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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1年第5期|叶昕昀:河岸焰火(选读)
来源:《收获》2021年第5期 | 叶昕昀  2021年09月26日08:27

傍晚下过雨,街道两旁悬铃木被打落的树叶和果实沾着雨水,湿漉漉地贴在下水道入口处。远处的云压得很低,落在楼与楼间交错的天线上,仿佛被托举着一般,靠近落日的一侧,云朵边缘被染上一圈橙黄色的光。晚霞躲在云的后面。

通往河滨公园的十字路口,一个女孩和她的母亲,并排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着绿灯。女孩儿大概五六岁,穿着崭新的酒红色毛绒外套,从她母亲这边跳到那边,脸颊因为寒冷和跑跳而显出两片红晕。她的母亲,一个带着倦容又略显衰老的女人,左手拎着一个大号的红色塑料袋,肩上挎着黑色的皮包,空出的右手拉住女孩外套后的帽子,给她戴上。帽子上有两只毛绒绒的小熊耳朵,对应着外套下边一截短短的尾巴。女孩时不时探着脑袋绕过女人的身体,拨开女人手中的塑料袋看几眼。袋子外伸出一截长长的拇指粗细的烟花筒,女孩轻轻碰它一下,眼神里充满兴奋和盼望。绿灯亮起的时候,女人牵起女孩的手,穿过马路,向河边的露台走去。

露台比沿河街道低下去一截。她们走下一段长长的台阶,台阶和露台之间有一块未浇水泥的土地,被雨灌成了一汪泥塘。女人蹲下,右手抱起女孩,跨过泥塘时,小小地趔趄了一下,但女孩还是安稳地落在了松木板搭就的露台上。

她们走到露台的右侧,女人从发皱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擦干一旁长木椅上残留的雨水。她将伸出袋子的烟花筒递给女孩,然后把手中的塑料袋搁在长椅的一角。

女孩举着烟花筒,仰头看着她的母亲。女人蹲下来,再次拉了拉女孩的帽子,为她戴紧。

“等等”,女人说,“等太阳再落下去一点,烟花才好看。”女孩点点头,看得出她非常想此刻就燃放手中那支烟花,但她还是听话地克制住了。

于是母女俩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女孩将烟花筒抱在怀里,两只悬空的腿交替晃着,随她的母亲一起看向河面。

这天正月十六,是小城的元宵节,小城的人们在这一天要顺着河流走到另一片更宽广的水域,去那里燃放烟花,庆祝节日。

陆陆续续有人朝露台这边走过来,独身的中年男人,带小孩的父母,或者几个年轻的化着浓妆的姑娘,他们只是在河边看一看,感叹一下绮丽的晚霞后就走。

女孩看见他们手中也握着烟花,于是问她的母亲:“他们要去哪里?”

女人说:“他们去别的地方。”她的声音机械一般,没有什么波动。

“我们为什么不去?”女孩又问。

女人左边的眼角有一颗朱红的痣,藏在一块拳头大小的淤青里,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折起几条皱纹,显得她的眼神凛冽而哀怨。

“那边人太多,会挤坏你的。”女人说。

女孩转着大大的眼珠,点点头。

天暗下来一些,路边的人群渐渐聚集起来,顺着河流的方向走去。远处的十字路口停有两辆警车,不停地闪着红灯。道路两边各站着两三名警察,负责维持当天的秩序。

“妈妈,他们在买什么?”女孩指向街边,有几个四五十岁的妇女蹲在那里,铺在她们面前的花布上堆着一些鹌鹑蛋大小的鹅卵石,几个露腿穿着大衣的女孩在那里认真挑选。

“石头。”女人说。

“为什么要买石头?”女孩问。

“扔到河里。”女人简短地答。

“为什么要扔到河里?”女孩还处在对一切事物都怀着强烈好奇的年龄。

女人的表情一直保持着平静,此时脸上却浮现起一丝微微的困惑,过了一会,她答:“石头丢进河里,就把坏的东西扔掉,新年就有好运气。”这样的说法显然女人自己也不相信。

女孩思考着母亲的话,似乎一时不能明白,但她也没再问下去。

本地有一个关于正月十六的传说,说很久以前,那片水域在正月十五曾跳下过一对男女,因此先民才将元宵改为正月十六,并且在这一天,人们要去他们殉情的地方,扔下寓意着诅咒的石头,要那对放荡的男女永远沉在水底。后来,人们把扔石子的诅咒变为对今人愿望的保佑。

女人没有跟孩子讲如此复杂的故事,以女孩的年龄,还没办法理解“殉情”两个字的含义。女孩不懂的东西还很多,可惜她没办法再教给她了,女人想到这一点,眼角藏在淤青里的痣便又垂下去一些。

太阳渐渐隐没在云背后时,女人站了起来,女孩也挪动着,从椅子上滑下来。女人在皮包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红色的打火机,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高高地举着烟花筒,仿佛举着神圣的火炬,而她的母亲就是那个即将点燃火炬的圣女。

女人反复调整着烟花在女孩手中的位置,确保燃放后焰火不会伤到孩子,这才举起打火机,点燃引信。细细的烟花筒发出沉闷的响声,火光钻破纸张的瞬间转为锐利的尖叫,焰火流窜着,融入黄昏的余热,绽放前留下短暂的空隙,为天边褚红色的晚霞所填满。火花映照在水面,绽放后坠落,余热与水相遇,发出细微的响声。女人站在一旁看,在烟花落入水中的瞬间,她感到一丝消逝的悲哀。此时她看天际的黄昏,觉得那种色调绮丽得过于哀愁,使节日的焰火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美丽。

女孩仰面看空中明灭的花火,不停发出轻声的赞叹。在烟花筒燃尽很久之后,女孩还有些恋恋不舍。女人从塑料袋中拿出一盒仙女棒拆开,取出两支,递给女孩。仙女棒没有那么危险,于是女人开始教她的女儿如何使用打火机点燃仙女棒。火焰碰到仙女棒,火花“滋啦”一下子绽放开来,女孩开心地笑着,捏着仙女棒在露台上来回奔跑,她的母亲坐在椅子上看她。女孩手中的仙女棒燃尽后,跑回母亲身边,母亲俯下身子,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女儿。

“你在这里玩,妈妈去买点东西。”女人说。

女孩乖巧地点头。

“一会儿天黑了,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应该去哪里,记得吗?”女人问。

女孩指了指街对面不远处的警务亭,说:“找警察叔叔。”

女人点点头,她这时蹲下来,再次为女儿拉了拉头上的帽子,女孩躲在帽子里,笑脸红扑扑的。

她说:“我走了。你玩的时候要小心。”

女孩点点头。

女人站起来的时候,又问女孩:“记得见到警察叔叔要说什么吗?”

女孩说:“记得。”

女人便转身,把女孩留在露台。她再次跨过那个泥塘的时候,身体犹豫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回头,朝着远离女儿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

……

(选自《收获》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