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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家”——评傅泽刚长篇小说《艺术圈》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侯建魁  2021年09月16日10:30

内容提要:长篇小说《艺术圈》刻画了一群孤独到极致的艺术家。孤独是整部小说的底色。因为孤独,所以空虚。他们时常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摇摆浮沉、迷失自我。因为迷失,所以他们一直渴望找到理想中真正的精神归宿。这部小说着重讲述的便是,这群孤独的、迷失的、生活在社会边缘地带的、认为“长大了就不能搞艺术”①的、年轻的理想主义艺术家们历经波折、四处碰壁却仍旧未果的寻“家”之旅。因此,本文拟从孤独、理想与现实、未果的寻“家”之旅等三个层面来递进式剖析这群艺术家们的精神变迁与生存困境。

关键词:傅泽刚 《艺术圈》 艺术家 孤独 理想 现实

长篇小说《艺术圈》刻画了一群孤独到极致的艺术家。孤独是整部小说的底色,或者说至少“孤独”这个词比这群艺术家一厢情愿坚守的所谓“理想”或“波希米亚主义”更为贴切,因为“孤独”对他们来讲,是更为真实的存在:不论他们是否始终在坚守着最初的“理想”或他们中的某些人是否曾短暂地成为过货真价实的“波波族”②,内心的极致孤独都是始终缠绕着他们的。因为孤独,所以空虚。他们时常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摇摆浮沉、迷失自我。因为迷失,所以他们一直无比渴望有一个精神归宿。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有着崇高信念与唯美初心,所以在与现实世俗的缠斗中、在灵与肉的纠葛中也会时时被信念与初心惊醒,于是在短暂的沦落或逃避之后,他们仍极度渴望从迷失中走出,寻到那个理想中真实的、真正的归宿,也即精神家园和灵魂归所。这部小说着重讲述的便是,这群始终孤独的、时常迷失的、生活在社会边缘地带的、认为“长大了就不能搞艺术”的、年轻的理想主义艺术家们历经波折、四处碰壁却仍旧未果的寻“家”之旅。

一、 艺术家们的孤独

小说中最主要的男主人公之一默子,他的孤独被作者反复细致地刻画。默子的孤独,大致有以下三种原因:一、与生俱来的孤独。默子仿佛有着生来孤独的秉性与气质,他不喜言谈、不爱交际,甚至“像个冰箱”,所以“很难在热闹面前激动”③,而只愿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被一些看似平淡的景象或事物所深深感动。比如,默子曾独自一人在滇东北的山中画画,傍晚时分他决定返程,但他并未走来时的路,而是另辟蹊径,结果走到了一处悬崖边。从悬崖望过去,他看到“一条小河在夕阳的映照下,亮闪闪地穿过一块肥沃美丽的坝子,河边游牧着牛羊,房舍星罗棋布,被黄灿灿的花朵和葱绿的树簇拥着,炊烟缭绕”④,这样的景象在云南大地随处可见,但偏偏只有默子,准确地说是此时此地的默子,情不自禁、泪流满面。默子缘何如此,在笔者看来,与他与生俱来的孤独特质有着莫大关系。他的孤独原本无人能解、无事可解,而唯有面对深沉苍穹与浩渺大地时,会被天地之间最为寻常和朴素的原生态风物所打动,因为这在默子看来,是最具质感的,因此是最能深入其心的。二、作为艺术家的孤独。作为艺术家的默子,始终有着自己的崇高理想与艺术追求。他梦想着并一直在准备去巴黎办画展,而默子的终极目的,是能够像巴黎市民那样与曾经的和现在的艺术大师们肩并肩地在巴黎这个艺术天堂里自由自在地生活。默子对巴比松画派、印象派有着深深的热爱,“巴黎街头那些伟大美妙的雕塑和绘画”和“塞纳河迷人的风光”⑤也同样深深吸引着默子。然而默子知道这样的景象,只能在梦境中和脑海里,或者说,在现实无法抵达的彼岸。艺术理想无法实现,或者想来希望渺茫,作为艺术家的默子的孤独感自然更添一重。三、“模特儿事件”让默子背上了“流氓”的罪名——如果说前两种孤独都是形而上的,那么这一重孤独就偏向形而下了。默子以前主要画人物、人体,自然需要人体模特,问题就出在这次的女模特身上。女模特声称在绘画的过程中被默子侵犯,“群众”的演绎更是让整个事件变得“生动形象、立体传神”。事出之后,整个校园沸沸扬扬,女友潇一和他分手,眼看到手的正高职称也没评上,爱情事业双失败,默子损失惨重。一时间,曾被誉为艺术天才的默子就这样成了众人唾弃的流氓,路上遇到师生,对方都会小心翼翼地绕着他走,因此默子也不愿再在校园里露面,而是躲到学校附近的麻原村租房住。这样一来,原本就性情孤僻的默子变得更加孤独了,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小说中最主要的女主人公之一水儿的孤独来由也很复杂。其一,水儿的出身像是个谜,尽管作者在叙述中陆续地为我们揭秘,但我们仍不能很明确地了解水儿究竟出身于怎样复杂的一个家庭。当然这问题未必重要,叙事的部分留白和适时断裂也可以让我们拥有更多的空间用来填充想象。我们大概知道,水儿父亲早亡,母亲改嫁,继父看起来是善良的,但在水儿眼里,继父的关爱更像是她从不愿对人提及的重重纠缠,因此水儿是孤独的,孤独的她选择出走,一个人来到昆明投奔表姐,未果,之后机缘巧合遇到了默子。其二,水儿一直深深爱着默子。但最令水儿痛苦的莫过于,她对默子痴痴的爱始终得不到积极的回应。水儿为了默子一直在默默付出,甚至无底线地付出:为了帮默子找到证明他并未侵犯女模特的那位先是在艺术学院做女工而后跑到娱乐会所坐台的证人,她甘愿也去会所坐台。尽管她始终坚持只陪唱陪酒,但长相清纯、身姿婀娜的她仍屡屡遭遇想要占有她的男性。默子在得知水儿坐台的真相之后,既震惊且感动,但唯独没有十分确切的男女之爱。因为,默子对水儿的感情,更像是前辈提携和保护后辈,尽管默子也曾对水儿有过“邪念”,但还是迅速归于理智。再者,他的好友大巴明确表示自己很爱水儿,所以默子也不愿对水儿表露心迹。这样的三角情缘,最容易让人因陷入迷惘而孤独。其三,水儿遭遇车祸。就在水儿的歌唱事业越来越好的时候,她遭遇车祸受了重伤。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水儿一度消沉、颓丧,原本精心准备好的独唱演唱会也一度面临取消。好在经过众人的帮助和水儿的努力,演唱会得以保留并正常进行。尽管如此,这其中却有些许遗憾。一、早在水儿车祸之前,默子便已办好了出国手续,因此默子在水儿和巴黎之间,依然选择了巴黎;二、水儿受伤很重,没能与深爱的默子正式道别;三、水儿曾一度因自己落下残疾而自卑,进而动摇过对默子的痴心。如此,诸多遗憾加上自卑,水儿的孤独和落寞显而易见。

默子的好友大巴也始终困在无边的孤独之中。首先,为了搞艺术,他牵头成立了一家名为奥赛的艺术工程公司;然而作为艺术家的他,有着浓重的理想情结,往往将刺刀见红的商海博弈想得太简单、把商人的人性看得太善良,尽管他也在运营公司的过程中逐渐成长、在人际交往方面逐渐圆滑,但显然,他成长的速度和圆滑的程度都远不及对手们眼光的长度和算计的深度。再者说,让有着对艺术崇高与纯粹热爱的大巴为了公司的发展而不得不每日陷于商海世俗的吃喝碰杯、来往应酬中,本就是痛苦的折磨,而在这折磨中,大巴又不得不快速磨平自己理想的棱角。这其中的艰辛,除了大巴自己,无人能深知、无人能代替。其次,大巴表示自己深爱着水儿,却又始终与老同学媚角暧昧不清。一则媚角为他的艺术公司大手笔注资,二则媚角始终爱着大巴。这让大巴始终无法坚决拒绝媚角。后来为了缓解经营公司的压力,也因始终没能得到水儿积极的回应,大巴和媚角两人单独去了海南旅行。在海南的日子里,每个夜晚两人都拼命地在彼此身体上发泄性欲;然而这样充满末日感的发泄不但并未使两人感到充实和放松,反倒令他们越发感到迷失自我——媚角极度留恋这样的二人世界,大巴却近乎冷漠地对媚角说必须回到现实中去。如此,创业的波折与感情的迷失,都让大巴陷入了无边的孤独。

其他人的孤独同样无解。默子的学生走云,曾下决心“有生之年彩绘一百个男体”,进而声称“为了艺术,我要找一百个男朋友”⑥。彩绘男体,尚且是相对正常且崇高的艺术理想,然而找一百个男朋友,这其中性的意味便一目了然了。她故作底气十足的宣言,更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和求索的孤寂而悬在半空的遮羞布而已。而大巴和默子的朋友——诗人卡拖,和小女友米朵一直保持着柏拉图式的恋爱,然而两人“只做对方灵魂伴侣”的“爱情表演”并未持续太久——尽管二人彼此相爱,但二人却始终无法真正走进彼此的内心和世界。最令恋人感到痛苦和孤独的,莫过于如此的相爱却不相知。

要之,孤独贯穿了整部小说中这群艺术家们的全部生活。可以说,孤独既是整个故事的缘起,也是他们始终走不出的迷局,更是理想破灭之后他们痛苦的延续。

二、 艺术家们的理想与现实

事实上,奥赛艺术工程公司从成立到倒闭的全过程正是这群孤独的艺术家们在理想与现实的缠斗中不断遭遇波折直至理想破灭的真实展映。

首先,市里要搞一个标志性雕塑,公司经过多方努力,终于将这个项目拿下了;然而获得这个项目的全过程不但并不公正清净,反而带着某种权色意味。雕塑项目归城建部门统辖,按照“规矩”,大巴自然要请城建的领导们吃饭,在挑选作陪人员时,大巴对于是否带上水儿感到十分为难。因为大巴深知,“十个男人十一个色,那些权贵们更是如此”⑦。这样的认知是真实且深刻的,但又是荒诞且无奈的。毕竟如今的人类社会对于形而下的渴求,已然到了某种病态的程度。大巴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带上水儿,“叫那些男人看得见,吃不着,搞得对方心痒痒的,心越痒事就越能加快步伐”⑧,认为这样才能于不经意间把事谈成。然而大巴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他原以为水儿在他的掌控中绝对安全,但未料想到“对方都是些色狼……一个劲地和水儿套近乎”,尤其一位姓张的处长,对水儿更是百般纠缠。为给水儿解围,大巴想尽办法试图转移张处长的注意力,但都未奏效。酒足饭饱,一行人来到了红都娱乐城。小姐们列队迎宾,张处长边走边向她们说到“同志们辛苦了”,小姐们则异口同声地回应“为人民服务”。这样的反讽书写透露出强烈的黑色幽默的意味,让人对本应坚守为人民服务宗旨的领导者、本应始终坚持公平公正的人民公仆有了别样的认识。于是项目到手之后,大巴等人悟到了一个“真理”——“这就是性的力量……性就是生产力”⑨。

其次,大巴和媚角暧昧不清的关系,给公司的运营带来了某些负面影响。从公事层面来讲,媚角给奥赛注资了1000万,使其一跃成为了艺术工程类的大公司,这对公司的发展自然是有着巨大推动作用的。但从私人关系来看,随着媚角和大巴合作的深入,两人的交往也逐渐多了起来,于是两人在原本就很暧昧的基础上变得更加暧昧不清。然而合伙搞事业最大的忌讳恰恰在于公私不分和以情谋事。前者必然导致公司的根基不稳,后者则必然会使公司的运营欠缺必要的理性和严格的规范。这也是公司最终倒闭的重要原因之一。不但如此,两人的暧昧关系还直接导致了大巴的离婚。媚角对着大巴哭诉自己婚姻的不幸,大巴万没想到身为女强人的媚角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于是情不自禁地给媚角擦了眼泪。这一幕很快被早就准备好要离婚的大巴妻子得知,于是“大巴终于成为一名单身汉”。此后大巴和默子聊天时提及“现在朋友们纷纷离婚,路上遇到不再问吃了吗,而是问离了吗,或者问又结了吗”。这样的话题令人倍感沉重,这充分表现现代人将婚姻当儿戏的游戏态度——婚姻本是组成家庭的基础和根据,与社会发展和人类生存息息相关,且伴随着历史的进步和制度的完备,婚姻还被赋予了越发强烈的神圣意味,然而到了今天,婚姻竟然被人们当作如此随意的事情,像是一场玩笑,可见现代人的精神园地已然荒芜到了怎样令人震惊和痛心的地步。

接着,胖子阿旺给了这群天真的艺术家们一个惨痛的教训。奥赛公司参与了一个重大工程——民族文化园的设计,这是一个5000万的大项目,而一直与民族文化园指挥部直接联系的便是隶属于合作伙伴鸿泰公司的胖子阿旺,不仅如此,民族文化园设计这整个业务也是阿旺牵线的。按照常理,这么重要的关键人物必然会得到合作方的极度重视,然而奥赛的这群不谙世事的艺术家们却因瞧不起阿旺那看上去并没那么光彩的发家史和对阿旺在竞标会上讲述他们精心设计的标书时的糟糕表现极度失望而愤然拒绝了阿旺想要拿到1/3利润的分成方案。这是这群艺术家们在这次事件中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奥赛艺术家之一的西跳提出索性自己干。客观来说,这个提议是有一定可行性的。但大巴却以“在商界还是诚信为重,别因为这事,坏了我们的名声”为由果断否决了西跳的提议。这个理由不能说完全错误,但却有两处欠考虑。一、大巴决定以诚信为重,却从未想过如果阿旺不讲信义,那将会给奥赛造成多么惨重的损失;二、大巴考虑的重点是诚信,却不是阿旺左右逢源的人脉关系。因此,大巴否决西跳的提议,是犯下了第二个错误。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错误——这群艺术家们在和鸿泰公司签协议时,并未同时签订关于设计方案出处的法律声明,这就等于将己方辛辛苦苦设计的方案白白送给了鸿泰,至于能否获得相应的回报,则完全取决于鸿泰是否讲信义。尽管媚角曾提醒大巴此种做法非常不妥,但大巴等人却完全没放在心上。然而结果却不幸被媚角言中,怀恨在心的阿旺抛开奥赛,迅速和另一家公司合作,这样一来,阿旺能够独占1/2的利润,阿旺如此做,既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分成,更是为了报复奥赛。对此,大巴等人决心用法律手段来捍卫自己的利益,然而律师直白地告诉他们阿旺的行为完全合法,因此他们没有任何胜算,媚角也指斥大巴等人就是“长不大的孩子”。尽管大巴随之不服气地反驳道“长大了还能搞艺术吗?”事实上他明白媚角是对的,他也清楚这次事件将会让公司陷入怎样艰难的境地。这次事件让他们不仅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倒贴进去20万,为此,“同志们情绪都受到了影响”,显然,公司所有人不但要承受血本无归的经济损失,他们的自信心和奋斗热情也同样受到了重大打击。经历这次事件,奥赛元气大伤,这也几乎直接导致了奥赛最终的倒闭。如此,这群原本希望通过开公司赚钱来为搞艺术提供资金的艺术家们的崇高理想,在极度惨烈的现实面前,再一次撞得粉碎。

还有之后一连串的变故。一、为给岔道治病花费巨资。岔道是这群艺术家们外出游玩途中好心收留的小乞丐,之后被带回了奥赛。然好景不长,岔道被检查出了白血病,艺术家们出于本能的善良坚持给他治病,经过多番波折和众人努力,岔道终于得救了,然而高达40万的治疗费用对奥赛本就日益艰难的生存境况来讲可谓严重的雪上加霜。二、西跳在奥赛最困难的时候选择拆伙。眼见接连几个项目都没有谈成,致使公司亏损严重,加上大巴等人仍旧不断拿钱给岔道治病,西跳不再对奥赛和大巴等人抱有希望,而且他早在奥赛成立之初就已准备好另起炉灶,看情况随时准备撤资。三、水儿的表姐刺艳卷走了奥赛最后的家底。就在大巴决定将西跳的资金全部付给他时,水儿的表姐刺艳贩毒的罪行败露,于是她携款近百万逃离,这其中自然包含原本要给西跳的那部分钱。如此一来,奥赛终被釜底抽薪,西跳也不依不饶,于是经过最后的一番挣扎,奄奄一息的奥赛最终只能走向倒闭。

值得一提的是,最后这数番变故着实令人深思。一、尽管奥赛行将油尽灯枯,但大巴等人仍然不放弃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乞丐。这足见这群艺术家们内心是十分善良的,然而善良并不能解决问题,尤其不能解决公司运营困难的问题,更不能带来直截了当的经济效益,反倒使得公司的处境进一步恶化。这样的现实,让这群艺术家们饱含良知的理想再度受挫。二、西跳的所为让大巴等人明白了艺术家中同样有并不光辉的人性。西跳不仅狡兔三窟,而且落井下石,这让大巴、默子、走云等人对西跳的认知更加“深刻与全面”。三、水儿的表姐刺艳是水儿介绍进奥赛的,大巴等人一是出于对水儿的信任和爱护,二是仍旧出于本能的善良为刺艳提供一处容身之所,但最终的结局却再一次真切地告诉这群艺术家们:善良和情义虽无价,然到了瞬息万变、人心难测的生意场上,这些特质一文不值,甚至“贻害无穷”。

三、 艺术家们未果的寻“家”之旅

这群孤独、善良、天真却时常迷失自我,理想历经波折最终破灭的艺术家们其实自始至终都在或自觉或不自觉地想要找到自己心中那个无比美好的“快乐老家”,也就是他们理想中的精神家园和心灵归宿。《快乐老家》这首经典老歌在这部小说中经常响起,堪称小说的主打背景音乐,而“家”“回家”“家门”这类字眼也是反复多次出现,作者对“家”的形象的不同形态也有不惜笔墨的详尽描写。尤其在奥赛公司屡遭磨难行将倒闭之时和回天无力最终倒闭之后,这群原本有着崇高理想的艺术家们的回“家”之心就更为迫切了。

“家”对于默子来说,是质朴纯粹、充满神性的大自然原生态的美。默子热爱大自然,他尤其喜欢画云,在他看来,变幻莫测的云“透出一种灵动、透气而苍凉的大美”,而绘画则很难表现形和色彩以外的东西,比如说“意境”,这是“神的牵引和感召”,是“心灵的震撼和神悟”,更是美丽女性那充满诱惑的肉体,在他看来,女性的阴门就是他找寻许久的回“家”之门。他曾短暂地将水儿当作“家”——那是一个安静温暖又神秘的夜晚,默子和水儿席地对坐,水儿趴在桌子上,默子看着水儿,“他的血液像一条暗河,在体内奔涌……找不到归宿……灵魂在荒芜的原野上漂游”⑩,于是默子那由来已久的“要回家”的欲望此时此刻无比强烈地蔓延开来,他张望到“回家的门已为他洞开”,然后他用手去开启那道门,那道世界上“最美妙最神秘最诱人最令男人神往的”11门,然而此时水儿醒了,默子突然意识到水儿只是个21岁的孩子,而他渴望的那个家,“应该是丰收之后的成熟的家”,那才是让他可以依靠和栖息的地方,所以水儿显然不是他理想中的“家”。直至默子在一座山村里遇到一位名叫杏的支教女教师,在一个点着油灯的夜晚的“遥远偏僻的寂静中”,默子终于回了“家”。后来默子回了城,杏却不能同行,奇怪的是,他们这段非常短暂的交往却使得双方对彼此都极其难以忘怀,尽管他们的交合更像是孤独催动下的性欲作祟,但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默子和杏都将彼此当作难以割舍的甚至唯一的慰藉。这似乎令人难以理解,但实际上杏的象征意味非常明确,“杏者,性也”,意即默子并非只对杏这一个女人难以割舍,而根本上是对女人、对性爱难以割舍。

水儿则自始至终将默子看作唯一归宿,唯一的“家”。歌唱事业对水儿来讲只是艺术追求,远不如默子重要。为了默子,她愿意不顾一切地付出。她遇到默子的时候,正是默子被诬陷为流氓的那段对默子来讲最压抑的时光,其时所有人都对默子避之唯恐不及,年轻漂亮的水儿却主动靠近默子。之后默子将水儿介绍进了奥赛公司,尽管大巴一直喜欢着水儿,尽管水儿始终得不到默子积极的回应,但水儿却始终坚定不移地爱着默子。后来水儿遭遇了严重的车祸,默子独自去了巴黎,就在我们默认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的时候,稍稍康复的水儿便也随之去了巴黎,后来她和默子一同回国。同样就在我们默认他们从此之后一定会长相厮守的时候,杏却突然从大山里回来了,这个节外生枝的结局让水儿的痴情变得有些荒诞——她唯一的“家”,必然很难保持完整了。

其他人也都在纷纷找寻着自己的回“家”路。大巴和媚角曾短暂地将对方的肉体当作归宿,但大巴“醒来”之后发觉那只是对于现实的逃避,于是他坚决要继续找寻那个被叫作艺术的真正的“家”。媚角则始终很难从与大巴的感情纠葛中彻底跳脱出来,她是极度迷茫的,也是极度缺爱的,故事的最后,提前出狱的她决定和大巴一起东山再起,似乎预示着在不久的将来她就能找到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家”。走云在艺术设计方面有着杰出的天赋,她每次都能设计出令人惊叹的方案,然而公司运营的屡次受挫使得走云的努力始终无法兑现,于是走云也陷入迷茫——时常欲火焚身的她先是和西跳交往,两人经常在公司住处肆无忌惮地交合,他们不像寻常的恋人,更像是因为纯粹的肉欲蠢动。草率的开始通常会有草率的结束,与西跳分手后,走云沉溺网恋,每日神魂颠倒、萎靡不振,以致设计方案的水平和质量也大打折扣,直到和网恋对象见了面,走云才发现原来自己想象了许久的白马王子竟只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色鬼”。西跳的“家”则更为形而下——他向来以发泄性欲为乐,而且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他的“艺术宣言”是女人是艺术家的养分。此外,西跳还是一个近乎无耻的利己主义者。他表面上和大巴等人是朋友,和朋友一起开公司,却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他并没有坚守艺术家应有的信义,而是坚决地选择拆伙以避免自己的财产受到哪怕丝毫的损失。由此可知,西跳的精神家园是空洞的、低下的。

另外,这群时常迷失的艺术家们原本还有着近乎统一的精神归宿——通过后现代风的艺术之路和努力成为货真价实的“波波族”。前者是艺术追求,后者是生活方式。首先,他们追寻一种后现代风的艺术之路。诗人卡拖说到,“后现代就是反英雄反崇高,就是自嘲和反讽,就是平民意识,就是回避激情,客观冷静地还原生活,于日常之中抚摸细节”12,并进一步宣称,“我们的言说不代表社会主流和官方话语,我们有的,只是艺术的偏执和叛逆精神”13。然后,他们自诩是波波族。《天堂里的波波族》一书中指出波波族的“质核是既肯定资本主义的布尔乔亚,又崇尚自由浪漫的波希米亚,是一个新的成功者精英群落,具备高学历、高收入,并讲究生活品质,注重心灵成长”,值得强调的是,“钱在波波族的价值观里,也不是至高无上的”14,因为波波族“很注重精神品质,不浪费,只有一元钱也要用出品质用出意义来”,唯有如此,才能算是真正的波波族。然而颇具黑色幽默意味和凄凉感的是,他们既没能将后现代风的艺术之路走到底,又没能成为真实的波波族。

至此,默子、水儿、大巴、媚角、走云、西跳、卡拖等一群曾经有着崇高理想和艺术追求的艺术家们的回“家”之旅正式宣告失败。于是,寻“家”未果的他们只能继续在孤独与空虚中茫茫然随着时空变迁而无奈旋转,这样的结局既有着明显的“一地鸡毛”的凌乱感,又有着“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凉感。因此,最后的“东山再起”的意象与其说是给这群艺术家们某种善良的温暖期许,不如说是作者百般不舍但又着实无力的怅惘心迹。

注释:

①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傅泽刚:《艺术圈》,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190、172、91、92、5、13、65、66、79、85、86、99、100、173页。

[作者单位:铜陵学院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