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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1年第10期|胡性能:地理志(节选)
来源:《美文》2021年第10期 | 胡性能  2021年10月13日08:42

上党书

汽车沿着山脊上的公路前行,两旁皆是巨大的虚空。从岳家寨出来前往平顺县城有一段公路被称之为“天路”,陡峭、弯曲、狭窄、难以控制和驾驭,我一直暗自祈祷对面不要有来车。这是八百里太行的一段,隆起的山脊,高耸、雄浑、苍翠。公路两侧能够看到铺陈到远天的连绵群山,一道道逶迤的山梁,颜色由浓渐淡,如同由强变弱的乐曲,最远处似乎融化在天光里。在我所居住的云南,山不是这个样子。于坚写过一首《高山》的诗,描述过在云南观山时的感受:“一辈子也望不见地平线/要看得远 就得向高处攀登/但在山峰你看见的仍旧是山峰/无数更高的山峰……”太行山不是那种相互遮蔽的山,彼此不比较、不排斥,它们群峰相连,步履一致。视野里朝两边横亘开去的叠叠山峦,你很难说得清究竟哪一道山峦的海拔更高。差不多,真正的山脊起伏并不大,数亿年前的造山运动力度均匀,山体缓慢抬升,没有哪一座山峰一骑绝尘。多年前,我曾坐在三亚附近的海边,看成群结队的海浪绵延而来,我总是想通过视觉,判断海浪的大小,直到海浪冲上沙滩,才发现自己先前的判断很多时候并不准确。我乘车穿行“天路”的时候是上午,天空蔚蓝,空气通透,在阳光的照射下,太行山看上去就像凝固的海浪,只是这浪涛更雄浑,更澎湃,气势更为磅礴。

这一带古称“上党”,是长治的旧称。但我喜欢上党这个名字远甚于今天的长治。在我看来,寄望于这块土地“长治久安”固然用心良苦,但背后一定有难以言说的疼痛往昔。就像我的故乡,明清时期,中央政府对西南的土司政权实行改土归流,铁血的征伐过后,无数历史久远的地名被更改、遮蔽,朝庭赋予了它们新的含义,比如姚安、顺宁、宣威、彝良、永善、武定、禄劝……每一个地名后面,我似乎都能够听到金戈铁马的回响。而上党这个地名朴素、大气,没有王朝的寄望,却让人回味无穷。东汉的训诂学家刘熙在《释名》中称:“党,所也,在山上其所最高,故曰上党也。”而旧府志的解释是“据太行山之巅,地形最高,与天为党也”。

这种依形貌或地理特征的取名方式,古代中国曾比比皆是。四川、云南、湖北、湖南、山东、山西、河北、河南……实在是太多了。将大地上的某个标志性的高山、大河或者湖泊作为标识,确定取名的坐标,一看到这些地名,你几乎就能够在空阔的大地上猜测到它的方位。也许,这些地名所涵盖的土地是广袤的,光靠武力并不能彻底安抚,因此让这些名字“道法自然”。地名,本身就应该所指明确,易识,一目了然。双柏、临沧、凉山、吕梁、牡丹江、汉中……甚至北京、南京这些地名都很客观,拒绝转喻。上党就是这样一个拒绝转喻的地名。苏轼说,“上党从来天下脊”,这句话把太行山最为高耸的一段描述得具体而清晰。而“长治”这个地名,固然充满了祝愿,却似乎可以安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

由上党而长治,一块土地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原本,人类对文化的追求本身没有问题,那些充满隐喻、寄望以及良苦用心的地名也没有什么过错,但一个地名如果取得不得要领,让人不知其来路,那样的地名就只剩下抽象的音节。比如拖布卡,比如阿拉善。前者是彝语“森林环抱的村庄”,后者是蒙语“五彩斑斓之地”。在彝语和蒙语中,这两个地名表述清晰,但是当我们将它们的发音用汉字固定,其意立即让人一头雾水。我要说的是,如果在人类走向未来的过程中忽略与自然的默契,丧失了感知、互动与肌肤相亲,文化就极可能成为我们与自然之间的一道藩篱。多年前发生在印尼的大海啸,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感知到了灾难的来临,只有我们人类懵懂无知。事实上,大自然传递信息时并非厚此薄彼,只是其中的一些信息被我们人为地屏蔽。我们总是选择性地接收信息,听喜欢听的话,排斥与我们认知相背的观点,时间一长,我们与自然就有了深深的隔阂,对真相也就会有误判和曲解,身处错误的泥淖还以为真理在握。我相信古代的人不是这样,他们顺其自然,追求天人合一。孔子、老子、庄子、墨子,他们读过的纸质书未必有今天的人多,掌握的知识也未必比今天的人广博和丰富,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却让今天的人难望其项背。老子说:“上善若水。”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庄子在《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自然界中哪有那么大的鱼和鸟?读到这段文字,你不觉得庄子是相对论的鼻祖,在哲学层面完全可以和爱因斯坦比肩?

所以,我喜欢“上党”这个道法自然的地名。当我站在太行之巅,看群山浪涛一样扑面而来,视野里,除了接天的山脊,什么也没有。你才会发现这个地名取得有多么的客观和准确。难怪春秋时期,韩、赵、魏三国同时在此设立自己的郡治,都叫上党。谁都不愿意放弃这个地名,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商标”之争,最后只得分别命名为韩上党、赵上党、魏上党,以妥协的方式一女三嫁,满足了三国之人对这个地名由衷的热爱。

坐车行驶在这段几十公里的山脊公路需要有颗大心脏。从车头往前看出去,眼里的景物随时在变化和更改。无数的弯道让我有机会全方位眺望太行山的美景,只是那样的弯道过急,过陡,让人有一种在大海上颠簸的幻觉。许多时候,车头前的路只有几十米,十几米,甚至几米,碰到Z字形的急弯或者回头弯,道路甚至从眼前消失,让人心中不禁一凌,肾上腺素陡然升高,遥看远景的目光收回,紧张地盯住车窗外狭窄的公路。生活在这儿的人将公路修筑在山脊上并非有意追求峻在险峰的特殊效果,而是顺其自然让公路随山势蜿蜒。坚硬的岩石,打通隧道和架设桥梁都有诸多不便,况且造价过高。据说当初修筑这段天路时,有十八家施工单位前来投标,可他们到现场一看,当场有十五家知难而退,拔腿走掉。这条道路,不要说当初的修建,即使是道路修通后来走上一遭,也需要有极大的勇气。所以,有外地司机来到这段天路,精神一下垮了,只得高价聘请当地司机,将车开过这一截险峻路段。

但是要感受什么是“上党”,体会什么是天空之下大地的脊梁,就必须来这天脊之路走上一遭。于是有人在极险处,修筑了观景台,还取名“揽虹”。站在观景台上眺望莽莽苍苍的群山,我看到一种雄阔的美,加之早晨的光线,明暗的对比如此强烈,让视野里的山峦和沟壑更为立体也更为深邃。阳光下,山体上的公路泛着白光,在这个山坡出现,又在下面一个山脊消失,等它再出现在更远的山脊时,已经变得更为纤细。与天道相连的,还有一些更为逼窄和陡峭的山路,它们通向了太行的千山与万壑间,通向无数生灵赖以生存的村庄,通向庙宇、台地、古树、以及这块土地显山露水的一个个史前遗址。

眺望着远方蜿蜒的山峦,我很好奇中国文化的源头为何在此而不在别处?我眼前的“上党”,被人喻为中国神话的故乡。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射日、愚公移山……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神话,就诞生于眼前的茫茫群山之中。追溯东方大地人类的生存与繁衍的历史,无论是170万年前云南的元谋人、70万年前的北京人、一万八千年前的周口店人,抑或五千多年前生活在良渚一带的先民,似乎都没有留下可以如光芒一样照亮史前黑暗的神话故事。也许,这块土地人类生存繁衍的历史并不比以上几个地方短,只是他们一路走来的许多秘密,既被厚土覆盖,又被时间遮蔽,使得生命之河的源头变得晦暗不明。

我们生活的大地,山脉众多,江河奔流,大海阻隔,沙漠横亘,世界被造物主切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物理空间。遥远的古代,交通不便,生活在不同空间里的人来往不易。渐渐地形成许多风格不同的文化群落。每个文化群落,都试图与自然和神灵沟通,试图解释清楚天地人的复杂关系,就这样,充满想象力的神话故事诞生了。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原本天地混沌,但神话的出现,意味着蒙昧大地已经被文明的光芒照亮。从神话开始,人类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世界。女娲、精卫、后羿、神农……先是给成员命名,既而给地球上的万物命名。天、地、高山、河谷、森林、大海、太阳、月亮……原本杂乱无章的世界因为命名而变得清晰和井井有条。就像中医的药柜,从山野里采来的中药被炮制分检,分别归在一个个药柜里,白术、半夏、甘草、三七、丹参、牛蒡子、山萸……各有其功效的中药,因此有了配伍的可能。上党的神话传说,已经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我们甚至能够从这些神话里,看到人类社会最早的分工:冶炼、种植、狩猎、治水、修筑……

与古希腊的神话不同,诞生于上党地区的中国古代神话,大多反应的是人类同自然交流的结果。既然在此生存与繁衍,生活中就必然会碰到许多难题。诸如雨涝与干旱,诸如行路的艰难与食物的匮乏……幻想从生存的危境中解放出来,人类的想象力像烟花一样绽放。“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这是《淮南子·览冥训》里有关女娲补天的记载。因干旱和炎热,他们希望有一位英雄将多余的太阳射落,让大地恢复原本的凉爽与舒适;至于出行不便,他们在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的同时,也寄望自己的努力能够感动上天,将阻碍出行的大山一个个搬走。从盘古开天地,到朝代的建立,书写在中国历史扉页上的一个又一个神话与传说,让我看到八百里太行既是诸神歇息的宫殿,又是他们劳作的工房。与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不一样,中国文化扉页上的诸神有着让人感到亲切的烟火气。他们的神迹尽管浪漫而夸张,却符合生活的逻辑,能够在现实中找到对应,颇有点神即是我,我即是神的意味。

……

(《地理志》节选,详见2021年《美文》十月号)

【胡性能,1965年6月生于云南昭通,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秘书长。中国作协八、九届全委。出版小说、散文著作多种。获第十届、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