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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5期|李知展:流动的宴席(节选)
来源:《江南》2021年第5期 | 李知展  2021年09月22日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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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在城市工作的钟必行退回家乡,陪同年迈的祖父,为举办红白喜事的乡邻张罗宴席。在烟火气息中,几个人物的人生和命运徐徐展开。小说以人物情感为着力点,写出了尘世悲欢,也写出了人性的良善和柔软。轻快而诙谐的语言背后,散发的是人们面对生死离散、命运流转的无力和苍凉,但苍凉和无力里,又氤氲着无尽的温情和暖意。也许,这便是人生百味和人间百态的真相之一吧。

流动的宴席

□ 李知展

落日潦草。大半天都是阴的,临到傍晚,太阳才露个红脸,没撑多大会儿,就匆匆下山。钟占宽眯眼抽了一锅烟,有了笑意,对孙子说:“行,明天能开席。”钟必行却黑着张脸,不作声。

祖父在桌角敲了几次烟袋锅子,咚咚咚咚,如擂战鼓。几番催促,钟必行才不情不愿地往车子上收拾厨具,炖锅、炒锅、马勺、菜刀、火钳、一摞摞海碗,都搬完,出了一头汗。祖父这时也做好了晚饭,一盆挂面,一碗乱炖。祖父喊了他,他嘀咕一句:“又是这两样猪食。”钟必行实在搞不懂,宴席上能翻出花儿的祖父,对自己的一日三餐怎么就这么能对付?

钟占宽笑笑:“有的吃就不错啦,小狗日的,还挑三拣四。”他笑呵呵的,从桌子下摸出个盒子,是袋装的烧鸡,前几日小女儿买来孝敬他的,他没舍得吃。钟占宽拆开,敲敲桌面,唤了声喂猪仔时的吆喝。钟必行哭笑不得,低眉臊眼地过来,撕扯着烧鸡,蘸着辣椒面,吃得倒也痛快。祖父给他也倒上一杯烧酒,钟必行嫌弃地扭着头,老头笑笑,自个儿哧溜有声,喝得悠然,吸溜了一口汤面,又向孙子举杯相邀,钟必行不理会他的怂恿。祖父损一句,“和你爹一样儿,喝酒不行,人也不行,黏糊糊的。”

这是说钟必行和他没出息的爹一样,不似祖父性格里风火。钟必行也只能驳斥一句:“谁像你,酒晕子一个,还多骄傲呢。”可父亲确实温吞懦弱,只会跟着工头在建筑队里做木工,勤扒苦做,钱其实也没少挣,可是呢,到头来,却连个媳妇都看不住,又有什么用?钟必行的母亲,尖酸强势,个子高,尖下巴,说起话来踮着脚,架势如登高一览众山小,落下个唾沫星子都似如来佛手里的巨石,将父亲压得死死的。父亲并无怨言,对传得到处都是的风言风语也不在意,毕竟,她抚育着儿子,操持着整个家。直到母亲连最后一点脸面也不给他留下,在钟必行三岁时,跟镇上开饭店的老李跑了。父亲自此一蹶不振,常年在外,也断续处过几个相好,大约是伤了心,再没续娶,这几年身体不好,木工不做了,在工地上看守材料。

钟必行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省里大学毕业后,在沿海城市找了工作,做网页设计,工资不高不低,做稳了互联网大佬口中“有福报”的996社畜生活。年后就没再返回公司,不是不想漂泊打工,疫情中公司不景气,他干得憋屈,暂时没处可去。祖父还豪气:“不想干就算了,听你讲好像干得也不开心,不差再养你几年。”不过祖父又眯着眼补刀,“哎,养头猪半年就能出栏,养个你呢,二十多年了,就会个叭叭犟嘴。”

说得钟必行感与惭并。常想,自己真没用呵,还要七十岁的祖父养活,可有时和祖父斗着嘴,他又想,多么幸运,二十多的人了,还有祖父可以依托。钟必行跟别人不哼不哈,对祖父可不示弱:“老头儿,我到城里哪儿不能找个活儿干,再不济送个快递总行吧,为啥不去呢,你还不明白?”

老头明白,孙子在家想多陪陪他。钟占宽笑呵呵的,还要加酒,被钟必行夺了杯子:“行啦,喝两口,有个意思就得,还真以为自己英勇呢。”祖父就笑,想起当年结婚踩着板凳和人猜拳行令喝烧酒的情景:“再老十年,爷也能喝趴下你兔崽子。”钟必行没酒量,一杯下去脸就通红,他爱喝各种可乐。“行行,老头儿,你厉害,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小心我告诉姑姑哦。”

上次中风恢复后,姑姑就明令祖父戒酒。小女儿的话,钟占宽不敢不听。不是他怕小女儿,是她过得更难些,或者说,钟占宽觉得她更苦些。小姑两个儿子,还要供养多病的公婆,才四十多岁,鬓角就有了杂色。几个子女里,钟占宽自小最偏宠小女儿。其实,贫户人家,能宠溺到哪里呢,无非是言语亲昵些,允许她撒个娇使个小性儿,赶集时买点儿零嘴,过年添件鲜艳衣裳罢了。可心里亲。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就他的小囡囡能解心意。所以,想到这娇憨的小女儿为人妻为人母,也要受种种艰辛委屈,钟占宽就格外心疼。

小女儿现在偶尔能来看看他,就很好了,他不忍心给她添乱。不过钟占宽还是倒了一杯,才拧上瓶盖:“你姑还说帮你介绍个对象呢。”

“就别让她操心啦,谁会看上我呢。”

“别说丧气话,我觉得我孙子挺好的,除了懒点、馋点、说话冲点,其他没啥大毛病。”

“让你夸了?经你一说,我还有个样儿吗?”

祖孙俩又斗了一会嘴。

“行,早点睡,明个好出活。”又特意叮嘱孙子,“少玩会手机,起不来,当心揍你。”

钟必行嗫嚅着,祖父没给他说出“我不想去”的机会,就将他推出屋门。

恰如祖父预料,日头已高,钟必行还没起床。不是睡过了头,他一早就醒了,到底年轻,好赖床,晨间半醒半梦,心绪飘摇,他爱想事情。其实也想不清,可就是那种混沌朦胧,烦心事没那么刺刀见红,美好的回忆和畅想缭缭绕绕,似乎一切都还没那么糟糕。钟占宽往车上装零碎的佐料之类,收拾完了,也不喊他,自个开着电动三轮车走了。钟必行这才火速爬起,从窗口喊:“老头,你走了我咋吃饭?”

“有泡面。”钟占宽心说,小兔崽子,不帮我干活,还想吃呢,吃大黄拉下的吧你。大黄是祖父养的一条狗。连它也嗅出钟必行散发的颓废气息,狗眼看人低,对他爱搭不理的。

钟必行没脾气,起来发现老头将厨房门锁得死死的。他回屋翻了翻,果然仅有泡面可以充饥,不过呢,就一桶,是他回来时坐火车吃剩的,一直放在茶几上,过没过期都不好说。“嘿,老头儿,你挺绝。”

他接着去祖父床头的木盒里翻了翻,除了藏的零钱和奶奶的照片,箱子底下,压着一册病历。

熬到半上午,钟必行坐不住了,骑上摩托,大黄跟着,去了邻村。远远地,就听见鞭炮唢呐齐鸣,越走近,钟必行越伤心。到了热闹的发源地,钟必行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脸色都是不自然的虚白。大黄闻到炖肉的香气,兴高采烈,撒欢奔过去,丢下他,门外孤立。

朱红的大门旁边,立着新郎新娘放大的婚纱照,展示牌上,胡向东踮着脚露着龅牙,眉开眼笑,揽着娇媚的新娘,急于向全世界宣告他的幸福。让钟必行难过的是,亓欣欣也配合地笑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款款深情,望着夫君胡向东,妆后晕染的眉眼放大了她的崇拜效果。钟必行总以为,她怎么也得似被俘获的羔羊,带着点被迫而嫁的委屈呢,没有,看得出来,亓欣欣满意、甜蜜。

那之前她的无奈,都是装的喽。钟必行苦笑,刚想口吐一句脏话,肩膀被人拍了下,回过头,是来丈人家送东西的胡向东。

“老同学好啊,多久没见啦,听说去南方发展了,挣到大钱了吧?哈!”

钟必行心里骂,哈你妹呢,我又不像别的人跟着你混饭吃,在老子跟前摆什么谱,你钱多钱少关我屁事?可是呢,大家心目中的女神,他执拗暗恋的亓欣欣,毕竟被胡向东据为己有了,再对比自己失业在家的处境,钟必行的硬气就有些跑风。他不尴不尬地笑笑,不打算和他深聊。

可胡向东紧追不舍,孔雀开屏似的,要展示他的优越:“欣欣就在楼上,昨晚玩得晚了点,还在睡呢,一会我接她去试妆,要不要一起去呢,路上聊会?”你的女神,陪我,玩得晚了点。都是歧义空间。钟必行一阵恶心,又泛着心酸。没等他表态,胡向东一拍脑袋,朝钟占宽那边看了一眼,钟占宽正埋头砌着简易灶台。“哦,忘了你是来给你爷帮厨的,这两天辛苦老同学了,该开席了,你去忙吧。”说着,喜笑颜开地走了。把钟必行气得,攥着拳头,呼吸急促,杀意四起。

钟占宽看看孙子,本来想逗弄奚落他的:“不是不来吗,泡面味道怎么样呀?但没说出口,只努努嘴,旁边小灶上给他留着饭,“快吃点,干活。”

钟必行脸色铁青,没吃,一声不吭,搬砖抹泥,帮祖父将三个大小灶台垒起。正忙活着,亓欣欣从楼上下来,被胡向东拥着。路过时,不经意间,和钟必行打了个照面。亓欣欣倒也没太讶异,掠起鬓发掩面过去。胡向东停下,热情地散了一圈烟,收获了一众恭维话,才携着亓欣欣上了大奔。

车子走了很远,人们还在议论,啧啧称羡中隐隐地嫉恨,这远近驰名的小美人,自此以后,连多看一眼都不能了。谁都知道胡向东的霸道凶狠。

钟必行向隅而立,心还是尖锐地疼了一下,就是那种往事呼啸拍来,岸却承受不住的程度。可在现实里构筑一道坚固的堤岸,太难了,金钱、地位、运势,一样不能少。岸不牢靠,美人如水,自然要流入别个怀抱。此时再想起之前两人上学时的暧昧和朦胧诺言,就觉得真讽刺,钟必行气愤之余,体会到一种真切的无力感,他借着系鞋带,蹲下来,肠胃心肺都绞痛,似乎被人照肚子上揍了一拳,闷闷的,疼。

明天是亓欣欣的婚礼。

灶台垒好,要试火。钟占宽将烧火的任务派给了孙子,钟必行心不在焉,要点燃梨木和硬炭,祖父掐来一把柴草:“先来软的,硬材硬火,炉膛一下就裂了。”

柔软的火光,舔在钟必行脸上。祖父炼猪油,润润锅,以油渣熬白菜粉条,所有帮忙的人员,自己拿海碗,随意吃。明天是正席,吃完抽袋烟,钟占宽就要忙活开了,炸制整鱼、肘子、丸子,切配各种菜,饶是后疫情时代,村委限定宴席人数,还是忙活了半天,到了傍晚,才将预先炸制的、切块的、清洗的,所需的菜码配齐。就等明天宴席开场,集中火力烹炸煎炒。

祖父明显累了,打起精神,给主家炒了三桌菜。晚上,新娘子家的亲戚、邻居得聚聚,喝喝喜酒,礼事上帮忙的,也得闹会儿酒。主家也邀钟占宽坐上去,一道吃点喝点,他照旧摆摆手,沿袭着他的规矩:“一个厨子,来给主家忙事儿的,得守着灶台,哪能上桌显样呢,不合适。”就和孙子不离灶台,伺候三桌依次上完菜,等着,确认再没有加菜,钟占宽才坐下来,抽会烟。

钟必行打小节假日跟随祖父走村串乡做宴席,祖父的流程都在他心里。不等祖父吩咐,他就炒了个酸辣白菜,盛一小碟下午炸好的花生米,端给祖父。钟占宽摸出自带的药酒,喝上两杯,解解乏。

这么吃,也是钟占宽多年的习惯。在以前,是为主家节约,宴席还没开呢,你一厨子,喝酒吃肉,按理说也是应该的:近官得贵,近厨得食;厨子不尝,五味不香。可架不住那时候都穷,你近水楼台,吃着喝着,难免有刻薄的主家觉得糟蹋东西,让人嫌憎,主家心疼。现在,当然谁家也不在乎那点酒肉,钟占宽仍保持着,一碗烩菜,一碟花生,一碗面,再悭吝的人,也不容他说一句闲话。钟占宽做了一辈子宴席,瘦瘦的身子走到哪里,都硬朗朗的,主家都看得起。底子就在这里。

祖父闲酌的工夫,钟必行下一碗葱花汤面,祖父喝完酒,连汤带面吃上一碗,舒舒坦坦的。然后,抽着烟,蹲在炉灶边,取着暖,耳听着主家和主事的聊天。不单为听闲话,也是摸清明天的宴席,哪桌是嘉宾,哪些是撑场面的头脸,哪桌是娘家人,哪些是随礼的,他心里有个数,布起菜来,也如布阵,有个轻重缓急。看人下菜,说起来势利,可天下哪里不如此呢。

钟必行什么也没吃,祖父瞅了他几次,错错嘴唇,还是什么也没说。三桌宾朋吃完闹完,快到半夜了,几个狗日的喝嗨了,因为划拳赌酒,起了争执,还打碎了几个碗碟。钟必行帮着收拾了。都弄妥当,祖父拍下他肩膀:“忙活半天,一口饭不吃,你饿着顶什么用呢,她会心疼?没出息。”这么一说,钟必行的眼泪一下就要扑出来,他转过身,咬着牙,不放出喉头的哽咽,等确定自己可以笑得弧度绽开,才转过脸,训斥祖父:“老头,你咋这么多话呢。还有,告诉你,孙子为啥想来。我翻吃的,找到我奶的照片,我答应过我奶,得替她照顾你,盯着你少喝点,你以为我想干这烟熏火燎伺候人的狗屁活儿?”

“嘿,来不来都得是我孙子。”钟占宽挤挤眼,忽然,悄悄说一句,“快看,她回来啦。”

钟必行因为转身太急,趔趄了一下,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待站稳了,门口什么也没有。祖父在背后嘿嘿笑。钟必行当时就恼了,当着祖父来了句:“我去,老头,你没治了。”又不能打他,钟必行气呼呼的。没个正经,这老头。

“行,难得我孙儿一笑,把剩下的面条吃了,赶快去睡,明个才是正经忙活。”

被老头逗了一下,这一惊一乍之后,还真觉饿了。钟必行捞起面条,正吃着,车声轰鸣,胡向东和几个伙伴簇拥着,这回,她真回来了。亓欣欣下午是去试妆,在名贵化妆品的加持下,越发显得娇艳动人,不可方物。钟必行看呆了,嘴里还含着一团面条。亓欣欣似乎望着他笑。他的脑门都是热血呼啸,晕晕的。亓欣欣真的走过来了,在灶台焖住的炉火上烤手,还是那样春水泠泠的声音,说:“能不能帮我做碗汤呀?起风了,有点凉。”

钟必行赶紧搁下碗,捅开炉火,朝钟占宽求救。祖父笑眯眯的,摆摆手,让他自己来。“行,老头,你行。”钟必行恨恨的,却又心怀激动,洗手调羹,做了一碗粉丝丸子汤,勾了薄芡,她不爱吃香菜,他细细切了几刀水芹嫩叶,她爱吃酸,他又点了一勺香醋。她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清楚。钟必行捧着汤碗送过去,再返回灶台,守着一腔惘然和虚无。

他迷瞪的间隙,亓欣欣又捧着碗出来,坐在灶台边,说:“还是向着火有意思。”钟必行和她一道望着炭火,眼眶热热的。储蓄的满腹话语,一肚子质问,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两人沐着火光,平分着一席沉默。只余她汤匙偶尔碰撞碗壁的轻响。

“我爷说,明天要开三十桌,分三批,应该很热闹。”村里管控,宴席不能超过人数,亓欣欣父母决定风光嫁出女儿,由胡向东送了礼,出面沟通,“我们也不想搞这么隆重的,可架不住大伙儿随礼热情嘛,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经商定,分三个批次,先后进行流水席。

“他那人,好面子。”亓欣欣喝了一口汤,说。

接下来,又都不言语。

“听说溪边的桃树都砍掉了,”过了良久,她低着头,说,“我没敢去看。”

靠近黄河古道边,有一段清澈的小溪,两边遍植桃树,结得好大的黄桃,是做罐头的好原料。可惜这几年市场不好,桃树也老了,砍得七零八落的,重新种上了更有经济效益的药材。

桃树没砍之前,每到春天,桃花开得不管不顾,灿烂得如梦如幻。每次上学下学,他们结伴走过桃林。桃花开了又落,他们走了很多年。高三那年春天,周末从县城回家,车子仅到镇上,下来还要走一段。到了溪边,亓欣欣停住脚步,道一声:“呵,开得真好。”斜阳染得桃花灼灼,似一片鲜艳的火。两个人就那么站着,看花,看日落。看了很久。从没有过,却又似早已这么并肩看过无数次景致。亓欣欣望着云霞似的桃花,说:“能一直这么开就好了。”她转头,“你帮我画下来吧。”

钟必行学习一般,画画却好,走美术生的话,可以考个不错的大学,可惜辅导班学费太贵了,就算考上,艺术院校相对昂贵的学费,也不是他能承担起的。

“你打算考哪个学校?”亓欣欣问他。钟必行说了省会的一所学校。亓欣欣哦了一下。又看了一会儿桃花,天色暗下来了。亓欣欣兴致好,沿着溪边一蹦一跳的,学校如牢笼,此刻她才恢复了一点青春活力,天性在暖风花香中舒展。河岸不平,她摇摇摆摆的,钟必行担心她会跌倒,可她总能平衡得很好,像一只羊羔在草地上蹦跳,那份轻盈和生机,格外动人。钟必行并行在稍后的位置,手始终伸着,保持随时搀扶她的姿势。在她再次趔趄时,他小心触了下她的指尖,亓欣欣回视一笑。正是这笑,鼓动他的试探,他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钟必行什么时候也忘不了,握住她的手的感觉,像是抓住一尾跳波的鱼,那份美妙的温柔和滑腻。亓欣欣挣扎了两下,就任由他紧紧握着。钟必行的手心里都是突突的心跳。

那是他最心动的瞬间。烟花一样,美好,却转瞬即逝。

到了村口,亓欣欣停下来,忽而说了句:“我也会努力的,你等着哦。”她成绩还没他好,他明白了,她也要考取他所说的那所学校。钟必行郑重地点头,像是真能守住这段朦胧的情意,只需他深情地等。而事实上,那所学校他们都没考上,钟必行勉强够线读了个二本,亓欣欣本科线都没过,她没再复读,上了两年幼师,就在市里幼儿园工作了。

他们还沉浸在清溪边桃花的幻梦里。胡向东在堂屋和来客说话的间隙,不时地瞥向这边,终于看不惯,走过来,冲亓欣欣说:“看见你吃,我也饿了,炒几个菜,我和几个哥们儿加个餐,喝点儿。”

“还喝,你今天喝几次了?”

“哈,那不是娶了你,高兴嘛,我的宝贝儿。”胡向东说着,弯腰搂着亓欣欣,脸贴上去亲昵。也不嫌肉麻。亓欣欣推不动他。钟必行明白,他特意做给他看的,胡向东在表演着宣示主权。

他刚要起身溜到一边,祖父过来,低声说:“你们聊,我来。”钟占宽洗锅,“新郎官,要吃什么?”

“还是让我老同学来做吧,见识下他手艺。”

这就暗含贬损了。

“他呀,过些天还要去广东好大的设计公司做主管,看我忙不过来,过来帮帮忙,炒菜还得我老头子掌勺。”祖父给他撑面子。

“没事,我看刚才他做的汤就挺不错,怎么着,给哥儿几个也来一锅?”

“不怕他往汤里给你来泡童子尿?”钟占宽呵呵笑。钟必行乐了,老头儿真替他扬眉吐气。

胡向东还没发话,手下的伙计不乐意了,推了钟占宽一把,嘴里不干不净的:“老头,怎么他妈说话呢?”

“你大爷,老头也是你能叫的?”钟必行抄起板凳,就要冲过去。被钟占宽及时制止了。

老头训他:“洗菜去。我们是来做事的,多大的气都得受着。”转身冲着刚才推他的年轻人,“小伙子,挺有劲啊,这一下推的,要不是我老头儿下盘还算稳,稍微这么往地上一出溜,新郎官的好事可就被你耽误喽……”

胡向东明白老头的厉害,他真要这么往地下一躺,说是推倒的,明天的宴席够呛不说,还不定什么路数呢。胡向东赶忙架住钟占宽的胳膊,端稳了,递上烟,赔着笑,让推他的人道歉。

钟占宽始终笑呵呵的,向孙子挑了一下眼角:“小子,生火,炒菜喽。”

胡向东哪还敢劳动他宵夜呢,打个哈哈,做鸟兽散了。

翌日一早,钟必行就起来了,洗漱完后,开始剁肉。按以前的规矩,四喜丸子、红丸子、蒸肉等都得用刀剁,现在大家都要速度,粗糙是避免不了了,绞肉机甚至搅拌机都用上了。可宴席压轴,有一道,白丸子,还得手工。精选肥瘦相宜的猪肉,剁成肉糜,加蛋清,朝一个方向反复上劲,然后挤成类似鱼丸的小巧丸子,丸子在文火热水里定型,煮熟后颗颗晶莹,漂在水面,不下沉。上桌时,老母鸡、棒骨吊的清汤,对应入席人数放八颗白丸子,中间是一饱满圆润的红枣,丸子莹如雪团,红枣画龙点睛,被白丸子拱卫着,皆浮动在汤面上,煞是好看。可丸子如果漂不起来,人们就笑话了,说这丸子是“死的”。任谁主厨,脸上都挂不住。

钟占宽看到孙子起这么早,嘿嘿笑。他那个样子,钟必行不挤兑他两句都难:“老头,不要以为我改邪归正啦,是怕你等会忙不过来,丸子真成‘死’的了,我也跟着丢人。”

钟占宽只笑。

上午的宴席早早开始,祖孙俩忙活得脊背生汗,调停得当,不忙不乱,菜品依次而上。每桌八人,一次开十桌,八凉八热八烧,黄河古道的鲤鱼、雪湖里的鸳鸯鸭、农家饲养的土猪,扣肉、红烧蹄髈都轩昂油亮,每桌还来了一盘甲鱼。大家擦擦油嘴,抽着烟,喝得迷离,都说是近几年最丰盛的一次宴席。

唯独最后一关,白丸子入锅,还是大半沉入汤底,好在每桌就那一碗,钟占宽将浮起的捞出,也够分配。钟必行看见了,略显惭愧。祖父笑笑,没吱声。

到了下午两点多,最后一拨流水席才完。这之前钟必行只顾着端盘子配菜,忙得如拉满的弓,不作他想。这会儿忙完了,箭射出去了,弦松了下来,被压制的思绪纷纷兵变:胡向东抱着亓欣欣进婚车,关上车门的瞬间,亓欣欣朝他看了一眼;而胡向东路过端着盘子的钟必行,似乎也得逞地看了看他……钟必行这才意识到,这射出去的箭,自此和弓一别两宽,再难有交集。他吐了一口气,心下惘然。

大黄风流惯犯,已娴熟地勾搭了一条眉清目秀的母狗,正殷勤带着新欢满院子寻找骨头,路过钟必行,拱一下母狗,似在对他翻一个嘲讽的白眼。钟必行气不过,踹了大黄一脚,将吊汤的棒骨偏偏扔向别家的狗。

晚上,是亓家帮忙的人一起吃饭,算是答谢,气氛松弛,欢笑连连,厨师炒好菜,解了围裙,也被叫上喝酒。钟占宽被大伙儿恭维,都说宴席菜品漂亮,主家脸上有光。他心里挺美,站着接过敬上来的酒,连喝几杯,摆摆手,谢了好意,不再喝了。

祖父不上桌,人们就怂恿钟必行代祖父出征,被强拉硬扯着:“小伙子,辛苦两天了,来,好好喝点。”他开始还拒绝。一旦上桌,此地酒风粗悍,劝起酒来火力生猛,钟必行招架不住,只要喝下一杯,接下来就如大堤崩溃。钟必行最后大醉。也许自己本来就求一醉。

醉了的钟必行红头涨脸,抱着胳膊,颇冷的样子,对着桌上的谁都笑眯眯的,却吧嗒吧嗒掉眼泪。在座有约略知底的,就劝他:“人家都嫁人了,你还放不下,哥们儿,别太痴情啦。”其他人懂了,不怀好意地笑笑,劝他继续喝,“这会儿人正入了洞房热火朝天干着呢,你在这哭哭唧唧的,有啥用呀,来,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哇。”倒满的酒杯,钟必行继续笑纳,也继续落泪。喝到这时候,在座的大都是年轻好酒的,荷尔蒙涌动,有人想想矮胖的胡向东,又想想亓欣欣的花容,对新婚两人此时发生的细节格外着迷,借着酒意,越说越没遮拦,直到说出亓欣欣:“以前走路小腿夹紧,风摆柳似的,最近好像两腿叉拉着,怕不是姓胡的早播下种子了吧?”他们勾着头,哈哈笑。

笑眯眯的钟必行忽然变脸,站起来,一把将桌子掀了,抄起酒瓶,就要爆那人的头。

一时剑拔弩张。

旁人一看,分别摁住二人,不尴不尬地说着:“没事,喝多了,喝多了。”

钟占宽看不下去,扭着孙子耳朵,开着电动三轮车,载他回去。

出了亓欣欣的村子,到了半路,夜色四合,土路颠簸,钟必行胸腔里似揣着万千火团,烈火灼灼,他恨不得扒开胸膛。几声干呕,他要吐了。钟占宽停下车,拍着背,让他趴在土沟边吐。钟必行终于吐完了,也虚脱了,爬不上车,倚在路边杨树上,还笑:“老头,给你丢人了。”

“没外人了,小子,想哭就哭出来吧。”

钟必行大嘴一撇,真要哭。钟占宽嫌弃地嗨一声:“收住吧,丑死了。”他给孙子点根烟,“他们笑话得没错,你这确实挺没出息,别的不说,不像你爷,当年……”钟必行摆摆手,让他也收住,老头当年的那段英勇故事,他也听烦了。

钟占宽年轻时,家里穷,他父亲掂了大半辈子勺子,身板小,力气轻,拎不动锄头,常常辛苦一年,到秋收一结算,还要欠生产队的。实在没办法,钟占宽顶着风头,偷偷往交界的邻省县区贩东西,咸菜、粗布袜子、针头线脑,无非求个活路。来回一百多里,钟占宽一天一个来回,走时回时都担着一天星。因为年轻,虽苦,觉得也能受住,除了家里能活下去了,也因为她。钟占宽来回要走隔壁村口,她家在村道旁边。钟占宽黑里来黑里去,按说碰不到她,可心里存着念头,黑天黑地反而成了掩护:去时,路过她家,他咳嗽一声,敲敲最西边的墙壁,那是她住的屋;回来,轻轻拍拍墙。就这样,她的那面土墙像是灯塔,拍几下,像在轻叩心扉,去时身上有劲,回来心里有盼望。敲了一个月墙,钟占宽在墙下堆着的柴草里留一个小包。第二天再路过,小包裹不见了,放包裹的地方,有几颗花生。钟占宽高兴地跳了几跳,嘿嘿笑。那几颗花生揣在怀里,一直舍不得吃。自此,两人守护着这个秘密,钟占宽买给她的小玩意,梳子、头绳、手绢、布头,悄悄放草堆里,她能回馈的东西实在有限,但能看出是费了心的,一颗漂亮的卵石、几粒野灯笼果儿、一小块玉米窝头……他们没见过几面,却似默契多年,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两人添砖加瓦,已情意深厚了。这天,他回来,是夏夜的好天气,虽然累,他兴奋,他在村子里收到了一只银手镯,卖家情愿贱卖换点小钱买米面。银镯是以前工匠的老手艺,打得精致。他急着给她。到了屋后,他刚要敲一下,却见她就在柴草堆前,见他来了,羞得直不起头,捂住脸,透过月光,从指缝里看他。钟占宽直接傻在那儿,嘴唇只会哆嗦,忘了要说啥了,愣过神来,将银镯子抛给她,竟然涨红着脸,一溜烟跑开了……刚跑几步就懊悔得想扇自己几巴掌,跑啥嘛,可又不好意思再折回去,就停下来,转身望着草堆的方向。她还站在月亮下,像一朵幽幽的花。钟占宽使劲看,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忍不住,冲着月亮轻轻喊了一声,心里开心得像是过年时打铁花一样,“啪”一下,火树银花,璀璨极了。钟占宽一夜无眠,辗转在懊悔和惊喜之间,懊悔的是存了那么多话,一句也没说利索,惊喜的是,她对他笑呢……一大早,他就出发了,迫不及待呵,只想赶快跑到她屋后,敲响她的土墙,如果她再出来,将昨晚没说出的话一股脑儿说给她,说完了干什么呢,敢不敢拉一下她的手?就这么想着,到了她家跟前,他就愣住了,草堆不见了,被连夜清理了,只留下新鲜露出的泥地……钟占宽想,被她父亲发现了,不会吧?——果不其然,很快,听说家里给她定了亲,好像是生产组长家的儿子。钟占宽急了,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也顾不上怕了,揣上一年多挣下的零钱,求到村里最有能力的媒人那里,说明来意,买了礼品,拉着媒人就去提亲。他出身不好,家里又穷,干的是投机倒把的事,还妄图勾搭好人家的女孩儿,她的父母,一口回绝。钟占宽也不恼,反正提亲了,她本人又没明确当着媒人反对,家里不同意,就慢慢磨呗。熬了两年多,生产组长的儿子对她的清白早就怀疑,继而嫌弃,她执拗对抗家里,他们才如愿结为连理……

“我要是你呀,有这哭天抹泪的工夫,不如端直到她跟前,就当面告诉她,爷们儿喜欢你,能咋嘛?瞧你这出息。”

“老头,你懂个屁。”钟必行给他个白眼,“听说和我奶定亲的那家,家境可比你强多了,老头,我就问你,我奶如花似玉的,一辈子跟着你生儿育女,临了也没享几天福,你就没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挺亏欠我奶的?”

这一问,把钟占宽问懵了。

钟必行苦笑,老头儿,时代不同了,婚姻附加的东西太多了,做不到给她幸福,就保持沉默和祝福,也好。

初秋,玉米正嫩,钟占宽扯了几穗,煮好;以前肉少,逢年过节用豆子换些老豆腐,切薄,炸了,再卤,切成丝,凉调或者热炖,都有嚼劲有肉味,钟占宽很久不做,这次卤了半锅;摘了屋后的酥梨,梨子带着金黄的光泽。都是妻子生前爱吃的,装了满满一篮。之外,钟占宽还炸了薯片,钟必行拈了片尝了下,就停不下来了,直到被祖父打开。钟必行舔着手指的余味,不得不啧啧感叹,老头在做菜方面确实有天赋,厚薄、色泽、口感几乎和超市里的没差别。

母亲五年祭。三个儿女里,就小女儿来了,另外两个根据经济能力也各自寄了钱。钟占宽携着小女和孙子,去坟地里祭妻。

妻子的坟墓前收拾得干净整齐,草长在该长的地方,这个季节,还有一丛月季绽放。钟占宽摆上祭品,小女儿和孙子都磕头拜了,退在一旁,留下他再念叨一会儿。

秋日旷远,玉米排行列队为颗粒饱满做最后的冲刺,蚂蚱赶在霜降前及时行乐,众鸟高飞,人、草木和丛中的蝼蚁,在秋天的阳光下聚集。生和死浑然一体。有个瞬间,钟必行甚至觉得祖母并没去世,她不过是以另外的方式,和他们仍在一起。这是钟必行在城市里所未有过的体验,脚下踏着土地,头上顶着太阳,似乎这一枝一叶在风中的律动都呼应着自己的心跳,人是饱满的、安宁的、有根基的,钟必行想,来自这土地的,也终将归于这片土地。

可是,真实的悲伤挂在小姑眉宇间。疼她的母亲,确实不在了。像失去荫庇的小树,小姑要独自面对接下来季节变换中的荣枯。小姑才四十出头,鬓角已有零星白丝,钟必行脑海忽然滑过一个念头:有一天小姑是不是也会化为一抔黄土,他站在外边,只能凭借斑驳的记忆,拼凑她的音容……钟必行被这个念头给吓住,秋风里,望着祖母的坟冢,他的眼泪悄悄滑落。母亲走后,他成长中获得的爱,除了爷爷奶奶之外,最多的就是来自小姑。小姑未嫁时,天性里洋溢着快乐,进出常哼着歌,还教过钟必行不少。他喜欢上画画,就是小姑买给他的连环画启蒙的。小姑的青春期正是流行歌曲的黄金时代,她镇子上的同学,能从县城买到磁带,小姑床头贴满港台的明星,一脑子粉红的梦。回想起来,小姑算是乡村初代的文青,也就是在听歌交换磁带的时候,小姑认识了后来的姑父。可惜的是,姑父清瘦儒雅,落在生活里,却左支右绌,给不了小姑也给不了家庭严实的庇护。

小姑转过身,问他:“毛毛,听说上回你喝多了?”小姑宠他,从来只柔柔地叫他小时的乳名。

肯定是祖父传的闲话,指不定添油加醋编排他多少糗事呢。这个糟老头子,钟必行恨得牙痒。

“那女孩好没眼光,没事啦,姑再帮你介绍好的。”

“姑,你就别替我操心了,我都这么大了,啥也没有,养活自己都费劲,有时觉得挺没用的,可不敢祸害人家女孩了。”他笑着说,“其实,她才是对的。结婚可不是恋爱玩儿,就得实际一点。”

“你这么一说,就姑傻呗。”

“姑,要是你当时不嫌人家丑、粗鲁,选择那个部队提干的,现在生活也该是另一番样子吧?”

姑姑不吭声,微笑着,摇摇头。过了片刻,才淡淡地说:“选谁不选谁,又不是做买卖,哪能都算计那么清呢。”她说,“姑没后悔过。这些年,难是难了些,也有过开心。你姑父是没大本事,不是那种呼风唤雨的男人,也没有什么权势,但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两人扶持着、包容着,一步步走过来,就没觉得熬不下去。钱多钱少,日子能过,身体还算健康,孩子眼看长大了,心里有份希望。姑觉得没走眼,不是自我安慰,真觉得挺好的。”怕他不相信似的,又说了句,“真的。”姑姑说话时,还葆有小女孩的神态,眼神永远这么坦白地望着对方,带着湿漉漉的无辜气质,像羔羊。她不会说谎。

姑姑确实也没撒谎。在他们聊天时,姑父风尘仆仆地提着礼物赶了过来。他们在县里经营个水果摊,他上午送完了同城网上预订的外卖单,托付了别人看店,才带着祭品抽身赶来。来了就烧纸祭奠。一年没见,姑父似乎又矮了一点,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但笑起来,褶子里有了生活压下来的疲态和无奈。一个中年男人,守着小小的水果摊,要养两个男孩,还有日渐苍老的父母,肩膀上怎么地都像被无形的东西压着,再也轻松不起来。可他看向妻子的眼光里,掩藏不住的,都是温柔和疼惜。那是两个人一起走过风风雨雨,深深的默契。

望着他们夫妻,钟必行觉得小姑是对的,可还是不由得为小姑心疼,虽说姑父对她好,可落在生活里,日历上的每一页,都翻得辛苦、沉重。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光景,他一句话,就又把小姑惹哭了,他说:“姑,那时你多爱唱歌,奶可喜欢听了,要是奶再能听到就好了。”

祭奠完了,回到家,祖父做了几道菜,有小姑爱吃的拔丝地瓜,有钟必行爱吃的扣碗,有姑父爱吃的扯面。吃完饭,陪祖父聊会天,小姑就和姑父回去了,要给放学的小儿子准备晚饭。

钟必行就在一边玩手机,祖父吧嗒着烟袋,忽而悠悠地说:

“小子,你上次问我,我想了好几天,不敢说对你奶没亏欠,但有一点,有啥好东西,都是先紧着她。我把能给她的都给了。确实,她跟着我,养育三个儿女,操持整个家,勤勤苦苦,一辈子没享过啥福。可三个孩子里,除了你爹娇惯得有点懦弱,娶了个强势的老婆,日子过得不如意,你两个姑姑,都还可以,至少他们三个都本本分分地生活,上能孝顺父母,下能抚育儿女,平头小百姓,还求什么呢?我知足了,你奶也知足了。我们尽心尽力了。”

祖父抓了一把薯片,咔嚓咔嚓地吃。

“还记得不,你有次回来,买了一包薯片,你奶吃得可开心了,吃完了,又不好意思再去买。后边病了,说走就走了,再没吃上。”祖父轻叹,“我是替她吃。”

一下子勾出钟必行的泪。

“爷,给你说个事。”

“哎。”

“把我奶的照片摆上吧。”

“不摆。”

“为啥?”

“放桌上,你小姑来一次哭一回,我都被她哭烦了,再哭能咋,你奶能活过来?”他说。抽了很久的烟,望着天上,祖父忽然低低地说,“我都摆心里了,老婆子。”

入了秋,红白事渐多。主家骑个摩托,来到钟占宽院里,递上支烟,说声:“大爷,日子定在某天。”钟占宽点点头。闲聊一会,抽完烟,来人起身,奉上个红包,道声:“有劳了。”往常,钟占宽笑笑,就接了,回一句:“放心吧,爷们儿。”这次,来人递来红包时,钟占宽往孙子那儿一指,来人就再次笑着,将红包交给钟必行,不忘恭维:“挺好,你这后继有人啦,咱四邻八乡有口福。”

来人走后,钟必行嘟囔道:“他搁这咒谁呢,我会这么没出息,去当个乡村厨子?”

“厨子能当好,也算你能耐。”

钟必行撇撇嘴,很不屑。

祖父冷笑一声,小子,不羞辱你都不行了:“你在南方工资多少,拣开得最多的那个月,说!”

“七八千。”

“真有出息。给你,看看。”钟占宽抱出床头的木盒子,他的百宝箱,里面挤挤挨挨都是散乱的钱。这些纸币因为流转频繁,磨损起卷,皱巴巴的,更显得规模可观。祖父豪气地扒拉几下,“上个月的,接了九家,每家两千,有一家去世的是五保户,只收了一千,总共加起来,一万七,就这,还有主家给的烟酒没算。”

钟必行沉默。他确实够没出息的,上了学,却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在公司里做设计改得一天想死几次,对他交上去的设计稿,领导动辄指着自己分头下的太阳穴,不耐烦的嘴脸,轻薄的唇甩出经典的口头禅:“钟生,idea,ok?来,头脑风暴一下,我要创意!”就又开会,开不完的小组会,拉个屎恨不得都在憋创意,钟必行经常做梦领导再说创意时一把将笔记本摔了,创你妈个意!醒来看到微信里房东轻飘飘一句“下个月房租涨三百”,再想想日益蹿高的城市房价,一年工资不够买一两个平方,立足无望,更不能反哺辛苦了一辈子的祖父,高不成低不就,现实里弱不禁风,无力招架生活的任何招数,竟还有脸瞧不上老头的营生。可还嘴硬:“我工资是吹着空调喝着可乐挣的,不像你,烟熏火燎,再说也就是秋冬几个月生意好,平常也没几单,有啥可傲娇的,老头?”他还给老头追击一句,“要不下月我就出去?省得你看着没出息,惹你心烦。”

这回,轮到钟占宽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试探地问:“真要出去?”沟沟坎坎的脸上,带着委曲求全的表情。钟必行于心不忍,却又回复得认真:“那就看你表现呗,反正我到城里总能找个事做,实在不行,”他撸起袖管,露出纤弱的肱二头肌,“我扫大街去。”

钟占宽明白了,骂一声:“小狗日的。”笑眯眯的,“中午我们熬羊汤,我这就去市场。”

钟必行摁住祖父,从他的百宝箱里抓了一把钞票:“你先去刷碗洗锅,我去买肉。”又拿了几张,“这是跑腿费。”

祖父咧着嘴,笑得满足而欣慰。

这小老头,就得这么怼他,他才温柔。可一转头,钟必行的眼泪就落了一脸,傻老头,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接下来的日子,我怎么舍得再离开你一天?

……

(全文详见《江南》2021年第五期)

李知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曾用笔名寒郁。在《江南》《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150余万字,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短篇《明月怆》被《人民文学》外文版译为英、法、意语。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杯小说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卷)《只为你暗夜起舞》等。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4届高研班学员,广东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