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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开沅:“有屋漏迹,无斧凿痕”
来源:文学报 | 朱洪涛  2021年10月08日08:21

章先生年轻的时候特别欣赏“有屋漏迹,无斧凿痕”这句话,与其说是形容学术,毋宁说形容一种人生境界,对得起本心,俯仰之间无愧怍、无造作。人的一生兴许到了晚年才能达此大境界,章先生自然是无迹无痕了。

章开沅先生祖籍浙江湖州,1926年生于安徽芜湖。其祖上曾经创办实业,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无可奈何地失败了。章开沅家里因为兴办实业,积蓄颇丰,所以章先生早年的生活很不错,能接受较好的教育。他的启蒙教育在家塾中完成,这个家塾十分传统,正中有一个很大的“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教他的两位先生是父子,老王和小王。对于老王先生的学问章先生颇为佩服,小王先生则差一些。年少的章先生颇为调皮,有一次他恶作剧作弄小王先生,写一个纸条说小王老师是乌龟,但“龟”不会写,于是章开沅画了一个乌龟代替。类似这种小细节在《章开沅口述自传》都有十分鲜明的呈现。

不过时代的洪流一直朝前激荡着,章先生在芜湖的襄垣小学接受新式教育。他碰到一位教授国文的冉先生,冉先生很欣赏他的才华,将章开沅的习作《马的故事》推荐到《皖江日报》上去发表。等到章先生小学毕业,抗战爆发了,他便开始了任意西东的流浪生涯。

1937年小学毕业后,章先生流落到重庆,在重庆的德感坝九中念书,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学生的主食是所谓的“八宝饭”,就是将稻壳、稗子等等混合起来的米饭,吃得最多的菜是蚕豆。这对处于生长发育期的男孩来说,营养是远远不够的。章先生回忆,九中的条件很差,那会学生多,上厕所困难,而所谓厕所就是就地解决,一个小土坑而已。抗战八年整个国家遭此大劫难,渺沧海之一粟的个体亦如此,苦虽苦,但亦平常。留在章开沅印象里的还是九中国文老师的水平。教古典文学的姚述隐讲《桃花源记》,便带领学生去山上寻找桃花源,讲辛弃疾就点燃学生心中北望中原的悲情,显而易见姚老师是一位很有代入感的老师,把国仇家恨融在作品里,用深挚的感情传达出来,让学生心领神会。还有一位沈大荒老师,个子颇高,风神潇洒,擅长篆刻,有一次沈老师邀请章开沅到他家欣赏其篆刻作品,看到首页有教育部长陈立夫的题词:“有无漏迹,无斧凿痕”。章开沅十分欣赏这八个字,认为这无论是为人还是艺术都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虽然说章先生这一代人遭逢国难,生活艰难,可是从他的求学历程看,这种不安定的求学环境反而磨砺了他的性情。章开沅在被九中不明原因地开除之后,进入了学制两年的“重庆战区学生计政专修班”。以章开沅的想法,他本想考大学,无奈经济条件有限,高中有些课程未学完,没有考取,便去了门槛较低的计政班。哪知章先生因为打抱不平得罪教官又被开除了,于是他又去上了“长江大学”。这长江大学其实就是当船工,因为多多少少有一份收入,能减轻一直供给他读书的哥哥负担。在这所长江大学,章开沅体验了劳动人民的疾苦与辛酸。章先生发现这些底层水手收入还不错,但大都吃喝嫖赌,抽鸦片,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但也有不是这样吃尽败光的水手,章开沅认识的一名舵工,持身守正,他告诫章开沅,不要糟蹋自己。但这份工作没干多久,章开沅又走了。如果观察章开沅正儿八经上金陵大学之前的经历会发现,他的人生经验已颇丰富,当过水手,做过仓库抄写员,又当兵,人生中的酸甜苦辣悉数品尝了,这反而养成了章开沅乐观坚韧的性情。

1946年9月章开沅到南京金陵大学学习历史,本来章开沅是想报考农业经济系,结果被分到了历史系,这对他而言也无甚紧要,因为只要有书读就行。章开沅发现金陵大学的教学很有特点,师生互动比较多,开列的课外参考书也比较多。章开沅聪明,应付课程没有任何问题,有的课程因为小聪明反而弄巧成拙。于他而言,书要读活,学历史不能死板。大学期间除了上课以外,他积极参加茶会、听讲座以增广见闻,开阔视野,不管这些讲座是啥内容都去听一听。当世名人章开沅见了不少,比如罗隆基演讲,“风度翩翩”“非常精彩,令人倾慕”。梁漱溟的演讲,“嗓门很大,倔头倔脑”。马寅初的演讲则是特别大胆,因与时政结合很能吸引年轻学生。

章先生这一代人的幸运是他研究教会大学、辛亥革命等问题,有后来研究者所不及的亲切感。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排比爬梳问题的确是一种能力,章先生具备相当深厚的史料阅读功力,关键是他研究或关注的人或事他都接触过。上世纪60年代,在老领导杨东莼的关照下,全国政协文史委把章开沅借调到北京,搜集整理历史资料。文史委北洋史组便请了一些北洋老人章士钊、朱启钤等做口述历史,章开沅是小组负责人,他亲眼见到了那些垂垂老矣的风云人物。虽然这次抢救整理收效不大,但对章开沅个人而言,他若想研究便会很快进入历史语境。章开沅回忆章士钊的“蹭饭”让人忍俊不禁。章士钊每次来他们文史委驻地社会主义学院蹭饭都西装笔挺,皮鞋锃光瓦亮。这一点让管伙食的蔡端颇有意见。蔡端是蔡锷的儿子,管伙食管得挺好,文史委的伙食是有定量,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开销,章士钊蹭饭就让蔡端很难做。有一次章开沅瞅准机会委婉地问询章士钊何以要蹭饭。章士钊开口便说:“家里人多口阔,厨艺也不好……”

在文史委工作期间,章开沅有一段时间和末代皇帝溥仪在一个办公室,溥仪的办公桌就在章开沅对面。有一次文史委开会,会议室有两排座位,前面是沙发,后面是木头椅子,因为开会人不多,大家都往前面坐,刚刚被特赦的溥杰不好意思坐前面,就坐在后排,这个时候溥仪便说一句,“老弟啊,宫里面的硬木椅子你还没有坐够啊?”这是章开沅亲眼所见,他没想到末代皇帝溥仪还这么具有幽默感。

章先生能够幸会那些还在世的学人,获得当面受教的机会,亲炙比隔着纸面阅读自然拉近不少距离。杨东莼让章开沅写一篇关于章太炎《訄书》的文章,特意介绍章开沅认识章太炎的弟子马宗霍。彼时马宗霍任职中华书局,马宗霍跟章开沅讲:“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们跟着太炎先生学习的,包括在日本时期就跟着太炎的鲁迅,都没有哪一个真正弄懂先生的奥义。先生的文字太艰深,很少的文字要表达很多意思,领悟不易。中国的文字本身就具有多义性,可以做多种解释的,只要能够言之成理就可以了。你放心写吧。”在马宗霍的鼓励下,章开沅后来放胆写了一篇交差了事。这些历史人物原来离普通人那么近,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有普通人底色,因为风云际会成了大众瞩目的焦点。到了上世纪80年代,章开沅携带着往日的积淀,出版了不少力作,如《辛亥革命史》《张謇传稿》,成了蜚声海内外的学者。

章开沅除了学者身份外,还是一位管理者。1984年章开沅出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同时也是历史系历史研究所创始所长。在培养人才、推动科研方面章开沅很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学术要发展首先是识人用人,要给人才以宽松的研究环境。章开沅总结为“一个头、一副肩,一双腿”。所谓头,有思想,有理念,有战略眼光也。作为管理者要能看到以后的发展而提前布局谋划,管理者对从事研究的每个人要有清晰的了解,尤其在队伍建设和学科建设方面要做大做强。“一副肩”是指领导者要有担当和责任感,不能害怕冒风险,同时为研究所同仁创造良好的学术研究环境。“一双腿”指的腿要勤快,用傅斯年的话说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研究历史得去各地图书馆档案馆查阅资料,章开沅说他早年阅读苏州商会的资料,那会资料都放在苏州市档案馆的地下库,天冷又没有很好的取暖设备,还坚持在那里看资料。“腿勤”的另一个意思要善于发现人才,要有求贤若渴的胸怀。当时的历史研究所想引进一个叫唐文权的人,此人是唐伯虎的后代,毕业于苏州师专。虽然唐文权学历不高,但对章太炎颇有研究。章开沅便想将此人引进华中师大做教师,但湖北省教育厅却不答应,认为唐文权没有学历,不能胜任大学教职。恰好此时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在华中师大考察,章先生趁机汇报唐文权之事,在一旁的文史大家张舜徽先生说道,“我连中学文凭都没有,新中国成立前还能成为教育部的部聘教授呢!”司长听后也颇感动,与湖北省教育厅协商,后来此事便顺利解决了。章开沅的惜才可见一斑,这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难以追摩。

在管理大学方面,章先生的做法是简政放权。分内之事尽职尽责,但不揽权,不越矩,实现“副校长负责制”。这种用人的实质不是当甩手掌柜,而是模仿蔡元培的做法,放手让底下人干事,一旦出了问题,章先生来担责。在我看来,章开沅最厉害的是作为校长不听信谣言,心中有谱。人与人之间难免有纠纷,面和心不和现象时时有,章开沅强调要有正义感,要明察秋毫。他举例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外语系有一位秦姓老师,学术水准很高,得到过李赋宁、王佐良的赞誉,但其同事因为嫉贤妒能,贬损中伤秦老师。章开沅没有听信这些话语,而是坚持学术水平第一,最后那些人都闭嘴了,秦老师的职称也顺利评上。这是个人对个人的矛盾,大学里面还有专业之间的论资排辈,一些学问很好的老师不免受到排挤,作为校长的章开沅坚决平抑这种不正常的现象。

有感于学风的项目化、功利化,章先生深感忧虑,他认为研究学问是一项追求真理的事业,但“很多研究机构,很多学者,似乎忘记了这一点。做什么事情,都是从‘项目’入手。有项目就做,没有项目就不做”。这种围着金钱转圈的行为完全背离科学之道。

章先生对学术界乱象的反思与大声疾呼,源自他这一代读书人一直与真正的学术巨人生活在一起。华中师大的另一位学术大家张舜徽,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古典文献学的首批博导,学术水平之高毋庸置疑。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条件下,张舜徽先生都埋头学术。章开沅回忆,“(舜徽先生)在那澡堂改造、阴暗潮湿的书房里独自伏案写作《说文约注》,深思熟虑、一笔不苟,据说毛笔都写秃50多枝”。张舜徽先生是“非常儒雅”的一个人,也是一位真正的学术人。这样的人做学问是做真学问,为学态度极为认真。我曾经阅读过张舜徽先生的《壮议轩日记》,毛笔工楷书写,一笔不苟,墨迹清晰,非常具有美感。试想一个人写日记都如此认真,遑论写作论文了。

我在华中师大求学时曾经在校园里碰到过章先生,以前不知其名误以为只是一普通老者,后得知其名,亦不敢轻易打扰。章先生散步的样子与一般老者无异,但迎面走来,觉其气象不一般,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的章先生显得特别安静。章先生年轻的时候特别欣赏“有屋漏迹,无斧凿痕”这句话,与其说是形容学术,毋宁说形容一种人生境界,对得起本心,俯仰之间无愧怍、无造作。人的一生兴许到了晚年才能达此大境界,章先生自然是无迹无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