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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56级新生开学往事
来源:北京晚报 | 徐雅民  2021年09月23日08:49

这是六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如今仍然记忆犹新。

考上大学 步行百里回家

一九五六年七月,我完成了高中三年的学业,并考取了北京大学经济系。来北京上大学之前,我决定回一趟老家。因为,在蚌埠读书的三年里,包括所有的寒暑假,我都是在学校度过的。假期里,整个校园空荡寂寞,特别是寒假春节期间,同学们都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学生宿舍仅我只身一人,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时更加想家,思念母亲。有时候,我在梦里回到了母亲身边。醒来知道是做梦,禁不住热泪盈眶。好在我是烈士后代,不管什么时候,学校都管我饭吃。过年的时候,只有我一个学生到食堂里打饭,做饭的大师傅们,误认为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因为买不起火车票,有家不能归。

接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我写信给母亲,一是报喜,二是请求母亲给我寄些回家的路费。很快,接到母亲寄来的十块钱。第二天一大早,我坐上了从蚌埠到宿县的火车。下车后,剩下还有一百华里,要靠自己步行。为了赶路,在宿县没敢停留,路过一个茶馆,求得主人同意,喝了人家一大瓢凉水后,继续上路。归心似箭,走得太急,肚子里有水无食,每走一步,就“呱嗒”一声。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进了家门,我大声喊:“娘!娘!”母亲从熟睡中醒来,我站在母亲身边,整整三年不曾见面的母子,刹那间,泪水都涌流不止……

母亲到厨房给我做面疙瘩汤,并说:“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时,你刚学着说话,把面疙瘩说成慢疙瘩”。好几年没有吃上母亲做的饭了,此时感到分外香甜。饭后,我躺在母亲身边休息,享受着母爱,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只是担心别再是一场梦。

几天来,我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倾听她滔滔不绝地叙说:姥姥生病,没钱看病抓药,临终前骨瘦如柴;弟弟去年十五岁参军的时候,家里没有钱给他买衬衣和裤衩,脚上的鞋露着脚指头;有时候,妹妹中午放学回家没人给她做饭,又饿着肚子去了学校……

母亲的话题漫无边际,她时而声泪俱下,我在一旁也是泪流满面……

自从我回到家里,母亲所做的一切,几乎全都是为了我。陪我串亲访友,带我赶集,为我筹备来北京的盘缠,给我缝补衣服鞋袜,给我做好吃的,等等。

我的家乡在皖北,是一个既偏僻又落后的农村。很多乡亲从没有听说过“大学”这个名词。我要上大学了,而且还是去首都北京,一时间,成了村里的特大新闻。我童年的小伙伴纷纷而至,问这问那,有人问,北京有多远,大学有多大?有人问,到北京能看到朝廷坐的金銮殿吗?能见到毛主席吗?还有人以肯定的口气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能当个县长。一位几乎一辈子都很少出村、孤陋寡闻的老奶奶,甚至以为我金榜题名,中了状元。母亲对我考上北京大学当然是高兴的,但她很淡定,似乎还有一些让她说不出口的犯难之处。只是对我一次又一次地嘱咐:到北京后,有什么难处要来信,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

我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来北京之前,要先回蚌埠。离家的前一天,母亲把给我的盘缠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来北京的路费,缝在我的衣服里,剩下的装在我的裤兜里,留着买去蚌埠的火车票。并再三叮咛:千万别弄丢了。第二天,东方蒙蒙发亮,我肩背一个小包裹,手提装满炒面和煮鸡蛋的布袋,怀揣着母亲的嘱咐和我的报国志向,和母亲一起离开了家门。母子俩迈着沉重的步子出了村,走了很远很远仍然没有停步。要离开故土,离开母亲,惜别的滋味是伤感的,苦涩的。实在控制不住,我流下了眼泪,并哽咽地说:“娘,您回去吧!”母亲没有作声,只是摆摆手,意思是:你走吧!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母亲。看到母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视线没有离开我前行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才大步流星地赶路。

坐了三天火车到达北京

回到蚌埠三中以后,由学校出面,把全市录取到北京且家境贫寒的十几个同学,组织在一起,买了一张集体火车票。当时,从蚌埠到北京的普通客票是十五六元,我们节省了一半,这对一个穷苦学生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数字。

启程来北京的那天,大家分头来到火车站,蚌埠二中一个姓万的同学当领队,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叫大家集合。同学们排好队,由车站工作人员引领,从一个运货通道进到站内,这时我发现,除了我们登上的那节车厢外,其余车厢装的全是各类货物。有些货物是露天的,有的上面还盖着雨布。我们的那节车厢,门很大,但没有窗户,只是两侧车帮上方有几个能通风透亮的小洞。车厢内没有座位,有一个盛水的大洋铁桶,后方有一个简易的厕所,同学们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或车厢的地板上。由于要上货卸货,还要给其它列车让道,所以,这趟车几乎是逢站必停,且一停就是很长时间。

特别是到了徐州、济南和天津这几个大站,同学们还要排队经过运货通道出站,在车站外的广场呆上几个小时。我们这列火车,因为是趟货车,到站时,与客车停靠的地方相距很远,要想买些食品,还必须翻过好多道铁轨,十分危险。好在我从家里带来了炒面和煮鸡蛋,一路上基本没有饿肚子。

列车到达丰台的时候,上来一个列车员说,下一站就是北京站了,要大家做好下车的准备。祖国的心脏终于到了,大家不禁欢腾起来。现在乘动车由蚌埠到北京,只要四个小时,而我们当时竟历时三天多。不过,我想,这比古代文人肩挎包裹,跋山涉水,风雨兼程,徒步进京赶考,还是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大家虽然很辛苦,却欢歌笑语,情绪高涨。

列车最终停了下来。我们仍然和以前一样,列队集体从车站内跨过多道铁轨,经过运货的通道走出了车站。随即,万同学宣布我们这个临时集体解散,大家便各奔东西。接下来,我和一些同道的伙伴一起,向位于前门东侧的北京站候车大厅走去,边走边犯起难来:北京这么大,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北京大学呢?进了候车大厅,一个写着“北京大学新生接待站”的醒目大横幅,展现在眼前,我高兴极了。很快,去北大的新生们,一起登上了北大校车。经过天安门的时候,大家都伸着脖子往外看。那时,雄伟的天安门广场以及两侧的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即如今的国博)还没有修建,由于我站在车厢中间,只从人缝里看到了狭窄的司法部街。尽管如此,我的心情仍然很激动,因为,毕竟是到了祖国第一面五星红旗升起的地方。

正式成为一名北大人

北大的校车进的是燕园南门,停在大饭厅东侧的马路上,下车后,我把随身携带的录取通知书和一个档案袋,交给了设在马路边的经济系新生接待站。一位去年入学的老同学很热情,他把我领到了他们的宿舍,29楼2层的一个房间临时住下,然后又陪我到学生合作社即后来的三角地商店买了碗筷,一起到大饭厅用餐。那时候不实行饭票,八个同学围着一个方桌,每人一瓷碗带肉的菜,主食有米饭和馒头,自取,不限量。晚上,我躺在床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醒来后,几天在火车上的疲劳,赶走得干干净净。早饭后,我和老同学们一起参加了接待后到的新同学。

接下来的几天是参观校园和校史展览,那时候,北大没有校史馆,所有的校史展品都陈列在第一体育馆的地下室里,一件件展品,生动地再现着北大的历史。随后,我们又参加了全校的开学典礼和系里的迎新大会,和老同学们聊天,听他们滔滔不绝地介绍北大和经济系的情况,他们说,我们经济系的八大教授都是留过洋的,很有学问,很有名气,等等。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和深受鼓舞,我开始认识北大:这里是中国最早的高等学府,大师云集,是知识的殿堂和人才摇篮;这里是当年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和“五四”运动的策源地,曾经从这里向中国、向世界发出“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时代最强音;这里是中国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地方;这里也是革命先驱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等人工作过的地方,推动了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北大的基因开始融入我的血脉里。虽然这些只是刚开始,但其分量是沉甸甸的,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

一九五六年(含以前),北大经济系只有政治经济学这一个专业招收学生,当年的新生是三十人,加上往届休学的两人,56级全班共三十二人。后来又来了一位来自印度尼西亚的留学生。那时新生办理入学手续很简单,把录取通知书交给系里,是党团员的,把组织关系介绍信也一并交上。体检合格后,就算正式入籍北大了。那时不交学费和住宿费,且是公费医疗,还有人民助学金。国家给我的助学金是最高等级,每月十六元五角,其中十二元五角的伙食费,由校方掌握。吃饭不要钱,伙食非常好,每天中午菜里都有肉,主食管饱。入学体检的时候,我的体重是九十七斤,三个月后增加了三十二斤,为一百二十九斤。

另外,我还有四块钱的零花钱,这对我来说,足矣。当时,在学校浴室洗澡,只需二分钱,理发简易的,即只剪短,不洗不吹,只需要一角多。在学校操场上看露天电影,也是免费的。我把来北大后的情况写信详细告诉了母亲。

我更感激党和政府。我们的政府前面所冠的“人民”二字,是货真价实的。我切身感悟到,我是人民养大的,也是人民培养的。这种感悟沉淀于心底。如果当时上大学要交住宿费、学费,吃饭、看病等都要自家掏腰包,我即便考取了北大,也上不了北大。

我们班的同学全部到齐后,系里给每个新同学发了一枚白色的校徽,上面金光闪闪的“北京大学”四个字,是1950年3月毛主席亲笔题写的,还发了盖着马寅初校长图章的记分册,并确定了每位同学的学号,我的学号是5612020。“56”代表56级,即一九五六年入学,“12”即北大经济系的代号,“020”即我的代号。我还被系里指定为56级的班长。至此,我正式成了一名北大人。这是我人生征途上的重要里程碑和新起点,并决定了我后来的人生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