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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却的少年——欧阳立安的故事(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何建明  2021年09月28日08:38

春节就要到了。2021 年 2 月 7 日,再过五天就是中国农历大年初一,也就是春节。看到“2 月7 日”这个日期时,我的心和眼神一下子凝固了——眼睛不由得悄悄湿润起来……

是为了他——为了一位九十年前在这个日子里被敌人残忍杀害的革命少年。

如今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位革命少年,然而在九十年前的上海滩,正是这位革命少年,惊动了鲁迅的一批学生,而鲁迅的这批学生中有人受这位少年的影响走上了革命道路,后来他们又与这位少年一起英勇地牺牲了。这些年轻人的牺牲,让鲁迅无比悲愤和痛心,他因此写下了著名的悼文《为了忘却的记念》。

“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鲁迅闻知他的学生和这位少年被敌人野蛮杀害后悲痛欲绝。三天后他见到中共地下党的负责人冯雪峰,一边落着泪,一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位英勇的少年在被敌人杀害时,身边还有二十三位共产党人和革命者,他们中有他的革命引路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毛泽东和蔡和森的亲密好友何孟雄,中国工人运动领袖林育南、革命青年领袖李求实,以及“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简称)作家胡也频(作家丁玲的丈夫)、柔石、殷夫、冯铿等。

他们中有许多人与他非常熟悉,把他当作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疼爱、保护。“小弟弟,饿肚皮了没有?”“小弟弟,上海滩的车子多,走街穿弄堂,小心脚下啊!”平时大家都这样关心他、叮咛他。而他也总是“嗯嗯”地应一声,嘴里说着“晓得了,晓得了”,转眼就没了影子,于是革命同志戏称他像一枚飞得好快好快的“小火箭”。

在一群大人中,唯独那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柔石对他例外,称他是“小老师”。柔石是“左联”作家的代表性人物,也是鲁迅最亲近的一位具有叛逆精神的青年作家。就是这样一位具有鲜明个性的作家,却曾在公开场合这样对人说:自己参加革命、认识共产党,就是从这位少年身上获得的力量和信仰。“他的两眼的锐利的火箭,射中革命的敌人的要塞似的……而让我这柔弱的身躯也变得强大而坚定了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信仰!”那年柔石二十九岁,是鲁迅最看重的学生之一,他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时候与这位“小老师”年龄相仿。

这群革命者被敌人抓捕,并且几乎是“一网打尽”,过程很复杂,留在后面我慢慢道来。但进了敌人的监狱后,除了令人疲惫的连续“审讯”之外,显得十分无味又无聊。好在柔石与被称作“小老师”的他关在同一间囚室,便有了足够的时间请这位少年英雄讲述自己革命家庭的故事。可今天一早天尚未露出晨曦,监狱的狱头就使劲地敲打着一扇扇牢门,像嗓子眼儿鲠着鱼刺的猴子似的嚷嚷着:“起来起来!给你们腾好笼子了!”然后开始一个个点名。

“他们是要下毒手了!”

“啊?真够恶毒的,这一大早他们就……”

“本来嘛!革命就是有牺牲!”

“对!牺牲我一个,还有千万个后来者!”

“牺牲我一个,自有后来者!”

少年英雄也在人群中喊起口号,紧握小拳头,两眼冒着燃烧的烈焰,射向敌人。

“我们都可以去死,但他太小,不能让他们带走!”说这话的是殷夫,那个诗人。殷夫疼爱还是小弟弟的他,所有的同志都疼爱他。而像父亲一样最疼爱他的是这批囚徒中年岁最大的何孟雄。

一向目光冷峻的“斗士”何孟雄,此时看着个头儿才到殷夫胸前的少年,他的两眼变得那样黯淡。

“为什么我不能去牺牲?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们一样去牺牲啊?”他求助般地望向这些平时如此呵护他的同志们,而此刻他们都将目光避开了。

他急了,因为敌人已经在一个一个报名字了。

“为什么我不能去牺牲?我也要去牺牲!跟你们一样!”他猛然转过身,拉住殷夫,大声地朗诵起诗人的那首著名的《五一歌》:

在今天,

我们要高举红旗,

在今天,

我们要准备战斗!

怕什么,铁车坦克炮,

我们伟大的队伍是万里长城!

怕什么,杀头、枪毙、坐牢,

我们青年的热血永难流尽!

…………

杀不完的是我们,

骗不了的是我们,

我们为解放自己的阶级,

我们冲锋陷阵,奋不顾身!

…………

“喊啥喊啥?小赤佬,快去见阎王了你还不老实啊?”端着枪的军警过来就狠狠地给了他一枪托。

“干什么?”戴着手铐、脚镣的革命囚徒们愤怒了。尤其是原本走在最前面的何孟雄止住脚步,对军警怒斥道:“打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对,把他留下!他还小!”

“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想想你们的儿女吧!

临将走向刑场的革命囚徒们纷纷怒斥敌人。

“好了,好了!走吧走吧,又不是让你们去吃子弹,嚷嚷什么呀!”军警头目见势不妙,赶紧收敛了一些,迅速把革命囚徒们往囚车上赶。

“不去吃子弹又往哪儿去?你们这些渣滓!骗子!民族的败类!”囚徒们一边骂一边被军警们赶着上了囚车。

“把他留下!”尽管敌人用“转场”来欺骗革命囚徒们,但大家心里清楚:这是到了最后的时刻。所以当他们被集体赶上囚车时,殷夫和柔石甚至挡在囚车的门口,就是不让敌人揪住“小弟弟”的他上车。

“滚——!”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枪托与棍棒在军警们的疯狂挥舞下,落在了殷夫和柔石等一众人的头上和背上。

“不许打人!”

“再打我们都不走了!”

囚车前的场面有些失控了。军警们这才放下手中的棍棒。“不要你们拉拉扯扯,我自己能上!”他,湖南人,个子本来就不高,又只有十七虚岁,可是特别机灵,一个箭跃便翻到囚车上,挤到了他一直称呼为“伯伯”的何孟雄跟前。

何孟雄用手抚摩着少年浓密的头发,轻轻地用家乡的湖南话问他:“怕吗?”

他抬起头,双眼坚定地看着何孟雄,重重地摇了摇头,说:“不怕!怕就不出来参加革命了!”

“对,我们的小革命者说得对:怕就不出来革命了!”

“怕就不是革命者!”

“怕就不是共产党人!”

囚车开动的那一瞬,车上也顿时沸腾起来——

让死的死去吧!

我们的血并不白流,

我们将含笑地上路,

仿佛还诚恳地向欢送我们的行人致敬!

我们的血画成地图,

将染红黄浦江两岸,

我们光荣地去死了,

但我们不能把眼泪流给他们看,

敌人已经在向我们瞄准,

而我们不会举起双手。

…………

诗人殷夫又在高声朗诵自己的诗了。这是囚徒们非常熟悉的一首题为《让死的死去吧!》的诗,但今天殷夫在朗诵的时候做了几处改动,并把原诗中的“他们”改成了“我们”,这也让囚车上所有的革命囚徒们跟着他诵读时内心多了许多悲壮。

“我们决不会在敌人的枪口下举起双手!”

“决不会!”

“决不会——!”最后的声音是少年的他喊出来的,他夹杂着稚嫩音色的“决不会”三个字喊出口,更让囚车上的每一双眼睛仿佛都喷射着火焰。

“决不会!”早已泪流满面的柔石拖着丁零当啷响的铁镣,走到他的身边,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他的双手,无比深情地说:“你真的是一枚无所畏惧的小火箭!我向你学习!”

“我喜欢你的《战》!”他开始朗诵:

呵!战!

剜心也不变!

砍首也不变!

只愿锦绣的山河,

还我锦绣的面!

呵!战!

努力冲锋,

战!

“战!”“战!”“战!”最后的“战”是柔石和所有囚徒们共同发出的声音。

“大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和仲文想在这里举行我们的婚礼……”这时,一位叫蔡博真的共产党员拉着一位女囚徒挤到何孟雄面前,带着几分羞涩说道。

“好啊!这是大喜事嘛!”何孟雄一听,高兴地叫了起来。他这一呼,整个囚车顿时热闹起来。

这是一场特殊的“婚礼”,也许只有最后的几分钟时间了!于是,女共产党员冯铿主动报名当新娘伍仲文的伴娘,柔石抢先报名当伴郎。

“我当什么呀?”小小年纪的他着急了,问何孟雄。

“你?”大家笑了。

“你就一手拉着新娘,一手拉着新郎吧!”还是何孟雄给他解了围。

“婚礼开始——”证婚人何孟雄宣布。诗人殷夫首先朗诵了自己翻译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之后便哼唱了一段《婚礼进行曲》。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是两位新人在吟诵。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是少年和囚车上的其他革命者在齐声吟诵。

何孟雄异常凝重而又高亢地说道:“现在我宣布:共产党员蔡博真和共青团员伍仲文正式结为夫妻!”

这是独一无二的“囚车上的婚礼”!当新娘和新郎依偎在一起时,囚车上顿时响起“共产党万岁”“革命万岁”的口号,那口号声打破了黎明前上海的寂静……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

“下来!下来——”

“全部下来——”

囚车其实前后也就开了十来分钟时间,便在警备司令部后面停下了。另一队军警早已等在那里,而押解囚车的军警则吆喝着将囚徒们迅速赶下车来。

“卑鄙!无耻的敌人!”

“你们不是说只是换个地方吗?”

“你们不是说不给我们吃子弹吗?”

看到临时的刑场,革命囚徒们愤怒了!

“站好队!两排!站两排——”军警们已经不想装了,反动和魔鬼的本色此时暴露无遗。

“怕什么!杀就杀!”

“你们杀不光我们的!”

拖着沉重镣铐的革命者很镇定,开始自觉地气势昂扬地排成两队,他们的目光里丝毫没有胆怯与畏惧,只有愤怒与庄严。

“死不怕,可我还没有谈过对象呢!”少年的他,突然轻轻说了这一句,让拉着他的手的柔石和女共产党员冯铿,还有站在一旁的殷夫等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中国共产党万岁!”

没有时间了,敌人的枪声已经响起。囚徒们振臂高呼起来——

“打倒反动派!”

“共产党万岁!万……”

敌人的子弹穿过了他的腹部。“万岁——”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他倒下了,倒在了拉着他的手的特别敬佩他的作家柔石的身边,他们的鲜血一起流淌在龙华的那片荒草地上……

这是九十年前的情景,也是在上海历史上留下重要印迹的“龙华二十四烈士”战斗诗篇的最后一章,还是小英雄生命的终点。

那年他十七虚岁。他的名字——欧阳立安——从此一直留在上海滩上。

……

(节选自何建明《不能忘却的少年——欧阳立安的故事》,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

附件:

欧阳立安小传

欧阳立安(1914—1931),1914 年 3 月出生于湖南长沙。他的父亲欧阳梅生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母亲陶承也长期为党和革命工作。

欧阳立安在家中排行老大,生性活泼,也比较淘气。在父亲的影响下,欧阳立安小小年纪就加入到革命的浪潮之中。1926 年北伐军进入长沙时,长沙各界召开欢迎大会,欧阳立安被推选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只有十二岁的他因身材矮小,只能站在凳子上宣讲。

马日事变后,长沙一片血雨腥风,欧阳立安一家随父亲欧阳梅生转移到武汉,他们的家成了县委机关所在地。欧阳立安也成了县委机关的小交通员,每天把向警予、谢觉哉编辑的《大江报》分发到汉阳各地的联络点。因为年纪小,欧阳立安常常能瞒过敌人的眼睛,他逐渐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红色小交通员。

1928 年欧阳梅生积劳成疾去世,之后欧阳立安到了上海,随沪中区委书记何孟雄从事工人运动,并担任区委的交通员,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

1930 年春,在何孟雄的介绍下,十六岁的欧阳立安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最年轻的共产党员。同年6 月,欧阳立安随刘少奇赴莫斯科参加赤色职工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和少共国际执委会扩大会议,并参加了苏联十月革命十三周年纪念活动。回国后,欧阳立安担任了共青团江苏省委委员兼上海总工会青工部部长。

1931 年1 月17 日,欧阳立安按照组织的通知,来到上海天津路的中山旅社开会,不久会场被敌人包围,他与何孟雄等共产党员和革命者一起被捕。之后,敌人从他的住处搜出他参加少共国际会议的证件及党内文件。至此,我们的红色小交通员已经无法隐藏自己的身份。2 月7 日,年仅十七岁的欧阳立安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

欧阳立安的一生只有短短的十七年,然而他的英勇事迹和献身精神将永远留在神州大地,影响和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