迷信这个,可能希望我姐永不回来才好呢。我姐的事儿都是我隐约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去年春上有人看到卷毛和我姐亲嘴,两个人倚着屋后的稻草垛。还有人亲眼看见卷毛和我姐一前一后坐船过河到信阳。我回去跟爹说,我姐在信阳。爹木着脸,没吭声。我不甘心,瞅着机会又说,谁谁去信阳卖菜,亲眼见她在一个饭馆洗碗。你跟我说有啥用?爹说,她是姓李的人了,我们去找回来算啥?

我不知道李得运那边知不知道我姐在信阳,按说应该知道,我都听说了,还能没传到他们耳朵里?可没有人去找人,我姐是自己回来的。收麦时节,毕业班不放假,我们忙着备考。爹也捎信不让我回去,说是我姐回来了。我算了算时间,我姐应该走了三个月零几天。

高考结束那天,我回寝室,我姐正坐在寝室前面的乒乓球台上,自行车支架坏了,车子斜靠着球案。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啥。我姐站起来,说来卖豇豆,顺便接我回去。卖完了?我问了句废话。没卖完,我姐说,剩下一点儿在你们学校门口卖了。我收拾好东西,我姐推着自行车朝外走。迎面碰上钟山,我说我姐来接我。钟山看看我,又看看我姐。我心里不高兴,她看我姐的时间有点长。我让我姐先去学校门口等着,我跟钟山说两句话。钟山喜欢我,给我写过好几封长信,我都没回,我答应他高考结束第二天送我回去。我姐突然来接我,我跟他解释说这是意外,我提前不知道。

出了城,视野就开阔了。小麦才收完,地里刚起了一层嫩绿,黄豆少一些,大多是花生。天上也开阔,蓝天下衬着几片薄薄的白云。自行车越来越快,路嗖嗖地朝后退让。

姐,听说你能不掌把?

带东西可以,带人不行,危险。停一会儿,又问,你有对象了?

我红了脸,没有啊。

刚才那个……

同学,我说。

他爱你?

第一次听我姐说爱,她一般都说喜欢,我也是,好像农村人都不习惯说那个字。它过于严肃,农村人都习惯把它藏在心底。我姐说出来,更让人觉得别扭。

你爱他不?她又问,好像是故意要在我面前再说一遍那个字。

我不想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姐,三年前就是你送我来上学的,记得不?

咋不记得,那次我骑车带了一袋米,没法带你,你坐客车。

好快啊,我说。

莲,你们忽过吗?

我一愣,忽什么?

我姐习惯性地朝后扭了一下头,你们没亲过嘴?

我笑,拍她的背。吻,那个字念“吻”。

我姐也笑,讪讪的。

我说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倒是给我写过几封信。

写信?那么近,啥话说不了?

我有些得意,为自己会写信。有些话,当面不好说,写出来就容易多了。

还是有文化好,我姐说。

我姐开始讲她知道的城里人的事儿,电影院,喇叭裤,女人的裙子,胸罩……这都不稀罕,我一边敷衍,一边开始认真思考她刚才的问题。钟山爱我吗?我不知道。喜欢是肯定的,要不然,他老关注我?我爱钟山吗?我也不知道。真的,应该也有喜欢,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爱。我觉得爱要比喜欢深刻得多,严肃得多,梁山伯祝英台那才叫爱。我跟钟山,就像我姐跟李得运,还有卷毛,应该都没到那一步,只是青春期男女对异性的好奇或冲动?

天黑的时候,我们到了镇上。我说走河边吧,我怕村里人问我考试的事。河边是生产路,窄得只够走架子车。好在我们家在村西头,回家不用穿过整个村庄。

太阳已经坠到西边的山后面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红霞。正是男人们洗澡的时候,先下水的,只露着头。沙滩上有人在脱衣服,还有人刚脱光,正准备下水。见我们经过,有人扯着嗓子远远对我们唱:梅兰梅兰我爱你……我姐将车子一拐,拐出了他们的视线,拐到离河岸远些的另一条小路上。歌声停了,换成得意地笑,追着我们。

姐,你咋不跟卷毛了?眼看快到家了,我问。

他回家了,人家有老婆孩子。

哦,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事情过去好多年后,我姐跟我说过卷毛,说他当年被卷毛迷住,是因为卷毛太像打井队的人,眼神,语气,还有手势,都像。打井队我有印象,驻扎在镇街东头的一块高地上,我经常跟着大小孩,可能其中就有我姐去那儿看电视。打井队里的人个个都像从广播里走出来,讲普通话,慢声细语的。听大人说,我们这儿发现了油田,北京很快就会搬过来。没想到,打井队突然撤走了,似乎一夜之间,塔没了,那些一模一样的小房子也没了。有人说,一个年轻人搞大了谁谁家姑娘的肚子,被赶走了。也有人说,油田太小,没有开发的价值。

咱俩还住西屋,我姐说,你不会赶我走吧?

说啥呢,姐。我在后面说。

反正不能再跟李得运过。

小莉呢?我问,小莉咋办?

小莉有她爹,她爹还能亏待她?

你回来看她没?

我姐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吹起了口哨,吹得高高低低断断续续,但还是能听出来,是刚才河里男孩们唱的那首歌:梅兰梅兰我爱你,你像兰花着人迷,你像梅花年年绿……

晚上,我姐又在地上支起蚊帐。她说她喜欢睡地上,凉快。床头有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小本子,应该是我姐的。我翻开,里面抄了好多歌词,《迟到》《成功的路不止一条》《我一见你就笑》《告诉我》《女儿情》,还有《梅兰梅兰我爱你》。我姐是文艺青年,用现在的话说。她还喜欢听戏,不管多远的地方,只要有唱戏的,知道了都要去。久了,也会哼几句,“辕门外三声炮响……”小本子的功能很多,里面还有某日的花销,有几页甚至还是日记。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爱情故事》,看完我哭了,她也哭了;我找到一条进公园的小路,不用买门票……我姐上学少,字写得像锄头划的。

我睡不着,出了汗就想挪一下身子,身下的席子跟着吱吱哑哑地响。还不睡?我姐在地上问。

姐,你以后咋弄?

她说反正我不能再跟李得运了,你不知道……

我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等着她说我不知道的事儿。但她顿了一下,又岔到了一边。咱爹也真是,不吭不嗯就让媒人去探那边的口气,李得运他们还以为我想回去哩。

他们咋说?我问。

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我姐翻了个身,像是面对着我了。李得运的爹老倔驴,说我是半门子,跟咱妈一个货色。咱爹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还是想让我回去。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是个男人都比他李得运强……

他打你?我怯怯地问,报纸杂志上老说男人喜欢打老婆。

他要是中,打我我也认。

那咋弄呢?我心里叹了口气,卷毛不要她了,李得运那儿她又不愿意低头,总不能老这样啊。

咋弄,离婚。

我问,不正合他们的意?

合是合,我姐说,他们还想让咱爹退彩礼。

我说退就退呗。

他咋恁排场啊?我姐又在地上翻了个身,我猜这会儿她应该是背对着我了。我陪她睡这几年,白睡了?

……

高考分数下来,钟山过了大专线,我过了中专线。他好像有了底气,和另一个同学骑车找上门来。那个同学眼睛极小,像一根线。见到我姐时,是我见到他眼睛睁得最大的一次。钟山问我,你姐比你大几岁?我沉着脸说,八岁。小眼当了真,八岁?我知道他们的潜台词,不相信我比我姐小那么多。钟山换了话题,早想来看淮河。淮河有啥看头?我装傻,陪他们去河边玩了一下午。

吃罢饭,天刚黑定,我姐的媒人就带着李得运的舅过来了,说是商量我姐跟李得运的事儿。我想让钟山他们知道我姐结了婚,刚刚跟另一个男人私奔回来,又怕他们因此怀疑我也有同样的基因。我自己的姐,不是同一个爹,到底还是同一个妈啊。越想越受打击,搬了椅子,带他们去东屋山头纳凉。

我问小眼报的啥学校,他说省供销学校。供销好,我说,你看供销社的人多神气。

钟山报的是省财税专科学校,都比我报的农校强,人家好歹都在郑州,农校连地区都没出。我的抱怨太反常,志愿是志愿,录取变数大着哩,他们都吃惊地看着我。

你问问李得运那个孬种……我姐的声音太大了,一字不落地钻进我的耳朵。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白白陪他睡了几年?

我的脸肯定红得烫人,好在天黑他们都看不见。我拧大钟山带来的收音机的音量,“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音乐停,主持人接着报下一曲,我姐的声音又钻空飘过来,“……他不怕丢人,我也不怕丢人,你们回去跟李得运说,明儿个我就去大路上吆喝他,吆喝他那儿跟豇豆一样,看以后哪个女人还找他……”

我不明白我姐的意思,直到读农校。但我相信,那两个男生应该知道。后来我没嫁给钟山,包括很少参加高中的同学会,都跟这个有关。一想到钟山他们都听到了我姐那天说过的话,我就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躲起来。

1992年

我上师专(我被师专降分录取)的第二年,我姐来找我。我把跟着她的男人安排到男生寝室,我姐跟我睡。那是秋末,还不冷,我们到操场散步。草地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有几个借着路灯光在篮球场打球。我们晃悠到没人的地方,停下来。地上映了两个影子,一个一小堆,一个像电线杆。我心里陡生自卑——最近几年,见到我姐我常常这样,不由自主。我姐虽然生过孩子,但身材依然笔直,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既有少妇的风韵,又不失少女的颜容。我呢,脸灰着,腿粗粗的,胸前还看不到波涛。

那个收粮食的呢?我问。我来上学时,我姐跟一个收粮食的好了。

早散了。

为啥?他条件不是很好吗?连咱爹都说好。那个收粮食的老婆出车祸死了,孩子还没来得及出生。

咱爹哪个不说好?我姐站起来,朝我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没感情。

感情可以培养啊。我这两年看了很多关于爱情关于婚姻的杂志,自认为已经深谙此道。况且,我还是大学生,大学生总比小学生懂得多吧?姐,感情再好没有物质基础也是零。你得实际点。说实话,现在我班里有两个男生喜欢我,有啥用?他们没本事带我去他们县,我也没本事带他们回我们县。要是真谈起来,将来吃亏的还是我们女人,别人会说那谁谁大学跟人家谈过恋爱……

你没跟那个姓钟的?

我不想费劲跟她解释。这个男的是做啥的?

做饭的,我姐说。

厨师还可以,我想,多少会门手艺。在哪儿做?

镇中学的食堂里,你没见过?

中学食堂里的饭菜,那可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姐,你可得慎重,别见一个就——我刹住车想了一下,就交朋友。

我知道。不交不试,咋知道中不中呢?

我一时无言以对。

第二年春,我姐写信让我回去,她结婚,让我一定请假回去。来接亲的是辆小货车,车厢半封闭,后开门。我姐应该是我们王畈第一个坐小车结婚的新娘。爹怕人家说他这个后爹的闲话,找了辆手扶拖拉机送亲。陪嫁的有个组合柜,两床被子,还有暖水瓶之类的小东西。我姐上车之前,爹流眼泪了。爹不是舍不得,他是高兴的,我姐终于又出门了——我姐嫁给李得运时爹都没这么高兴过。

姐夫叫汪普,不是那个厨师。汪普年龄比我姐还小一岁,老婆病死了,撇下一个儿子。他住在路边,三间平房,一砖到顶。院子东头还有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小卖部。爹说得对,汪普条件不错,我姐能找到他算是烧了高香。

暑假,我姐生了可可。我去送满月礼,我姐留我在她那儿住了两天,帮她抱抱可可,做做饭。汪普那儿比王畈早通了十年电,有电扇,又有电视,住两天就住两天。

第二天,姐夫去城里进货,家里就我们姐儿俩。中午正热,电扇的风都是热的。天上的云和外面的树像是画里的风景,一动不动。知了倒是不怕热,可着嗓门叫。我姐哄可可睡下,也来小卖部看电视。小卖部是偏房,墙砌得薄,房子又矮,更热。电视正演《外来妹》,我们都被深圳的高楼、旖旎的灯光甚至那些港味普通话吸引,没觉得热。集与集之间好多广告,农药的,农机的,种子的……我姐说,深圳不像咱们国家的啊。我说那是中国的经济特区,发展快。她问,去哪儿找那么难看的演员啊?我笑,化妆师可以把人化漂亮,也能把人化难看。

两个小孩来买冰糕,在冰柜里拨拉了许久,才走。《外来妹》还没开始,电视还在广告。我姐盯着屏幕上绿油油的花生地问,定好日子没?

基本定了,国庆节。我癔症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问我的婚期。我毕业那年,县城高中缺英语教师,我没送礼没找人就留在了城里。余卫国本科毕业第二年分到我们学校,教数学。那一年教师节,一年级老师在一起聚餐,有人喝多了起哄,说余卫国跟王小莲都单身,多配啊。第二天余卫国真来找我了……爹有一次来学校,见到余卫国,临走说不好,长了个懒腰。农村人说话不经大脑,一张口就出来了,他不觉得他的话同时也羞辱了她闺女。其实,余卫国的腰并不罗锅,只是从小养成了含胸的不良习惯。又过了几年我才意识到,爹跟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己的儿女。

我姐呀了一声,国庆节你们城里放假,农村可正忙,又收又种的,都赶一块了。

我笑,结婚也是收,收一个人过来陪我们。

我姐没听明白,我也没解释。

莲,她上去调电视的声音,你们,试过没?

啥?不是没听清,是不相信她这么问。

她仍背对着我,电视声音低了许多。你们没试过?

我脸红了,我明白我姐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可别找个那儿跟豇豆一样的男人。我姐也真说得出口,那事儿怎么能试呢?我可没那么傻,试了不成,吃亏的还不是我。我跟余卫国不用试,更没必要担心,我在杂志上早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男人那东西大小不重要,因为女性伸缩性强。况且,余卫国不小,我能看出来。我们各有一间学校分的宿舍,经常一起搭伙做饭,有时候在他那里,有时在我这里。我以前没谈过恋爱,以为接吻抚摸都是其中的程序,甚至连身体都让他看了,但最后那一关,我一直坚守着,没让他突破。我怕他腻烦了,又把我甩了。

电视剧及时开始,我姐又坐回到凉床上。

烦人,片头又掐了。我姐抱怨。

我也想听那个“年复一年”的悠扬声音,电视台转的时候为省时间,都省略了片头。

一辈子的事,还是试试好。我姐又说。

我装着看电视,没有接话,我不习惯跟人谈论性,尤其是亲近的人。

1997年

余卫国木讷,话少,典型的理工男。床上也一样,闷着头使劲,下来倒头就睡。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想到钟山,想高考结束那天他站在女生宿舍门前那棵合欢树下等我的样子,还有暑假在王畈他趁黑拉我手的忐忑……我也幻想过钟山来找我,把我逼到墙角“忽”我,问我当初为什么甩了他。我真傻,竟然因为我姐说过的几句话而放弃了自己喜欢的男生。钟山毕业分到财政局,我们同在一个县城,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是在市里——我们都去参加本科自学考试。也好,年轻时的意中人,要么永远不见,要么留在身边。

余卫国的勤奋不见成效,我的肚子一直没见动静。他有点急,一上床手就朝下面摸,略过我年轻的身体,仿佛授课时没有引子,开门见山。第三年,我也急了,去医院检查,人家说一切正常。

我终于怀上多多那年,我姐也搬进了城。小卖部交给爹了,她和汪普出去收猪,挣了一些钱,想在镇上买房子。我听说了,游说他们进城,将来孩子上学方便,姐妹俩近了也好有个照应。

那两年,县城跟疯了一样,一条街隔不几步就有一个洗头房,餐馆里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小姐,客人饭前饭后都可以搂搂小姐。多多过百天的第二天我才知道这些,因为汪普。我姐那天像往常一样过来帮我照顾多多,她有经验。因为香港回归,客厅的电视整整一天都开着,我们不时瞟一眼回归的庆典。吃罢晚饭,汪普打来电话,我说我姐刚回去,汪普说让余卫国接电话。余卫国晚自习有辅导,去学校了。汪普问,你能来一下不?我说去哪儿啊,这么晚了。他说派出所,带五千块钱过来,别跟你姐说,千万。

我根本没想到他嫖娼,还以为喝酒打架或赌博之类的事,怕我姐骂他。我手里钱不够,还从我姐那儿借了三千,她做生意,手里活钱多。到了派出所,迎面碰到一个学生的父亲,好像是个副所长。我说我姐夫在你们这儿,我来送钱。副所长说你姐夫啊,怎么不早说?我心想,我哪知道他出事啊。副所长拍拍脑门,怎么办啊,已经做过笔录了,处罚单也下了。我问到底什么事啊,副所长带我进了他的办公室,说是有人举报他跟小姐,被我们抓了现行。我不知道“跟小姐”是什么意思,副所长只好直说,嫖娼。嫖娼?我不相信,汪普人多老实啊。副所长说,这跟老实不老实没关系。他跟那个小姐不是第一次,这次人家找他讨要上次欠下的钱,他不想给,说这回现钱,不欠账。小姐气不过,暗里给我们打了电话……我脸红得烫人,自己都能感觉到。

回到家,思来想去,我还是放不下——其实我姐每天上午都来我家,帮我看多多——电话打过去,问她睡没,她说刚躺下。我犹豫了一下,说你过来吧,我怕多多醒了找不到我。挂电话之前,我听她嘟囔说,这么晚了,啥事那么急啊?我安慰自己,我们是姐妹,我不能站在汪普那边。

本来我想,我姐要是很难过的话,我就不往深处说了。但她很平静,眼睛虚着。我不甘心,才说警察跟我解释是小姐举报,因为他欠了人家小姐一次钱。

我姐果然受到刺激,眼睛看向外面的黑暗。门在她身后发出慢吞吞、持续的吱扭声,相当刺耳。我后悔了,她可是我姐啊,我怎么能这么狠呢?

第二天她来我家,第一句话就问,那个小姐,长啥样?

我怔在那儿,我哪见过啊。

我姐抱着多多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哄他睡。我要替她一会儿,她说,不用,我给你讲个事,真事。

嗯。

我在信阳的房东,也姓汪,女的,三十露头,小学代课教师。人长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好看了。她男人犯罪坐了牢。你猜啥罪?你肯定猜不着,杀人!男人考上大学成了医生,跟一个护士好,想杀了汪老师,当然没杀死。汪老师好好的,突然病了——这都是人家讲给我的——病得很厉害,快不行了。也怀疑她男人搞鬼,就是没抓到把柄。还是男人的一个同学跟警察报告说,上学时老师讲过一个案子,说是朝女人下边塞啥啥药,女人慢慢就会中毒死掉。一查,还真是。汪老师被救过来后,却死活不愿改嫁,还要等男人出来,她不信男人真想杀她……

傻,我说,死也不亏。

你说,汪老师那,算不算爱情?

爱情?那不叫爱情,只能说……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说她,愚蠢。

多多睡了,我姐把他放到床上。出来突然问,莲,要是你,该咋办?

我喜欢我姐这样的语气,很谦卑,像是在说,你比我懂得多,我听你的。可她接下来的补充,又让我来了气。要是余卫国,你咋办?

我压着气,男人啊,都一样,都是兽性动物,畜生类的……

我姐冷笑,表示赞同。女人呢?

女人重情,我说,男人重那……姐夫也不会真想跟别人,只是图一时之快。

你的意思是,原谅他这一次?

我心想,不原谅他你讲那个杀人的男人干啥?女人,尤其像我姐这样年龄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本?但我没说出来,我相信她比我清楚。

我姐那天比平常回去得早。多多睡了,我自己坐在沙发里,还在想她刚才的话,要是我,该咋办?要是余卫国嫖娼,我该咋办?

这种假设不是不可能。自从我怀孕,跟余卫国亲热就少了,生了多多,我们甚至分房了。我半夜要起来喂多多,免不了吵醒余卫国。一连几天,他就挪到书房了。我理解,余卫国第二天还得上课,睡不好,怎么上?他比汪普小不了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一年没有性,怎么解决?余卫国不会跟我讨论这个,我们从来没交流过这方面的事,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唉,我发现,我其实对男人并不了解,杂志上好多说法都没有依据。比如要死要活的高潮,我一次都没有过,余卫国好像也没有。最初可以解释为缺少经验,后来又为生孩子——我们在床上似乎就是为了要孩子,哪有什么乐趣?说不定余卫国跟汪普一样,也找过小姐。他在城里同学多,即使被抓,送钱的人也多,我不会知道。

汪普不知道那个副所长都跟我说了,他给我姐的解释是,他那天陪客户,客户要找小姐,他要是不找,就有出卖客户的嫌疑。客户是个小官,汪普从他那儿揽到一幢小楼的建筑合同。我姐当即揭露他,前一次呢,也是陪客户?汪普啊汪普,你再有钱也就是一个土老鳖,连嫖娼都要跟人家讲价!

不知道我姐是想通了还是不想再折腾,她似乎原谅了他。不,更确切地说,她像是认了命,一个女人应该认的命。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在我面前提过这事。有次我们看电视剧,女主角一生坎坷,为一个又一个男人伤心,我叹了口气,天下女人都一样,一辈子只瞄着男人,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就啥也不想了,管它亲戚朋友,日子多寒碜都认了。男人就不一样,男人不光瞄着自己的女人,还瞄着别的女人,瞄着钱,瞄着权,还有他的事业……

谁也没想到我姐会离婚,包括汪普。很久之后我才听汪普说,我姐始终放不下,拒绝跟他同床,还找了那个小姐,把人家打了一顿。他以为过个一年半载那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我姐找了个律师。

我劝过她,别犯傻,可可怎么办?离婚对孩子影响最大。

我姐问我,我们别别扭扭过一辈子就不影响她?

我无言以对。

该来的,早晚要来。我姐又说。

不能原谅他一次?

他又不是第一次!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汪普搬走的时候,天阴沉沉的。他找了一辆红色面包车,里面塞满了衣服、被子,一张席梦思床垫放在车顶上,用绳子揽着。刚要走,雨滴稀稀拉拉地砸到地上。等了一会儿,雨没停,反倒越来越稠。汪普心疼地解了绳子,床垫又重新抬回屋。我姐不领情,在后面追着骂,不是喜欢大胸女人吗?去找吧,累死你也没人管了!

2003年

我们每年都回余卫国老家过年。他爹食道癌,他大学还没毕业就死了。婆婆最初跟着余卫国的弟弟,但婆媳搁不住,又分开了。说是分开,其实还住一起,弟弟弟媳长年在外打工,撇下两个孩子婆婆得管。那个春节又干又冷,老不下雪,我在屋里坐不住,经常在村里转悠,往人多的地方听人家说话。回去发现余卫国他们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么事躲着我。我也不想打听,乐得清闲。余卫国侄女小,不知道设防,说她爸回来打了木腿一顿。我知道木腿,五保户,年轻时被汽车轧断了一条腿。侄女还说,我爸不让他来找我奶。怪不得婆婆不高兴。我算了算,她应该四十六岁,不超过四十七。

从乡下回去,我去看爹。我姐跟汪普离婚后爹就搬进了我姐家,接送可可上学,帮我照护多多。我姐那会儿不在家,可可在看电视。爹将我拉进卧室,你得劝劝你姐,眼镜(爹记不住马新远的名字)人家是城里人,还当过乡长,人家要是年轻,看都不会看你姐一眼。爹,我纠正你一下,一,马新远不是乡长,是副乡长。二,他都快退休了。

啥副的正的,反正都是乡长,你姐可都走了两道了,爹说。

啥两道三道?爹话糙,又狠,说出来打人。不一样,正的副的差别大着哩。

乡长,搁先前,相当于公社的宰相。爹自顾自地说,宰相她都看不上,她想找个啥样的?今儿一个明儿一个,也不怕人家说……

她没结婚,跟谁都正当。我打断他。

爹瘪了瘪嘴,还想说什么,我截住他,单身男女交朋友,法律保护。

我要是跟他一起埋怨我姐,他更理直气壮,话更难听。

马新远其实还算年轻,刚刚退居二线,不用上班。他们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马新远一儿一女,都在外地,老婆两年前肝癌死了。县城一套房子,一百多平方。工资又高,按说找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都容易。但他相中了我姐,说年轻的过不长。再过几年,我没力气了,她能守得住?

我跟爹其实一个立场,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挑?我以为我姐犹豫是因为马新远一脸的哭丧相,她曾经说,老马搁农村,恐怕连女人都找不到。我姐来送多多时,我劝她和马新远定下来,趁她还不算太老。咱爹老说你……

说我啥,不少他吃不少他穿的?

不是说这……

说啥?丢他的人了?哦,不管啥样的,逮着一个结婚他就满意了?我要是过得不好,谁管?

咱爹主要是嫌你换得太勤,怕人家说闲话。

人家?他不说就好了。走到门口,她又折回来。莲,你说,不交往,我咋知道中不中?脾气,口味,喜好,光听人家说,能中?

我明白,我说。家里不是有小孩吗,小莉大了,可可也大了,你这样挑挑拣拣,他们会咋想?

我姐没再辩。人都这样,啥都可以不顾忌,唯独顾忌孩子。

我趁机又说,太多了,人家都说你滥。怕她不明白,我又换了个说法,说你……

啥?

我故意吞吞吐吐,等她追问。

怕啥?只管说。

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

嗯,谁都可以上。

是人话吗?我姐呸了一声。哦,我像咱爹那样,咱妈死了当个寡汉条子就不是公共汽车了?我不挑不拣,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过去就不是公共汽车了?

……

我比谁都专心。跟卷毛的时候,我回去就跟李得运说了,后来再也没跟他同过床。包括跟汪普,我敢发誓我没跟另外的男人睡过。

嗯,我知道。男人在外花天酒地,没人说,反而说他们有本事。咱们女人就不一样,得注意这注意那,唾沫星子淹死人。

谁想咋说谁咋说,我问心无愧。

定下来吧,姐。我声音低了八度,马新远能混到副乡长,不会太差了。

我姐走后,我的脸还红着。我心里有愧。真的。以前我觉得我姐没文化,傻。其实傻的不是她,是我。她劝我结婚之前先试试,我还觉得很可笑,现在的青年男女不都这样了?我姐不是滥情,她其实比我传统,比我专一。我出过轨,婚内——当然是婚内,我这辈子恐怕也狠不下心离婚。

那个男人不是钟山。钟山后来真来找过我一次,新千年元旦那天。他带了一箱健力宝,一箱火腿肠。还有那个小眼,他分到县供销社,承包了商场的一个鞋柜,成老板了,钟山介绍说。

两个人都能喝,余卫国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家里没酒了,我出去又买了一瓶。钟山笑,就买一瓶?我说都是同学,意思意思就中了,都别喝醉了。小眼有了酒意,说起了那年去王畈看我的事儿。我看看余卫国,他满脸通红,不明所以。我心一横,想把小眼撂倒,堵住他的嘴。一瓶酒倒了三杯,钟山一杯,小眼一杯,我一杯,一起干了!

我竟然没醉,小眼坐在那儿,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在看电视,眼睛只剩一条针样的缝。送他们出门后,钟山握住我的手,一直到坐上三轮车。

春节后,钟山就当上了副局长,我后来再见他,主要在本地电视新闻上。

我出轨的对象是个网友,我们是在网上聊天室认识的。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去两个地方,一是医院,二是网络聊天室。去医院免不了看到死亡与痛苦,生活中的小灾小难就显得轻如鸿毛了。聊天室呢,是垃圾场,抱怨、宣泄都可以扔到那里,反正又没有人认识你。我喜欢聊天室,今天你叫黎明,明天可以换个名字刘德华,不像QQ,改名会留下痕迹。我的网名是随机的,我自己都记不住,有字母,有数字,还有符号。第三次见黎明这个名字时,我有点好奇,跟他开了私窗。黎明是真名,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故意借了人家歌星的名字。用真名聊天,网上叫裸奔。黎明说他不怕,他又不做坏事。我开始不相信——鬼才相信网络上有真名真姓。还真出了鬼,后来见面的时候,我看他的身份证真是黎明。

我在聊天室里说的大多是真话,比如教师身份,比如跟老公一个月也不做一次,比如我姐比我漂亮,我心里偶尔会不平衡,比如我姐离婚后丰了胸……我问,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大胸女人?大多都作了肯定的答复,胸是女人看得见的性征啊。也有伪君子,讲的都是道貌岸然的大话。碰到黎明,他反问我,你姐为什么要丰胸?我说迎合男人呗,她的胸本来就不大,进了城,就更显小了。黎明说他还是喜欢自然的,太大了也不好,躺在那儿像一泡稀牛屎。玲珑乳最好,盈盈一握。这话难辨真假,不过,也无关痛痒。我偶尔也有说假话的时候,比如我是具体哪科的教师,比如孝敬,我甚至不太喜欢我妈我爹,他们自私,说话也粗,我一直在努力去除他们留在我身上的印迹。

我们在网上说了好多疯话,爱啊,性啊,反正隔着上千公里。后来我们转到QQ里,他要来见我,这就是网恋了。我很激动,好像跟余卫国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也很紧张,见了面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一百三十斤的身体吗?

黎明是夜里到我们县城的。第二天我去见他时,他说为了早点见到我,下了火车包了辆小车,连夜赶过来。他住在世纪酒店的顶层,县城最高的地方。他没有歌星黎明高,当然也不可能像人家那样帅。我坚持要看他的身份证,不是因为怕受骗,事后我分析自己,可能是这个名字给我带来了好奇,我不相信他真叫黎明。

整个过程我都很紧张,怕像汪普一样被人家抓了现行。还有,偷情的心虚。没有传说中的高潮,甚至有点被强迫的痛苦。完事后,我借口下午有课,要走,黎明说晚上等我。我没有当场拒绝,怕他强硬地控制我,不让我走。

从黑暗的房间里走出来,阳光灿烂,我一时有些恍惚,以为是电影里的画面。三轮车夫过来揽客,我摆摆手。又过来一个,我说我有自行车。回去的路上,像看默片,旁边的小商小贩都静了音,只见他们动,听不到他们叫卖。

心虚了好几天,第三天,竟然跟余卫国吵了一架。他气得摔门而出,我追上去,顺手将他的毛衣扔到他背上。离婚,你要是个男人就离婚!爹正好送多多放学回来。多多上去捡了毛衣,怯怯地仰脸看我,妈,爸爸的衣服我洗。

爹没说什么,他木着脸比啥话都让人难受。他坐在沙发里,不说话,也不看我。想到我姐离婚时他骂过我姐的那些话,我不寒而栗。他一直怕我离婚,走我姐的老路,经常旁敲侧击。生了多多我开始上班,爹来帮我带多多。见我跟余卫国不太说话,他暗中着急,老拿我姐说事,说他不敢回家,怕人家戳他的脊梁骨,坐客车怕,走路上也怕。我装傻,偶尔顺他的话也说我姐两句。爹愈发有精神,说他四十多岁就成了寡汉条子,不也过来了。爹不知道,我和余卫国关系疏离的原因不光是话少,我不问,他不答,性也少。我对那方面的需求并不多,但杂志上都说,三十多岁的男女正当年,一星期至少得两次。我跟余卫国呢,一个月也没有两次。我相信余卫国没有出轨,他对性的兴趣也不大。这个世界上,恐怕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不多。我们之所以凑合了这么多年,是因为我想得太多,孩子,老人,学校同事……当然,爹的功劳最大,一想到他因为我离婚就会板起来的脸,我就不忍。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黎明,那个QQ也丢了。

我姐最终搬到了马新远的房子里。她说让她下决心的不是马新远的副乡长,也不是他的房子工资,而是去哪儿他都牵着她的手。我知道我姐这是受了那个信阳汪老师的影响。她后来又去见过汪老师,那个男人出来了,汪老师去接的。护士出来得更早,人家很快就结婚了。男人进了家私立医院,汪老师和他出来进去都手拉着手,比年轻人还腻。我姐跟我讲的时候,脸上的艳羡藏不住。马新远牵了她的手,就等于牵走了她的心。

没办婚礼,马新远原计划年后天好了带我姐去云南丽江度蜜月,因为SARS,哪儿也没去成。

2010年

可可大学考到重庆,我姐想让她自己去。马新远说,太小,还是得送。我姐说,还小?搁我们王畈,她这个年龄都结婚了。马新远说王畈是王畈,现在不是城里嘛。城里都送。我姐说,城里小孩都被你们金贵坏了。我说女孩子,不同男孩,还是得送,安全。

我姐去送的。走的时候她带上了我的一本书,《优雅女人的十二个细节》。马新远笑她,你还有心看书?重庆麻将摊多,可以抽空玩一把。我姐也笑,玩一把也比你跳舞强,我们打麻将谁也不摸谁的手。马新远说那不一定,搓麻将的时候,搞不好就碰到谁的手了……我真羡慕他们,我跟余卫国从来就没讲过这么有意思的闲话。

我姐走第三天,马新远正在我们家吃午饭,突然出溜到地上,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余卫国上去要把他弄到沙发上,我没让,英语课本上有急救这一课,我怕挪动会加重他的病情。

120很快赶到,医生说这是典型的中风症状。

我姐第二天就赶了回来。她在医院里一夜没睡,第二天中午等马长红从青岛回来她才回家睡了一觉。马长江在上海,暂时回不来,说是副处正在公示期。

爹在屋里唉声叹气,咋弄哟,你姐刚过上几年好日子又弄了个这。

我姐从厨房出来,怪他操心多。你好好过你的,学城里人早晚多出去遛几圈,把身体搞好,别让我们操心就好了。我们都年轻,啥样的日子顶不过去?

我说我从网上查了一下,偏瘫最轻的是生活能自理,但走路难。最重的是……

我知道,我姐说,医生昨儿个都跟我说了。

听小莲说,爹怯怯的,你们没打结婚证?

啥意思?我姐站在那儿,看看爹,又看看我。你们啥意思?

我们都不吭声。明摆着的道理。

咋现在问起这个了?我姐问。

没打结婚证你们就不是夫妻。爹没听懂我姐的责怪,还以为她真是在问我们。

啊?我跟李得运也没打,小莉都结婚了,谁敢说我们没做过夫妻?你跟我妈打过结婚证吗?不也没打,不也过了一辈子?你们那一拨的人,有多少打过结婚证?

爹答不上来。

那张纸是公家用的,咱老百姓还非得要那个形式?

出门之前,她又说,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我还是那句话,那张纸是让人家看的,我跟老马可是真夫妻。

马新远还算幸运,是轻瘫。出院头一天,马长江也回来了。

晚上吃饭,一大桌人。马长江端了一杯酒,站起来,先敬我姐,又敬我跟余卫国,说你们照顾老爷子辛苦了,我跟我姐表示感谢!我们姐弟俩昨晚商量过了,我们都忙,只能轮换着照顾老爷子……

等等等等,我姐打断他,你们商量好了?你们当我是谁?

马长江怔在那儿。

马长红也吃惊地看着我姐。

这么多年,你们没叫过我一声“妈”也就算了,我看得开,你们该回来几次?只要老马认我就中。现在他病了,还不是啥大病,你们就自己商量了。商量的啥,能跟我这个后妈说说不?

马长红站起来,王姨……对不起,应该叫您妈。妈,您别见怪。实话实说吧,我们想着您和我爸没有结婚,只是搭伙过日子。眼下我爸这样了,不能拖累了您……

说的啥话!我姐说,前儿个我就跟我爹说过,那张纸是给你们公家人看的,我们要那做啥?我倒是想听听,你们咋商量的。

两个方案,马长江说。一是爸还留在家里,我们出钱请保姆。二是爸跟着我们,半年一轮,半年跟我,半年跟我姐。我们姐弟离得太远,一月一轮太麻烦……

王姨……对不起,妈,马长红说,您要是乐意,您可以跟爸一起住到我们家。

我哪儿也不去,我姐说,老马哪儿也不去。

马长江激动了,不去更好,我们姐弟俩出钱请个保姆。

我姐说,老马又不是不会动的小毛孩,要啥保姆?

不请也行,随您,马长红说。妈,费用我们姐弟俩平摊。

嘴里叫着妈还要给妈保姆费。我姐笑了,你们先把这八年的保姆费给我算算,看得多少钱。

我姐倒了一杯啤酒,跟他们姐弟俩碰了一下,老马有退休工资,够我们花的了。

妈,马长江也改口了,谢谢您!

看,还说谢,见外了吧?

……

我姐拉着马新远的手训练他学走路。两个月以后,他虽然还是拖着一条腿在地上,但划出来的弧线短多了,走路也稳健多了,速度也快了。年底,马长红嫌老家冷,特意提前回来,带我姐和马新远去上海马长江那儿过年,顺便到大医院复查。我姐电话里笑盈盈的,说医生说老马恢复得比一般患者快。大城市的条件就是好,老马现在在医院做肌力训练,要不多久,就能跟先前一样了。

我姐说完,我说我也有事跟你汇报。她问好事还是坏事,坏事就别说了,等她回去。我犹豫再三,坏事也得说,不说等她回来埋怨?小莉找了个对象。我姐说好啊,好事,怪不得不愿跟我来上海。又问他们交往多长时间了,这丫头咋不跟我说?我说可能是没正式确定,不愿跟大人说。我姐说,也不能连自己爹娘都不愿说啊。我说你得回来一趟,我姐问,她找对象我回去干吗?也帮不上她。老马还得半个月,等这一轮训练结束就回。

找对象很正常,小莉又不是中学生,都二十八岁了。但对象是个理发师,理发师按说也正常,理发师也要恋爱结婚啊,但小莉是个大学生,是国家正式教师,跟一个理发师就有点不太正常了。这也是我迟迟不敢跟我姐说的理由之一。

小莉跟我亲,有什么事都愿意跟我说。当年她没考上高中,我姐和李得运都让她跟人去南方打工,火车票都订好了。我听说了,直接跑到李得运家,把她接到城里。小莉在我们学校借读了四年。头一年没考上,复读考上了师专,我的母校。她是师专最后一届毕业生,第二年师专就升本了。毕业后考到乡中学,一直没听说她跟哪个男生有过交往,直到去年,我一个学生,小莉的同事,无意中提到她,说小莉的男朋友在学校对面理发。我打电话核实,小莉似乎还很羞涩,说基本上算定下了。我问男方是哪里人,小莉说是城里的。怎么到了乡下?小莉说他想和我在一起,就把县城的店搬到了学校对面。

我姐不像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一辈子就这么长,她高兴就好。

我说,我们做家长的,得为孩子的幸福着想。

她嫁给理发师就不幸福?我姐说,他们在一起幸不幸福,我们说了不算。

总得差不多吧?

莲,你跟卫国差不多吧?我姐清楚我跟余卫国的婚姻,人前人后,我都是假装幸福。

李得运跟我姐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之后又娶了一个,生了两个儿子,就小莉这一个闺女,自然疼爱。他知道的时候正收麦,停了自己的收割机,连夜赶到小莉在学校的宿舍,不分青红皂白,先将理发师打了一顿,将他的衣服、鞋都扔了出去。小莉气得说不出话。

暑假,李得运来看小莉,再次表明态度,他不同意。小莉按我姐的安排说她怀孕了,李得运说怀孕可以打掉。小莉说她不打胎。李得运急了,不打可以,我以后就当没你这个闺女了。小莉满脸泪水,还是不妥协。我姐也在旁边声援。李得运站起来,指着她们母女,有啥样的娘就有啥样的闺女,真是不假。我姐推他出去,滚滚滚!我看没有你这个爹孩子还过得滋润些。

2016年

我们县的县长被查,上了新闻。窝案,牵涉到好几个局长,钟山也是其中之一,他那时已贵为财政局长。余卫国从来没有对政治这么热情过,到处抨击腐败,说一个小局长,家里竟然藏了几百万现金,后来证实,是以讹传讹。我心里冷笑,余卫国也就这点能耐,攒了十多年的醋劲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马新远也是那一年死的,头一年我姐还带他长途旅行了一次。除了走路稍微有点慢,马新远已经恢复得跟一般人差不多了。他们去了重庆,三峡,张家界,凤凰古城,还有芙蓉镇,走走停停,玩了十几天。那也是我姐第一次出去旅游,哪儿都好,她说,就地震遗址不好。当年地震我们都捐了款,老马还捐了一千多,我们去看看遗址还要门票。马新远安慰她,二十块钱,不多。我姐耿耿于怀,不是多少钱的问题,让做好事的人寒心。我们捐了钱,回头想去看看那儿重建得咋样了,还找我们要门票,这是哪儿的理啊?

那天晚上我们都在我姐家,小莉和她儿子也在。小莉后来考进城里的私立学校,他们的理发店重新搬进城里,名字就叫小莉美发。现在小莉要离婚,她说她受不了理发师老是在孩子面前抽烟,受不了他不洗手就吃饭……那天我们的聚会就是因为这个。

马新远说,同在一个锅里吃饭,哪有锅盖不碰碗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能太较真。

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我姐也附和。

我笑,觉得我姐又不像她了。

你笑啥?我姐问我。

我说没事。当初我就劝过你,你们受教育程度不一样……

这跟教育没关系,我姐护着小莉。跟当初也没关系。当初他们好,结婚我赞成,现在他们不好要离婚,我也赞成。

我感受不到他对我的爱了,小莉说。

这话有点像当年我姐问我的话。哪有那么多的爱啊?我说两口子过一辈子,到最后还不是亲情?

马新远也说,现在哪有什么纯粹的爱情啊?都是建立在共同的物质基础上。门当户对,不是说了几千年吗?

也有例外,余卫国反对,姐跟你就很纯粹。王小莲在家里老说,姐的每一段感情都很纯粹。

我拿眼瞪余卫国,在马新远面前提什么我姐的每一段感情,不怕刺激他?

赶紧回去吧,我姐赶小莉,孩子瞌睡了。

小莉低着头,不愿起身。他跟一个女的勾搭上了。

这才是重点,我想。

我姐看着她,你看到了?

我看他的微信了,有天晚上他喝多了,我用他的手指解了锁。是他的一个客户。

我姐抱过她怀里的孩子,小莉,这是你们俩的事,离不离完全在你。你要是心里不在意,可以不离;要是在意,就离。离不离,我都支持你。

小莉要回去,她说早晚都要面对的。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卫国也回去了,带着多多。马新远也站起来,朝卧室里走,你们聊你们聊,林丹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马新远其实不多喜欢羽毛球,但奥运会还是有看头的,他说。他整日无所事事,又不喜欢看电视剧,电视剧是给傻子看的,情节都经不起推敲。只有体育比赛,无论什么项目,都看得津津有味。

屋里只剩下我们姐妹。

我姐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盒子。面膜,小莉孝敬你的,说你黄皮寡脸的,看着……

看着老?我一脸的不在乎,其实心里很不是滋味。

比我还老,小莉说。你也不知道做做护理。

我站起来去照镜子。果然,镜子里是一个老妇人的脸,没有光,更不见血色。

我姐也跟过来,镜子里映出两张脸。我说贴也没用,遮不住老相。你那是爱情滋润的。

我姐哼一声,回到沙发里。她把客厅的电视调到体育台,咱看看老马看啥。运动员刚进场,正跟裁判握手。

中央一台也在比赛。

我说打个球,有啥看头。

再调,一个脸上长满胡子的俄罗斯男人在唱歌。俄罗斯人唱歌像跟自己喜欢的人说话,我姐说,声音低低的,听得人脸红心跳。

我细听了一会儿,还真是,像一对情人低语,温婉,缠绵,又不失热情。

上来一个主持人,叽里咕噜地说笑着,我姐又调到江西台,一个女的戴着墨镜,像是一个调解类节目。

不用管她,让她自己拿主意。我姐又跳回到小莉身上。

她小,有时候大人得帮她分析一下。

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还小?

她经历得少。

莲,你知道情感专家是咋来的不?

电视屏幕上打了一行字幕,某某某,情感专家。

大学里有这门课程不?

我说没听说。

每次看到电视上说谁是情感专家我就奇怪,真的有情感专家?情感专家的情感到底啥样?

可能是专门研究情感的吧。我跟我姐一样,觉得情感专家有点离谱。专家这个词最近似乎带了贬义,说高房价是为了让穷人有房住的是专家,说中国队踢不进世界杯是因为这个比赛被西方操纵的也是专家,说防止吃到有镉大米的最佳办法就是换着产地吃的还是专家……

你得找个真正的情感专家看看。

为什么?我警惕地问。

你和余卫国不是有问题吗?早喊着要离婚,离到今天都快五十岁了也没见离。多多小时你说等他初中毕业,怕对他打击大。多多初中毕业了,你又要等高中毕业,说高中对孩子很关键。高中毕业了你又要等大学毕业,大学毕业估计又要等到他成家,成了家还要等他有孩子……这也顾虑那也担心,好像你一离婚天就要塌下来。你什么时候替你自己想过?天天在小孩眼皮底下吵闹就不怕影响小孩?唉,你们有文化的人啊,就是想得多。去看看情感专家,让他们好好帮你诊断诊断,看看你是不是有问题,看看你跟余卫国是离了好还是不离好……

还真是。我姐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让情感专家来给我诊断一下,我想知道他们是建议我与余卫国理智地过完余生呢还是马上离婚。但我嘴上却说,管它哩,我就这样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也快一辈子了,想折腾也折腾不动了。

我姐像是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把遥控器塞到我手里,我去看看老马。

马新远得的是心梗,医生说,几分钟就过去了。我后来专门查了那场比赛,林丹对一个俄罗斯的运动员,名字很长,我没记住。是一场小组赛,比赛开始是北京时间晚上8点,也不算太晚。我不懂羽毛球,但网上说,那场比赛并不扣人心弦,林丹实力明显比对手强,赢下比赛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也是,林丹2比0获胜,仅耗时46分钟。也就是说,马新远进卧室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我姐回忆说,她进去的时候床对面的电视上有个男人的特写,手里正拿着一个羽毛球让人看,那个场面应该是运动员要求换球,争取裁判的同意。

我姐很伤心,我从没见她那么伤心过。葬礼过后好久,她还没走出来,一听人家说马新远就流眼泪。她说,愿意跟她牵手一辈子的人走了。

2018年

闫永丽给我发微信,元旦回来离婚。

我问余卫国,余三思要离婚?他们结婚还不到四年呢。余卫国说不知道。我给他看闫永丽发来的微信,余卫国赶紧给他侄子打电话。

闫永丽是我教过的学生。有次我去商场,看到她在那儿收银,就介绍给了余卫国的侄子。余三思比她早两届,在深圳打了一年工,碰上村里改选,新旧两班村委互相拉人,余三思有文化,被拉回来做了文书。村委事儿不多,余三思与人合伙收点粮食,闲了开辆小面包搞出租。闫永丽觉得他还算体面,答应下来。余卫国的娘不同意,说她找算命先生合计了,两个人八字不合。还说闫永丽的姓也不好,门里面一个三,不正好把三思关起来?我哭笑不得,不管了,任他们折腾。不想,余三思迷上了她,非她不娶。婚后第二年闫永丽生了儿子,年底就去深圳打工了。

余三思说闫永丽在深圳跟人同居了,有人回来跟他说的。我说不能听风就是雨,余卫国说三思说她自己都坦白了。

怎么办?我问。

闫永丽听你的,你再劝劝她呗。

你侄子什么意思?

他不是撑着面子嘛。

撑什么面子?他到底怎么说的?

他说离就离,他好歹也是个村干部,不能当王八。

我笑,他还真把文书当干部了。两个人都要离,我们还瞎掺和什么?

余卫国说,不掺和也不能听任他们离啊。

你能拦得下?我说,就算他们听我们劝了,你能保证以后能幸福?

余卫国看看我,没吭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俩这样不也过一辈子了,是不?我们跟他们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谁在乎别人的看法?没人愿意过憋屈日子。最关键的是,闫永丽跟人家同居了,再回来,你侄子心里放得下?你侄子放不下,他们两个能过好?

……

闫永丽想31号过来办手续,说是选年终这一天预示着旧生活的终结,第二天就是新年,新年新生活。我没回她。晚上睡到床上,觉得还是要提醒她一下,反正她铁了心,晚两天不还是得离?30号政府放假,民政部门不上班。

办完手续,闫永丽他们在我家住了一晚。还好,他们没像大多数农村离婚夫妻那样不共戴天。我请他们下馆子,虽说没有祝他们离婚快乐,但气氛倒也祥和。

回来的路上,闫永丽跟我讲,余三思格局太小,当上村支书又如何?年轻轻的,不出去见见世面。

我说你们可以一起出去啊,不一定非得离婚啊。

她说我说过他多少次,虚荣心太强,觉得自己是个官,出来进去腰板挺得直。随他去吧,我不想过那种有所在的生活……

有所在的生活?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哦,一个法国人的书,名字叫《无所在的生活》。

没有生活地点的生活?

差不多吧。作者把生活分成两种,无所在的生活就是踏出家门不知道明天在哪儿,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码头,车站,大街拐角,可能你踩了一个人的脚,一声道歉,就有了一段恋情。

哦,还真第一次听说有所在的生活呢?

有所在的生活,比如王老师(她没叫过我嫂子)您,过的就是有所在的生活,一生都生活在固定场所,家庭,学校,菜市场……

我顿生惭愧。

我不是说您是家庭主妇……

我摆摆手,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解释。突然想起我姐,我姐你也见过吧?她过的可是无所在的生活。我姐结过四次婚(我把她跟卷毛私奔那次也算上了),她今年五十四岁,最迟明年,还要结婚。是不是最后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我语速很快,有点炫耀的色彩。

闫永丽啊了一声,很惊讶,不知道是为了我和我姐的对比还是单纯我姐的经历。

我没说实话,我姐其时还没有新男友。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的,我一直在等这样的消息,我知道她对男人没有绝望,对婚姻也是。有一天她会突然带一个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