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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1年第5期|李琬:咔嗒(节选)
来源:《红岩》2021年第5期 | 李琬  2021年09月30日08:19

李琬,1991年出生于湖北武汉,写诗和散文,兼事翻译和批评。著有散文集《山川面目》。

五六月时,我的城市多雨,但常常是毛毛细雨,不很透彻,带着一种引逗人的抚摩。绵密轻盈的雨珠落在那些水杉柔软青碧如细小流苏的叶片上,落在所有坚硬物体的表面,把万物连接为一体。

下过雨之后,天不立刻晴,而是阴着,空气却已经渐渐变得爽朗,带着湿气,凌霄花、夹竹桃、山茶、麦冬、地黄的气味纷纷被蒸发出来,泡涨的树皮也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如同清晨的鸟叫彼此缠绕而互相扩大,香软潮湿钻进人的五脏六腑。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读书、音乐、电影,我们就了解了人类心灵中令人激动的一面。

我们并不知道,那些士兵是如何忍耐这样的天气的。他们如何在这种天气里,和往常一样六点早早起来,列队唱歌,那些英勇顽强的歌。他们如何目不斜视地训练,整齐划一地扛着扫帚去扫地,步调平稳一致地结伴出行。他们从不被允许三三两两地出行,如果在路上遇到,就要列队行进。

但是我们也渐渐明白,雨水和花朵的柔弱中也暗藏着一种暴力,它压迫着人,使人呼吸急促,忘却贫乏的、无趣味的事物,把心思集中在这些细小而广大的诱惑上面。或许他们只是在用另一种强硬压制这种强硬。我注意到了他们闪闪发光的帽檐,帽徽,皮鞋,枪套。他们的皮肤也闪闪发光的。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正如每一次雨过天晴,你也总像是第一次看到天空的蓝色那样。更蓝了。

只要一有机会,中学下课后我就会去操场外面看学员学习射击。他们还在初学阶段,没有实弹,只有上膛、换弹匣、瞄准等种种步骤。那时,每一天悄无声息地过去,显得那么微小而沉重,不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压在心上,让人喘不过气来。放学后的几十分钟,至少我是自由而轻松的。我和方力在一起聊天,其实还有其他几个伙伴,只是我和方力更要好一些。方力的父亲下班,远远地看见他骑车,我就赶紧躲起来。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

这片操场,以前还是煤渣场地,中间是真草坪,足球不时飞来,需要尽力躲避,球上沾满灰土。踢球的人是一些穿白色长袍的棕色皮肤的阿拉伯人,我小时候总是好奇为何他们即使穿着长袍也那样轻灵敏捷。他们站立在橙黄色的光线下,像狐獴那样忧郁。

但是过了几年,操场铺上塑胶跑道了,足球场也被人造草坪取代。在临近黄昏的最金灿灿的阳光下,那些穿着迷彩服的学员正在训练。我着迷地捕捉着虚空中手枪和步枪发出的种种细小叫喊。整齐的、清脆的、散发出精确透亮回声的“咔嗒”。弹匣发出的响声包含神秘。树叶微微抖动,空气泛起弧线。

这种神秘有厚度,有体积。它仿佛在遮挡着什么其他的人生中不美丽的东西,比如高声宣教的教条;一望即是重复无尽的日子;连绵不绝但彼此无关的时间与人。它暂时隔开了这一切,却像磁铁那样,把我和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连在一起。我在心里反复地抚摩那个响声。它悄悄打开心中的某个开关。没有任何东西变化,但我感受到开关的存在,光明与黑暗、幸福与不幸有了界限。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些统一的、一生都不会有太大更改的制服之下,他们从未面目模糊不清,而仍然是一个人,单个的人。我以为生命的叫喊会因为高亢的合唱而沉默,但那只是因为十几岁的我还对一切都缺乏了解。

夏天到来,同伴剥好石榴,我们一一把石榴籽放进嘴里,汁液四溢的早上,像烧一根头发那么短的无忧无虑时光。我和她们手挽着手。手臂长长了,也变得更粗了一些。我们不喜欢知识和理论,除非它能帮我们摆脱贫乏的课程。我们开始上英文补习课。米老师很好,她是一位戴眼镜的、清瘦而严肃的女老师,声音温和,唱英文歌时,她的嗓音就变得更亮、更强壮,非常悦耳。选择题我还能勉强对付,但是轮到写作文的时候,我什么也不会写,只能拼凑一些单词。她把我叫过去,问我是不是很少写。我感到难堪,而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在班里,我们考试不排名,不过老师会表扬谁的作文写得好,谁考得好。我就是语文课上作文被当作范文的那个。我很不想听到别人告诉我,我一点也不会写英文句子。补习课上坐在我身旁的,都是平时在我们大院里一起玩的女孩子。她们就比我写得更好。她们不会笑我,但我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不过,那种不适是很轻微的。因为那时,我学什么都不努力,不用心,什么也不想做。至于写语文课作文,对我而言,只是不太费力的事。我也在上一个奥数班,大概二十道题里会做一两道。但是好像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直到五年级,我们还是在整个校园里跑来跑去,像男生那样疯玩。夏天,我喜欢看同伴鼻头和上嘴唇细细的汗珠,因为这些是我不怎么出汗的地方。跑到累了,我们就抓起水杯大口喝水。我开始学会了骂人,用脏话骂的第一个人是同班有暴露癖的小混混男生。我帮同班另一个女生写情书投递给隔壁班的男孩子。这个女生还有一帮不爱学习的朋友,她们早熟,长得比大部分女生都高一些,已经开始偷偷化妆打扮。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对我更宽容、更友善,我喜欢和她们待在一起。代写情书事件被一位平日对我很好的老师发现。她让我去办公室。“你怎么和她们混在一起?她们都很复杂。”还没说我几句,我的眼泪就克制不住掉下来,虽然心里是一点也不想哭的。我一面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走上了“危险”的道路,一面又产生强烈的怨愤,为这几个朋友感到不公平。她看我哭,就给我梳头,把我的辫子拆散,重新扎起来。我没有反对这个举动,我什么也不敢做,只觉得难受和紧张。我花了很长时间,整理了表情才走上办公室旁边的楼梯,告诉她们我很好。我胆怯地减少和她们一起放学回家的次数,但又极力想让她们知道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亲密。在内心深处,我一点也不想做好学生,而小学的课程又简单至极。我开始编造一个故事,在四百字的稿纸上,一放学就胡写一气,写到二十多页就写不下去了。那个故事大概是《小妇人》《秘密花园》《绿山墙的安妮》《长腿叔叔》《简爱》还有安徒生《姑妈》的混合物。我试图模仿《姑妈》中的语调。那时流行这些带有浪漫主义因素的少儿读物。当家里刚刚有了电脑,父亲就从不知哪里带回来一些迪士尼动画光碟。主要让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是最后一部手工绘制的小美人鱼。那个世界波光粼粼,海水深蓝层叠渐染。这仍然和令七岁的我哭泣的《天鹅王子》故事是同一个世界,而和真实的世界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总是喜欢去别人家的机会。很小的时候,我还在学电子琴,就去另一个同伴学琴的男孩家里。那还是九十年代中期,他家铺着柔和色调的棕色亚光木地板,而很多人家还没有。我很为这种地板着迷。漂亮的地板,音响,窗帘,饼干盒,我没见过的那种冰箱。虽然家里并不缺任何东西,可那时我总觉得,和这些精美的事物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它们是我所不能完全掌握、欣赏和享用的。还有一次我去一个朋友家里,她母亲问我,喜欢喝什么咖啡,或者什么样的茶。我感到窘迫,因为我不喝咖啡也不喝茶。父母没有什么饮食的嗜好,虽然偶尔有人送来,也不大喝。我还对一位失去了父亲,只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男生感到羡慕,因为他母亲愿意招待我们所有人。这是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做过的。我们在一起是那样疯狂地开心,把亮片纸撒得到处都是。但我感到失落,说不出来的、隐隐的匮乏。

当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小个子、皮肤白的男孩子。他容易脸红,喜欢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说不清为什么,他比别人对我更热络一些,而且不再是那种用恶作剧表达的热络。有一次,他拿着一把小刀,我却没有注意,刚刚转过头去,脸颊就划伤了。我抱着将要毁容的凄惨心情,挤出一丝笑,想要对方不要紧张。他不停地道歉。纤细的血痕,血从中流下来,我照照镜子,却感到轻松。

好在并没有破相,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他开始偶尔给我送一些礼物。那时,每一件微小的东西,都带来一整个世界。一包干花,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包装得很漂亮,散发出清冽的混合香,我只能分辨里面有薰衣草的味道,但是要复杂一些。我把干花从纸袋子里倒出来,放在一条鸭蛋青的手帕里,然后把手帕香包放在枕头旁边。我拥有了一个秘密。还有一次,他带来一包酒心巧克力。巧克力包裹在银箔纸里,做成小酒瓶形状,里面是威士忌。在那之前,我只吃过普通的巧克力。他把巧克力拿出来,拆开。有一个已经碎了,他就把那只放进我的嘴里。酒已经漫溢出来,我赶紧捂住嘴角。爆炸般的威士忌酒涂满舌头。在那个时刻,我忽然为在集体中的缺乏朋友和孤单感受到某种奇怪的补偿,带有一点点高傲的。

我和洋洋在她家里补习。她父亲拿出一块小白板,用蓝色油性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他是工程系老师,能教很好的数学。洋洋似乎没有继承任何数学的天赋,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父亲在讲得急躁时就打她。这时我心想,自己只是碰巧躲过这种待遇。我只能苍白地发出劝告,却起不到任何实际的作用。

就是因为这些看似不重要的事,我们的心才变得不受管束起来。我从没有觉得那些海军士兵的生活比我的更不自由,相反,我认为他们是幸福的,光明的,虽然要很早起床,训练艰辛,但免去了许多生活的烦恼。为什么那些小小的事,都会使人发疯?但他们的日子大概是运动的,发展的,掌握了行动的能力和节奏。母亲说,你不要和他们来往,他们是危险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不觉得他们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和女同学们坐在草地上一起唱歌,轮流地唱歌,轮流地抱一位女生刚刚养过来的黑色小兔子。小兔子在我崭新的米色毛衣上留下干燥的、灰色的粪团,我抖了一下衣服就弄掉了,好像也不觉得脏,却觉得兔子在身上留下的热烘烘感觉,正是我所喜欢的。有一个连队的宿舍离我们坐着的草坪很近。听到我唱歌忘词时,学员们就帮我们接上。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他们从我身上唯一能得到的东西了。

洋洋父亲教的学员中有一位,他学四门外语,充满理想,但我们也不知道理想指的是什么。洋洋的父亲总是摇摇头说,现在的青年啊,我问他们对未来怎么打算,有什么理想,他们告诉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片茫然。我心里疑惑,前途大好的士官们,也会这样吗?他接着又看看我们,表示理想这件事和我们还没有关系。

有一天傍晚我遇见路德走在路上。平时开的吉普车不归他了。他因为爱骂人的脾气惹出事情,暂时停职。我问过父亲,他本名就叫路德吗?父亲说是的,他父亲姓路,母亲姓德。我说,这是个外国人的名字,很突兀。父亲说,嗯,他长得也像外国人。的确,路德非常英俊,而且幽默。他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嘴里全是歇后语。夏天总是去郊区训练,带学生游泳、划船,练习铁人三项。不带学员时,他带头用柳条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大家纷纷模仿。那年有个学员在游泳的时候惊呼说发现水里有蛇,失去神志,差点溺水。大概是癔症发作。人们都说好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他只能被送回家。这些悄悄被抹去的名字,没有人会知道。

气温在下降,刮起了风,路德看起来比以往更憔悴,但依然笑着。我跟他主动打招呼。他伸出手来,同我握手。这是路德第一次和我握手,上个月还有另一位父亲的老上级和我握手。我把这些记在心里。这说明他们把我当作大人,父亲不在我身旁时,他们也可以同我打招呼。虽然,这个举动首先是因为我父亲。但我为此感到高兴。

空气中的音乐变化了。每天晚上六点到八点,广播中播音员的声音和音乐交替徐徐传送。90年代,天天外出散步,可以用这广播帮助走丢的小女孩找到父母。大概就是在新世纪开始后几年,流行音乐或本土军乐被改编的苏联歌曲取代,看似平静的生活弥漫起紧张而刺激的气氛。一天傍晚刚刚下过小雨,地面仍然潮湿,微微泥泞,但沙尘在沥青地面上总是退居边缘。那沥青路面是不久前才铺的,以前只是容易肮脏的水泥路。开车的人多了起来。世界更新了。那时中美关系看起来很好。路边走来一对研究员,他们穿米色风衣外套,里面是藏青的秋冬季军装常服,步履异常轻盈,他们经过时,小小的透明水洼上的黄叶就颤抖起来。我又对生活产生起一些不明确的希望。

你有没有看过鸽子飞行的轨迹?它们总是围绕一个中心点绕圈,但是每一个圈都不一样,先是从高处绕一个大圈,然后渐渐降低。把它们所有的轨迹画出来,就是一朵花的形状,而且有好几层花瓣。等你看完这段飞行,太阳就几乎要落下去了。

我把这些讲给洋洋听。看这些有什么用吗?她这么问我。高中后两年,她离开家,转到另一个城市的学校,寄宿在姑妈家里。她向来安静,但有点莽撞,不知道怎么有一次就从梯子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在家待了一个月,还没完全好。我应该去看过她。也许我看过她,也许我没有。我想跟她说些有意思的事情,或者糟糕但滑稽的事,可发现讲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她大概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就不说下去了。

初中时,洋洋父亲给我们上完数学课,就带我们去外面吃饭。那是一家很短寿的、狭窄的门面,无论如何装潢和经营都没法持久,我们都觉得是风水问题,因为它隔着马路刚好对着两座大楼的缝隙。一两年内就换过几家,在那里前后吃过汉堡薯条、中式快餐、米粉面条。每次吃饭的时候,洋洋父亲就放松下来了,他不生气,不骂人,跟我们开玩笑。有一次是在初三毕业时,我们像往常那样三个人一起吃东西。我要去和洋洋不同的另一所高中了,我总是极力回避这个话题,并且感到有点难过。我想告诉他们,不要离开我。可是知道这样很愚蠢、多余。他们让我觉得,除了父母,还有人关心我。我能够自由呼吸。

……

(全文载《红岩》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