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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密码与忧雅的抒情——评王宏图《迷阳》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张永禄  2021年09月16日10:29

内容提要:王宏图的《迷阳》是新世纪海派文学的重要收获,它发展和丰富了海派写作的欲望内涵和叙事美学风姿。《迷阳》不仅成功塑造了集寄生者、游荡者、冷漠者、偷窥者和臆想者于一体的魔都病态青年形象,还以“性”为叙事焦点,揭示了现代都市体面家庭的空虚与混乱本相,及其衰落的必然逻辑。艺术形式上,作家创造了极具个性化的“忧雅的抒情”美学,该美学风格是中国传统汉赋的文化基因,与欧洲唯美主义现代艺术趣味和作家个人艺术气质融合的结果。

关键词:王宏图 《迷阳》 颓废美学 家族世相 新海派写作

王宏图在新世纪以来的海派写作中独树一帜。20多年来,他心无旁骛孜孜不倦地立足上海大都市,以国际文化的审美视野和现代书生情怀审视都市的饮食男女,用巴洛克的叙事风格呈现都市人的欲望表演,以近乎极致凌厉的方式切入对欲望与人性的反思。其写作在整体偏向阴柔气质的海派文学风格中,显示并建立自己独有的文学风骨和趣味。他的写作营造了当代海派写作罕见的风景,在继承1930年代以新感觉派为代表所开创的海派写作的同时,又紧扣时代发展风向,提升海派文学的诗性水准,发展和丰富了海派写作的欲望内涵和叙事美学风姿。最近出版的《迷阳》可视为其这方面探索的代表作。

一、 拯救与虚无

小说伊始别有深意地描绘了主人公翔希随身携带波特莱尔《恶之花》的封面,“是一副印象派风格的西洋油画:一个全裸的青年女人亭亭玉立,柔滑粉嫩的肌肤沉落一团耀眼的白光之中;她两眼闭合,双臂交叉,覆盖在额头之上,仿佛超拔与污浊的尘世至上,而两名男子,一卧一坐,背转身子,茫然无措地凝视着她娇媚不俗的仪容”①。这是小说的总扣子,暗示了主题的基本指向,也定下了小说的情感基调和美学风格。它隐喻了小说将围绕欲望主题开展“一女二男”的模式,一个娇艳的尤物(辰樱)让父子俩(云林和翔希)神魂颠倒而不知所措。但这副图像不再是对资本主义虚假文明和道德的反讽,也不是流行的女权主义寓言,而是关于现代都市家族、性和虚无的忧郁呓语。

和以往的小说一样,王宏图的这部《迷阳》并不以故事性见长,而是以故事连缀的细节为个性化美学追求。《迷阳》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以主人公季翔希和父亲云林围绕年轻女性辰樱的情爱纠缠为中心,讲述了这个大家庭混乱不堪的恩怨情仇和外表奢华下的破败与不堪,套用张爱玲的那句名言:“现代都市富裕家庭不过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虱子。”同样是围绕欲望开展的家族叙事,不像《金锁记》是围绕财富、爱情与亲情的纠缠撕开了人性丑恶的面纱,《迷阳》的欲望叙事则聚焦在家族的“性事”与亲情等伦理纠葛中,揭示了现代都市人的焦虑、颓废与空虚。

小说叙事时长为期一年,从去澳洲散心三个月的翔希赶回来参加父亲65岁生日开始,到第二年春天父亲得癌症离开结束,主要叙述了林家三代人不可遏抑的欲望发泄与欲望之后空虚无聊的浮世绘。所谓的富二代季翔希是一个贾宝玉或方鸿渐似的人物,衣食无忧但个性喜怒无常,生性敏感,放纵个人的情欲而对任何事情都不肯负责的公子哥。他和妻子林珊早没有感情,过着有名无实的家庭生活,长时间不着家,对孩子不管不顾。这段自白是他很好的画像:“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富足而没有意义的生活?家庭、妻子和儿子,通通都不挂在心上,通通放任自流,混到哪里算哪里。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傀儡演员。”②但看到父亲的情人辰樱时,被她惊艳的美折服,把她作为拯救自我的药,“将爱她作为人生最壮丽的事业,作为自己脆弱人生的支撑点”,为此,不顾她和父亲的暧昧关系,生硬地屡次闯入她的生活。翔希为何爱辰樱呢,他是真的爱辰樱吗?这是一个无法用理性说清楚的难题。翔希是不大了解这个女孩子的,如果说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知道辰樱并不爱父亲,她和父亲在一起就是图她的钱(后来的事实证明,辰樱用自己青春的美作为筹码,把云林和翔希父子作为走出贫穷成为贵妇人的救命草)。与其说季翔希爱她,不如说爱她美丽的身体,他时刻渴望拥有的就是她年轻性感的身体,或者干脆说就是性。只要暂时得到满足,他就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忘记了爱,忘记了辰樱本人触手可及的存在。而一旦辰樱不在身边,他就不知所措,甚至不惜找子熙或者妓女作为辰樱的替代品,幻想得到虚幻的满足。

翔希是我们时代的浪荡者,生性敏感,性格喜怒无常,精通法语和意大利语,虽满腹诗书,但却对工作毫无兴趣,对任何事情缺少恒心和持久耐心,用逃避和混日子来应对棘手的人和事。35岁是精力旺盛的人生季节,可他却总觉得自己是老人,身心疲惫,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因为衣食无忧,什么事情都有姐姐罩着,就这样混着日子。在他身上体现着现代都市的一些明显症候,寄生者(靠父亲挣的钱)、游荡者(无所事事到世界各地散心)、冷漠者(对于家庭和事业都不上心)、偷窥者(伺机偷窥妻子和辰樱)、臆想症(周边的一草一木都能引发他敏感神奇的丰富幻想)的混合体。他的身上,混杂着海派文学各阶段的踪影,如穆时英刘呐鸥等新感觉派的游荡者影子,有着张爱玲小说中的家庭斗争与男女算计的阴暗,暗含着郁达夫的私小说主人公的忧郁和幻想症,更有着朱文、卫慧等小说的情色与纵欲等。他是一个诞生于新世纪上海大都市的游荡者综合体,作者试图通过他探究一种以欲望书写为核心的匮乏与冗余的存在表现和可能。翔希作为一个物质世界的丰裕者,对于物质满足冷漠和不在意,但对于性的不倦渴求与暂时满足后的厌倦,给人以世纪末的忧郁和颓废之感,以达到对当下人性的拷问和反思。季翔希以他忧郁的诗人气质和阅历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仅仅有丰裕物质并不能让人幸福,为时刻保持所谓的物质地位而来的焦虑时时刻刻对人构成折磨和伤害(比如有名无实的妻子不离婚不就是为了财产,而翔希和晓菁姐弟千方百计阻止云林娶辰樱不也是不愿意辰樱分掉父亲的遗产吗?),而没有任何内涵、失却情感和价值沉淀的性也不能拯救人,相反它只能让人感到空虚或虚无。富裕的物质和人本身一样,都不过最终是“一无所有。不是虚无,不是虚空,只是狭逼的容器,抽离提出了所有的杂质”。世俗的人,最后随着身体的萎缩,将毫无希望的必然衰老和死去。

试图用性拯救自己的不仅仅是翔希,还有他的父辈云林。父亲云林在64岁之际,遇到了尤物般的辰樱,立刻被她的野性而性感的魔力杀伤,“在幽暗的私密的空间里,仿佛有一股妖邪放肆的强光照射进来,温煦的暖风吹过他僵滞的躯体,他的下腹部咯咯爆裂过来,枯槁的器官尽情地舒展开来,从种种有形无形的绳索中解脱出来……但她的耐心体贴将他久已荒废的肉身拯救出来,一步步引入凝神屏息的陶醉”③,“辰樱年轻鲜活的身体,是神仙送来的大礼”。年轻的辰樱激活了云林正在衰老的身体机能,加速了他血液的流动,“心跳在加速,卡路里在消耗,细胞在更新再生,自我感觉在升级完善”,“让快活无比”,有了“死了也值得”的幸福感。为了留住这种幸福感,他甚至想出了“结婚这一招,想用一捆绳子将她牢牢地拴起来,用一座镀金的房子将她关在里面。将宝物锁在加了密码的箱笼中”④。年轻的女性身体是拯救老人衰老的药物,这在川端康成等日本新感觉派作家笔下是常见的,但在中国当代作家笔下却不多见。云林不想自己老去,要保住这种他认为值得的感觉,他要忤逆道德,也不顾儿女的强烈反对,更顾不上自己的万贯家产,也要将这一剂“危险的药”控制和独享。因他的财富被女儿晓菁与律师合伙控制,辰樱得不到她想要的财富,在婚前10天逃婚,投奔翔希的怀抱。云林也在化疗的折磨与痴情的呓语中离开人世。性和他开了一场很残酷的玩笑,性并没有拯救衰老的他,而是加速了他的死亡。

性也是青春叛逆期的川乐自我拯救的稻草。作为季家第三代的子孙,川乐体质“精细纤弱,近乎病态的敏感神经在高频率的抽搐,震颤”,总是在睡梦中梦见莎乐美的微笑,“内心深处隐隐涌起一波波强烈的饥渴,尽管他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这种饥渴是什么?随着叙事的展开,我们看到的是早熟的青春期对女性的渴望,他单恋女同学倩怡。应该说这都是很正常的青春期心理和生理反应,但是川乐却滑到危险的水域了。他的叛逆不仅仅是不想做模范学生,要做人渣;他的叛逆也不仅仅是逃学,不参加英语竞赛,课堂上和老师作对,打110举报老师没收学生手机;他的叛逆出格在于,先是逃学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游荡(又一个游荡者),后来到了KTV等混乱场所,和舞女混在一起,“在那个女人的引领下,步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挣脱了种种羁绊顾忌的世界,一个真正属于大人们的世界。童年的伊甸园的大门将在身后怦然关上:这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单行道,通过那女人的搂抱,肉体全方面吞噬性的碰撞,在他不无羞愧地奔泻而出的黏腻腻的精液中通向未知的世界,好大、苍茫”⑤。懵懂、敏感和纤弱的小川乐用这种令人惊愕的方式快速告别了自己的童年,滑向成人世界。他对于枯燥无趣的学习的反感是可以理解的,他青春期叛逆和情窦初开也很正常,但他懵懵懂懂依着自己性子来,用女性,靠性等成人的游戏与方式摆脱自己的忧郁和烦闷却是令人匪夷所思,是一种内在的空虚或虚无行为。川乐虽然以强大的杀伤力对父母和老师们的教导做了回应和抗议,但这种抗议是自杀性的,他让年少的自己走上了危险的不归路,一条空虚无聊的成长之路。

二、家族世相抑或现代的另类隐喻

《迷阳》是一家三代人试图通过空洞的性来实现自我拯救而陷入虚无的家族叙事。用性作为抵抗,曾经是文学历史上非常革命的叙事手段,比如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贾平凹的《浮躁》、朱文的《我爱美元》和卫慧《上海宝贝》、棉棉《盐酸情人》等,他们或者是对于禁欲主义的抵抗,或者是暗示一个真实的世俗化时代的到来,或者是对于伪道德与伪崇高的反讽,或者是探讨性和天性的隐秘关联性,或者是让欲望之花绽放在日常生活的审美广场,都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深刻的探索印记。那么,《迷阳》以近乎自然主义的手法描绘祖孙三代人对于性的迷恋,有何思想诉求呢?在我们看来,这绝不是猎奇或博得读者眼球的消费主义策略,而是别有深义的思想探险。作家用女性和性这种奇特的叙事把祖孙三代人内在粘接起来,试图表达自然主义或逆达尔文主义的家族隐喻,其隐喻集中在身体、性和女性强势的家庭环境中,以极其隐蔽的方式暗示和回应了当代社会的病态。

女性过于强势的家庭生活氛围对男性形成新的压抑与焦虑。云林早期因家庭成分问题导致妻子很强势,虽然生意做得很好,但他一直处于压抑状态。翔希除了学业是自己抗争做了回主,婚姻都是父亲安排的联姻,妻子林姗也是强势有余,可以和丈夫的好朋友私奔,回头还能控制这个家庭,在儿子教育上,更是虎妈做派,翔希都插不上手,带儿子玩一下就要受到训斥。在川乐眼中,妈妈就是母老虎,是他最大的敌人,她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爱情”,成天安排他不停地补习,而爸爸在林家唯唯诺诺令他反感,他同情爸爸,希望和爸爸一起反抗妈妈强悍而武断的家长做派。小说在提到这三人时都不约而同把他们称为“孩子”。在女性处于绝对强势的家庭氛围的浸泡下,男性就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们作为被女性控制和支配的对象,没有地位,不能有自己的主见,所有重要的事情都由女人做主,他们只需要遵守和执行就好。否则的话,他们将要承受暴风雨般的呵斥和打击。在日常生活的秩序中,男性们采取的是妥协与听从。但潜意识里都有反抗的本能,这种反抗的力比多在积累,在酝酿,时刻寻找某一时刻某种途径的爆发或发泄。云林在妻子死前是在外偷偷拈花惹草,在妻子死后就肆无忌惮找女人;翔希结婚前是母亲和姐姐强势,婚后是妻子强悍,结婚、离婚、教育小孩都由不得他做主,唯一做主的就是选择大学读什么专业,他的移情别恋是对妻子无情背叛和冷漠控制的无声反抗。川乐忍受不了妈妈的高压控制,干脆逃学,跑到KTV,从妓女身上找安慰。三代人通过畸形的性来发泄被压抑的潜意识反抗,把平静和谐幸福的家庭面纱撕破,恢复其千疮百孔的真相,让危险和腐烂曝晒于文字的阳光下。是不是作家通过这种写作姿态表达了对于女权主义的担忧?随着女权主义的兴起和鼓吹,女性在家庭中处于主宰地位后,是否会造成新的不平衡和压力?作为新的被压抑者,男性们需要排遣自己的被压抑,会不会采用这种抵抗呢?当然,翔希们的反抗是自戕式的,是消极的,具有很大的破坏性。消费社会的兴起和现代分工的形成有利于女性,阴盛阳衰现象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越来越明显,性别结构和力量的不平衡让男性处于越来越不利地位,越来越多的强势女性对男性无形中产生了巨大压力,而传统男强女弱的观念要求男性处于中心地位,现实情势与历史观念的逆转对男性造成了巨大的压迫,势必形成精神和情感被现实都市阉割了的男性的自我放逐与消极反抗。近些年大城市兴起的“油腻男”“佛系青年”乃至“剩女”现象,和这种女权主义兴起盛行有一定的关系,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社会现象,作家王宏图用他敏锐的艺术触角打探都市新病症,发出深深的叹息。

男性雄性气质的衰退与男性身体的孱弱是随之而来的另一种表征。《迷阳》中的男人们的身体普遍处于衰老、病态的状态,而不复男性的雄健、粗犷、勇猛、强壮等阳刚性形象。作为商人和父亲,云林代表了伟岸、果断、力量和成熟,这也是儿子翔希怕见他的外在原因之一。但事实上,60多岁的他身体日渐衰老、干瘪和枯瘦,华丽的盛装掩饰不了生命的垂垂老矣。翔希和川乐总是脸色苍白,睡眠不足,病恹恹的样子,喜欢做各种噩梦给人未老先衰、暮气沉沉的感受。围绕他们的文字,散发着死亡、腐朽和糜烂的末世气息。在《迷阳》中,我们几乎找不到阳光、健康和爽朗的男性形象。除了身体的孱弱者外,还有很多人根本就是病人,比如90多岁瘫痪在床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嚎叫的季母,丧失表达和思考能力的白痴一般的云亭,患癌的云林,小俊动不动感冒发烧挂门诊,川乐压力一大就睡不着觉,神经衰弱和痉挛等。小说多场景围绕着医院铺开,不少写病人的情节,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很容易让读者想到他们的身体疾病是该家族的隐喻,是家族走向衰落、陷入死亡的征兆与寓言。从云林的外强中干到翔希的软弱无能,再到川乐的自我放纵,给人“一代不如一代”的感伤和无奈。这种对身体的孱弱和疾病的书写,一方面和上文所谓的强势女性形成对照,另一方面也暗示女性在家庭中过于强势,必然造成对于男性从心理到生理的控制与压抑的可怕后果。比如《金锁记》曹七巧对儿子的控制与放纵,不是塑造了一个软弱无能的鸦片鬼吗?这种写作在整体上是和海派的颓废美书写一脉相承,但对家庭内的颓废抒写,小说有了新的表现元素和形态所指,形成了不同的海派书写特色。

《迷阳》也揭示了现代家庭的无可奈何的衰势与挽歌。按照通行的价值判断,《迷阳》无形中暗示了季姓家族男性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下滑衰势,这使得小说带有法国家族小说的自然主义色彩。第一代云林作为资本家的后代,在“文革”期间处于被打击和冷落的境地,后来在改革开放中,翻身成为新富人,他生意做得很大,代表了财富的力量。第二代翔希对经商不感兴趣,是波西米亚式的无所事事的漫游者和寄生虫,但他精通几种语言,其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和欧洲各国风情的熟稔,至少可代表知识渊博的文化一脉。而到了第三代川乐,小小年纪则早早堕落成了声色犬马之徒,让人不得不发出一代不如一代的叹息。况且,他们的衰老不是由于时代和天灾等不可逆转的外力因素,而似乎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的衰落和“性”这种欲望息息相关。虽然都谈不上放纵和荒淫无度,但这种无爱、无实质性内涵的性,仅仅是欲望的代名词,空虚或虚无的具象化别名。再联想到第一代的白痴云亭,他60多岁对家里女工丽丽的身体的眷恋,二代晓菁对于卞律师产生崇拜与兴奋,是否提醒人们注意到这个家族的“性”崇拜的隐秘呢?滥“性”是一个家族的宿命吗?自然,“性”不是解救他们的药,相反是让他们陷入更深层的堕落与尴尬的根源。当然,这是一个非常深沉而神秘的话题,很多作家对此显得小心翼翼或保持了沉默。这种大胆而别样的展开方式,我们在海派书写中并不多见。反过来说,《迷阳》对于欲望的书写以别样的姿态和视角丰富和发展了海派书写的新的可能与风景。

三、忧雅的抒情美学

日常生活是重复和程式化的,再撩拨人激情的性也终归要走向日常和单调。小说叙事重心决定了《迷阳》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题材也相对透明清晰,特别是和当下网络书写相比较而言,这是毫无疑问的劣势。但在我们看来,《迷阳》与其说是叙事性的,不如说是抒情性的。这种在叙事中放肆的抒情既是王宏图都市书写的特色,也是《迷阳》的叙事风格。关于这种风格,研究者们早有关注,有的称之为巴洛克风格,比如评论家李敬泽说“他的语言初看似觉繁复,却有一种裹挟、沉陷的力量,像一把钻子,又执着坚韧。那种穷形尽相的冲动,困惑乃至痛楚让人怦然心动”⑥。这是针对他的小说在描写和刻画人物内心时的语言能力和特色,道出了其语言外表的华美词彩与内部情感复杂性与穿透力的有机而复杂的联结性。而郑兴则认为王宏图小说“繁复的风格与其说与巴洛克有一定的类似之处,不如说更像古典文学中的人文赋”,或者说,王宏图在“以赋为小说”。⑦

无论是巴洛克式的,还是以赋为小说的命名,关键是要为命名加注标志性内涵,凸显出属于王宏图式的气质与个性来。当下文坛有这种赋一般小说语言气质的作家不多,比如王安忆、莫言和毕飞宇等。相比于王安忆客观冷静的铺陈性描写,王宏图是主观化和充分感性的抒情化描写;相比于莫言不可遏制、无法复制的语言狂欢,王宏图是有节制的凝滞的书写冲动;相比于毕飞宇机警尖锐的哲理性光芒,王宏图的文字则散发着忧郁的情绪的感性光润。

我们不妨把王宏图的这种抒情特色称为“忧雅的呓语”。呓语作为汉语词,有三种含义:一是梦话;二是荒谬糊涂的话;三是指睡梦中说话,吐字不清,意思不明的症状。多因心火、胆热或胃气不和所致。久病虚衰出现呓语,称为虚呓,多为神不守舍所致。这几层意义都表明这个说话的方式是个人性的,不是集体性或公共性话语。其倾诉的对象也是自己,是自反性的,不以交流沟通为目的。因没有交流的诉求,说话者是自己说给自己听,说话的行为大于说话的意义,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说,说是一种存在状态,一种心灵表达形式。其次,这种表达是非理性的,不会尊重一般的语法规则,表达过程中词语符号往往自我循环和重复,带有很强的缠绕性,如果真要追究这些话语,不必要严格按照语法来推敲,以复原表述的事理和情理,而需弄清大体即可,重要的是把握说者的情绪和心理状态。其三,抑郁者要么处于梦幻状态,要么身体处于虚脱状态,即思想和情感处于非正常状态,说的话可能是胡话,是荒谬的,可笑的,虚幻的,经不住正常逻辑的推敲和考验。

在写作中,一个正常的作家要把握作品中人物言语和叙事语言写作呓语,作家本人要经过几度转换,让自己在写作中似乎进入梦幻状态或身体长久的虚脱状态,然后进行拟态性创作。除了天赋性作家外,这是要经过大量的类似阅读和写作训练的。在王宏图的呓语式抒情前加上“忧雅”一词,意在表明作品中的抒情是经过大量艺术处理了的,不是生活态的呓语,而是艺术呓语,这种艺术是非常文人化的,有着很高的文学底色,这种底色有着很强的欧美唯美主义文学的根基。虽然,在表达上不乏汉赋式的铺陈、排比,有高规格的华丽辞藻和用典,但《迷阳》的抒情中欧罗巴式色彩浓郁,具体体现为19世纪末的颓废主义和唯美的情调和语式,小说不时引用宗教祈祷文、波特莱尔的《恶之花》诗歌等,给人以强烈的波西米亚风情。

从艺术上讲,《迷阳》是精致的“雅”文学形式,不是滥情的“俗文学”。让《迷阳》区别于地摊上的俗文学的不是故事,如果小说过于看重情爱故事和情节的推进,是很容易带领读者陷入“爽文机制”的陷阱的。《迷阳》的极大审美价值恰恰来自故事之链上的繁复、绵密的“呓语”。这些呓语是我们五官、想象和情感的盛宴,让我们通过这些艺术形象反思人性、欲望、家族密码和忧郁的男性气质等永恒的基本命题。小说的主题与其说是“颓废的”,不如说是“忧郁的”。该忧郁不是狂迷的,是情感冲动后的冷静,是对呓语的艺术化处理。这种艺术气质在抒情构成上,就是“忧雅”。忧雅的抒情美学构成了王宏图小说叙事美学的基本特征,是王宏图为当下的海派书写作出的独到的艺术探索与贡献。这种生长在叙事之链的抒情美学带有中国传统汉赋的强大文化基因,是欧洲19世纪以来唯美主义现代艺术的趣味与思潮和作家个人的艺术气质融合的结果。

我们描述了“忧雅的呓语”的美学特征,对于其美学语法(或者说抒情语法)则有待进一步深挖。这里简要归纳一下。自我独白的倾诉(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和第一人称独白的日记体两种模式交织推进)、中式长句的使用(这种长句不是欧式句子成分的叠加与限制,而是符合中国人阅读习惯的,在形式上长句分开,在理解上要按欧式方式清理重组)、排比的铺陈(涉及到景色、场景和心境等感觉,排比句呼之欲出)、抽象物的具体化和具体化的抽象情感化,以及差异化重复表述等。

王宏图是饱受欧美现代文化浸润的学者,也是创意写作教师和海派作家,这种复合型的文化审美背景,使得他在书写上海这种魔性十足的城市时具有独到的内外资源和优势。无论是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情感结构的把握,还是对于上海原生家庭的内在性探索,以及对世俗男女色相情感的刻摹等,其创作都达到相当的深度,能带给城市文学读者带来别样的体验与思考,而作为其代表作的《迷阳》是我们研究新时代海派文学不可绕过的驿站。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情感地理视野下现代上海城市书写研究”(项目编号:19BZW13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②③④⑤王宏图:《迷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53、68、68、331页。

⑥王宏图:《迷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封底推荐语。

⑦郑兴:《忧郁者与“以赋为小说”》,《上海文学发展报告(201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26页。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