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1年第9期 | 荆歌:点翠银簪(节选)
来源:《山花》2021年第9期 |  荆歌  2021年09月27日09:49

荆歌,苏州人。199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核心文学期刊发表作品800余万字。大量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和各种年度精选本转载收入。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选“中国小说50强丛书”。另有作品被翻译至国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为电影。

卫小姐在明朝正德年间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银簪日后会在一家古玩店里出现。宝安哥哥送她的这柄簪子,是点翠的。翠绿的颜色,是翠鸟的羽毛,是从翠鸟身上拔下来,用镊子一根根填粘到簪子上的。那得要多少翠鸟的羽毛才行啊!所以,直到今天,这种簪子依然是珍贵而稀少的。那些鉴宝的专家在电视节目上说,只有宫廷和极富贵的人家,才会用到点翠。但卫小姐家既非皇室,也不是什么太有钱的人家;宝安哥哥家呢,经济条件可能比卫小姐家还要差一些呢。否则,势利的卫小姐爹妈也不会活生生拆散卫小姐和宝安哥哥,而逼着她嫁到张家去做续弦。

卫小姐在苏州平江路的古玩店看见这柄银簪,她当然是惊呆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唤醒了一个梦。这个梦,早已经沉落在记忆幽暗的角落,云遮雾罩,要不是巧遇这件东西,那个梦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她想起。记忆仿佛是从深不可测的海底升起来,浮出了海面。它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暗暗的银光。它让卫小姐的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啊,上面的点翠依然鲜艳,它跟五百年前自己的那柄银簪别无二致。就是它!卫小姐完全可以确定,簪尖上的一点微微弯曲,那翠鸟羽毛的斜纹,中间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棕黑色,这是一根头发,是一个久远但清晰的记号,一个轻易不会被发现的暗号。那是卫小姐在五百年前亲自嵌进去的,它是宝安哥哥的一根头发啊!它细细的,黑里带着一点儿棕色。卫小姐当时要把它从他额前拔下来的时候,他不让她拔,他说他怕痛。卫小姐生气了,说:“只是拔你一根小头发,你还怕痛,还不肯,你这么小气,一毛不拔,以后还怎么跟你过日子啊!”宝安又说,他可以不怕痛,但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怎可随便丢弃呢?卫小姐就更生气了,说:“好啊,送给我一根头发,你就说是随便丢弃,你难道是不愿意送给我吗?你认为这就是丢弃吗?受之于父母,那你每天都会掉头发,就不受之于父母吗?你那么孝顺吗?父母的每一句话你都听从吗?要是他们不让你娶我,你就会抛弃我,去娶别的女人吗?”

宝安按住了卫小姐的嘴。他这样做,是要阻止她再说下去,更是要乘机摸她的嘴唇。她的嘴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厚厚的嘴唇,整天都是鲜红的,中间还有一道隐隐的竖纹。它是柔软的,更是充满弹性的。

“我要是这么小气,连一根头发都不肯给你,那么这个点翠银簪又是谁送给你的呢?”

卫小姐狠狠地把他的手拿开了,说:“我把它还给你好了!”

宝安说:“那我自己来拔一根吧!”

他动作很快,一下就从自己的额前拔下了两根头发。他只想拔下一根,但因为没有对着镜子,所以一拔就拔了两根下来。

他把头发递给她,她却不要。她说:“我要自己拔!”

她任性的样子在他看来十分可爱,他顺从地将头送到她面前,轻声说:“拔吧!你就是要割下我的脑袋,我也给你!”

卫小姐将宝安的一截头发很认真地嵌进了银簪的翠毛中。棕黑色的一小段头发,埋在艳蓝的翠鸟羽毛中,若隐若现。

“这个包到明代的,我看你也是懂行的,点翠现在没有了,去哪里找翠鸟?国家现在禁止点翠了,再不禁止,翠鸟就要绝种了!”古玩店老板对卫小姐说。

“我是什么时候丢的呀?”卫小姐梦游似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古玩店老板的脸上,出现了疑惑的神色。他盯着卫小姐看,以为她是个神经病。

“哦,我是说多少钱?”她如梦方醒地说。

古玩店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卫小姐,说:“你就给三千吧!”

“太贵了吧?”卫小姐想说,这个簪子本来就是我的,还要这么贵!但她没有这么说。是啊,你有什么证据说它原来是你的呢?如果说,它是五百年前宝安哥哥送给你的,里面你还亲自用镊子埋进了一根他的头发,如果这样说,一定会把古玩店老板吓着的,他肯定觉得你就是一个神经病。而且,即使它真的以前是你的,但是,你又是怎么把它弄丢的呢?现在既然在人家店里,就是人家的东西,你又有什么理由说它是你的呢?

“我看你也是真喜欢,那就两千吧,喜欢就拿去,一分都不能再少了!”

卫小姐走出古玩店,一路飘飘忽忽往家里走去。她走到小区对面的一片小树林里,拿出簪子,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戳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轻轻叫出声来。她看到一颗血珠在指尖上出现,就像一粒鲜红的枸杞子。

卫小姐跟着父母到山塘街给曾外祖母奔丧,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老太太平躺着,紧闭着嘴和双眼。她穿着发亮的寿衣,还戴了一顶同样发亮的帽子。母亲悄悄告诉她,老太太的头发已经掉光了,不能让大家看到她的光头,所以给她戴上了一顶帽子。卫小姐一直一直担心着,生怕老太太突然挺身坐起来。幻觉好几次在她面前出现,但是她不敢说出来。死掉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卫小姐是知道的,但她就是害怕。她希望死去的人能安心地死去,千万不要在死后的第二天还突然坐起来。

她仿佛听到有人在悄声说,人死了,要在断七之后,也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会重新投胎。卫小姐看着曾外祖母的遗容,想从她固执的表情里看出来,她是想来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是做一个女人吗?会不会在某一天,投胎到她家里来呢?那时候如果她已经嫁为人妻的话,老太太会不会成为她的女儿?卫小姐这么想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人死了之后,真的还会投胎转世吗?重新为人之后,会记得自己前世的事情吗?自己的前生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最后是怎么死的?这些,能知道吗?如果能知道,那么卫小姐可以想一想自己的前生。对于自己的前生,她又能记得一些什么呢?一片茫茫大雾,笼罩着卫小姐的思维,她看不到自己的前生,更看不到来世。甚至连自己婴儿时期是什么样子,她也一点都想不起来。仿佛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现在的样子。哦不,比现在要小一些吧。但是她所记得的事情,似乎都不遥远。至于怎么吸吮母亲的乳汁像吸螺蛳一样啧啧有声,又怎样半夜啼哭吵得母亲无法入睡,这些,她的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她见到了宝安哥哥。他也是来奔丧的,他算是老太太的曾孙,因为他的爷爷是老太太的侄子。这里面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卫小姐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亲戚,与她是平辈的。年龄大她一岁半,那就是哥哥了。

“宝安哥哥——”她听到自己叫他的声音,是轻轻的,害羞的,却又是亲热的,不像是第一回见面,倒像是从小就生活在一起的兄妹。

两家原来住得不远,为什么从没有往来呢?哥哥和妹妹,竟然是在一场丧事上初见。

卫小姐发现宝安哥哥看她的眼光,有点呆滞。她突然脸红心跳起来,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眼光的含义。她一点都不怀疑,宝安哥哥是喜欢她的,就像她也喜欢他一样。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装得若无其事地叫了她一声妹妹。

他们很快就熟络了。他们的目光,经常呆呆地碰到了一起。每当这时候,卫小姐的心里,就像有一股热浪往上冲,一直冲到脑门上。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一阵阵地潮红。好在旁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大家都觉得,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是自家亲戚,彼此说说笑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其实在一片素白的丧事现场,说说笑笑的也不止是孩子。许多大人也都在大声说笑。仿佛老太太的死,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就是嘛,有人就说了,七十多岁的人死了,这是喜丧呢!

他俩的手甚至还拉到了一起。卫小姐发现,宝安哥哥的小拇指特别长,她很好奇,她从来都没见到过人的小拇指会这么长,快要跟他的无名指一样长了。“你是猴子变的吗?”她其实并没有看见过猴子,更不知道猴子的手指头是怎样的。她只是想当然地觉得,猴子的手指,差不多每根都是一样长。

“你才是猴子呢!”宝安缩回了自己的手,把他除了大拇指外的所有手指头都攥紧在手心里,不让她看到。卫小姐就去掰他的手。她没有掰开他的手,却反倒被他突然将手捉住了。他一把将她的手抓住,说:“我看看你的手是怎么样!”

她的小手被他捉在手里,一股热血又从她的心底往上冲。她知道自己应该把手抽回来,但她好像忘了。她反倒是希望就这样被他一直抓着,再也不要放开。

她抽掉了手。是狠狠地抽走的。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你的手就是像猴子的手!”

他们发现了远处的大树上有一只很大的鸟巢。究竟是谁先发现的呢?“看,鸟巢!”他说。“鸟巢!”她说。

他说是他先看见的,她却说,在他指着它说“鸟巢”两个字之前,她已经看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先说?”他说。

她说:“我先说了呀!”

“明明是我先说的!”他说。

“是我先说的!你没听到,我自己听到的!”她说。

他们向大树走去。

好大好大的一棵树啊!因为大,所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远远看它的时候,以为它离他们很近呢,谁知道,走了几十步,哦不,是几百步,还没有走到树下。

他俩的手又拉到了一起。不过,这次只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将粗大的树干围起来。

估计四个人手拉手也不能把树围起来。

“它有一百岁吗?”卫小姐抬起头,发现天空不见了。树叶密密的,把整个天空都遮蔽了!

“肯定有一千岁了!”宝安充满自信地说。

“你怎么知道呢?”她问。

他说:“一百年肯定长不到这么大!”

“树也会死吗?”她傻傻地问。

宝安说:“当然会死!要是树不死,那不是世界上所有的树都长成这样大了吗?一直活着,一直长下去,比这棵还要大,越来越大,大得比房子还要粗。大树和大树挤在一起,挤得世界上只剩下树了,人就没地方待了!”

“那树死了以后,还会变成树吗?”

“树的种子落在地上,就长成了小树。大树死了,小树就长成了大树。”

大树身上有一个洞,洞里黑黑的。

“你猜,我敢爬进去吗?”宝安说。

卫小姐突然感到很害怕,这个树洞,就像一张怪兽的嘴,它可怕地张开着,好像要吞噬什么。

“不要!”她拉了他一把,说,“不要爬进去!”

“又不是让你爬进去,怕什么?”

“我不要你爬进去嘛!”她说,“你要是爬进去爬不出来了,不见了,那怎么办?”

“我会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他好像是故意要逗她。

卫小姐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哭了呀?”他弯下腰,看她低垂下去的脸。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才知道她是真的哭了。

他蹲下来,做了几个猴子的动作,逗得她又笑了起来。

他们在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下说了很多话。在卫小姐看来,宝安哥哥的每一句话都是很好笑的,他虽然长得有点像猴子——是的,她觉得他越来越像一只猴子了,但他一点都不难看,反而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她。她就像变成了一星铁屑,被他这块磁铁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们约定,过几天再到这里来玩。过几天呢?三天,还是五天?最后他们约定了三天之后再到这里来碰面。这座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大树,山塘街也有很多大树,但是,不会有另外一棵像这样的高大招展的了。他们喜欢这棵树,喜欢它粗壮的树干,喜欢它细密的叶子,以及树上的鸟巢。

回到老太太的灵堂,正遇见有新的来吊唁的人赶到,女人们哭成一片。卫小姐也加入了哭丧的队伍。她是真哭,并不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是装得悲痛欲绝,其实一滴眼泪都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得这样放肆,好像哭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她用痛快淋漓的哭,来表达内心难以形容的喜悦——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

(节选自《山花》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