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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5期|蔡天新:说吧,记忆——法兰克福书展印象记(节选)
来源:《江南》2021年第5期 | 蔡天新  2021年10月14日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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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克福书展是全世界规模最大、影响最广泛的图书博览会,被誉为“出版人的奥运会”。由于疫情影响,这两年书展停摆,这让作者回忆起早年受出版社邀请,参加法兰克福书展的经历。其中既有对法兰克福城市印象,也有对书展盛况的描写,更有与友人交往的回忆。作者在考察当地历史文化的背景下,融入自己的思考,将法兰克福书展以艺术的形式呈现于读者。

说吧,记忆

——法兰克福书展印象记

蔡天新

人群中涌现的那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艾兹拉·庞德

一、法兰克福机场

继去年之后,今年的法兰克福书展将因为疫情继续停摆,这不由勾起我的回忆。2010年秋天,我在哥廷根大学数学研究所结束了为时一个月的访问后,游历了摩尔多瓦和乌克兰。10月5日,我从基辅飞回法兰克福。之所以在曾经的苏联的地盘徘徊,主要是为了等待法兰克福书展开幕,刚好哈尔科夫大学一位数学同行邀请了我。我对黑海之滨的文化名城——敖德萨和克里米亚半岛印象尤甚,在那里开始了抽象摄影的创作。意想不到的是,克里米亚如今已悬挂俄罗斯的国旗。

一年一度的法兰克福书展即将开幕,我因为那年春天出版了《小回忆》初版,在三联书店的邀请和安排下,也赶去凑个热闹。抵达法兰克福机场时,我发现行李转盘的电视屏幕上在播放书展海报。那年的主宾国是阿根廷,博尔赫斯、科萨塔尔、萨瓦托(物理学博士,曾在居里实验室和麻省理工学院访学)以及在世的胡安·赫尔曼等诗人、作家肖像轮流在转盘上出现。

在21世纪的头三年里,我曾三次途经法兰克福,两次是去南美飞行往返,另一次陆上行恰逢韩日世界杯比赛日——中国对巴西,我在法兰克福火车站的酒吧里看到了结局。这回我终于有闲暇到机场候机大厅里的歌德咖啡馆啜饮一杯,发现那里其实也是可以用餐的。歌德出生在法兰克福,那会儿法兰克福还是一座小城市,既没有机场也没有证券交易所,歌德的外祖父是市长。

如今法兰克福机场有两百多个登机门,年客运量在5000万人次以上,在欧洲仅次于巴黎夏尔·戴高乐机场,而与伦敦希斯罗机场不相上下。假如汉莎航空不分流到慕尼黑的话,那法兰克福应该会位居第一。我印象最深的是无人驾驶的有轨电车,悠然穿梭于航站楼的屋顶之间。对于那些在候机厅过夜的乘客,这是一种默然的关心和陪伴。我特别喜欢航班时刻牌翻动的声音,它代表着一种宁静的智慧,航班的预报无需播音员,而是依赖于乘客的眼睛。

二、出版人的奥运会

无需走出机场,我便乘坐上了火车,向西来到黑森州的州府威斯巴登。途中经过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这在德国十分难得。在市郊的五角饭店大堂里,我见到了先期到来的三联书店编辑张志军博士。我这才知道,中国出版集团的出版人全部下榻在这里。张博士告诉我,因为去年中国是主宾国,政府派出100多人的作家代表团参加书展。今年,可能就我一个中国作家了。

法兰克福书展(Frankfurter Buchmesse)是全世界规模最大、影响最广泛的图书博览会,被誉为“出版人的奥运会”。每年10月第一个星期三至第二个星期一在法兰克福举行,为期六天。其展览宗旨是:允许世界上任何出版社展出任何图书。近年来,书展每年吸引100多个国家的书商参展,上万名记者前来报道,数十万观众入场。

早在12世纪,在活字印刷术发明之前,法兰克福便有出售手写书籍的交易场所。15世纪,古腾堡在法兰克福附近的美因茨发明了西方活字印刷术以后不久,一个印刷商和出版商的集市便在法兰克福出现了。这个集市是书展的雏形,虽然成立的准确日期没有记载,但它肯定是在1462年。那一年,印刷商约翰·福斯特和彼得·舍弗在一场法律纠纷后接管了古腾堡的印刷业务,并将其转移到了法兰克福。

直到17世纪前期,法兰克福书市依然是欧洲最重要的书籍交易活动。因为政治和文化发展的需要,1632年启蒙运动期间的莱比锡书展忽然崛起,随之带来的后果是,法兰克福书市黯然失色,并一度关闭。直到20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法兰克福书展于圣保罗教堂再次举行。从那时起,它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卓越地位。

2010年书展是第62届,屈指算来,它创办于1949年,离德国战败不过四年时间。虽然德语不是国际语言,德国也不是最大的出版国,但德国人却喜欢阅读,并具有超强的组织能力。在我游历过的德国城市里,汉诺威、汉堡、莱比锡、慕尼黑、柏林均以举办国际博览会闻名。值得一提的是,从1950年起,书展还颁发德国书业和平奖,不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曾获得此奖,那年获奖的是以色列人大卫·格罗斯。

三、说吧,记忆

次日一大早,中国的出版人全部都去了书展现场。我因为活动在下午,得以抽空先去观赏威斯巴登市容。当我步行来到街上,看到有的行人穿T恤,有的穿毛衣或风衣。在一家小熟食店,我见到悬挂着的一排德式香肠,又粗又长像是男人的臂膀,颜色与面包几乎没有差异。

在古罗马时代,威斯巴登便是温泉之城(巴登在德语里的意思是温泉,威斯巴登意为草地上的温泉),到了18、19世纪尤为闻名,欧洲各国王室成员以及歌德、勃拉姆斯、陀斯绥耶夫斯基那样的名流都是这里的常客。我清晰地记得,俄国作家纳博科夫在他的回忆录《说吧,记忆》里也曾多次提及威斯巴登。

从彼得大帝推崇法兰西文明开始,俄罗斯贵族就喜欢去欧洲南方的地中海滨度假并以此为耀。当然,他们也喜欢去巴黎,而德国则是必经之地。纳博科夫家族丝毫不例外,他在那部遐迩闻名的回忆录第5章第1节里这样描述到:“那时我们出国已有一年。1904年在乌里波和阿巴齐亚消夏,又在威斯巴登住了几个月之后,我们于1905年初启程回俄国。记不得是哪个月了。一条线索是,在威斯巴登我曾被带到了那儿的俄国教堂——我第一次进任何地方的教堂——那可能是在大斋节期间。”

阿巴齐亚是亚得里亚海滨的一座旅游城市,“一战”前属奥地利,后归意大利,“二战”后又归南斯拉夫,现属克罗地亚。纳博科夫接着写道:“从法兰克福出发,在一场暴风雪中到达柏林。第二天早晨乘上了从巴黎隆隆开来的北方快车,两小时后它就到达了俄国边境。”

四、摩天楼与哨所

上午十点钟,我搭乘一列火车,经过法兰克福机场,抵达法兰克福火车站,我首先要去的是市中心。多年以后,我那双轻便的意大利皮鞋终于露出了底洞。我需要一双新鞋,外加一件便西装,为下午的讲座和朗诵会准备。果然,法兰克福的物价不比中国贵。只是,皮鞋的款式比起意大利制造来要笨拙许多。

进入市区,我首先看到两幢高楼并列在蓝天下,其中一幢悬挂瑞士联合银行(UBS)字样和标志——三把交叠的钥匙。据我所知,瑞联是以银行业见长的瑞士联邦第一大银行,与第二大的瑞信(瑞士信贷集团)同为世界驰名的银行,他们给予客户绝对的保密承诺。

照片下方是一家剧院,背景墙上悬挂着美国休闲服饰品牌汤姆·希尔费格(Tommy Hilfiger)的巨幅广告。看得出来,这家原先以男装为主导的公司如今也走女装、童装乃至配饰等综合性路线。它的历史应该不会太久,因为创办人希尔费格本人那年还不到60岁。

后来我来到一个广场,那里立着诗人歌德的全身塑像,背景是德国最高建筑——259米高的德意志商业银行,看起来像是生活的一种对比。少年歌德喜欢在南郊的森林里漫游,如今那儿有座43米高的歌德哨所,由松树、橡树和山毛榉搭成,可惜我这次无暇造访。

据说全德国共有13座摩天大楼(150米以上),其中12座在法兰克福,这里也是德国乃至欧洲大陆的金融中心,日交易额在全球范围内仅次于纽约和伦敦。歌德哨所的景色一定很美,那是法兰克福市民一日游的目的地。下一个路口有一座尖顶的钟楼,旁边三支烟囱的小红楼曾是卫戍大本营。

五、都市里的猪圈

买好一件栗色的灯芯绒便装和一双棕色的猪皮鞋,我焕然一新走上街头,想找个地方吃午饭。忽然听见几声母猪的叫唤,这样的声音实在难得,原来是郊区的牧民把一头大母猪赶到市中心十字路口,并在那里搭起了猪圈,还放上些许稻草。有意思的是,那头猪是混色,棕、白、黑三色毛都有。

我可以想象,这头猪吸引了不少孩子在那里围观。瞧,他们看猪的神态如此专注,可以说是目不转睛,甚至忘了作惊讶状了。那个穿红衣的小男孩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想要去触摸母猪。我敢说,看过以后,他们会绘声绘色地告诉其他小朋友,当然还有未曾同来的家长,这幕情景会长久地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猪圈旁边是一座南瓜搭起的金字塔,我数了一下,共11层,南瓜放置在木板或地砖上。离万圣节还有一个多月呢,这有啥用意呢?后头还有葡萄酒和啤酒供游客免费品尝。沉思片刻,我猜想这是法兰克福市政府的主意,为了让城里的孩子们接触到乡村生活,也为了密切城乡关系,才招引母猪、瓜农和酒家进城。

我还想起19世纪中叶,英国小说家狄更斯首次游历美国,在他回到伦敦后出版的《游美札记》里,谈及纽约百老汇大街上的猪时也曾提起:“在缅因河畔的法兰克福,1481年后在老城养猪是非法的,但在新城和萨克斯豪森,这种习俗仍然不足为奇。”新城是否指金融区我不得而知,但萨克斯豪森我是知道的,就在缅因河南岸,那里多森林,也是歌德哨所所在的地方。

六、讲座暨朗诵会

午餐以后,我再次乘坐地铁去书展会场。有意思的是,地铁线上专门为书展设有Mess一站,由此可见德国人办事的认真和周到。没想到的是,下午法兰克福的天色忽然变得阴沉,出站时与我离开车厢的还有几位花枝招展的女士,不由让我想起美国诗人艾兹拉·庞德的《地铁车站》:“人群中涌现的那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对于书展,我首先想了解的自然是门票价格,日票36欧元,通票72欧元,可谓不菲,且持门票买书不享受任何折扣(仅周日一天可以售书),但能带一位书友入场。不仅如此,因为门票上没有写人的名字,故可以与朋友分享,如此自然可以一票多用了。

不仅如此,书展期间,持有参展证或入场券的乘客在法兰克福市内或往返机场,可以免费搭乘公共交通。于是乎,观众纷至沓来,从德国各地甚至邻近的其他国家都有。我进场时,有两个聪明的中国女孩站在门口,看我过来就与我打招呼。其中一个解释说,希望我能带她进去,她再出来用我的门票带她的同伴。不用说,我允诺并做了好事。

我首先找到6号展区,那里有包括中国在内19个国家的展台。看过讲座的演播厅,试过PPT以后,我便去阿根廷馆找我在哥伦比亚认识的德国诗人兼出版家布加特,他和妻子——阿根廷诗人乔安娜正在那里做博尔赫斯的肖像展。参观过以后,我在布加特的安排下,接受了阿根廷一家电视台的采访,回忆了10年前的南美之行。随后,布加特夫妇跟着我来到中国馆,那里已有一部分听众。

三点正,我们的活动开始了。张志军博士担任司仪,乔安娜充当我的德语口译。我做了一场题为《漫谈中国诗歌》的小讲座,从《诗经》聊到朦胧诗后。之后是我的朗诵会,我们用中德英法西5种语言朗诵了十几首诗歌,吸引了数十位各国读者和出版人,由于演播厅是开放的,路过的听众更多。最后,我朗诵了布加特夫妇的两首诗的中译文,并以自己翻译的博尔赫斯的诗《南方》作为结束,借此向主宾国阿根廷致敬。

七、按摩与版权交易

任务完成以后,我感觉一身轻松。开始逛书展了,展会共设八个展区,每个展区高达四层,每层面积大约有三分之二个足球场那么大。让我感叹的是,书展规模之大仍秩序井然,相信这与德国人的现代管理才能、交通和媒介的发达,以及对书籍和阅读的热爱是分不开的,展会地点Mess在法兰克福甚至整个德国也可谓家喻户晓。

不用说,展会上大牌出版社云集,参展商日程满满,以至于组委会专门设立了按摩厅,为出版人服务。我参观了6号展区的法国馆、8号展区的美国馆和英国馆,以及5号展区的阿根廷专馆等。我发现,诸如伽利玛、兰登书屋、Harper Collins、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等大牌出版社以及Lonely Planet等特色出版社租用的场馆,比我们的一个出版集团还要大好几倍。

我在出版美国女诗人毕肖普诗全集的法拉出版社面前伫立良久(我译过毕肖普的诗,撰写了她的传记《与伊丽莎白同行》),虽然门面不是特别大,但在门口坐台的德国姑娘告诉我,编辑约谈已安排至第三天,只好拿了一张名片离去。相比之下,中国的出版社主要是陈列书籍,很少有见外国书商来晤谈,而版权交易是法兰克福书展的重中之重。

无论我走到哪个展台,放眼望去,书籍的封面琳琅满目、色彩纷呈。这其中,也包括漫画卡通,可以说书籍的装潢设计越来越体现读图时代的特点。这方面日本馆颇占优势,日本人近年来一方面频频得诺贝尔科学奖,作家村上春树屡次获得文学奖提名。另一方面,他们的卡通制作堪称强大、完美,获得的荣誉和赞颂在许多外国青年人眼里甚至超过了传统的汽车业和家电业。

八、别了,古腾堡

下午六点,展览会休会,我约了布加特夫妇去吃中国菜,中国出版集团老总在中国城设宴,他们俩欢天喜地答应了。于是,我又一次坐上布加特那辆老奔驰。晚餐以后,乔安娜提议带我去美因茨玩,那儿与威斯巴登隔着莱茵河相望,真是个好主意,这几天他们在该城借住布加特的一个姑妈家。

美因茨是莱茵兰州州府,八年前我到过该州西部卡尔·马克思的故乡特里尔。美因茨也是古腾堡的故乡,1450年他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后来居上,利用了铅、锌和其他金属的合金,胜过北宋毕昇发明的泥字和元初王桢发明的木字,法兰克福书展才名正言顺。可是,我们几时在杭州或徽州(王桢是旌德人)举办国际图书博览会呢?

想当年美因茨是选帝侯首府,莱布尼茨在此充当幕僚,后来被派到巴黎留学,在那里发明了微积分,并与牛顿有了优先权之争。那时法兰克福只是美因茨的郊外小镇,现在刚好颠倒了过来。那会儿德意志仍是一个落后的民族,时刻担心法兰西军队来袭,故而让莱布尼茨充当说客,试图接近太阳王路易十四,向他献上一条攻打埃及的锦囊妙计,以便分散他对北方邻国的注意力。

我们抵达美因茨时早已一片漆黑,借着灯光,仍可以看见莱茵河的水流,缅因河也在此汇入莱茵河。布加特先把我带到圣斯蒂芬大教堂,玻璃窗上留有白俄罗斯画家马克·夏加尔的杰作。遗憾的是,教堂的大门紧闭,我想起纽约林肯艺术中心的入口两侧,也悬挂着这位长寿画家的两幅巨作。

随后我们来到一处空旷的广场,在车灯的照耀下我看见一座铜像,却是一位敲锣的士兵。把车头转个方向,这下照见的是一尊塑像的底座,上面写着古腾堡的名字。这位毕生郁郁不得志的发明家想必是站在那上头,可惜车灯无法照到他,倒是突显背后的麦当劳标志。

临近子夜时分,布加特送我回到威斯巴登的旅店,车过莱茵河时我看见河流的尽头仍有一丝白日的余光。我意识到,这是我在德国的最后一天了,恰好遇见德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几个人物。明天是周末,一早我就要飞往波罗的海之滨的立陶宛,参加维尔纽斯诗歌节,那将是我那年欧洲之旅的最后一站。

【蔡天新,诗人、随笔和游记作家,浙江大学数学学院教授,近作有《小回忆》(增订版)《我的大学》(修订本)《26城记》《欧洲人文地图》《美洲人文地图》《数学与艺术》《经典数论的现代导引》(中、英文版),主编《地铁之诗》《高铁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