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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赵志明:歧路亡羊(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 | 赵志明  2021年09月29日08:40

【作者简介:赵志明,江苏人,七〇后小说家。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现居北京,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

邻人亡羊,使寻者众,因多歧路,半途而返,终不获羊。杨朱闻之,戚然不乐,夜有所梦。歧路之中又有歧路,路之穷尽处,皆有一羊。梦醒,歧路、亡羊皆失其所。

——《杨子•梦羊篇》

老 鲁

在陶菊英那里,空间简化,呈现一种“里外里”的关系。她只需脱口而出两个词,“出去”意指去到家的外面,“家啊”就是回到家的里面。家也简化为东南西北任意一堵高竖而起的墙,或者一面窗,很可能只是作为触目可及的参照物,以不断被忽略的方式逐渐解体,缓慢消融。只有丈夫老鲁,她还可以凭借习惯依赖他,依循气味辨认出他。当她从身体里摇出一颗声音骰子,发出“出去”或“家啊”的坚定回响,老鲁便照做,陪着陶菊英出去,或者带她回来。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家,漂浮在二三十米的空中。名下还有一辆车,趴在车位里像生锈的甲虫,跑在路上像懒驴拉的辎重。在家中时,陶菊英喜欢坐在窗前,长久地看着外面。窗外通常一只鸟也没有,但不乏云和飞机。云无心以出岫,往往张挂在上下两道眼皮之间,造成一动不动的错觉。陶菊英盯住云,轻易不眨眼,怕把云咔嚓几下挤不见了。飞机出现的频率很高,半个小时左右一架,展开一双翅膀,或昂首攀高,或俯身下降。一旦飞机跳进窗格子里面,陶菊英的视线便随之移动,她的左右肩也呈现出阶梯的曲折,好像在用力帮助机翼维持平衡。

六十八岁饱经风霜的老人,倒像六七岁不谙世事的小女童,要“出去”的时候极其依心火。她有两张轮椅。笨重而宽松的只在家里使用,若外出便暂时移交托付给轻简可折叠的,进出电梯很方便,之后也能收纳进车子的后备箱。由于在外面的时间长短不定,老鲁会哄着陶菊英先上厕所,之后给她换好纸尿裤。车里的后座也嵌着“儿童座椅”,卡带会将陶菊英的身体牢牢固定住。虽然坐进去稍微费劲一些,但出于安全考虑很有必要。好在老鲁已经熟悉上手,不会让陶菊英撞着头,也不会别了腿,或者磕碰到腰和肩。

起初,老鲁希望陶菊英坐在副驾的位置,这样眼里便能时时照顾到她,右手也可以及时触摸。但空间实在太过拥挤,夫妻两个坐在前面,竟然让车子显露出头重脚轻的疲态,经过缓震带,老鲁更是担心车子会在马路上翻跟头。陶菊英独自坐在后面,老鲁也不放心,总要用一只眼留意着,因此车速过于缓慢,像是老夫老妻牵着手在马路上一前一后地走,举步维艰。另一个原因,陶菊英也喜欢隔着车窗瞧外面的热闹,太快了不容易看清楚。老鲁巴不得陶菊英看见什么就说出来,医院、学校、派出所、邮局、饭店、商场、电影院,哪怕不知所云,但更多时候陶菊英只是望痴眼,缄默不语,任道旁景物徐徐划过。双眼如两口枯井,溅不起一点语言的声响。对于陶菊英,世界且新且旧,老鲁往往因此悲欣交集。

有一次,陶菊英竟然想起了潮白河。他们此前周末常去潮白河岸边林子里度假。于是乎,潮白河在老鲁的心中泛滥,河身肥大,水质洁净,云的投影宛若白鹅浮动。老鲁为此不惜把车开往北京周边郊区的各个地方,以期唤醒陶菊英的任何相关记忆。虽然路程遥远,有时陶菊英还不免遗屎遗尿在身上,但很值得。

北京太大,一个人活着太小,经历有限,记忆更是不断缩减。像陶菊英,有朝一日怕是连老鲁都记不起来。像老鲁,如果陶菊英忘了他,即使他时刻寸步不离地守护在陶菊英身边,自身记忆清晰得如同南墙,不停地供他撞身取暖,哪怕撞得鼻青眼肿,他便也成了陶菊英眼里一堵会走动的陌生的墙。陶菊英时不时会问道于墙,“你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或者,“我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答案老鲁都知道,但于他是答案,在陶菊英那里就不是,可能连问题都算不上,因为她转瞬即忘,再难想起。好像所有将两个人箍在一起的关系词语,都松动脱落了,不产生作用,也毫无意义,甚至唤醒不了任何回忆。作用、意义和回忆倒是在老鲁这副躯体里越塞越满,陶菊英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像她的一世人生。老鲁和陶菊英的关系,再也不是手伸手便能互相揽着的,更像一个孩子放一只线人风筝,陶菊英是那个孩子;或者是一只湿漉漉的线人风筝在放一个干净得出奇的孩子,老鲁是那只线人风筝;中间那根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

这个身形臃肿总是显得好奇并且不时流露疲态的孩子,会突然想起“家”,于是说“家啊”,老鲁便开车返回。家在老鲁那里,自然是清晰的、固定的、明确的,哪个街道,什么小区,几幢几层几号,须臾不敢忘,连同陶菊英的那一份记忆也刻进脑子里。他负责手牵着手带她回去。陶菊英已经不能独自坐电梯,甚至忘了走路这回事。这些可怕的变故在老鲁眼前霎然生成,但也可能经过了缓慢积累,由量变到质变,只是他看不见细微的变化而已。陶菊英肯定通过孩子似的行为提醒过他,诸如拽着他的手或衣襟不放,不肯向前移动脚步,眼前认不出一张人脸,脑子里想不出一个简单的汉字。这是她的惊惧,源于嗅到了某种灾难散发出的可怕气味,在危险发生之前已经将她团团死命缠绕住。他却没有理会,于是在他面前她就只保持了孩子的简单特性,连多余的表情都不给他。她像透明茧中的一个蛹,无须意识丰满也能活下去,身体却不断干瘪迟钝。

谁能在另一个空间里加以阻止呢?老鲁因此经常琢磨时间。时间仿佛茧的厚度,是从蛹中不断抽离出来的丝,也等同于蛹体僵硬的过程。时间就是陶菊英坐在一个地方,不管是房间里还是车子里,看到的所有空与不空,以及所有动与不动。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不断延展的路面,为了开好车,他必须保持专注,而她不需要。她已经疏于感受,越来越无动于衷。当他担心陶菊英并通过后视镜察看时,时间总是瞅准时机汹涌地流过,她毫无抵抗地被裹挟而去,而他就像置身于洪水中毫发无损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打湿的人,面对这种意外,显得沮丧,气急败坏。

他一再尝试着要她“听我说”,虽然明知道在陶菊英那里“我”早就支离破碎,“你”也已经不复存在。固定“你和我”的榫头已经断裂,之间的距离恣意汪洋,犹如银河,盈盈一握间,脉脉不得语。确实如此,夫妻之间再无对话,经常是各说各话。自说自话也是好的,不然房子和车子都会显得很空。人是房子的胆。只要不住人,房子会很快衰败。语言是人的胆,一旦语言不声不响地离开,人就会显得太孤零零、太无助,像一个被隔绝在广漠空间里的毫不起眼的个体,连遗弃也变得轻描淡写,如同光经过障碍物时留下的影子,倏忽而去。

如果陶菊英不再说话,不愿吐露一个字,无论是坐在家里的窗前,还是车里的专座上。他不敢设想这样的情景。到了那时,陶菊英鸿飞不计东西,彻底将他遗弃在此。他只能一个人守着所有的记忆艰苦度日,而他和她共有的记忆,折合成两个人共同度过的时间,也许连他一生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以五分之一对抗五分之四,他毫无胜算,因而更觉每过一天每延长一秒,都是煎熬,都没有意义。

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希望不是在家中,而是在车上。为这一天,他等了不知多少天。陶菊英说“出去”,他便抱起她上厕所,为她换上纸尿裤,让她在可折叠的轮椅上坐好。拿起行李包,锁上门,推着陶菊英下电梯,打开车门,让陶菊英在车里坐好,收起折叠椅,放进后备厢,然后发动车子,坦然上路。这是完全意义上的“出去”,出去便不回来。因为在路上,当陶菊英再次感到困倦时,她会忘了说“家啊”。她忘了家,他便也没有了家,无法也不愿一个人回去。这是人间最大的恨事,有情未必白首,同去常不同归。即使在路上,即使开着车,只要他们始终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所有的每一天,都是在为这一天做着准备。他们所有的驾轻就熟,俱是为了不再返回。

对于老鲁来说,他已经想明白,也为不断争取到的延缓执行而暗自庆幸。他爱着坍缩在时光里的老妻。虽然这份爱除了守护别无良方。而她忘了她对他的爱。忘了而已,不代表不爱。过去,现在和未来。如果她忘记一切,他便和这一切一起沉没。这是他对她的爱。他想不到其他的表达。他也找不到更多的表达。

小 蔡

据说,年轻的愤怒公牛会撞碎一切障碍,但最终也将倒在粉碎物之间,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小蔡感受着自己的愤怒,无用的愤怒。他准备离开北京了。返程之前,他打算找自己的几个朋友喝一场酒。虽然不改灰溜溜地败退这一事实,与人告别似乎也能挽回一丝颜面。他不想就此一走了之,但不想而已,想其实反而更容易些,只是很少人愿意大方承认,并立即执行。咽不下的这口气,也喘不上来,横搁在胸口愤懑着,急需一场酒来浇洒。既然如此,利用一次酣醉来为自己的北京之行画上句号,或许可以兼顾放纵和体面。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他现在也只有青春的尾巴勉强相伴了。

这几个朋友的住处,都是以燕郊为圆心,像不起眼的果子结在长短不一的半径上。燕郊自然成为聚会的首选地。国贸和八里桥一带,总有一些私人车辆停在地铁站附近,偷偷跑客运。车是黑车,活曰趴活。到燕郊的费用,八里桥相对国贸便宜近一半,国贸上一位乘客五十,八里桥才只要三十。这是凑满乘客情况下的收费标准,如果是个人包车,国贸要两百,八里桥要一百。散客与包车的另外一个区别就是,散客需要集齐四人,车才会开,等待可能很漫长,足以让人泄气;包车是上车就走,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说到钱,小蔡倍觉泄气。说到时间,又带着偏见。

小蔡也是个司机,来北京之后一直给私人开车,换过三任老板之后,突然面临无车可开的窘境。私人司机有个坏处,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不再属于自己,要随时候命,像随从仆役。也像是趴活,趴在地上讨生活。特别是当老板赴外应酬时,小蔡需要做好后勤工作,先将老板送去饭店,随即找车位泊好车,在附近开始漫长的等待,最后将酒足饭饱的老板或者他的某个朋友搬上车送往指定的处所。小蔡的日常大致如此,不是接机就是送机,不是围绕老板转,就是围绕朱门酒肉转。似乎也因此,老板们都会让自己的司机住在公司或寓所附近,以便随叫随到。

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实在很磨人,好在有杯中之物还魂之汤,可以解忧去乏。小蔡也喜欢喝酒,只有趁老板出差在外的日子才能过酒瘾,平时滴酒不能沾,保证干净准时地出现在老板面前。即使老板不在京,有时也会安排出车的任务。老板嘛,事情多,朋友也多。这时候更证明了车子是老板的,司机也是老板的。只是车子比司机值钱太多,小蔡的年薪甚至都不及车子一年保养的钱。逢到坐满醉鬼,酒气冲天,满车胡话,小蔡坐在不是自身散发出来的酒味中,闻之欲呕,实在忍不住,自作主张给车里通风换气,也会招来车上人的无端责骂。司机不懂事,没眼色,还开什么车呢,不如回家种地去。

酒醉之后人的本性方才显露,说话更是口无遮拦,让小蔡无意中接触到一些发财的内幕和捷径,也积累了颇多怨恨。怨恨深了,便发狠想,有朝一日一定要绑架老板的儿女或者情人甚至是老板本人,勒索巨额赎金扬长而去,但旋即害怕地打起心鼓来,知道这些钱有命挣没命花。近水楼台先作案,妥妥的第一嫌疑人,无疑是内定了法制频道的罪犯角色,白白给刑警送立功机会。

大抵穷人穷命,都有原因,不到万不得已,不愿破罐破摔,不到走投无路,不敢铤而走险。时间也仁慈,不会放任人间的这股怨气不管,总要提前下手,以让小蔡们解气。小蔡的三任老板,都在逍遥快活呼风唤雨时栽了跟头,一个客死异乡,一个远遁他国,一个锒铛入狱,到了到了,都未得善终。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让小蔡的发财梦遭到当头棒喝,也切实断了小蔡的生计:不管他作为司机的口碑多么好,老板圈里却没有人再雇佣他了——怕触霉头成为那不幸的第四个。这是典型的疑心倒生暗鬼,树身不正却嫌影子歪。做不成司机,又不愿尝试其他谋生的门路,这是小蔡被迫离开北京的主要原因。

失业的小蔡舍不得多花钱,便从国贸坐地铁到八里桥;也不愿浪费时间在车里坐等其他的拼车乘客,左等一个,右等一个,还有一个可能横竖都等不来。那些趴活的司机在小蔡看来,一个个都像极了自己,在凄风苦雨里等待老板的指令。他已经脱身了,为什么还要坐在车里,和司机一起等待其他乘客呢?小蔡宁愿自己是被等的那一个,是凑满数的那一个。再说,现在只是下午,离约定的晚饭时间还早,可以慢慢赶往燕郊,完全不用着急。

正是在附近溜达的时候,小蔡看到远处还停留着一辆车。孤零零的,一副与人无争与世隔绝的样子。

那正是老鲁载着妻子陶菊英的“观光车”。陶菊英气色好时,上午就要闹着出来,到饭点吃些便当,还能赶回去补午觉。如果精神不振,午休之后她才会想起出门,老鲁随意兜个圈子便回家。后一种情况下,陶菊英坐在车里也不兴奋,整个人木木的,风景入眼,毫无反应。这一天也是如此,老鲁将车子开出两三公里,陶菊英整个人显得叆叇,开始打瞌睡。老鲁随即把车停在八里桥一处辅路上,让妻子安心小憩。他知道这里很少查违规停车,很多黑车司机都选择在附近接载客人。老鲁不做生意,偶尔遇到路边有人误以为他开的是黑车而将他拦下来,他也乐得捎带一程。不图油钱,只指望一个生人的出现,或许会给妻子带来不一样的触动,让他的生活出现期望的转机。

这么多年老板的司机不是白当的,小蔡一眼瞧出端倪。首先车子不一样,虽然显旧,但保养得不差,而且挂的还是京牌,这就和八里桥那一溜黑车拉开了档次。黑车都是杂牌军,有鄂、有冀、有皖、有豫、有鲁、有黑。开车的人也不一样:黑车司机一开口就是浓浓的方言味,见到走路的人就要把对方忽悠进车;这个司机说话不疾不徐,穿着得体,一看就是一个有文化的体面人。而且,他不像急于招揽生意的黑车司机,人没走近便从驾驶窗探出上半身迫不及待地搭讪拉客,而是等小蔡走到车子跟前弯下腰,他才摇下副驾的车窗。

“走吗,师傅?”小蔡问。

“去哪里?”老鲁问。

“燕郊。”小蔡说。

“我这会儿也正要回家,咱们恰好顺路。上车吧。”老鲁说。

这时候,小蔡才发现后座还有一个人。这也是他多年给老板开车的习惯使然。如果不是他开车,那么他坐在哪里是有讲究的。副驾不能坐。副驾后面也不能坐。这两个位置都属于重要人物,老板或者老板的朋友,即使空着,也轮不到他坐。若是其他人开车,他只能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上,那是他的固定专座。小蔡拉开后门时,赫然看到那个位置上竟然坐着一个睡了的老妇人。

“车上有人啊!”他说,顺手把后车门关上,没有上车。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哪儿。

“忘了跟您说,那是我的妻子。她一直在车上。”老鲁解释说。

小蔡坐进副驾。他又往后面扫了一眼。老妇人睡着了,看上去像一个生着病的人。“嗬,大姐还睡得挺香。我们去燕郊,不碍事吧?”他有点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没事。她什么情况下都能睡着。我们就是把车开到美国去,也不会影响到她。”老鲁说,“我驾龄不长,不敢开快车,您担待。”

小蔡让自己在副驾上坐安稳了,微微闭上眼睛,脑中竟然跳出自己服务过的老板。一根身躯上安着三张脸孔,真是可怕的三头怪。

“小蔡,接下来我们去燕郊。不必赶时间。我有点困了,先睡一会儿。”老板们的声音像电子合成音,三股线绞成了一条绳,还挺有磁性。说话的同时,他们开始用两个大拇指轻轻按揉两边的太阳穴,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豁然入睡。很奇怪,老板们似乎都喜欢这样,只要坐在副驾上,好像不用大拇指堵住太阳穴,脑子里面就会涌出无数想法和计划。这些又都是极其值钱的东西,轻易不能示人。

巧 玲

巧玲站在路边等车。

上班时间外出,她不得不向经理请假,言明有私事要处理一下。确实是私事,她没有撒谎说成家事。家事更顺理成章一些,但似乎一扯到家事,她和蔡荣顺两个人的关系就更加牵扯不清了。

蔡荣顺是她的男朋友,如果不是蔡荣顺,她也不会从老家来到北京。但最近这段时间,她希望蔡荣顺能冷静一下,好好考虑两个人的将来。是两个人的将来,而不是两个人各自的将来。但自以为被撇在一边的蔡荣建偏偏要往枪口上撞,认为她正式提出了分手,觉得她现在越来越好了,而他越混越差,因此瞧不上他。他很沮丧,她则因为他的沮丧更加沮丧。巧玲无法处理在两个人之间的沮丧。她也知道他在打退堂鼓,要离开北京。她能怎么办?作为“前女友”,她既不能鼓励他离开,好像眼不见为净,那样一来,没一撇的事在他那里就更坐实了;也不能挽留他,她不愿意自己的努力功亏一篑,他又会像赖皮膏药似的贴过来。“也许回去一趟,他就能想明白。”想明白的结果,无外乎两种,他再次整装回到北京,老老实实从头再来;他留在老家,安心生活,那么她也会回去。她不是蔡荣顺气急败坏时不知轻重加以诋毁的人,她也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看错过蔡荣顺。他们不再是初中生了,不能动辄就使小孩子脾气。年轻人谁不想挣钱,想挣钱想过好日子一点都没错,可是蔡荣顺走火入魔,总想着平步青云发大财,好像受够了穷,满脑子都是金光大道,上面走着一个个百万富翁,他自己很快也能跻身其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肯定是那些富翁的影响使然,让蔡荣顺忘了自己是谁,眼睛长到脑门上,走起路来两脚发飘。开始的时候,她就不同意蔡荣顺给这个老板开车给那个老板开车。给老板开车还不如进公司开出租车。她现在只恨自己当时反对得不够坚决,才导致蔡荣顺竟然头脑发昏,莫名其妙给她发来了这样的短信:巧玲,我刚刚劫持了一辆车,绑架了一对老夫妻。如果在约定的地方和时间见不到你,我不能保证我还能保持理智。

这不像是蔡荣顺敢做的事,但确实是他说话的口气,以前听过不止一次。如果他的老板出差不在北京,又吩咐了趁机给车子做保养,蔡荣顺就会开出那辆豪车接她兜风。见面之后,总要骗她说:“你想不想打开后备厢看看?老板那个傻逼喝醉了,我把他捆成个粽子,扔在了后备厢。”说说而已,他当然不敢这么做。每次只要老板不在车上,他连开车都会显得心虚,生怕有所闪失,无法向老板交代。他只是一个司机,哪怕开的是价值百万千万的豪车,他也依然只是一个司机。现在这个司机坐在别人的车上,居然挟持了车主,而且还是夫妻两个人。他怎么敢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又是怎么做到的?他是不是拉他的哪个朋友下水成为同党?他是像以前一样骗她而已,为的只是见她一面,还是真的疯了?他究竟会怎么对待她和他自己呢?

东边的空中一架飞机正在攀高,上前方有一大块云彩,像一只羊。从巧玲所站位置的角度看,飞机像是要从羊角正中间穿过去。它真的穿过去了。云朵很快掉到下面和拖在后面,又像羊低头用角去抵牾飞机,却叉了个空。

如果蔡荣顺真的劫持了一辆车,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要见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又能做什么?她要不要报警?如果蔡荣顺只是开玩笑呢?不管他有没有违法犯罪,他现在绝对不是正常人的脑子,谁知道他会怎么想怎么做。即使他真的抓了一对老年夫妻作为人质,既然还想着要见她一面,她必须劝阻他做傻事,至少可以用自己把两个老人换出来。偷车的罪行肯定要比绑架和劫持人质轻一些。就算他真想做出极端的行为,比如说开车到海里,那么她肯定也是更合适的人选。

这么多想法一起涌现,可奇怪的是,当想到自己是更合适的人选时,巧玲竟然不觉得恐惧。也许即使蔡荣顺真的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开着别人的车,车上坐着两个无辜的老人,也总比他开着一辆别人的豪车要强。“把老板捆成粽子塞在后备厢里”那样的泄愤话她真是听厌了。她更希望蔡荣顺开着一辆极其普通的车接她出去兜风,奥拓、金杯、捷达、桑塔纳。符合他们的身份,匹配他们的收入,满足他们的期待,而不是捷豹、玛莎拉蒂、劳斯莱斯。那不是他们生活中该出现的幻影,他们更不应该被这幻影驱使着做一轮又一轮白日梦。

如果蔡荣顺还有救,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他;如果他一意孤行,大不了她就和他一起上路。她就是有这副高傲的心性,也敢于做出牺牲。趁着感情还在,以爱的名义做不值得后悔甚至无法原谅的傻事,总好过找两个无辜的垫背者。那不是愚蠢,也不是疯狂,而是真正的罪恶。罪大恶极。

老 鲁

现在车里有四个人了。老鲁想。先上来一个小伙子,说是要去燕郊,结果没过十分钟,就改变了主意,要求把车开上四环。在四环上整整兜了一个轱辘圈,小伙子还没想好去哪里。陶菊英早就醒了,在宽敞的四车道上流连,让她忘返,感到开心,甚至想起了北京的几个地名,鸟巢(体育馆)、昆仑(大厦)、看丹(桥)。对于老鲁,这完全是意外之喜。

大概四十分钟后,车子拐到七圣路,接上的不是小伙,而是一个姑娘。姑娘坐在陶菊英的旁边,上车后一直气鼓鼓地沉默着。

老鲁估摸着这是一对闹别扭的恋人,虽然没开口说话,车子里两部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却一直在响,应该是借助手机在聊天。

往常回家的时间点早就过了。陶菊英没有说“家啊”,他也就悠笃笃地开着慢车。

这样也不错,随便开到哪里,总之,只要不是去美国就好。有人说,在地上笔直挖个洞,穿过地壳、地幔、地核、地幔、地壳,一路打通过去就是美国。他可不愿意打洞去美国。坐飞机去美国也不成。他和美国压根没关系,虽然他的前妻和儿子生活在美国。他去美国干嘛?除非陶菊英也去。可是陶菊英去美国干嘛?她在美国没有家人,不仅是美国,在中国她也没有几个亲人,除了老鲁。如果老鲁一个人去了美国,他和陶菊英

一对老夫老妻,也许就只能天各一方望穿老眼,最后真的老死不相往来。因此,他是打死也不去美国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还没有剖明心迹,陶菊英就病了。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不是说陶菊英身体好好的他就可以放心去美国。不是的。他不会去美国。他也不会和陶菊英一起去美国。他和陶菊英哪里都不去,只会留在中国,待在北京,虽然他们位于北京的家,已经从三环内搬到了五环外,就像眨了一下眼睛,老母鸡变成鸭。问题就出在他还没有把话说出口,陶菊英就这样了。即使他守着她寸步不离,在她心里或许一直认定他已经去美国了。铁板一块,无可改变。现在的苦恼是,无论他跟她说什么,她都不能确凿无疑地明白,或者说即使明白了也无法通过反馈让他也明白。他确实一个人去了美国一趟,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国,但已经于事无补。他每天没白没黑地守着她,和他每天从美国坐飞机回来看她陪伴她,中间毫无区别,对她而言,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既然如此,意义就只好日积月累地堆砌在老鲁这边,他认为值得就行。

老鲁还担心一件事,在外面的时间已经很久,陶菊英还没有上过厕所。以前他开车载着她,从来不会逗留这么长时间。陶菊英自己也会适时说“家啊”,可能是她想上厕所,或者因为已经失禁感到难受。到现在她还没有说,可能是真的忘了,或者说先来的男小伙与后来的女孩,这一对人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两个乘车者都如此年轻。如果老鲁的儿子留在国内,也可能遇到男小伙现在的情况,各种不如意都写在脸上,还不忘奋力一搏。如果陶菊英的女儿现在还活着,说不定也会如这女孩一般大,选择安静地坐在陶菊英身边,同样一脸“没照顾好您,我很抱歉”的自责。

马上就要迎来下班高峰。到时候四环会堵得水泄不通,不管是去燕郊还是回家,都会变得困难重重。陶菊英还没有见识过四环拥堵的盛况,说不定她就此萌生了在四环上生活的想法,哪里都不去。老鲁觉得这样也不错,竟然隐隐心存期待。

“现在我们还要去哪里?”老鲁问。

小伙子没想好,只是说:“你先这样开着吧。”

在四环开车就有这样的好处,只要不想下四环,完全可以一直开,先朝东开,再转南开,继顺西开,后往北开。开着开着,再一看,嗬,车头又对着东了。如此反复,循环往来,把四环开成一个封头封尾的闭环,这事不难。

但是女孩不同意,她显然是更有主见的那一个。“送我们去邯郸吧。”她说,“路途远了点。如果您们不方便,就找个出口把我们放下。我们重新打辆车去。”

小伙子露出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惊讶表情。如果不是坐在副驾,估计他会直接扑过去,掐住女孩的脖子,让她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似乎感受到了车内奇怪的氛围,陶菊英居然一直在听他们的说话,而且口里冒出了“邯郸”两个字。

“出去” “家啊” “邯郸”,还有“鸟巢” “昆仑” “看丹”,这些词语在发音规律上有相似点,韵母都很接近,类似于幼儿喜欢说的“妈妈爸爸抱抱”。老鲁在心里笑了,他说:“你们既然坐上了我们的车,自然是你们说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邯郸,邯郸,赵国的邯郸。你们两个都是邯郸人吧。邯郸人,赵人。燕地果然多慷慨悲歌之士。”

老鲁这么说,小伙子如释重负,换成女孩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随即手机短信的声音频繁响起,像密集的雨点打在伞上。

车篷宛若一把大伞,将四个人团团遮蔽其下。老鲁坐在驾驶座,旁边副驾上坐着小伙子,后排上坐着妻子陶菊英与女孩。老鲁和陶菊英坐的都是专座,被牢牢固定在位置上,只要在车里,只要车子在路上走,他们就没法离开,等于失去了自由。现在不要说陶菊英,就是老鲁想要上厕所,也不再是一件轻易能办到的事。

好吧,既然他们想去邯郸,既然陶菊英说了“邯郸”,那么就开着慢车去赵国的邯郸吧。至于抵达之后会发生什么,那就听天由命了。邯郸可能是旅行的终点,也可能是另外一个起点,他们——他和陶菊英——从那里出发,可以去别的任何地方,或者回到北京。再怎么说,北京有一个家,他和陶菊英共同撑起的家。最坏的结果,家只剩下一半,像个怎么也填补不好的窟窿。陶菊英会把她的一半给他留下,但陶菊英走了,她的一半也随之变得空无、残忍。老鲁的家摇摇欲坠。老鲁不愿意自个儿生活在危墙之下,于是乎伸手推了一把。

车子慢慢下了西四环,拐上京石高速。经过永定河,看见卢沟桥,驶出西南六环的对角,便离开了北京,一脚跨进河北省的地界。

小 蔡

小蔡如释重负。

当他学着前老板们以拇指揉按两侧太阳穴时,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跳了出来,吓了他一跳。他摇摇头,再摇摇头,想赶开撵走,想忘记,但不起作用。想法在脑子里生了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茁壮,不用拇指堵住,就会从穴位泛出来。他额头上的两道青筋也隐隐杠起,像是感应到了心内的那股兴奋劲。一个合成的电子声音在不停地对小蔡说:“小蔡小蔡,这是一个机会。”

去燕郊。不去燕郊。去燕郊能和朋友们痛快地喝酒。不去燕郊,那就是默认了要从北京直接跑路。小蔡没想到自己会误打误撞上了一辆这样的车,车上还有两个人,好像冥冥中在等着他一样。天赐良机,岂能错过。他还需要一个人做帮手,才能将计划顺利实施。他想到了一个同样给私人老板开车的朋友,他们的身份、经历、年龄相近,因为老板们的圈子而认识,成为密友,连梦想、性格、情绪、习惯也差不多,简直就是另外一个自己。老板们差不多一个德行,司机们便也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们肯定会一拍即合。届时只要等到这个朋友上了车,以后座的老妇人相要挟,肯定能让司机丈夫乖乖就范。他们一个控制一个,事情就变得简单易行。北京老两口的存款肯定不会少,怎么着也能逼着吐出一部分。他不相信老头会把积蓄都痛快地交出来,也不打算这么做。他怎么能把痛给对方留下,单单把快据为己有呢!人活在世界上都不容易,看那老妇人也相当可怜,随便他们私下留出多少养老钱,只要不把他们当叫花子打发就行。最好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触怒他们。逼急了兔子会咬人,狗会跳墙,他们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思路就像电流被发动机高速输出。一个人一旦豁出去,即使不戴上可怕的面具,也会变得恶狠狠。

计划呼之欲出,胜利也近在眼前,小蔡有些得意,在心里佩服起自己来,又觉得不安,只能召唤老板们出来给自己打气。在机会面前,老板们肯定都会放手一搏,临阵对敌最忌患得患失,大不了事情败露被抓,蹲监狱吃几年牢饭,情况不可能变得更糟。“小蔡小蔡,你要抓住这个机会。”老板们异口同声地怂恿他,好像是他们给他介绍了这么一个好机会。至于结果是好是坏,他们才不管那么多。然而,小蔡很快受到了第一个打击,那个最适合的同伙竟然恰巧不在北京,自然无法参与进来。小蔡再想重新找人,却是着实犯难。燕郊的朋友不能拉进来,人多嘴杂成不了事不说,关键是怕到手的钱也不好分,总不能真的把老两口都榨成干尸吧。

车子在四环上绕行。司机也真是沉得住气,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像后座的老妇人一样讷言,只是专心地开着车。

有一次深夜,第三任老板的一个电话把小蔡叫醒。小蔡赶紧洗脸,让自己迅速清醒,随即开车接上老板,进了三环。当时的老板也是这样,张口第一句就是吩咐他在三环里绕,能开多快就开多快,只要别超速就行,其他什么话也不说。深夜两点,三环路上车辆稀少,畅通无比。小蔡开着车,觉得幸福极了。可是老板的神色又让他感到不安和害怕。老板不会是遇到什么关口,有什么事想不开吧。如果老板要做傻事,他该怎么办?如果老板拉着他,两个人一台车一起做傻事,他又能怎么办?这么胡思乱想时,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心里竟然全是汗。那个时候,他已经骑虎难下,心里最放不下的却是巧玲。

巧玲?小蔡眼前一亮。巧玲当然不会跟着他一起犯错,但他可以巧妙地利用她。只要把结果前置,告诉巧玲他挟持了一辆车,绑架了一对老年夫妇,在走上不归路之前想要见她最后一面。巧玲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也肯定要劝阻他可不敢一错到底,更不能伤害老人。如此,就能赚得巧玲上车。上车之后,蒙在鼓里的巧玲其实已经是在配合他了。只要巧玲坐在老妇人身旁,同样能震慑司机。司机多半要将他们看成一伙。说不定事成之后——他自然会答应巧玲不会伤害老人,前提是能顺利拿到钱——巧玲便再也无法离开他。同命鸳鸯,亡命天涯。这真是一箭双雕的妙计。

巧玲没来之前,他只想稳住司机。只等巧玲坐上车,他便会选择时机向司机摊牌,比如开到偏僻处,最好是廊坊等地,路边有自动柜员机,他会陪着司机一起下车去取钱,拿到钱后再与巧玲迅速逃离北京。他没想到巧玲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让司机开车去邯郸。邯郸是什么地方!这不是让他把丑事做到家门口——丢人到家了吗?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路上想办法了。

小蔡没想到的是,司机居然满口应承下来。离北京越远越好,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去廊坊也罢,去邯郸也罢,本身没什么区别。难道司机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掉进了陷阱,没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司机。他甚至做起美梦来:但愿司机在交钱时也能爽快些,最好事后还能不报案。

等到车子驶过永定河,小蔡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之前脑子发热,一根筋想着钱,另一根筋想着巧玲,出了北京才感到后怕。有道是“横下一条心,敢把皇帝拉下马”,没承想“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接下来怎么办,他毫无头绪。

也许是因为巧玲。巧玲往那里一坐,他就全没了主张,像一张赖皮膏药。她真是他的主心骨。可现在主心骨反过来被他骗得团团转,以为他真的绑架了人挟持了车。她肯定不会轻易配合他,但又不能不配合他。这就是他的计谋,他品尝到了得逞的快意。巧玲越是生气,他就越是高兴。

期间短信好像也上了高速,快而密地响着,此起彼伏。虽然内容被写了保护,司机夫妇无法窥见,但固定的键音和提示音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真相,出卖了他们。他们不是在沟通下一步,而是在激烈地争吵。巧玲不出意料地占了上风,这让小蔡很是泄气,他差一点就要坦诚,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巧玲。只要巧玲回心转意,钱可以分文不拿,人质马上就释放,车子也让他们开走。要知道,正是因为巧玲提出分手,才使他一无可恋地决定离开,在离开之前想要去燕郊。正因为他一败涂地,才铤而走险。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去燕郊,他就不会遇到这辆车。他之所以去燕郊,是因为要离开北京,他离开北京,是因为巧玲离开了他。

命运真是怪哉。巧玲现在竟然和他坐着同一辆车离开了北京。虽然气鼓鼓的,一脸不肯通融的表情。他不知道车子会在哪里突然抛锚,也不确定自己即将走进什么结局,但心里反而不像之前那么慌乱了。毕竟不是两手空空地离开,毕竟还能带着点东西离开。

他现在开始后悔让巧玲买东西了。手套、胶带、绳子、剪刀、香烟、风油精。他暴露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准备的事实。她肯定已经看出所谓绑架挟持事件中的各处破绽,强忍着不愿意点破,只是想要冷眼旁观他闯了这么大纰漏如何收场。她之所以置身其中,更显然是为了及时阻止他有可能做出的更过激行为。事情尚未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境地。他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遗憾,或者愤怒?也许都有一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是那支箭,车子也是那支箭。至于目标是什么,现在估计谁也说不清了。

还有那个老妇,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对什么都不上心,又好像饶有兴致地不时打量着他们。快到涿州时,她的脸上突然现出忸怩的表情。这奇怪的表情像一朵花一样绽放,车里的其他三个人一下子都注意到了。

宾馆一夜

老人家开慢车。这样开到邯郸,估计需要好几天。在陶菊英脸露羞涩表情时,车厢里瞬间弥漫出一股臭味。老鲁便建议在涿州住一晚。“我妻子的身体不好,需要找地方住下,也方便给她清洗一下。”

住宾馆不在小蔡的计划内,但也不在计划外。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路上除了开车,还有住宿问题要解决。住宾馆要身份证,如果谁忘了带怎么办?登记了身份证,还能实施抢劫吗?抢劫能这么明目张胆吗?但是他没想到四个人竟然都随身携带着身份证,而且巧玲还率先同意了。

天色渐暗,在高速上疾驰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灯影朦胧,大车小车像一群动物在草原上奔跑。过了涿州,还要驾驶很长时间才能到达下一个城市,那是高碑店市。更让小蔡奇怪的是,司机竟然说“放心吧”,好像洞彻了他的心思,不仅要如数奉上钱财,也不会在事后报案,彻底免除掉了他的所有担忧。小蔡一直在心里琢磨,司机为什么要说“放心”呢?让谁放心?放什么心?

车子进了涿州市区,已经是华灯初上。一行四人,开了两个标间,蔡荣顺和鲁同民住一间,巧玲和陶菊英住一间。小蔡当然不能冒险让“被挟持”的司机夫妇住一起。即使照顾病人看起来是很棘手的工作,但是巧玲完全能胜任。这是巧玲作为临时代替者的又一个好处,否则四个人怎么安排住房还真是麻烦问题。在走廊里分开的时候,小蔡要过了巧玲手里的小袋子。“我的妻子,她行动不便,就要麻烦你啦。”老鲁则低声向巧玲致歉,并把行李包递过去,“里面有睡衣和干净衣服。还有两瓶药,请你帮助她服下,晚上是黑三白二,早上是黑二白三。”

看着巧玲推着轮椅上的陶菊英进入她们的房间,老鲁和小蔡才走向他们的房间。老鲁走在前面,小蔡跟在后面。老鲁突然说:“我和妻子从来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分开过。”小蔡很自然地接口说:“你不觉得她们两个像一对母女吗?”

没想到老鲁竟然认同他这句话,而他们两个显然不是一对融洽的父子。小蔡意识到老鲁肯定已经清楚彼此的关系:一对老年夫妻被一对年轻的恋人绑架了。这样也好,有些话不用挑明,有些事也无须解释。譬如把老鲁的手脚牢牢绑住,又用胶布封住嘴。“你忍一忍,配合一下,我要出去办点事。”他说。老鲁并不惊恐,一脸平静,似乎还在强调“放心吧”。这个鲁同民是一直在配合自己吗?小蔡心里越发疑惑。当他带着绳子和胶布出去时,老鲁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很显然,他一直希望的是这个年轻人能对陶菊英仁慈一点。

另外一个房间里,陶菊英已经睡着了。

见到小蔡手上的东西,巧玲一脸鄙夷,挖苦说:“看不出来啊蔡荣顺,你确实跟着你的那些老板长大能耐了。”意指他不仅捆绑住司机,还想对他的妻子如法炮制。小蔡讪讪申辩:“我也没有办法,既然已经绑架了他们,当然不能对他们太客气。再说,如果司机用宾馆里的电话报警呢,如果他在房间里大声嚷嚷呢,别人可就都知道了。”

巧玲白了他一眼,“别人可不就是早知道了吗?”她指了指床旁边的行李包,“你说你又是绑架又是挟持的,结果绑人的绳子还是威胁我帮你买的。人家车子上可是什么都准备好了。身份证、行李、药物,说不定只等把银行卡塞到你手里了。”

小蔡吓了一跳,“你是说,他们是在钓我?”

“也不是专门等你。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出现,来帮助他们达成愿望。”

“帮助?愿望?”

“这两个老人很可怜。”巧玲说,“妻子病得很重,丈夫似乎也没了生念。好比两棵比肩而立的枯树,等着一场龙卷风来把它们刮走。”

“生病是不假,但你又怎么看出来病得很重的?”

“药瓶上有说明。这种病很可怕,得病的人会失忆,到最后一滴记忆都不剩,只能孤零零地活着,孤零零地死去。即使家人守在身边,一个个也变成了陌生人,都不再能够认出来,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照你这么说,那个鲁同民——我特意看了他的身份证,岂不是更加可怜?”

“也很感人,不离不弃,同生共死。”说到这里,巧玲正色问他,“如果换成是我,我得了这个病,你会像鲁同民那样陪伴着我寸步不离吗?”

“我会。”小蔡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再问你,如果是年老的你在照顾失忆的我,这个时候有个人想要利用我来胁迫你,你会怎么做?”

小蔡呆了一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要他不伤害你,不让我离开你,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配合。”

“那就好。现在回你的房间去休息吧。记住你说的话,就算你铁了心想要钱,为了钱不怕吃官司坐牢,对这样可怜的老人也不要太过分。不要忘了你是人。你不是你跟着的那些老板。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要是。不要为富不仁,也不要为了成为有钱人就不择手段,彻底忘了做人的本分。”

被巧玲一顿数落,小蔡含羞带愧地回到房间。老鲁一直在等他,这会儿睁大眼睛使劲盯着小蔡手里的绳子和胶带,后者只好说出实情予以安慰,“你妻子睡着了。睡得很好。没有用绳子,也没有用胶带。”他将东西扔在地板上,突然一身轻松。绳子像一条死蛇,胶带像张圆的嘴。老鲁的眼睛里流露出感激之情。小蔡把封在老鲁嘴上的胶带撕开,“这样你今晚或许更容易睡着。”过了一会儿,他又过去把绳子解开,“好好睡个好觉吧。如果半夜里醒来,你想用绳子把我绑起来的话,也请便。我是一个坏人,罪有应得。”

老鲁似乎又说了声“放心吧”。听到陶菊英睡了,他才是那个终于放了心的人。

小蔡辗转反侧,拖了很久才进入梦乡。

蔡荣顺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巧玲亲近了,年轻的身体自然分外渴望着。在梦里,他把鲁同民的手脚用绳子捆紧,嘴上贴上封条,便去敲响巧玲的门。陶菊英已经睡着了,居然抽起轻微的鼾声。巧玲明知故问:“这么晚了你还不睡,来我们的房间干什么?”蔡荣顺什么话也说不出,脸臊着,像喝醉了酒一样,三两步欺近,便把巧玲整个人搂入怀里。巧玲的身体也微微发烫,但是一直在阻止他,“不可以。不行。旁边还睡着一个人呢。”蔡荣顺有点不管不顾,强行把巧玲拉到床上,强调说:“陶菊英已经睡着了。”“不行,万一她醒过来呢。”巧玲依然在抗拒。他用力吻着她,她虽也慢慢回吻过来,手却一直在拦着他的手,不让其不老实地到处游走,更不让他褪下她的裤子。“她不会醒过来,就算她醒过来,她是一个失忆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真是这样想的。一个失去记忆和行动力的人,囫囵话都不会说,甚至连摆设都算不上,怎么会妨碍两个年轻人交欢呢,两个年轻人怎么会把她视为障碍呢?但是,巧玲生气了,很用力地打了蔡荣顺一巴掌,像在房间里点了一个电光鞭炮,“蔡荣顺,你怎么变得这般没有人性!你的人性是被狗吃了,还是被你的老板拐跑了?”他愣住了,脸上嗡嗡响,火辣辣地疼。“如果是我的母亲或者你的母亲躺在这里,你是不是也会这样不知羞耻?是不是所有的东西在你的欲望下都不值一提?为了钱,你可以绑架别人,为了满足兽性,你宁愿选择成为畜生。可是我喜欢的那个蔡荣顺,不是这样的!现在,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你给我滚吧。”说完,巧玲放声号啕大哭。奇怪的是,陶菊英还是没有醒过来,好像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那鼾声就像是一种后期剪辑加上去的配音,可以戛然而止,也可能一直存在。巧玲的哭声让蔡荣顺惶恐内疚,终究不敢上前安慰,慢慢退到门口,逃也似的回转来。鲁同民一直愤怒地盯着他。“看什么看,”蔡荣顺不耐烦地说,“你肯定想知道我刚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不想瞒你,我去找了巧玲,我们在你妻子的尸体旁做爱。这下你满意了吧?”鲁同民愤怒不已,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绳子深深勒进他的皮肉。挣扎了一会,灵魂居然真的从身体里挤了出来。“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没人性的家伙,我要杀了你。”但是灵魂对他没有具体的杀伤力,其可怕的愤怒和咆哮,只会形成巨大的震慑作用。蔡荣顺到底还是害怕了,连连求饶,“放过我吧,我什么也没有做。刚才我是为了故意触怒你而编出来的瞎话,我愿意改邪归正。你要是不相信我,难道巧玲你也会怀疑吗?”灵魂慢慢收回了神通,但房间里依然电闪雷鸣,“如果你欺骗了我,我就让你永远失去你最心爱之物。”灵魂回到了它的居住地。逃过一劫的他心想,男人的心爱之物数不胜数,谁知道哪一件才是最心爱的呢?因为这样想,蔡荣顺便食言了,觉得刚才的检讨只是屈打成招,不能作数。第二天醒来,蔡荣顺才发现巧玲真的不见了。上路的只有他、死去的陶菊英和风烛残年的鲁同民。鲁同民的灵魂经常从老朽的身体里钻出来,不停地羞辱他。每一次蔡荣顺都悲苦地想,“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要遭这样的大罪!这一切折磨,何时才是尽头。”灵魂却放声嘲笑他,“放心吧。”

唉,真是一个可怕的梦境。

邻床的老鲁也醒了,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到你在不停喊巧玲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巧玲吧?”也许不是巧玲的名字,而是“我是畜生”的忏悔,但鲁同民巧妙地帮他遮掩了。梦中巧玲离开的痛在心里掀起的涟漪还未散去,甚至波及醒后的心灵。小蔡渐渐认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一失足铸千古恨。生活有时候确实比梦境更残忍。梦里可以随时醒来,生活却很难翻页。想到这里,小蔡便对老鲁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里我和你一样,都面临要失去这个世界最爱的人。可是我们都不想失去。”

“放心吧。”这一回,老鲁说得很大声。

……

(全文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