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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1年第9期|程绍国:乌克兰脚印(中篇小说·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1年第9期 | 程绍国  2021年09月24日08:31

飞机下降。广播里乌克兰小姐说了一通乌克兰话,飞机就下降了。到纽约的班机,到巴黎的班机,即使到柬埔寨长滩岛,都有英汉广播,中国至乌克兰没有,可见两者不是飞行热线。从上海浦东机场起飞,天上十个半小时,李仁乐不看书,选择看了几个空难片。片库里有不少战争片,李仁乐都忽略了。空难片好懂,坐在高空看看空难片,这位退休历史学者觉得更加刺激,图个时间过得快。只是,看片的间隙,他经常换看飞行图,现在到了哪里了,现在到了哪里了。

降落在基辅。从飞机上急忙而下的大多数是中国人,他们又很快挤进两个摆渡车。上了车,车上虽然开着窗,但没有空调,显得有些闷热。一个高个子白人姑娘,回头笑了一下,脸色白皙又红润,大眼睛,两个酒窝也大大的。她回头向她母亲笑了一下,她的母亲后脑勺对着李仁乐,理着短发,金发已经不亮,间以银丝。脖子上的皱纹较深,看样子已接近自己这个年龄了,李仁乐想。姑娘两手抓住车上的环扣,还是回头向她母亲笑。而后把身子仰过来,脸颊在她母亲的下巴上蹭,蹭左边,又蹭右边。母亲喉咙里发出一丝柔和的声响,在李仁乐听起来就是“乖孩子”的意思。姑娘似乎又后仰,喃喃有声,这大概是“妈妈我爱你”的意思。她金发垂下,闭着眼睛,微微噘嘴。母亲默契地将嘴唇凑过去,吻着女儿的嘴唇……

李仁乐忽然很感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很感动,他没有见过这种场景肯定是原因之一。后来他坐在候机室里,摆渡车上这一场景还是闪回。是的,他很感动。现在这一对母女回家去了,他永远不能再见。她们一定是基辅人,愉快地到中国旅游了一番回到基辅了,因为李仁乐亲眼见她们从另一条出口直接走了。她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留意着她们。李仁乐要转机到敖德萨,还要等候两个多小时,他得坐另一个航班。

这真是个美丽的姑娘。她身材高挑,胸部和臀部发育得非常好,无可挑剔。蓝色的眼睛闪现出来的微笑,是那么的纯真而又美好,找不到一丝丝的人间杂念,可爱极了。她会一生幸福的。她有男朋友、恋爱了吗?是否母亲见她恋爱了,以后很难和女儿独处,才在暑期安排这次中国之旅?那么,她们到了中国哪里了?重人文还是重自然?重名山还是重沙滩?到了我们天州了吗?

李仁乐想,这位姑娘大约二十四五岁吧,正是当年母亲生下自己的年龄吧。——李仁乐膀胱那儿开始一阵酸,紧接着心脏忽然发紧、发闷,同时脑子也来一个雷闪,感觉痛楚。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母亲诞生自己,立即膀胱发酸,心脏发紧,脑子雷闪,感觉痛楚。李仁乐是天州大学的历史学者,退休都六年了,古今中外多少事,波谲云诡,风过雹落,他什么都看透了,也看淡了。他还有什么可痛楚的吗?有,因了母亲。

事情从父亲失踪的时候说起。

那是1951年农历二月初三的晚上,新月如钩。新婚父母在天州城西沙滩上漫步。他们的家离这里很近。天朦胧,岸边的杨柳拂动,但也是朦胧,江水推一层白沫过来,又推一层白沫过来。母亲一只手吊在高大父亲的胳膊上,不时抬头瞄一眼高鼻梁、英俊的丈夫,他们依偎着。这场景许多人在许多影视里看到过,这就是新婚燕尔幸福的场景。

这时有三人过来,对父亲说:“李约夫,今天是不是踢足球了,有人碰着你了?”

父亲回答说:“是啊。”

三人就把父亲叫到一边,耳语几句。只见父亲对母亲说:“我有点事,你先回家吧。”

母亲回家。可是父亲没有回家。十一点了,没有回家;十二点了,没有回家;次日凌晨一点了,父亲没有回家;两点了,没有回家……直到清晨八点了,都没有回家……

祖父和外公都来了。他们是大学同学,出身名门。曾祖父是大实业家,解放前天州的金丝街(地位如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所有商铺都是他的。曾外祖父办教育,上海ZD大学就是他的手笔。祖父和外公到派出所和政府部门寻找,没有结果。外公说:约夫踢足球,也没有撞伤人。祖父说:约夫在南方读了军校,后来打日本,那是很积极的,上高会战得到最高嘉奖。到了内战,参加的时间不长,我写信称病,他就回来了……

父亲永远没有回来,好像一粒松子,落入了树林;好像一块石子,丢到了东海;好像一颗流星,消失在太空。他被龙卷风卷进了月亮,世界上没有留下他的任何踪迹。

但是,母亲相信父亲还活着,他会回来,他能杀那么多日本鬼子,他不可能在世界走丢了,更不可能死去……

然而母亲终究还是病倒了,病得不轻,神情恍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祖母和外祖母都在身边照料。一天,忽然传来锣鼓声,经久不息。母亲惊起,问怎么回事,祖母说在立一座铜像。母亲问,谁的铜像。祖母说中苏关系是亲兄弟,牢不可破,我们立了英雄伊约科夫的铜像。母亲眼睛闪闪发光,说:“伊约科夫,就是我的李约夫啊!”

母亲恍恍惚惚过了一些时日,嘴里念念有词:“伊约科夫,李约夫。伊约科夫,李约夫……”

母亲其后的行状,李仁乐街头巷尾听到一些,自己少年时见闻了一些,自己的想象也填充了一些——

天气微寒的月初,新月爬上了树梢,天空中星星很多,大个大个的。夜空却并不明朗,屋脊、街道,都朦朦胧胧。轻风吹拂,如果不是下雨或是下雪,这时,母亲会紧急起来,整理头发,画眉毛,搽胭脂,涂嘴唇,很快出现在家外的沙滩上。

沙滩上有多个人,或者一对男女在走的话,她会快速绕过去。这种情形一般不多,因为当初的人们,很少有漫步沙滩的雅兴。远远的,前面一个单独的男人在漫步,母亲会很快迎过去,矮小的男人吹起了口哨,以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母亲会逃也似的跑了。

但是,终于,有一天,她见到一个高个子高鼻梁的男人,没说几句话,母亲扑过去,紧紧抱住了这个男人。她只说了一句“约夫,你声音变了”,“哇”一声哭,马上晕厥过去……

母亲后来和这个男人经历了多少个夜晚?不知道。

母亲还有与别的男人发生过关系吗?有。李仁乐这个可以肯定。

但是,白天的时候,特别是没有想到父亲的时候,母亲一切还算正常,该上班的时候上班,该烧菜的时候烧菜,该洗衣服的时候洗衣服,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只有想到父亲的时候,母亲才恍恍惚惚,神情不定,像在雾里梦里,有时瑟瑟发抖,苦乐难测。

1953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李仁乐诞生了。李仁乐沉浸在桂花树的香气里。祖父祖母来了,显得非常高兴的样子,祖父为李仁乐取了名字,祖母摸着孙子的笑脸,说:“真像他父亲,和约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满月的时候,外公外婆也来了,关了大门,满月酒热热闹闹。李仁乐穿着红棉袄,从外公手里递到外婆手里,从外婆手里递到祖母手里,从祖母手里递到祖父手里。红棉袄的两个小兜兜里,压岁钱装都装不下。

祖父和外公都喝得酩酊大醉。酩酊大醉,对于当年有学养和修养的人,是出人意料的。

李仁乐四岁的时候,有件事值得一记。一天夜里,不知是入夜不久还是很快出夜,李仁乐在母亲的身边醒了,无意识叫了一声“妈妈”。母亲似乎哽咽着说:“这下好了,你父亲回来了!你父亲回来了!”被子一掀一掀,有风送进,自己的大腿有点盖不住了。他便侧身抱住母亲。可是是两个人叠着,母亲在下面。李仁乐的小手搭在了上面这人光溜溜的屁股上,上面这人立即把李仁乐的小手挪开。如是再三。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李仁乐“哇”地哭了起来。这人潦潦草草从另一边翻下,窸窸窣窣穿衣,很快拉门走了。母亲惊起,开灯,“啊”地叫了半声,忍住,来回摔打着头,一只手按着胸口,呼呼喘气,似乎从梦中惊醒,痛不欲生。李仁乐叫了一声“妈妈”,扑在母亲身上。母亲把他紧紧抱住,牙咬得嘣嘣响。

很久很久,母亲缓过气来。她一只手撑起身子,定睛看着李仁乐,“宝贝”,母亲呜咽一声,泪水倾泄在李仁乐的脸上。

李仁乐想起,母亲对谁都很客气,一直谦卑。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别人的母亲对人可没有这么客气。有客人过来,比如同学朋友、表兄表姐,她一定要烧点心,客人怎么也阻止不了。客人要走了,她一定要送他们到门外,大声同客人告别,吩咐一定要再来。居委会、派出所来人,母亲满脸堆笑,客气简直到了卑微要命的程度。她也烧点心,但来人坚决不让,而深切的同情已经写在了脸上。

母亲读过高中,是天州中学的高材生。她经常义务为居委会和其他政府部门写东西,信啊,标语啊,报告啊。历次政治运动她都挨上去,积极参加,尽管别人并不愿意。她还几次写过入党申请书,但理所当然没有被通过。

李仁乐渐渐长大,渐渐地发现,所有人看自己,眼神多多少少有些怪异,尽管每个人的眼里都含着笑意。这使李仁乐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只有母亲不一样,啊,六十多年了,眼神一以贯之,平和而深沉,眼睛里那是大海一般的爱。

母亲上班去了,先送李仁乐到离家几十米远的居委会托儿所。李仁乐记得,那一天,是南方的梅雨季节。那天李仁乐可能来得比较晚,有些迟到,因为小朋友们都到齐了,还因为两个十几岁的保育员似乎有点不快,噘嘴巴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像是托儿所负责人的女孩拿着一张纸,对另一个女孩说,要填表格了,填家庭成分。

两个保育员好像都知道十来个小朋友的家庭成分。什么职员,什么城市平民,什么小业主(实际上是资本家),什么小土地拥有者(实际上是地主)。到了李仁乐这里,两个人犯难,填什么好呢?一个保育员说:“填‘反革命’?”

另一个说:“李约夫是1951年初不见了的,李仁乐是1953年中秋出生的,要填成分只能填‘杂种’。”

两个保育员咯咯笑起来。小孩子们看着老师对李仁乐奚落的表情,也跟着咯咯笑起来。负责人女孩说:“表格不能空着,成分一定要填,他是跟李约夫姓的,只能填‘反革命’。”

“好吧,我来填。”另一个姑娘说。

小小李仁乐,哪里知道当年的表格是多么重要,“成分”两字是多么要命。

傍晚母亲来接时,他看了看两位老师(孩子们都叫保育员老师),两位老师已经屁股朝着他了。回到家里,李仁乐七零八落地把老师填表格的事情说给母亲听。母亲问了几句,他答了几句。他问母亲:“成分是什么东西呀?”

母亲当时是站着的,忽然,母亲眼睛翻白,人像是被雷击倒、没了腿脚一般,訇地倒地了。

李仁乐吓坏了,哇哇大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会使母亲变成这样。

以后的一段时间,李仁乐先在外婆家住,后来祖父祖母过来,把他接去了。母亲在康宁医院住了多少时间,李仁乐无从弄清楚了。时间应该有一个季度吧,因为梅雨季节过了很久了,母亲才回来。母亲已经失去了丈夫,在精神病院里,一定是执着一念地想着自己,精神有哪些变化,鬼才知道呢。

李仁乐清楚地记得,一天,母亲打着伞,携着他的手,向沙滩走去。一阵雨过来,自己一点也没有打湿,母亲差不多全打湿了,她手里的伞一直在自己的头顶。母亲站在沙滩上,手指江面,说:“你父亲是个英雄飞行员,他的飞机降落在这里,然后过来和母亲谈恋爱。”

李仁乐似懂非懂地看着江面,心想,飞机呢?飞机呢?

母亲又携着他的小手往郭公山走。郭公山实是一个鼓起的巨大石包,往大江里拱。站在江边沙滩上看去,巉岩崔嵬,而另一边则平缓一些。——东汉时候,一个姓郭的天州太守,为了造城,站在山顶上规划。所以天州人都说天州城是郭氏所造。

郭公山朝向城市的腰际,建有天州革命烈士公墓。母亲携着李仁乐,进了革命烈士公墓。有一个自成单元的墓地,周围环绕着毛竹,毛竹都高大,都翠绿,蓊蓊郁郁。竹丛下全是三角形的竹壳,春笋拔节时脱落的竹壳。李仁乐左右打量着,只听得母亲说:“宝贝,你父亲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她又说:“宝贝,快,叫父亲!快叫父亲!”

母亲把李仁乐拉到一座铜像前,铜像非常高大,一个男人两手叉腰,目视远方。铜像分明是一个外国人,空军制服,非常英俊。

因为地湿,母亲从竹丛里捡来了两叠竹壳,甩了一下,没有水了,摊在地上。

“宝贝,你跪下,你跪下。”母亲嘴里念念有词,“我少年时亲眼见他埋在这里。他是英雄飞行员,打日本鬼子,苏联人,苏联老大哥……伊约科夫·米哈伊洛·格里戈连科。伊约科夫,中国话就是李约夫……你看他多高大啊,你看他的鼻梁,多高大啊。你看你的鼻子,和他的鼻子一模一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仁乐跪了一会儿,母亲把他拉起来,严肃地说:“你记牢,你的父亲是苏联人,苏联老大哥,他还是老大哥中的英雄。而且他是烈士,你是烈士的后代。你的成分是烈士,多么高贵啊,任何人无法剥夺你这个身份。李仁乐,你记牢了吗?”

李仁乐说:“我记牢了。”

“你是烈士的后代。你的成分是烈士。你再说一遍,记牢了吗?”母亲说。

“我记牢了。”李仁乐说。

这时忽然出现了两个人,那就是祖父和外祖父。原来他俩不放心,一直跟踪着。他们高度肯定了母亲,也对李仁乐说:“听妈妈的话,你要记牢,你的父亲就是这位英雄。”

多年以后,李仁乐想起这一幕,总是流泪:事情子虚乌有,明知孙子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可还是善待理解儿媳。祖父是多么宽厚善良的一个人啊!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