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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的秘密  ——寻访刘邓司令部旧址
来源:燕赵都市报 | 李春雷  2021年09月23日09:05

题记:这里曾是刘伯承、邓小平的129师司令部。当年,他们以这里为中心,建立了国内最大的抗日根据地——晋冀鲁豫边区。解放战争打响后,以此为基地,一周之内便整编出了一支30万人的正规军(后改编为“二野”),抢渡黄河,直插蒋管区后方,走出了一步至为奇妙的战略棋子。而后,挥师向南,横扫残敌,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940年6月,刘邓司令部从山西省辽县(今左权县)桐峪镇迁至涉县常乐村。

仍是在清漳河畔,只是顺着河水的方向和流势,向下游去了。

为什么要迁移呢?

涉县县城打下来了,地面稳定了,形势转好了。司令部嘛,当然要放置在最便捷、最安全的地方。

此时的129师,已经开辟了三块根据地,分别是太岳、太行和冀南,但都被日军割裂着,相互之间无法直接联络。司令部迁移后,正好处于这三块根据地的中间,便于人员往来和召集会议。而且,这里位于太行山的腹心处,山更高、林更密。还有,就是清漳河下游地带更富庶一些吧。

常乐村位于县城西北部10公里处,依靠清漳河。小村有200多户人家,这在太行山里算是一个大村了。

刘邓分别借住在两户刘姓人家的小院里。作战地图挂起来,电话线从驻扎在四周的部队里拉过来,像一根根细细长长的藤条。电台架起来,天线颤颤地伸出去,隐形的密电码像风一样,倏地便飞向了遥远。半天的功夫,一个新的司令部就建成了。

山里人居住分散,屋前房后空地多,长满了荒草。

早晨的时候,刘邓出来散步、呼吸,感到很可惜,真是浪费了那一缕缕阳光、一泓泓清泉和一片片黄土呢。此地山民仍是穷,只知种粮,不知种菜,司令部食堂的大锅里缺少绿色,这几天拉大便都困难呢。

一天上午,他们从工兵班借来两把铁锨,开始平整门前的草地。

警卫员疑惑地问,首长,这是干什么呀。

两人笑一笑,不吭声,接着干,脸上汗珠儿细密密、亮晶晶。一会儿功夫,一片黄澄澄的田地开垦出来了,炕面儿大小,像一块毛绒绒的狗皮褥子。

司令部人员马上明白了,都来动手。房前屋后,渠边路旁,把一块块石头搬走,从别的地方挑来黄土。不几天,竟开出三十多块儿,大的像戏台,小的似桌面,总有三、四亩大小。

买来一些白菜种子,撒进去了。

几天后,青灵灵的小苗便出土了,在阳光下、在轻风中舞蹈着、歌唱着。

这一年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谋建政权、百团大战、扩充军队……

刘邓住在村里的时间其实也不多。由于保密需要,老百姓更不了解他们的身份,便经常拥挤在路边,远远地观望着战马进进出出,猜想着行人官大官小。

正义和邪恶在外面的山坡上摔跤,局势的天平在慢慢增减,而小村里却是一派详静。

只要在村里,刘邓每天总要与白菜们呆上一阵子,浇浇水,拔拔草、间间苗,有时还从茅房里掏粪便,施肥。在这两双指挥千军万马的大手的调理下,田畦里的白菜们也乖乖地一如人意呢,一棵棵长得青盈盈、圆滚滚、瓷实实,像一排排雄健的八路军战士。

秋熟时,常乐村的村长和几位公执人物,想请长官们吃一顿饭。兵荒马乱的,这些大兵们,可不能得罪啊。几次邀请,都被参谋长李达婉辞了。又一次,他们径自杀了两口猪,做了几竿子红薯粉条,蒸了几笼屉白馍馍,还买了几坛老酒。

“老总……”村长刘伟江再次登门,小心翼翼地说。

“不要这样叫嘛,你看我像老总吗?”李达笑着说,用手扯起自己的粗布军装,再抬起脚,晃晃脚上的草鞋。草鞋破破的,用碎布条缠绕着,粘满了黄泥巴。

刘村长把村民们的好意说了一遍。

李达遽然变色,责怪他们不该这样客气。沉默片刻,表示要向首长请示一下。

当天的酒席仍是没有办成。李达亲自赶往村公所,向各位公执和老者致歉、致敬:“首长说了,进村后,什么都好,就是今天错了,办这么丰盛,摊派给老百姓,造成负担。首长命令,这次的花费全由部队报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码在桌上,叮叮脆响。

小村的瞳孔,猛地睁大了。

霜降时,正是出大白菜的时候,司令部却要搬迁了。

那大白菜怎么办呢?大白菜毕竟不是大兵,不能上马启程啊。

李达再次拜访各位公执和村长。

“首长说,部队在村里,麻烦大家了,决定把这些大白菜全部留给村民,每家都分给一些。”

小村人的眼睛,更睁大了。这么多的大白菜,足有上万斤。

老老小小的村民们,全部站在村头,静静地看着这一群兵,走了,顺着河流的方向,走了。

的确,小村人没有文化,不懂政治,他们与这些当兵的并没有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感情,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一高一低两个官长的名字,他们只是觉得这些人与所有的兵都不一样,他们只是记得这些人的军装是灰绿色的。那是石头的颜色,那是树皮的颜色,那是土地的颜色……

那一年冬天,常乐村500多口人,人人都吃上了刘邓送给的大白菜。

小村的心,热乎乎,暖盈盈。

从常乐村沿清漳河下行10里路,就是赤岸村了。

赤岸村距离县城,更近了,约五六公里。远远看去,仿佛一坨扁扁圆圆、灰灰黑黑的蜂巢,默默地置放在倾斜的山坡上。

清漳河,就到小村的北面。再流行几十里,将与浊漳河汇合,正式成为漳河,而后,浩浩荡荡地进入大平原。的确,漳河在历史上是一条大河,先秦典籍《山海经》里便有明确记载。几千年来,它与黄河、淮河、海河一起,哺育出了包括中原大地在内的华北大平原,也哺育出了纷纷繁繁的中华文明史。于是,就有了楚霸王破釜沉舟的豪壮,就有了曹孟德铜雀春深的婉约,就有了版图上河北、河南两省的分野。顺便澄清一下,众多的观念里,两省的界河是黄河,谬矣!是漳河,谓予不信?请看地图。

说来也巧,小村脚下的漳河是两省的界河,而小村身后的太行山何尝不是两省的界山呢?我们所言山西、山东。此“山”为何山?便是太行山!

太行山,就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山”的形象代言呢。

河北、河南、山西、山东,四省系于一处,此地山河真是天地日月的风水线了。

沿着清漳河两岸,是大山和大河联合打造的一条高深绵长的从西北到东南方向的“V”形谷地。数不清的山头,奇形怪状,像一群群列队的武士,密密匝匝地拱卫着。山壁为屏,白云为幕,日月为灯,全然一处迥异于外界的江南水乡。

河水清清,岸边是厚厚的黄土。在这深山里,黄土就是黄金了。黄金般的黄土,可以生长稻子、玉米和小麦,便是滋养一方生灵的温床。山里人藉此相依为命,筑巢而居,汲水而饮,种田以饱。

赤岸村始建年代无考,村庙里有一块石碑,镌刻有“大明正德十五年九月十九日建……”的字样。由此推究,应有数百年历史。由于处于清漳河岸,村西高岗处有一道红土岭,故称赤岸,是为村名。

小村有300多户人家,散落在倾斜逼仄的山坡上。除了几户财主和社庙外,全村都是石头和土坯合作而成的草房,高高低低,错错差差,出这家的门,能跨上那家的房顶。石街上青光光、暗幽幽,几无行人。街两旁固定的客人,是那些石头们,稀稀落落地靠在墙角。那是拴牛拴驴用的,或是饭市上的宝座,傍晚的时候,还以为是蹲着的一个个人影呢。其实,山里人与石为伴,以石为生,那些憨厚的石头们,就是小街里沉默的村民哩。

村外大山们的名字也很有趣,鸡冠山、牛精山、猪头山、轿顶山、柏树垴……

大山,便是小村人的全部世界。

后来的几十年里,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在疑问,刘邓为什么要选定这个小村作为司令部呢?

人们说出了一百个理由,终于有一个文人说,那是因为小村有一个精致的名字,太吉利了,太诗意了。

是的,赤岸、赤岸,红色的彼岸、胜利的彼岸。但这也只是文人们诗意的联想啊。

这一切,到现在仍然是一个谜。

采访时,我曾专门查阅有关档案,试图给亲爱的读者们弥补这一片遗憾,但仍是找不到任何记录。恳请当地权威的党史专家李书味先生帮助查询,也没有踪迹。

小村的北面,是宽阔的清漳河。河滩上是一马平川的丰丰盈盈的稻田和麦垄,西北面则是一望无际的长满杂树的海洋般的群山。稍有战事,那里就是天然的屏障和可靠的避所了。依山临河,具备天然的防御功能,更兼民风淳朴、粮草殷实、靠近县城……

或许,就是这些原因吧。

据有关资料记载,八路军进驻小村时,是一个晚上。

村民们以为又是土匪,各家各户都慌忙地关上门,用石头顶死,整晚上都没有睡觉。但是天快亮了,还是听不到枪声和叫嚷声,以为他们走了。有大胆的人偷偷探出头来,竟然发现这些人正躺在村庙的台阶下,还有的躺在人家的门洞里,铺着稻草,挤在一起,睡得正香。

当时已是冬天了,他们还穿着草鞋,脚上粗砺砺的,像马蹄、牛蹄、驴蹄……

第二天,抗日县长带着一伙人来了,把村长和公执们召集到一起,开会。

随即,大家就开始忙碌了。

村中央的村庙,要改成司令部。社庙是村里人烧香磕头、祈求上天保佑的地方,供着天神、地神、山神、河神。老天爷,这些至尊的神像们要搬到哪儿呢?听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天地不怕、鬼神不敬,那还不把它们都打碎扔到河里?

他们想多了。那些能移动的神像,根本没有扔进河里,而是寄存到村长家的一座闲屋里去了。

村庙是一个坐北朝南的四合院式建筑,北、西、东三面是十多间神房,全改成司令部工作室;南面是戏台,正冲着北屋的主神像。戏是唱给神灵的,村人们原都只是借光。把戏台的正面用土坯垒成一堵墙,里面就成了一间大屋,这就是参谋们的空间了。

司令部人员住在哪儿?

庙的西侧是本村大财主张茂德、张庆余叔侄两人的宅院,各分上下院。县长和村长做工作,让他们腾出一个院子,租住给部队。叔侄俩起初并不情愿,但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就同意了。于是,刘邓等人就住在了司令部西侧的那座小院里。

还有几百名军人,分散住在各家各户。

几天以后,饭市上的老百姓便传开了:这一帮土八路是穷光蛋、叫化子兵,行囊里什么也没有。

赤岸村,最初就是用这样冷淡的目光,无奈地接纳了这支贫穷的军队。

但是很快,这里却成了刘邓最稳固的司令部!

司令部迁进小村后,各机关也陆续迁至附近。

绵延数十里的河谷里,布满了星星般的部落。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冀南银行、新华日报(后改名《人民日报》)、新华广播电台(后改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兵工厂……这个默默的V形河谷,毅然接纳了这支新生的民族解放力量。

刘邓和他们的子弟兵,以这里的山山水水为母体、为温床、为被子、为枕头、为乳汁,悄悄地滋养着,滋养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

三四年后,以小村为中心的晋冀鲁豫边区,已是中国共产党最大的一块抗日根据地了,下辖150多个县,2551万人口,面积12万平方公里。

解放战争打响后,刘邓部队以此为基地,很快就整编出了一支近30万人的正规军——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改编为“二野”),抢渡黄河,挺进大别山,直插蒋管区后方,走出了一步至为奇妙的战略棋子。而后,挥师向南,横扫残敌,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这,委实是一座扭转乾坤的大山!

这,委实是一个饱含玄机的小村!

南有赤岸村,北有西柏坡。它们是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依托的两个最著名的小村。前者走出了邓小平,后者走出了毛泽东。

它们好像是两个内涵丰富的箩筐,里边盛装着太多太多的秘密。

太行山,以他坚挺的脊梁,担起这两个箩筐,走向了平原,走向了城市,走向了胜利,走向了今天……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系新世纪以来唯一两次荣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被中宣部确定为“文化名家”暨全国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