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前慢,一生只够想一事 北京知青插队山西夏县回忆杂记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徐铁猊  2021年10月13日08:34

编者按:山西夏县古称安邑,因夏朝在此建都而得名,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北京作家、学者徐铁猊1968年底赴夏县插队,数年的知青生活、见识的农家风貌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有感而发,近年写出“辛丑杂记”系列随笔。北京青年报选摘其中的部分片断,让我们一起重回到那丰富驳杂而又细腻感人的历史现场中去。

农家活

1968年12月20日,我们从北京站出发,坐火车直达山西夏县水头站,一车全是北京知青。不少当地人在站台上迎接,好像全都是男人,几乎每个男人都围着一条女用的方头巾,棕色或蓝色,而棉衣棉裤则一律黑色。那些人面无表情,木呆呆地望着我们,我们也同样木呆呆地望着他们。月台上有鼓号队在不紧不慢地敲着鼓。我小时候曾经参加过鼓号队,他们的鼓点跟我学过的有些不同,听上去很难受。世界上的事很奇特,有时只差一点儿就有了天壤之别。

有一年端午,我干完活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桌子上放着黏米饭。整整七碗,都是队里大娘、大嫂送的。我心头一热,眼泪差点落下。过后还那些碗费了些周折——不知谁是谁家的。

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干那么重的活,大伙儿饭量都很大。第一年的春节,大家包了一顿饺子,方方吃了98个,路都走不稳了,要扶墙。我去绛县修铁路,每天干十个小时以上,挑200担土上8米高坡,还要换班铲200担土!我每天的口粮定量是四斤,全是高粱面馍,就着咸菜和小米粥,这么多粮食还是吃不饱。绛县老乡看我们可怜,有时会给我们几块煮红薯。

当地饭食,干的是馍,稀的是面条和小米粥。面条叫“齐子”,又叫“齐饭”,大约是面条一刀刀切得齐齐的意思吧。小米粥里面大都是会放上红薯的,当地叫红薯米汤。1972年几个人一起回北京,临行时我熬了一大锅红薯米汤。做好一尝,苦得根本不能吃。原来我把锅盖放在灶台,灶台上有块肥皂粘到锅盖上,掉到锅里煮了。

晋南那边是棉麦产区,出产麦子和棉花。所以农民可以吃上白面,家里都自己纺线织布,也有的穿。下乡知青不然,很多衣服都是带补丁的。乡亲们都可怜我们,说学生娃“稀惑”。那边人是不穿补丁衣服的。

农家肥最主要的还是圈肥,牲口棚、牛圈、猪圈的肥。起圈也是很脏很累的活,一年总要做上几次。施肥是靠大车把肥拉到地里堆成一堆一堆,再由人用铁锨撒开。第二年庄稼长出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凡是原来堆过肥的地方都长得好,看来肥还真管用。而菜地不一样,那里是把厕坑中的粪便直接浇上,肥力更大了。

说到最累还是要说麦收。先说“破麦”也就是割麦。麦子三行为一拢,九拢为一组,割麦人三个人一组,每人割三拢,九拢要一起割。三个人中割得最快的在中间,另外两人跟在后面。中间的叫“拱筒”,他不但要割,还要在身后“打腰(yào)”,就是用两束麦子接在一起,后面人用它把割下的麦子捆成捆。由于到雨季了,麦子要抢收,所以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割麦人都有两把磨好的镰刀,用一把,腰上别一把。我是左撇子,用什么农具都别扭,镰刀更是。开始割得慢,只能跟在别人后面,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我竟然“拱筒”了。两把镰刀,俨然双枪。

场院上的活儿还有风车簸麦。风车一人多高,木制的,里面是风扇,扇叶也是木制的。风扇的左侧是铁制的摇把,出风口在前面的上端。最有意思的是,簸麦要有老婆坐到风车顶上,手持簸箕均匀地往风口处倾倒,风把麦秸、麦秆都吹掉,麦粒就堆在风车前面了。我喜欢摇风车,双手倒换着,对三角肌、肱二头肌是非常好的锻炼。

交公粮是最累的活之一。比如交麦子,都是装在200斤的标准麻袋里的。公粮检测很严格,湿度、籽粒饱满程度、杂质等等都要用探叉抽查,够标准的会评等级,不够标准就拒收了。最后还要把麦子过筛,这可是最恐怖的。麻袋口要打开,人要蹲下,自己一人把麻袋竖着放在肩上,然后上一个两层楼高的高台,最后是要把麻袋里的麦子斜着倾倒在大筛子上,再拿着空麻袋下来。

交棉花也累。棉花的检测很繁琐,先要拿一些棉花去掉棉籽,还要测绒长,还测什么就不知道了。农民对此非常关心,因为不同的等级价格会差很多。等级测完了就要称斤入库,棉花都装在一个巨大的箩筐之中,两个人用长扁担往库里抬,库是非常高大的屋子,里面的棉花堆得像山一样。我们抬着箩筐顺着跳板往上走,跳板很长,一颤一颤走起来非常费劲。好不容易干完了,我倒在棉花堆上起不来了。老乡都出去等着算账,大库房里就我一人,我想妈妈,唱着那首《妈妈的生日》泪流满面。

村里人

我所在的七队,队长叫老八,人憨厚,不识字。一次公社开会回来给社员传达两项内容,一是中央发生了“二月逆流”,二是要搞“合作医疗”。老八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最后问大家:哪位参加“二月逆流”,报名。众愕然。用当地方言去讲“二月逆流”与“合作医疗”,确实有些纠缠不清。还有一次讲苏修头目勃列日涅夫,当地人理解为“破裂又捏住”,语音极其相似。

我们村里有个戏台,就在大队部院里。1969年春节,村里的业余剧团排演了好几出样板戏,好像有《沙家浜》《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等,但不是京剧,更没有芭蕾,都是当地的蒲剧。演员、伴奏都是村里的社员,还挺像模像样。道具布景因陋就简,我还帮着画了几丛芦苇荡。灯光就是很亮的一盏汽灯。女主角演员叫蒲宪,唱得非常好,据说县里都有名,听得社员们如醉如痴。当然在细节上改动很多,还加了不少插科打诨。记得史家村演的是《智取威虎山》,里面的八大金刚张口闭口“毬嘞、巴嘞”用当地话骂。他们真敢干,一个一千人口的村,八个样板戏都能演似的。还有一种戏叫眉户,用当地话说就是“迷糊”,他们听得也是摇头晃脑、迷迷糊糊的。

每个小队都有地主富农分子。我们七队是老四和老六。老四身材高大,腰板挺直,是种麦子高手。种麦最关键的是播种,是用一种叫做耧的农具,用牲口拉着,在大田里摇着撒下三溜麦种。这活儿一是要撒得均匀,二是要撒得直。我们那边都种麦子,十里八村就是老四扶耧最好。老四穿着半长的黑袄,老骟拉着耧,在地里一趟趟走,看着他扶耧可说是一种享受。那时节老四很忙,别村人都来请他去。

地主富农子弟每年都要上缴一定数量的工分,究竟多少我忘了,是以什么名义缴的我也忘了,好像叫什么义务工。还有一旦搞什么运动,他们都有可能被揪上台批斗。而每年秋天的种麦扶耧,应该是老四最为风光的时刻,会暂时忘掉平时的那些屈辱吧。

有一次冬天平整土地,我用镐头刨冻土,把虎口震裂了,伤口渗出了血。老四忙把口袋里的火柴盒掏出拆开,撕下一片儿划火用的药面儿纸贴在我的伤口上,血就止住了。这就是农民的创可贴。

上埝底村有一老者,一副饱经沧桑模样。一次逊白在树林中拉提琴,老者过来搭话,说自己也曾拉过琴,并请一试。果不妄言,不过已显生疏。老者名叫王介山,是北大毕业生,在校时曾加入过校乐队,司中提琴。他学的专业比较冷,梵文,毕业后进入公安系统。他后来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回乡务农,家就在上埝底,老母还在。我曾几次与他交谈,聊印度,聊梵文,聊达罗毗荼人,聊犍陀罗文化……与这个典型老农模样的老者聊这些,每每恍惚不知所以。

王介山在北京有家,就在西单手帕胡同,我去过,一间小屋。妻子早已离他而去,好像有个女儿。他给我看过他的小说手稿,清秀的字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乡村小学生的作文本上。

王介山后来平反了,被安排在夏县中学担任英语教师。他跟我说起他的一个叫申克功的学生是数学天才,可以对任何一个数开方,不只是开平方,而是三次、四次……直到七次方,并且不用演算,只用眼盯着这个数就行。他还教了班上同学,有同学已经可以开三次方了。申克功就是大吕公社师村一位生产队长的孩子。没上学时,一次他爸爸带他去城里买农具,他在一旁玩。他爸买的东西很多,交钱时,申克功说了句钱数不对。后来大家又重算,果然申克功说的数是对的。

队里事

社员们吃的油都是队里分的,只有一种棉籽油。棉籽油在油坊里榨,油的颜色很深,不是很透明,吃起来还不错。我曾经路过油坊没进去,榨油的味道有点怪。棉花真好,除了棉花本身,棉秆是好柴禾,棉籽可以榨油。

我原来没有扁担,是虎山带我到柳沟埝上砍了一根大的柳树杈做了一根,很小巧精致。回北京后一直后悔没把它带回来。我最喜欢的农具是镰刀,镰刀把儿是枣红色硬木的,纹理很漂亮,有收藏价值。还有那种大长扁担,北京有段时间兴做家具,曾想过弄两根回来做沙发扶手。

那边的房子是梁柱结构,墙是那种“干打垒”。房子比较高,上面还会有装杂物的阁楼。“干打垒”就是用两组碗口粗的树干扎成两尺来高的槽,在槽中填满半干的黄土,几个人在上面夯实。夯实后再架高,再填土夯实,一直到需要的高度。这样的墙有两个主要特点,第一墙角底座比较宽,第二外墙不平,有树干留下的横条纹。屋子一般是三间,中间开门,左边是炕,中间和右边之间没有隔断。炕是密封的,中间有门,门上有个布帘。阁楼就在炕的顶上。炕边角上有个灶台,烟是从炕下边的烟道通到屋顶一侧的烟囱出去的。冬天每天做饭烧火会把炕烧热,刚睡下时比较舒服,越睡越冷。炕比较大,横竖都能睡。

收玉米是人用手掰棒子,每棵玉米结一根棒子。但有的玉米会多结出一根小的棒子,收的时候根本顾不上这些,小棒子也就留下了。等最后去砍玉米秆时,人们再把这些小棒子掰下来自己拿回家,小棒子都很嫩,很好吃。

也有些玉米根本不结棒子,这样的玉米一旦被发现大家都抢,这叫甜杆儿,说吃起来像甘蔗。我尝了,比甘蔗差远了。

收红薯时,一般会有人先去拾一大堆柴草,再刨出一些红薯放在柴草下,点起火,火慢慢熄灭,煨在灰中的红薯也慢慢熟了。非常好吃。

走街串巷最多的是换豆腐的,玉米、麦子、小米、豆子、麸子都能换。豆腐很好吃,当时在当地是很难得的佳肴了。我曾想过,农民一年也吃不上什么肉,他们的蛋白质从哪里来?第一是豆腐,植物蛋白;第二是鸡蛋。但是农民的零花钱主要指着鸡蛋,卖给村里供销社,五毛钱一斤,换了钱买呲火(火柴),买盐,买煤油点灯。

羊是很“费厄波赖”的动物。我曾经在村边见过山羊决斗,两只硕壮的公羊隔开两三米的样子,同时冲向对方,在相距不到两米的地方同时起跳,两头相抵,在空中相撞,发出嘭的撞击声。幸亏它们的犄角向后弯曲,撞的只是脑门,否则是会出“羊”命的。这种相撞周而复始,每隔两三分钟就再来一次。其实只要有一次一只羊在相撞的前一秒闪身,对方肯定扑空而摔出去,但两羊在起跳时间、起跳高度和起跳的相对方向上竟完全一致,它们有绅士风度。

冬闲的确十分清闲,吃喝玩乐都集中在这段时间,婚嫁也集中在此。这里结婚没有汽车也没有花轿,只有一长串的自行车队,车上驮着嫁妆,其中最主要的嫁妆就是棉被,好像一辈子都用不完的棉被。

那边还兴一种花鸟字写的对联。这主要是在集市上现写现卖。写字的人用两三寸左右的板刷,在板刷的不同部位蘸上不同颜色,用板刷在纸上拧着转着写,又是花鸟又是字,全幅又是对联,挺有意思。当地人很喜欢,裱好了挂在中堂或拿来送人。前两年宝军还送给我一幅呢。

夏县有一条涑水河,源头在绛县、垣曲交界的历山,流经绛县、闻喜、夏县、运城、临猗、永济,入黄河。而历山就是传说中舜帝的耕作之地。总体看来,尧在临汾,舜在历山,禹(启)在夏县,这里果然是华夏发祥之地。

知青们

县城有个新华书店,里面没什么可看的书。我无意中看到书架后面有一套落满灰尘的线装书,开本还挺大。当时店里没人,好像连售货员也没在。于是我脱下外衣裹住书,抱在怀里跑了出来。回来一看,原来是《翁同龢手札》。这书现在我还留着。孔乙己说: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有一年“三夏”,我被叫去大队部办《三夏战报》,自己一个人写新闻、画漫画、刻蜡版、印刷。一次有些清闲,我偷偷爬上阁楼,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一本书拿下来了。这本书是线装的《增评加批历史纲鉴补》卷二十五至二十七,锦章图书局印行,书上有朱笔圈点,封面钤“杨天定图”章。我们村有四大姓,杨姓是其中之一。看到此书,可以想象到早年间的耕读人家,有地种,有书读,有可以经过努力而得到的前程。此书于今仍在。

1971年夏天,我在县城看到通知,露天影院当晚放映《中国乒乓球队访问四国》,我回来跟大家一说,五六个人就一起去了。村里离县城十里,有一段还是山路。影院就是个有围墙的空场,里面摆放着木板搭起来的条凳。电影看得很开心,多少年没有电影可看,这次又是有外国风光的。回村时已经很晚,大家都很兴奋,逊白当时就学会了片子里的插曲,大家走着山路,踏歌而还。

煤油灯下看书,那种沉浸感却不是电灯可比的。

武斗造成南同蒲线不通车,如果要回北京就要绕道河南走陇海线。从庙前坐汽车到平陆茅津渡,坐船过黄河到河南三门峡,从三门峡到郑州,从郑州再到北京。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线。由于没有钱,我们是要全程扒火车的,一路上惊险不断。

一次见到火车进了编组站,广播里不断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编组口令。谁知道我们这车还走不走啊?我下车找了一位扳道工,扳道工看出我们是知青,就说这车不走了,旁边这车走,上旁边车吧。

我们全都下了车,到旁边车上一看,原来是一辆运煤车。上吧,没办法。几个人就在高高的煤堆上坐了下来,车很快就开了,等速度开起来,车倒是不晃,但一阵一阵颠得厉害。我们都坐在高处,连个能扶的地方也没有,只能互相紧拉着手。而我腾出一只手,死劲扒住一个大煤块。当时还是黑夜,七八个人坐在煤车顶上,随时都有被颠下来的危险。这个场景,常人绝难想象。

我下乡的时候带了一只接近一米见方的木箱,里面一半儿装的是书,大约二百多本,其余是些衣服之类。箱子很沉,村里几个小伙抬着才进了我们的安置点儿。这些书有文学作品,还有历史、诗词、词典以及其他一些图书。书陆续被人借走不还,最终一本不剩。

当时知青中私下传抄郭路生(食指)的诗。郭路生是北京56中高一学生,他在山西临汾杏花村插队。他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诗是《相信未来》,是很多人都会背诵的。它曾经是我们千百万人共同的精神支柱。世界上有什么样的诗能达到如此地步?我后来在讲课时说,只一首《相信未来》便让郭路生成为不朽。

我不认识郭路生,2008年在知青下乡40周年聚会上见过一面聊过几句而已。后来我在讲现代诗时,讲了他的《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烟》《疯狗》等四首。我最喜欢《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每次讲到这首,我都会喉咙哽咽甚至落泪。

郭路生去过夏县,他去的是大庙公社的杨家川,还写过一首类似贺敬之体的诗《杨家川》。

今年早些时候,偶然机会看到安育中先生写的回忆录《那山那湖》。因为写的是我插队的地方夏县,所以很有触动,回忆起当年的很多事情。也因此有了上面的这些文字。

安育中在史庄插队,那里就是司马光的故乡。安育中我见过,见过他代表知青打篮球,还在县广播中听到过他的播音,这次又看了他的书,算是很全面地知道了他。

202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