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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1年第9期|古云中:一只自命不凡的落水狗(下)
来源:《啄木鸟》2021年第9期 | 古云中  2021年09月30日16:33

我再遇见那对“母子”时,竟如遇见两位得道的高僧,相互搀扶着爬往天堂。一个菩萨母亲,忘记了自己的所有痛苦,只祈祷着别人活好。一个孝顺的儿子,像女娲补天时留下来的那块陨石,弥补不幸的陨石,充满了博爱仁义温暖的光芒。他们是人世间的英雄。英雄,总是在无人知晓中,独自承担着另一个世界,或独自重塑了另一个世界。我钦佩他们,祝他们美好,永远快乐。人性中无言的美德,仿佛暗夜里开放的昙花,神秘又美妙。或许,这就叫神性。

直到我将这种赞美说给我的徒弟听,这个世界又变了。

我的徒弟叫傅金炎。每个老警察都会带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警察,这叫师徒相传。我是一个倒霉又失败的老警察,所以我也分不到什么好徒弟。这个徒弟比我还傻。而我几乎没什么特殊技能传授于他,除了微笑地面对一天又一天。如果这也算一种技能。

他跟了我大半年,没有一点儿长进,除了一张没大没小的嘴巴,这张嘴巴是一张预测精准的乌鸦嘴,跟乌鸦预测死亡一样精准。更倒霉的是,他还总是喜欢多嘴,害得我经常倒霉。这个徒弟还太年轻,他没见过太多人间的苦痛,所以他也不相信人间的美好。

当我告诉他,我家邻居是这样一对慈悲母子,我的徒弟突然问,他会不会就是凶手?

你说谁是凶手?

孝顺的儿子啊。

为什么要这样说?

没有为什么。正常人不会这样的。

你还太年轻,你永远不相信人间的美好。

你难道相信天堂的罪恶吗?

我震惊了。

但历经世事的我看上去仍然镇静。

我被乌鸦嘴提醒后,苍老又坚硬的心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它像红苹果掉进黑泥里,腐烂后又在春天里长出绿芽。我再次在楼梯间遇见这对母子时,我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怪异。

我看到老太婆的微笑,像见到妖僧穿着人皮,令我后背发凉。而那个总是低头爬楼的儿子,越看越像是一个杀人犯。这太恐怖了,人心一旦被污秽杂念传染,就会像黑死病一样无药可救,还会染给身边人,你不再圣洁,你的身边人也不再灿烂。

我是老警察,一旦嗅到怪异的气味,就会像狗一样追踪下去。而有些探究,只会让我更加绝望。

我问交警要来那晚的交通事故的监控视频。

那是一个大雪夜。

风雪狂乱,像上帝在惩罚这个世界。一个黑影,在风雪中缓慢移动。按照轮廓我猜想,那是一个裹着大衣的臃肿的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风雪夜里前行。奋斗的人生总是如此艰辛。

突然,出现一道明晃晃的光柱,光柱里有一个瞬间飘移的黑色车影,不停地急刹车又打转,在巨大惯性的牵引下,侧身重重地撞向了人影。汽车突然熄了灯。司机一定是太恐慌了,他在大雪夜开得如此急速,又在一个难以预料的丁字路口,在急刹车又打转中,撞死一个路人。他太害怕了,他不知道伤情,他更怕暴露,他熄灭了车灯,停顿几秒后,他调转车头急速离开。他选择逃避。逃避是大多数人面对困厄的选择。

在风雪掩盖下,这段惊心动魄又模糊不清的视频,像一盘被存放了八十年的老影片,飞舞的雪花像雪花点一样掩盖一切。雪花经常掩盖一切。这是一场意外。我更愿意这样相信。他在急刹车,在打转向。可飞速的车还是无法控制。胆小的他才会逃跑。可怜的他,在飞来横祸中死去。这太突然了,可能老太婆的儿子都没感受到痛苦,只一晃,他就停止了思考。即使思考本就是痛苦的。或许这一秒,他还在回味着生活的不堪,甚至他有过想死的念头,可就在这一秒,他就真的死了。是这样的吗?谁说得准呢。每颗心,都是一个味道古怪的调料盒。

这案子一直没破。

全世界没破的命案有很多。自古以来没破的命案就更多了。而这只是一起交通肇事。这个视频实在看不清车牌号。而逃跑的肇事车也没有查到。通过视频分析,这更像一场意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世界不美好。我依然相信我所相信的。

可坐在我背后的乌鸦嘴说,我们去找那辆车。

可这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

乌鸦嘴说,去干就是了。

是啊,我们经常永无止境地痛苦地思考为什么,可就不去干。因为有些事,还没思考明白就去干,会让世界都坍塌的。

我太好奇了。

我还是去干了。

我和我的徒弟走访了一个又一个废品站。在电影里,他一定会把车扔进废品站,然后拆成一堆废铁。可我太愚蠢了。我生活在生活中,却相信了电影。我什么也没找到。

我只好回到案发地。

这是一片出租平房围拢而成的丁字路口。

路口只有一个探头。这个探头拍下的所有视频,我已看过无数遍了。我一家一户地敲门,询问那晚的事。出租屋真多,多得像蚂蚁窝。出租屋里的房客经常更换。那天是个风雪夜,谁会不安稳地睡觉,而去观察外面的世界?我们三分之一的生命都是在睡梦中过去的。我们比蚂蚁懒多了。而且我们对世界的占有,远不如蚂蚁。有人的地方就有蚂蚁,没人的地方也有蚂蚁。全世界有一万多种蚂蚁,而人类总共也没几种。人可以被杀光,但蚂蚁永远杀不光。与蚂蚁相比,似乎人类更容易灭绝。我们比蚂蚁高大,我们并不比蚂蚁高尚。

好吧,我不该讲蚂蚁。我为什么要讲蚂蚁呢?故事最关键的地方到了。故事都需要转折。

幸运的我,终于在一家出租屋的二楼的窗户口,发现了一个摄像头。摄像头正对着那晚发生事故的路。屋主喜欢保存每天的视频,因为每天傍晚都有许多下班女工和上班女工走过这条路。其中有一个女工是他暗自喜欢的。这并不重要。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懦弱。这种懦弱就像人生的第一次啼哭,就像相遇与错过是成熟的必修课。这不足为奇。

重要的是,我那个尖嘴的徒弟,从视频中发现了一个汽车的黑影,在那个暴风雪夜,突然高速驶过这条路。

师傅,你不要再逃避,他就是凶手。

我明白。

我点了一支烟。老警察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真相时,总会点支烟。

按照这辆车的行驶速度,穿过一片出租屋,高速飞向丁字路口,撞死那个不幸的人,足足比现实时间少了四分钟。在这四分钟里,车主或许停车撒了泡尿,或许驻足接了一个紧急电话,或许天黑路滑撞到一个墙角,下车去看看状况。一切皆有可能。该死的四分钟。它像我经常恰在半夜某个带“4”的时间点醒来。这意味着什么呢?只有老天才知道。

师傅,你不要逃避了,他就是凶手。

是的,我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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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苍老的受尽折磨的心,此刻更愿意呵护内心最后的一点点温暖的火苗。

难道我真的要去追问世间的真相吗?为什么我宁肯相信他在停车等待,也不肯相信他在停歇一会儿思考自己的人生?

仅仅四分钟而已。我们每天都有许多四分钟。我问我的徒弟。

因为许多罪恶没有证据。

他真是一个乌鸦嘴。可他说对了。我们没有证据。

一切都是我和徒弟的猜想。

可我们还是要去抓住真相。该死的好奇心。这个决定让倒霉又失败的老警察又一次掉入旋转的黑洞,世界又回到原点。就像刚出生时婴儿的心跳,在感受世界,在发现世界,充满了恐惧。

那就诳他一下。徒弟说。

我带着我的徒弟,奔往我住的小区。

我的徒弟,这个刚从警校毕业一年的愚蠢的家伙,比我还恶毒。他知道即将到来的,可能是毁灭,可他一点儿都不畏惧。

我一路纠结。我不知这是否正确。直到我的徒弟咆哮着,把枪口突然指向那个孝顺的儿子时,我才失魂落魄地醒过来。有些时候,我真的别无选择。

那个百般孝顺的儿子,从后面死死勒住老太婆的脖子,我的徒弟突然举起的枪口把他吓坏了。他想逃,可他已无处可逃。我也无处可逃,我必须直面这对母子。

我这时候才发现,我们都站在楼顶上了。

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的脸原来是一只栖息在教堂屋顶的渡鸦的嘴脸。他居然是一只渡鸦。长长的尖嘴,黑黑的眼珠。他勒住傻老太婆的脖子,他用一起跳楼来威胁我们。可他不敢,他只是在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和她这样幸福地生活?

徒弟说:真相。

真相,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徒弟说:对于我,很重要。因为我是警察。

他说:好,你要真相,真相就是我杀了她的儿子,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他告的密,厂子才会开除我。我恨他,就在他下班的路上,撞死了他。直到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那天我和厂长,是从厕所里一前一后走出来的。

为什么会有厕所?

在厕所里,我咒骂了厂长。厂长一定是在我蹲下后才进来的。他进厕所没有一点儿声音。如果厂长进厕所时发出一点儿声音,一切就都不同了。他说。

老太婆突然像一个清醒了的疯子,她抓着孝顺儿子的手大喊着,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是你杀了我的儿子,是你杀了我的儿子。

老人愤怒地推着他,不停地后退要一起跳楼,他顺势扭转身子,躲了过去,老人一个猛冲,独自摔下楼去。

我和徒弟都傻眼了。

孝顺的儿子大哭着颤抖着尖叫着。

这就是你们要的真相,这就是你们要的真相?

他开始失控。我呆若木鸡,我这才懂得,真相不只是过去,还有现在,还有未来,真相是连贯真实的时间点组成的直线。

如果他不知道真相他就不会后悔,他也不会照顾她。如果她不知道真相她就不会跳楼,她永远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如果我不知道真相就不会来抓他,眼前的一切都不会在眼前。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他转身也跳下去了。

我终于大喊一声,这是楼顶上的我唯一敢于做的。

可他还是死了,她也死了,我和徒弟默默地站在楼顶上。

我们有错吗?徒弟问我。

对面的远处,是一座教堂的尖顶,我望见许多渡鸦。

由于我和徒弟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是凶手,所以我和徒弟在警方调查时,口径一致,说他和她是意外坠楼。老太婆思念儿子要跳楼,他去拉她,我和徒弟在劝说。是的,我们隐瞒了真相,我们也是凶手,我们也变成了渡鸦。

故事讲完了。好听吗?其实,我家对门的邻居,一直都锁着门。这些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不过也说不定。每扇门后面都关着一个未被发现的凶手,被灰尘遮挡着。

有一件事我们经常做。我们会养大一棵树,然后把它的枝干削去,接上其他枝条,长出一片新的风景。对,嫁接。我们经常这样做。一点儿也不足为奇。我们还把这种盆景摆在眼前欣赏。那风景似乎挺不错。如果树可以这样,人生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来讲真实的故事吧。

那天,我和徒弟,准备去寻找真相。但我阻止了我的徒弟。因为我已经从我妻子那里得知了一条更加令我震惊的消息。老太婆快要死了。是的,死者为大。没有什么比死亡更重要了。因为整个宇宙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在走向死亡。我说服了徒弟,我们在暗中观察,看那个孝顺的儿子赡养老太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孝顺的儿子还为老太婆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在葬礼上,他哭得很伤心。是真的伤心。老太婆走得也很安心。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有一个孝顺的儿子,一直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然后,他从此就消失了。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他了。我对门的邻居一直锁着门,上面又落满灰尘。

我还要寻找真相干什么呢?他们都走了,已经没有仇恨。

但在我说服我的徒弟时,我的徒弟并不满意。他说他要在决定去不去抓捕前,先和我进行一场激烈的讨论。他不愿意被我说服。徒弟说假如我们不去抓捕,这个孝顺的儿子也可能在某个月夜,在老人熟睡后,悄悄地说出这个真相。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太婆并没有睡着,她只是没有吭声,并在心里默默地宽恕了他。直到老太婆去世,也没有人告诉这个男人一切的真相。这个男人在葬礼上还是哭得很伤心。他带着一辈子的悲伤和悔恨,远走他方,从此消失。

这样也挺好的。我说,无论哪一个是真相,世上都没有过这两个人,而我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你也一样。我今天告诉你,如果你不讲,一切都不为人知。一棵嫁接的树敢活下去,生活为什么不能重来呢?他们为什么不能那样活下去?为什么仇恨不可以被原谅?就像一棵带着伤疤的树在默默地生长。喔,这个黑暗又冰冷的宇宙,这个到处燃烧的宇宙,它是悲惨世界的凶手,也是万物的缔造者。

我说,反正大家都会死,管它的呢。

好了,故事结束了。你现在可以滚回屋子,去睡觉吧。

一个身穿黄色马甲的男人说。

马甲上印有快递两个红色字体,他终于给他的傻儿子讲完一桩愚蠢的杀人事件。他放下手中的啤酒瓶,打出连串的饱嗝。他一边喝着棕色的啤酒,一边讲着愚蠢的故事,酒给这个故事添加了意想不到的精彩。就像一个人遭遇意外惊喜时的尖叫,像一个人遭遇意外车祸时的惨烈。这都是人爱喝酒的缘故吧。

男人拍了拍傻儿子的脑袋,命令他,滚回自己的屋子,去睡觉吧。夜已经很深了,人都该睡了。

傻儿子嘿嘿笑着,心满意足地瘸着腿,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屋子。这个冬天很冷,可这间屋里没有暖气。傻儿子在进屋前,又回头问中年男子,那你后来为啥不做警察了?

这是一个问题。让他清醒了许多。

可他已经喝光所有的啤酒,没有灵感来源了,他一语难言。每个人都有一语难言的时刻。

因为,因为我明天还要去开大货车。

他给出了合理的解释。我们想要生活继续,就总需要不断地制造理由。

傻儿子心满意足地关门睡觉。人都需要睡觉,睡着了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进另一个世界。

酒瓶放在一个蜡黄色木桌上的一本泛黄的《犯罪人论》上。木桌放在一排枣红色旧沙发前。沙发背后是蓝色的墙,墙上挂着一个黑色木框装裱的全家福,照片里有傻男孩儿,却没有男人。

男人浑身酒气地摇晃着,趿拉着布鞋走过客厅,来到门口,打开铁门,站在过道里,外面更冷,可他安静地站着,安静地望向对门,那个落满灰尘的黄色木头门。木门外有一个绿色的铁栅栏。还有许多灰尘。

他闭上门,哐的一声,走廊里的灯亮了,亮了几秒钟,又悄无声息地灭了。男人在灯灭后,晃悠着走到邻居家门前,摸索了半天,才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铁钥匙,插进去,轻轻地扭动几圈,小心地打开了门。他无声地进屋,又轻轻地关上了门,他没有开灯。

在黑暗又寂静的屋中,他站了许久,终于摸黑走到一个方形冰柜前。

他用力猛然向上提起冰柜的门,冰柜里黄色的灯被点亮。

一具蜷曲的被白色冰凌包裹着的像人形一样的东西正在冰柜里冒着寒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