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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深处看九道
来源:长江日报 | 肖鸿  2021年09月28日08:20

鄂西北房县,秦巴山脉围拢的一块平坦肥沃的土地。古时叫房陵、房州、房山,感觉上似乎更倾向于房陵的叫法,形象、温暖,还带点神秘,似一位谦恭和蔼的长者微笑着面对。走过房县的大部分山水,唯九道梁闻而未往。不独我,据说房县很多人都没去过。

路远弯多一路颠簸,贴着崖壁的S形小路,低头可见的万丈深渊,让人心惊不敢远眺。绕着山梁已盘桓了几个小时,路途只走了一半。随着山势升高,温度逐渐下降,紧闭双眸努力抑制晕车不适,脑子掠过房县人说过的话:搁往会儿,大人训斥孩子不成器,常常连哄带吓“再不听话就送你去九道梁”。仿佛那个又远又穷的九道梁,恼人又咬人,谁都怕去沾一下。此刻的我,似乎多少有些感觉。

车子骤然停下,什么情况?睁眼一望,辽阔起伏的山脊呈现眼前。深谷幽静,白雾缭绕,红枫点翠浮游山间,层层叠叠的红枫,与翠峰白云构成一幅清爽隽秀的画屏。情由景发,境由心造。不一会儿的工夫,道路变宽,车窗外的景色全部变成了金黄色,银杏树叶厚厚地铺向远方。

秋日的窗外是飘飞的柳絮吗?不是啊,谁能想到,灰白色天空竟扬起了雪花。红枫杏黄粉杜鹃,轻轻披上了一层碎细柔白的薄纱,这是一幅多么难得的图画。俏皮可爱的六瓣精灵曼妙轻舞起来,她也被这缤纷的山间画廊吸引了吗?一定是的!否则何以在黄河之南的秦巴腹地,金秋十月便飘起了瑞雪?

山远天高烟水寒。五个小时的山路,终于看到坐落在盆地中的一大片房舍,一栋栋白墙黛瓦在青山绿水间,那么写意深远,淡雅宁静。家,就应该是这样的。

黄河九曲弯多,湖南九嶷峰多,四川九寨寨多,湖北房县的九道呢?真可谓是山梁多呦。每一道山坳里,都住有几十户人家,你不知道他从哪个朝代来;每一面山坡上,都藏匿了岁月风尘中的某段传说,定是与生命相拥,与山水相依,与前世今生的故事相连吧?

响应沟村,算得上九道西南边陲最遥远的村落了。翻开地图,正如一粒棋子,孤零零搁置在西南端,情深意笃日夜凝望着被秦巴山脉环抱起来的房陵那张大棋盘。

小村不大,出乎意料地整洁清爽。双层式排楼鳞次栉比,前庭后院有花坛、水池、假山,几个年轻媳妇推着小车抱着娃儿,几位老人不紧不慢地散步谈天。我们随意走进一农户家,几个妇女围拢一块儿正有说有笑。在我们一群外来人的动员和示意下,几位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唱起了民歌。歌词似与《诗经》内容有关:“一对鸳鸯前世修,好似关关云雎鸠。关雎好合千年美,今日君子应好逑。” 我不禁好奇,问她们这民歌跟谁学的?原来她们打小就听大人们唱,喝酒唱,下地干活唱,逢有喜丧事唱,识字不识字的都能唱上大几十首呢。在房陵丰腴神奇的版图上,或许历史原因,民歌传唱比较普遍,山歌、田歌、灯歌、风俗歌等各种词牌民歌多达上千首,歌手们都未经过正规训练,却自有一种泥土的芬芳。

民间艺术的作用无外乎传递心灵与情感,能长期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将瞬间的场景与感动,以民歌形式表现和固定下来,多年以后仍能清晰地触摸到它,是一件极不容易也是极其美好的事情。

在迁建楼房的一户凉台上,见一对老人,安静地围着火盆烤火。一问,都已年过八旬,看上去也不过七十来岁。老奶奶耳背,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儿,抬头望望我,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享受扶贫政策,从更远更大的山里迁移出来,生活条件比过去好了许多。问到子女时,大爷神情却黯淡下来:两儿一女,大儿子几年前出车祸去世了,二儿子去年生一场大病也走了,身边一个女儿已远嫁四川。我不禁对两位老人生出深深的同情与尊重,怀揣着天灾人祸的意外伤害,却是这般安然与坚韧!很想安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在大爷布满皱纹的沧桑的脸上,在老奶奶刺绣鞋垫那双苍老僵硬的手指上,我看到了中国农民那种“全皮栎”大树一般的、发自骨髓中的隐忍与坚强。

合建成三层楼房的幼儿园和小学校,占地面积很大,校园规划也很漂亮。检验农村的文明程度,这应该算一个硬指标。山区孩子的皮肤黑里透红,大大的眼睛透着好奇而无惧的光,欢笑着你追我打,自带一份长年在太阳与田野交织下撒野玩耍的天真。相比城市里整天在各种补习班上忙碌比拼分数的奥数娃娃,他们享受到的,才真正称得上是大自然馈予的天然奢侈品。

傍晚在村办食堂用餐。做饭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地道的农家饭菜让我们吃得开心又放心。饭间有意去厨房看了看,面积不小,长条形,足有二十米长。白瓷砖砌成干净的操作台面,两个灶台两口大锅,红红的火苗正吞噬着一根根柴火。我纳闷儿:如此偏远之地,来客并不多,建这么大的厨房干嘛?村干部告诉我:“这个厨房是老百姓的厨房。除了接待来客,谁家有事都可以使用。待客用,红白喜事用,村部开会用,俗称三用堂。”“三用堂”?这个提法挺新鲜,像一个大家庭过日子,不奢华不排场,实用而方便,乡里乡亲大小事都有照应。

中国农民自古以来就有自主自治的本事,他们很聪明地成立“祠堂”“宗堂”“祖堂”“议事堂”等诸如此类的公用场所,推举德高望重者主事,既有外部象征又有内在凝聚,从而成为同脉同心、至德谦让、垂范子孙的精神传承集结地。我突然理解了“响应沟村”的含义,是政策引领与传统文化的续接,从而使淳朴民风与村民的幸福感交相辉映。

时间的曲面极其挑剔,它只将玲珑多彩的光泽缕缕吸附。虽在绵远清芬的九道梁留住一晚,但每一瞬体验与感觉都纷纷在心底盘桓延展。

还在十年前,参与搜集整理房县民间民歌,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经过反复走访调研,提出挖掘打造“鄂西北房陵文化圈”的构想,神农文化、流放文化、诗经文化,如深埋千年的七彩珠链,从岁月的风尘中一一拎出,其耀目与厚重惊艳世人。十堰人民不会忘记,2013年的春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经》华彩,以集体诵读之势呈现于亿万华人瞩目的春晚舞台。那演员,是房县的群众,那千年不朽的浪漫诗句,正是出自汉水之滨古老而神奇的美丽房陵。

中国的诗歌文化浩浩汤汤,诗经文化的源头,凭什么就出自偏远蛮荒的鄂西北之地呢?这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人的名字“尹吉甫”——周宣王时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然而真正让他名扬天下的却是诗人身份。宣王重礼敬乐,封吉甫为乐师,定期采歌献歌,没想到,一个辅佐朝政的军师,采集民歌竟做得那么出色,不愧是文能安邦、武能治国的贤臣。周宣王亲命大臣为其作颂“文武吉甫,天下为宪”“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而尹吉甫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的采集和编纂者,比孔子编集《诗经》整整早了五百年。那么,出生于房陵青峰脚下松林垭的尹吉甫,将故里作为采风的重点,就不言而喻了。十几亿年前,位于青峰断裂带大峡谷上的青峰、九道梁、神农架阳日湾地质断裂,海洋升陆地,平原变高山,这种乾坤倒转沧海桑田的巨变,产生最古老的故事、最贤德的人才、最优美的民歌,也是天人感应风水暗合的必然吧?

回首侧望,又一次被眼前景象惊奇:云雾滔滔,绵白如瓷;远山含翠,峰露尖尖;太阳的光芒,刺透蓝天白云,刺透白雾莽带,温柔地投射到山涧、丛林、农舍和寂静无声的原野,这与来时的路上半山红枫一路杏黄,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啊。所有人都走下车,面对浩波淼杳的云海,痴神凝望,静默无言。谁都不想说话,谁都不能说话,唯恐人类的声音惊扰了秘园仙境,惊破这不期而至的自然天籁。

哦,九道梁的雾,忍不住还是要说一下的。她跟我所有见到的雾都不一样,白、绵、密、广,不惧山大沟深,不畏太阳朗照,出世般在座座群峰间腾挪翻卷。她白得剔透、白得乳糯、白得晶莹,把个人儿诱得直想一瓢瓢地轻轻舀起,深深一嗅,掬一捧洗面。

我猜,生于斯长于斯的尹吉甫,一定到过九道梁。大体越是渺远之地,越是深藏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精神华章。“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如果不是路途遥远,采耳菜的女子不会一边干活一边苦恋亲人,而是放下萝筐直奔情人而去。“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说河面太宽广?芦苇编筏可行航。谁说宋国路太远?踮起脚来可相望。而那首《蒹葭》更可谓家喻户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多么凄美忧伤,多么婉转抒情。现实条件的艰涩,诗的意象与反衬,被我们二千多年前的古人,描摹得多么恰当且熨帖!

来九道梁吧,它不再又穷又远,岁月之手早已轻轻抚去皴裂的伤痕。水秀山峻,繁花硕果,云雾深处,处处都是这个时代迷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