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唐吉虎:眼光(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 |  唐吉虎  2021年10月08日08:31

唐吉虎:二〇一六年开始写作,处女作发表在贵州《劳动时报》副刊。受编辑鼓励,继续写作,曾在《作品》《中国作家》等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眼光(节选)

唐吉虎

刚从人才招聘市场回来,我就接到了梁总的电话:张经理,现在在哪里高就?有时间过来喝茶。

梁总是我上一家公司的老板,比我大十多岁。早年很多人到香港去淘金,梁总也跟着去了。刚到香港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苦干肯学,头脑聪明,在香港挖到了第一桶金之后,趁着改革开放回到内地办起了加工厂,先是在珠海,之后是在深圳。我在他深圳的公司上过班。

在他的公司,我任职人力资源部经理。直到入职之后才知道,我的前任的职位是挂着副总头衔的。尽管公司把岗位降格了,职位降级了,薪酬也没有参照副总的水平,可是工作内容却一点没有少。

说实话,接到梁总的电话我很意外。我是在他公司陷入困境时离职的,可以说没有同他患难与共过,哪里值得他惦记?

在离职之前,公司欠着我半年的工资。家里建了房子需要钱,好几次我对分管财务的黄副总诉说了我的困境。黄副总说,张经理,真不好意思,公司现在困难,前一段时间还去银行借了两百万发普工的工资,管理人员的工资暂时缓发一下。她看我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请理解我,理解公司,关键时刻还需要我们的管理核心团队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你知道公司是讲人情的,等缓过这一口气来,不仅工资会全额补发给你,还会算上利息,这钱,算是先借给公司吧。黄副总说到最后,口气变成了哀求,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去。

老婆打电话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寄钱回来?现在家里买了一块地,要建房。地的钱必须付现款,现在很多人争着买,不出这个钱,地就给别人拿走了,到时看你到哪里去找地方建房!儿子大了,你住到哪里去?还让他跟我们挤一张床?

老婆的话让我立刻清醒过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去和黄副总讲了,我找到梁总,说我要辞职。梁总问我,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呢?现在公司正是困难的时候,需要大家团结起来,共渡难关。我为难地说,家里建房需要钱。梁总说,这算什么难事,房子建慢一点没有什么问题,等公司缓过来,我给弟媳在深圳买一套好房子。

梁总说这话的时候铿锵有力,我却是不太敢信。公司从年前开始订单就逐渐在减少,客户少了很多,已经停掉了一条生产线,我是看不到公司有什么好转的迹象,当然也不会相信这种口头的承诺。于是我对梁总说,不好意思,我还是辞职吧,不然老婆那边饶不了我,说不定要家变呢。梁总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批了吧。欠你的工资,我要求财务优先给你。你也知道,但凡离职的员工,我都不会拖欠工资的,这是我的底线。

在我办交接的时候,梁总再一次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到了新单位后如果不适应,公司的大门随时为我开着。他还透露了一个消息,他现在正打算筹办另外一家公司,如果我不愿意回到现在的公司,还可以到他的新公司上班。我觉得他是在讲笑话,“环球”现在的资金都是寅吃卯粮,真有这个钱,还不把“环球”先盘活起来?

几天之后我找到了一个新工作,在岗位上给自己升了一级,成了名副其实的副总。刚任职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离开旧单位,到了新单位,职务升了,薪酬加了。树挪死,人挪活,古话诚不我欺。可开心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我就郁闷了起来,因为发放到工资卡里的工资比我应聘时面谈的工资少了整整三千元。

我决定去找招聘我的赵总要一个说法。赵总看见我进来,很热情地打着招呼,说张经理来啦,来,先喝杯茶。

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赵总给我递来一支烟,南洋造,劲头很大的一种烟,我不喜欢抽,不是因为便宜,而是太呛,抽一支,后脑勺就直晕乎。赵总却特别偏好这种烟,说别的烟抽起来都没有这个味道。我没有点烟,他知道我不高兴,在烟罐盖上拧了一下,掏出火机,自己点上。吐出的烟圈绕过他的鼻梁,旋转着向吊顶的天花板上飞去。他把手往烟灰缸上弹了弹,刚点的烟才吸一口,有什么烟灰?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刚知道你工资减少的事情。我提交到财务审核的工资,完全是按照我们面谈的工资去做表的,是财务部的吕副总砍掉你的工资的。吕副总你知道吧,我姐姐,说句笑话,我当这个总经理,也是吃她家的饭,大老板是我姐夫,公司我只占着很小的股份。

吕副总是赵总姐姐的事情,我直到来公司上班一个礼拜之后才知道。有一天去食堂吃饭,看到一个阿姨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端着一只碗坐在食堂门口吃饭,像极了以前在农村经常看到的场景。开始我以为她是食堂招聘的一个厨工,我找到食堂主管,要她注意一点影响,吃饭时坐在门口像什么样子。食堂主管惊讶地问我,张经理,您不认识她?她是我们的老板娘,只要在公司吃饭,她就是这样的,说能看住谁乱倒饭菜。食堂主管的说法让我大吃一惊,也颠覆了富翁在我心里的形象。怎么也是一个净资产几千万元的公司的老板娘,怎么这副形象呢?

赵总的意思是,吕副总要大过他,吕副总减少我工资的决定已经成了事实不可更改。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突然就冒出一个想法,再找个下家呢?没有诚信的公司,哪里值得效力?

这个念头一滋生,我说话也无所顾忌起来。我说,赵总,你说出这样的理由,能让我相信吗?

说话的工夫,茶已经煮好,他给我倒上一杯,说,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年底的时候我给你争取多一点奖金。公司不给,我自己补,再怎么说,我还有股份分红钱。我无言地退出总经理的办公室,心里像扎了一根刺,虽然没有对赵总放出要辞职的狠话,却已经决定再次跳槽了。在深圳工作,不到万不得已,还真不敢随便离职。离了职再找工作,是需要成本的,外面租房住宿、面试费、车费都要真金白银地付出不小的开支。

梁总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他成立的新公司已经运营了,属于全新的产业,发展前景相当好,正想找一帮合伙人一起开拓市场。梁总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来我这里吧,跟我一起发展,来了你也是一个股东。

梁总的话我不太相信,原来的公司还没有走出困境,哪里有钱办新公司?而且我也不想当什么老板,只想平平安安拿一份工资,做一个职业经理人就好。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梁总确实器重我。在公司工作的时候,我们也会互相聊些私事。梁总比我大十多岁,他的人生经历很富有戏剧性。

他好几次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到香港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在工厂做小工,看到人家拿成千上万的工资,也梦想着自己有挣大钱的时候,于是努力跟着人家学技术。就说现在的印刷厂吧,什么活儿我都干过,每一道工艺我都懂,这都是刻苦学回来的。

梁总和我聊他的往事,不会说得太具体,讲一半留一半,总给人一种朦胧的神秘感。我倒是没有心情去打听这些,知道那么具体干什么呢?了解他的过去,无非是增添一些八卦的内容而已,说出去给别人听,证明自己与老板走得近?别人会问,既然你跟老板这么好,在公司任什么职位?拿多少薪水?这些现实的问题才是最尴尬的。梁总也没有把这当回事,他只是把它当成一个聊天的内容,或者一种鸡汤式的激励方式来说给我听,未必是真的。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每次他和我讲他的往事后,他的心情会好一点。

梁总二十岁那年去珠海投资了第一家工厂,工厂人数最多的时候有四百多人,在当时已经算得上一个颇具规模的企业了。但珠海的工厂没有办几年就关闭了,然后他再到深圳来办厂。

梁总没有告诉我珠海公司为什么关闭,同他一起从珠海过来的公司元老何副总却跟我讲了。何副总说,梁总那时年轻气盛,染上了赌博的坏习惯,去了几趟澳门,输掉了很多钱,后来甚至把工厂也押上,回到内地后只能把公司转让。何副总悄悄地说,当时要不是黄副总私下里扣着二十万元没有放在账上,梁总深圳的公司也开不起来。凭黄副总存着的这二十万元救命钱,梁总与何副总、黄副总一行三人来到深圳,先是寄生在朋友的一个工厂里,办了一个厂中厂的小加工厂,通过几年的拼搏,逐渐有了现在深圳工厂的规模。

我能理解梁总不告诉我后一截故事的原因,这种事有损他的光辉形象,自然不能说出来。其实梁总不知道,在我得知了他的后半部分故事后,我更欣赏、钦佩他了。能够从无到有地创业,白手起家,跌倒后还能打一个翻身仗,这是需要有大毅力与大智慧才能做得到的。或许时间长了,他也知道我从何副总那里听过一些他的事,他有时候就会说,张经理,论眼光、格局,我不会比那些顶级大商人差,我只是缺少一个机遇而已。

讲完这些,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公司取名“环球”吗?在深圳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我就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我计划在十年时间里,把公司打造成一个世界性的跨国集团,成为行业的领袖,在全世界不同国家投资设厂,让我的公司遍布全球的每一个角落。说这话的时候,他慷慨激昂,兴奋之处,还会把手抬起来,再重重按下去。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作为一个打工者,哪怕是高级职业经理人,也同样是流动的。得到的工资是劳动所得,辞职结束的是一段劳动关系,本无可厚非,只是我总觉得有一点愧疚。这种愧疚感来自于我选择离职的时机并不是很恰当。

在我离开之前,梁总已经丧失了对公司的管理权。那时梁总在公司发展战略的决策上犯了一个错误,在“环球”刚进入良性发展的时候,他就急于实现他的抱负,要开展多元化经营,在公司的主业之外又收购了另外一个公司,跨行业进入了另外一个领域,在另一个领域投入了很大一笔资金与很多人力。最终,新收购的公司并没有经营成功,倒使“环球”陷入了资金紧张的境地。

“环球”是股份制的,在最后的关头,黄副总再次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与另外一个股东联合,让梁总放弃总经理的职务,保持董事长的虚衔。这是一个比较体面的退职方式,其实就是不让梁总再参与公司的决策与运营了。

在那一股风暴中,我明显感觉公司风雨飘摇,员工的工资要推迟一个月发放,而管理层的工资,包括一些主管的工资,都拖欠了三个月。黄副总是分管财务的,私底下找每一个经理谈话,说因为梁总的决策错误,公司的运营比较紧张,希望大家能够同甘共苦,共渡难关,希望员工能够对公司多一点点包容。公司也不是完全不给这些经理工资,经理们可以先找公司支一点钱用作日常开支。黄副总承诺,公司甩掉包袱之后就会进入良性循环,到时一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补偿。黄副总说这话的时候把姿态放得很低,管理人员虽然没有占着公司的股份,但大部分都为公司工作了几年时间,怎么会对公司没有感情,自然依了黄副总。我脸皮薄,半年没有从公司领到过工资,生活用的钱都是拿自己在周末兼职讲课的收入应付着。

黄副总对我说离职一个月后才能给我工资的时候,我真急了,说,不能这样,梁总都说要把工资优先给我的。

黄副总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张经理,你是有钱人啊,周末上课的收入也不会比在公司拿的工资少。

我对黄副总说,虽然我在外面讲课挣了些钱,但是跟其他经理不一样的是,他们领生活费,我连生活费都没领过,半年时间我都没有问公司要过一分钱。

黄副总的面色明显僵了一下,显然觉得说出的话不适合。哪怕人家在外面赚再多钱,利用的是工余时间,公司拖欠工资总是不对的。她认真地说,真的,张经理,我很感谢你,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一个月,就一个月,下个月我就把工资全部打到你卡里。她又对我说了公司的一大堆困难,然后告诉我,香港和美国的订单就要下来了,收到这笔钱,公司就会全面扭转困境了。钱在她手上,我倒是不能说什么狠话,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下来。

梁总是在周一回到公司的,我的办公室在他的对面,他一到办公室坐下就拨通了我的座机,让我去他办公室里喝茶。我进来后他就离开大班椅,走到茶几边坐下,说,张经理,来,我们一起喝茶。

再次和梁总坐在一起,即将分别的人,已经没有了上下级的关系,两个人更像是朋友之间在聊天。这一次他没有瞒我,直接告诉我公司已经移交给黄副总管理,以后他将不会再来公司了,希望我们这些老员工多多帮衬公司,携手共渡难关。

这一次他和我聊了很多,他说现在的公司因为是股份制,制约了他的抱负,他想出去另起炉灶,重新开一个新的公司。他告诉我,在中层管理干部中,他最欣赏的是我,原来他打算把我提为副总的,现在只能是遗憾了。

然后他又说,他办公司不仅仅是为赚钱,他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现在公司的经理只有十万元年薪,在未来,他的经理要达到五十万甚至上百万年薪。等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管理干部的薪酬达到华为、富士康的标准都是有可能的。总之一句话,只要跟他一起,他有肉吃,就不会让跟着他的经理仅仅喝上汤,还要有燕窝鱼翅。

他说了很久,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我还能改变决定,留在公司,等公司未来有起色之后,留下来的人就是公司的功臣,很可能在职位上有晋升,而且薪资待遇也会有很大的提升。一句话,跟着他干,不吃亏,还会有一个远大的前景。

我知道他只是给我画了一个饼而已,很难去实现。

梁总说起那些股东听黄副总的忽悠就愤愤不平,说纯粹是瞎胡闹,公司能让一个女人来管理吗?她懂什么?能够有多大的格局?她的眼光会有我好?在香港又有几个人能够从一穷二白发展起来,又有多少人能够让一个公司跨掉之后东山再起?我就是这些为数不多的人之一,那些人就是鼠目寸光,哪里有什么全局意识,哪里有什么危机意识。埋怨了一通之后,他情绪稍微好转一点,说,张经理,我告诉你,我就给他们半年时间,看他们有什么改变。这是他与几个股东商量出来的结果,他离开后公司将交由黄副总暂时管理半年,让事实来证明一切。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黄副总能够把公司管理好,可是股份制的公司,如果他不离职,公司将会面临解散的处境。在公司占有股份,同时也是公司重要客户的蔡总明确说,如果梁总不让位,他的单子将不会再下到“环球”。

因为目前公司的订单依赖于蔡总,有了蔡总的订单,公司才得以运营下去。为了公司的稳定,梁总除了妥协,别无他法。不过在董事会上,梁总说,他只会也只能给黄副总半年的时间,半年证明不了他的决策是错误的,他还是要收回公司的管理权的,毕竟他才是大股东。

梁总最后说,他离开以后,就着手去创办一家新公司,一家只属于他个人的独资公司。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有一种心灰意冷的味道。现在公司的资金差不多已经断裂,他又从哪里弄钱来筹办新公司?

梁总和我谈完话之后就离开了,在我离职之前再也没有见到他来公司。我们的联系也就断了,直到这一次他打电话给我。

星期六的早上,我决定去见梁总。

他发过来的新公司地址在福田区皇岗路的帝豪大厦里面。我对福田的地理环境一点都不熟悉,只能凭着大致的方位印象去找公交站台。

临上车前,给梁总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今天会过去。梁总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要出发的时候才联系我,我今天有事不在公司。我想,就在昨天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来呢,要不是刚就职的公司不守诚信,我想碰一下运气,还真不愿意跟你再接触。我试探着说,要不我下次再来?他说,既然已经出发了,那就来吧,我没在公司,你可以先到公司看看,我尽量在中午的时候赶回来。你到了地方之后给阿波打电话,阿波现在到我的新公司上班了,我等会儿交代一下他。

我认识阿波,他原来就在环球公司上班,是梁总的专职司机。他的离职比我要早,没想到,现在阿波居然又到了梁总的新公司。

华强北的大街两侧高楼林立,两边的店铺前面是一群群穿梭的人。我连续走了几个站台,却没看到去帝豪大厦的车。

正找着,阿波的电话打了过来:张经理,你到哪里了?我告诉他正在华强北找公交车呢,已经走了好几个站台,都没有找到去帝豪大厦的车。阿波说,你可以打的过来。我说阿波你不是不知道,现在黄副总还没有把工资结给我,我哪里有钱打的。阿波说,怎么还没把工资结给你,离职人员不是马上发工资的吗?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司的情况,我的工资半年没领了,上个月才给我结了三个月的工资,我全部寄回家里了。阿波说,你找去福田保税区的车,这里最近的站台就是福田保税区了,下了车之后往前走两百米就到了。我回他,早说保税区嘛,刚刚几个站台都有保税区的车。我心里有一点好奇,梁总新公司的资金到底从哪里来?梁总现在的新公司是做什么的?我问阿波,阿波不愿意多说,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梁总的公司在帝豪大厦三十六楼,阿波在电梯口接我,还是像之前那样称呼我为张经理,躬身示意我跟着他走。几个月没有见到阿波,他有了些许变化,白色的衬衫打上领带,喷了定型水的头发在楼道中反射出一道道亮光。人逢喜事精神爽,估计他在新公司过得很开心。

可一进门,我就大失所望。公司租用的是一个三房一厅的商住楼房,进门的厅里摆放着一个长条形的会议桌,几把塑胶椅子歪斜地散在两旁,会议桌上放着一个投影仪,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块屏幕,桌子上几本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画册零散地摆在那里。除了阿波,公司并没有其他人。阿波指着一间房说,那是梁总的办公室。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张桌子孤零零地摆在里面,台上啥也没有。我正想找个借口回去,阿波说,今天没人上班,梁总听说你要过来,叫我来接待你,他还安排了另一个区域经理过来和你沟通。

我问阿波,梁总现在这个公司经营什么业务,阿波说他也不清楚。“好像梁总还在接印刷单,有些发给‘环球’,有些发给其他的工厂做。”阿波的话让我心底的失望再度燃烧起来,梁总在这里另起炉灶,就像之前他在珠海失败后来到深圳一样,重头开始积累资金。如果选择跟他,等新公司规模大的时候,也算是元老,只是现在我需要的待遇,梁总是否开得起?

正在这时,梁总走了进来,一见到我就连声说,不好意思,星期六家里有点事情,也没想到你会过来,非常高兴你能来看我。我告诉他我现在在北雾印务公司工作,我们赵总说你们以前打过交道。这我倒是没有乱说,面试的时候,赵总问起我的经历,我告诉他曾经在“环球”工作过,这个岗位要求有同职同业经验。赵总那时说,我认识“环球”的老板,梁德胜,一个很有能力的人。

赵总或许对我做过背景调查。他夸奖我说,好,年轻有为,凭实力做到副总这个职位,不错。“环球”失去一个人才,是“环球”的损失。

梁总说,离开“环球”之后,我就开始在弄这个新公司,最初经营一些红酒,也弄过一些二手汽车,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承接印刷业务。什么单都接,“环球”能做的给“环球”做,“环球”不能做的发给其他厂家做。没有了这个总经理的负担,倒是轻松了很多。梁总自嘲地笑了笑说,现在公司初创,不要紧,困难是暂时的。说到这里,梁总明显兴奋了些,说,张经理,我告诉你,我最近接触了一个全新的行业,前段时间特意去了南昌考察,仅仅二十多天,我纯赢利就达到七百万元,相当于“环球”两个月的营业额。你要是过段时间来,就能到我在罗湖的新办公室了,在那里我租了一个六百平方米的办公室。我是非常看好你,才把这个行业分享给你,怎么样,要不过来一起做?说到这里,他转头问阿波,蒋总怎么没到?阿波回答说不太清楚,他没有蒋总的联系方式。

梁总应了一声,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说,原来打算让蒋总给你做一个介绍的,市场方面他懂得多一些,也讲得透彻一些。看来他今天没有时间,只能我来给你讲了。

他告诉我,这种新模式的代理权,省一级交五百万元,市一级一百万元,区县一级二十一万元,合格诚信商只要交七千元就能拿到,每一个级别有相应的积分与奖励政策,积分能批发,推荐不同的人取得不同的代理权,有不同的奖励,奖励能延伸五级。像他这种省代,能够拿到百分之七十五的返利,推荐第一个省代,他之前交的五百万元全部返还,现在他已经推荐了两个省代、四个市代……

梁总认真地介绍着这个所谓新的商业模式,我总觉得非常别扭。当梁总问我对新商业模式是否感兴趣时,我说道:“梁总,你也知道,我没有钱,也没有能力做这种事情。”

“没有关系,没有钱,我可以借给你。现在公司正在推出一种介于区县代理与合格诚信商之间的中间代理,交七万元就能拿到,这个是最合算的,也最适合你们。而且你在深圳工作这么多年,有着广泛的人脉基础,现在人脉就是钱脉,不利用起来就是白白的损失。”

“我考虑考虑吧。”我不想再谈下去,又不便明确拒绝,只能推托。

在我临走的时候梁总突然问我,你最近有没有去“环球”?我说没有,黄副总已经发给我三个月的工资,另外三个月的工资她说稍晚一些给我。他哦了一声,然后说,去了“环球”,别告诉黄副总我在做这个事情。

月底的时候,我接到黄副总的电话,说要把欠我的工资交给我。她为工资的事情再次向我表示歉意,说耽误了这么久,一定要我去公司,她请我吃饭。我犹豫了一会儿,几次的推托让我心里没底,该不会她在电话里不方便说,想再次拖欠?我说这两天没时间,要不直接打到我卡里好了。黄副总说,为了感谢你对公司的支持,你一定要来一趟,放心,这一次绝不会拖欠你的。

再次回到“环球”,我的办公室空在那里。我离职后,公司没有继续在这个岗位上招聘新人,而我担负的那一部分工作,黄副总直接接管了,一般事务性的工作则由我之前的助理阿娜和两个主管在做。当然要比之前辛苦一些,以至于阿娜见到我,以为我又被返聘回来,高兴地说张经理,你回来我压力就小了。当我告诉她我是来找黄副总拿工资的,她一脸失望。我对她说,现在没有经理,你承担了很多经理管理的事务,这也是对你的一种锻炼,更有利于成长,说不定哪天你从这个公司走出去之后,就能胜任经理这个岗位了。阿娜本身就是一个很上进的人,笑着说,还是经理会开解人。

我刚要去黄副总办公室,阿娜轻轻地叫了声经理。我停了下来,她往四处望了一圈,然后压低着声音告诉我,梁总前段时间来公司,要所有办公室的人都注册一个购物网站的账号,说是购物后可以累积积分打折。

“他有没有说需要交钱才能做代理?”我问道。

“有说过,介绍得不是很详细。梁总说做这种事情不会影响工作,能一边打工一边创业,我听不懂,而且要交七千元才能享受代理权。其他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交钱,但是设计部的阿文是交了钱的,阿文还介绍了几个朋友参加,他的七千元回来了,听说还赚了四千多。梁总把他视为榜样,在公司里对我们说了这个事情。”

我对阿娜说,我不太明白梁总这种新模式,但是我不建议你去做,踏实地拿一份工资就好。

阿娜说,我明白,我不会去做的。

阿娜是河南人,很机灵的一个姑娘,在其他公司做过人事文员、行政助理,是我在人才市场上招聘来的,有悟性,肯学习,很多事情只要说一遍就能领会,有时还能提出一些建设性意见。时间久了,我也放心让她去做事。她很感激我,常常说,在外面打工,我是她遇到的最好的领导,在我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曾经在一个五百强企业工作过,虽然那时是小职员,但是有幸听过一次大老板的讲座,他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话是:“我不反对任何一个人有升职的想法,但前提是你有培养人的能力。作为主管,你能在自己的部门培养一个人来做主管,你就能做经理,经理的岗位上你能培养一个人来顶替自己,你就能做副总。”多年以后,我觉得这句话还真是实在,人一旦站在更高的高度去思考问题,那肯定是会进步的。

黄副总见到我就一脸笑容,连说不好意思,那亲热劲就好像是见到了失散几十年的兄弟姐妹。

把钱给我之后,黄副总发感慨说,我一直在考虑精减一些人员,梁总不同意,他一直讲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便动裁员的念头。每次开会他都讲开源节流,公司都陷入困境了,开源也要开在自己的主业上,还异想天开地去开拓什么新市场,跨行业去做自己不熟悉的事情,能成功吗?你看看,现在我已经把他的新部门撤掉了,少了一部分开支,公司也接了两个大单,再过两个月,公司就会完全渡过难关了。说到这里,她还是有一点小得意的,估计这也和她与梁总的半年承诺有关,半年内若能让公司起死回生,她就是功臣,说不定代理总经理就成了正式总经理。

黄副总一直对梁总收购那家小公司心存不满,或者说有点愤怒。

这家小公司租了“环球”的一个小车间,是加工手袋的,只有六七个工人。要收购这公司之前,梁总在给我们开完例会后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是代工行业好,还是能够有自有品牌好?分管生产部的张副总说,这还用说,那肯定是能够有自有品牌好,无论国内还是国外,自有品牌的生命力都要强过代工工厂。代工工厂经常受制于人,要是能够有自有品牌,站在高端源头,利润能自我把控,经济景气的时候可以扩张,经济萧条的时候哪怕只保持研发部门,也能有丰厚的利润点。梁总说,到底是工商管理硕士,见解就是不一样。

几个月之后,梁总就在公司宣布,收购手袋厂,成立手袋部,把它作为公司一个新的利润增长点。他交给我两个任务,一是去招聘业务精英,另一个就是为未来的手袋申请注册商标。黄副总一直唱衰手袋厂,在会上听到梁总这么宣布,一气之下离开会议室。我们都以为这是梁总的突然决定。有一次,黄副总叫我过去谈话,让我注册商标的时候采取拖字决。黄副总说,公司又不只有他一个股东,在董事会都没有完全同意的情况下搞一个突然袭击。不就是去听了什么狗屁课,回来就发癫。我这时才知道,梁总在半年前去参加了某机构组织的企业家峰会,台上的老师讲企业的生存发展机遇时,表示企业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像全球最大的代工企业富士康,不是一直在寻求发展自有品牌嘛,为什么?因为他们有危机意识,有前瞻性,这是一个企业家应有的基本素养与责任感。梁总回来后一直思考着公司的出路,越想越觉得老师说的话有道理。就做手袋,梁总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定。有一句话不是说,这个世界有两种人的钱好赚,儿童和女人。梁总觉得成立手袋部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

让梁总郁闷的是,在收购手袋厂之后,金融危机来了,公司的印刷订单受到影响,没有更多的钱来研发手袋,而且手袋的原材料价格相当高,梁总要求设计部找出价廉物美的材质来替代真皮,结果可想而知。PU皮革容易掉皮、掉色、掉粉,经销商与代销商一个个鬼精得很,谁也不愿意要货。梁总就对业务部经理说,既然经销商不愿意合作,我们可以直接打通消费者渠道,直接对接门面铺货,并立即向业务部下达了对整个深圳市的手袋销售门市进行摸底的指示。业务部很快作出反馈,因为品牌不知名,商场进不去,专卖店受专卖合约限制,只有那些小摊小店愿意接受,但还有一个前提,就是只代销,不进货。黄副总在核算之后告诉梁总,在深圳的零售商店全面铺货要投入一笔很大的资金,以目前公司的财务情况,无法满足要求。在现实之下,梁总只好退一步,要业务部只选择一部分商铺先铺一部分货。结果卖出去的手袋不到一个月就遭到大面积退货,有些店主甚至恶语相向,说什么烂货,把自己店的声誉都砸了。梁总把失败归咎于财务部门不配合,没有资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梁总约我去他新公司的事,就对黄副总说:“前几天我见到梁总了,他现在在做一个新业务,赚了不少钱呢。”

“是一个购物网站吧?我也在上面买过东西,质量还好。”黄副总淡淡地说。我这才想起刚才阿娜和我说过梁总到公司要办公室人员在网站注册的事情,看来黄副总已经知道了。

犹豫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我说,我也上去看过,我感觉这种营销模式有问题,不出意外的话,最多两年时间,肯定会受到相关部门的处理。说完之后我就离开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