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1年第9期 | 孟小书:深幽漫隧(节选)
来源:《山花》2021年第9期  | 孟小书  2021年09月18日06:30

孟小书,出生于北京,毕业于加拿大约克大学。著有长篇小说作品集《满月》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等。现为杂志编辑。

深幽漫隧(节选)

孟小书

“夏天又快结束了。”我说。

“是呀,晃晃悠悠的,什么事都没做。”秦梦说。

“那我们现在不如干点有趣的事吧,趁着夏天还没结束。”

“有趣的事?我们去海底蹦迪吧。”秦梦看着远处,愣神了,此刻的她应该已置身于海底了。

“海底蹦迪?听上去有点意思。”

“去帕岸岛吧,我们就可以把夏天延长了。”

“那海底蹦迪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们坐在鼓楼的一间带露台的酒吧里,她喝啤酒。我们看着天边的晚霞,晚霞是粉色的,她说觉得那片天是草莓奶昔味的。

我们继续聊着“海底蹦迪”的计划,直到晚霞消失。

睁开眼睛,屋里还是黑的,看来又是一个阴天。我昏昏沉沉地拉开窗帘,坐在沙发上翻看手机。这是我居家隔离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能解禁了。前几天由于工作关系,我出了一趟差。根据防疫政策,回来后需要居家隔离十四天,方可出门。需购买的任何生活用品,街道的大爷大妈们均可替我解决。

这天早上,秦梦突然出现在了朋友圈里。自我们失去联系后,这是她的第一次出现。我一度认为她把我屏蔽了。她说:海南已解禁,谁有空和我一起去冲浪?看见冲浪俩字,我立马乐了出来。因为秦梦和冲浪这事真是沾不着一点边,我觉得她这信息是给我看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我顺手点了一个“赞”。一个红色小爱心出现在了她那条信息下面。由于秦梦的这条信息,即便是阴天,我心情也不错,把音乐打开,煮了一杯咖啡。隔离的日子临近尾声时,我也习惯了。都说一个人的习惯只需二十一天即可养成,看来我比别人速度更快一些。每天除了看书,看电影就是研究吃什么。十四天,对菜品的灵感早已枯竭。我继续刷手机,看看别人都在吃什么。我突然有了主意,今天炸个臭豆腐吧。我列了一个需要买的食材单子,发给了郭大爷。郭大爷立即给我回了信息:哟,今儿伙食不错啊。我说是啊。郭大爷没再继续接茬儿。我又说,那麻烦郭大爷今天最后再帮我采购一趟吧。郭大爷说,你明天不就解禁了吗?回头你自个儿买去。我说,好嘞,郭大爷!

那么今天吃什么呢?我起身翻了翻冰箱,前天张阿姨给我买的菜还剩下一些,可以炒个烩饭。我在厨房里一边“噼里啪啦”炒饭,一边想着秦梦说要去冲浪是什么意思。那条朋友圈一定是发给我看的。饭做好后,再看手机,她果然给我发来了信息。她问要不要去海南冲浪。我想都没想,回复道:走起。她又说,见个面聊聊吧。我说那就明天,她同意。我给她推荐了一个我最近常去的馆子,这家馆子离我们都很近。

我和她还是朋友的时候,我们都很喜欢夏天,我们想生活在一直都是夏天的地方。我们喜欢做有趣的事,别人也都觉得我们是一对有趣的朋友。那时候,我们觉得活得有趣是最重要的。但后来想想,可能只是秦梦喜欢做有趣的事,而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这么多年,都是一直在假装自己有趣。和秦梦分开后,说实话我感到了一丝丝的解脱。

约好后,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在昨天我梦到她了,梦见她还在做手工玩具和首饰,她坐在一个批发市场里,埋着头在串珠子。她后面有一麻袋的白色假珍珠。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弄好,我饿了,想去吃火锅。她说马上完事儿了。我等了她一会,我们就从那个批发市场里坐着地铁出发了,地铁绕着批发市场,绕着整个城市,上上下下地飞快穿梭,让人头晕目眩,哪怕是在梦里。醒来时,我居然在哭,特别想她。可五年过去了,在梦里,她怎么还在那个批发市场里呢?

第二天,隔离的日子正式结束,我琢磨着应该穿什么去见她。失联五年,无论是误会还是当时我们谁真的犯了错,那个切断我们友谊的事件,它一直都在,我知道它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化。但仔细想想,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挺难说的。临出门,我突然打起了退堂鼓,我害怕那种尴尬的场面,也不想说起以前的事,因为那些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了。我们生活在两条完全不同的轨迹上,没有交集。我特想跟她说,不然就别见了,不然你把我忘了吧……

我还是如约按时到了,在停车时秦梦又发来了信息说,咱还是换一个地方吧,今天周末,你说的那个广场都是遛孩子的,没法说话。随后她给我发了一个新地址,离得不远,我还是先到了。她真的一点都没变,什么事还是得听她的,但这样也好,她还是那个秦梦,我还是那个我,感觉又回到了十来年前那个安全感十足的友谊温室里。

她选的地方很好,小饭店周围都是花花草草,特别惬意。服务员问我坐外面还是里面,我向内望了望,说里面吧,可秦梦又抽烟,万一她又要坐外面呢。我有点拿不定主意,索性就在外面等她了。没多一会,她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她还是那么瘦,还是那么白(不爱出门,不爱晒太阳),头发还是那么蓬,那么高的个儿,还是愿意搭配迷你小挎包。她说咱们坐外面吧,边说边把身边的椅子拉开,说,就这儿吧。

面对面坐着,我一直在笑,不知是尴尬还是喜悦,总之嘴巴一直咧着。秦梦倒是很自然,拿起菜单点菜,说:“咱先点菜,待会再聊。”我们很默契地把对方不吃的猪肉、辣椒、芹菜和蘑菇都避开了。随后,她靠在椅子上,从随身小包里翻出驱蚊液说,你也喷点,这儿蚊子巨多。我接过驱蚊液,心里又一遍确认,她还是以前的她,真好。我们开始东拉西扯地聊天,但聊的都是公共话题。一开始我们都努力表现出很自然的样子,但还是难免会露出颇为尴尬的举动。

我说:“橙子怎么样了,好久都没她消息了。”

我的问题似乎有些突兀,让她措手不及。秦梦突然顿了顿,把嘴里的东西使劲咽下,其实我也不确定她嘴里是否真的有食物,只是感觉她咽得很费劲。

我有点紧张,说:“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她点点头。

“她怎么了?不会在英国学坏被抓进去了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她做了一个我难以阐释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说:“橙子不在了。”

我一下就把双手捂在了嘴上,瞪着眼睛看她,从心底感到了一阵恐惧,秦梦突然也变得令我害怕了。我无法立即消化这件事,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她,等着接下来要说的事。

“生病,白血病。”

我一下哭了,是那种没什么表情,但又抑制不住眼泪的哭。秦梦还好,看来早已得知此事,消化完了。她当时一定也很难过。

“她去世那会,刚在伦敦领完证没多久。”

橙子是我们的高中同学,我和秦梦认识也是因为她。高三时,她去了伦敦,我去了蒙特利尔。橙子的死讯化解了我和秦梦间的尴尬,让这一餐顺畅地度过去了。

我们在露台上聊得很开心,她跟我说了些最近的情况……

我要回家了,她说。

我也要回家了。我说。

这天,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干。只是秦梦提了一个有趣的计划,但我们没有对此计划谈论更多,总是刚一提起,就被别的话题带跑。所以关于“海底蹦迪”,我觉得它只是一个想法,我们永远也无法迈出第一步。我是一个从不做计划的人,只要有秦梦,我就能闭着眼睛跟她走。她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但这样也好,反正夏天就要过去了,漫长的冬天,我们都可以窝在家里,不用总想着要出去干点什么了。

翌日一早,秦梦突然给我发来了一个行程信息,是第二天到帕岸岛的。我看着信息,反复确认时间。随后,秦梦又发来一条,咱们去六天。她果然没让我失望!我迅速收拾行李。

在高中时,橙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刚出国时,我们经常远洋视频,分享着各自的留学生活,虽在不同国度,但总归还是有些相近之处,例如租房、学做饭、申请学校社团、如何选专业等等。只要电脑里有橙子的脸出现,我就很踏实。这年暑假,橙子回国了,我留在学校继续修学分。一天,橙子突然打来了视频电话,她那边是早上,而我此刻是晚上。橙子特别兴奋,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朋友,叫秦梦,也是我们高中的。橙子说,她跟我特别像,等我下次回国时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她又说了很多关于秦梦的事,我突然就感兴趣了。我们就读的寄宿高中,一个年级就俩班,每个班十来个同学。体育课都是混一起上的。每个同学我都认识,但就是对秦梦没印象。橙子和秦梦是一个宿舍的,但由于她平时回家住,跟橙子也不算是朋友。橙子说,秦梦特别神,跟机器猫似的,什么都会修,大到自行车,小到自动转笔刀,一切人工机械设备都能给弄利落了,电子产品可能就费点事儿。我就很好奇,为什么这么神奇的人物我没印象。橙子说,秦梦不爱上课,成天神神叨叨的,她在学校时候也不熟。就前两天,宿舍聚会,一共八个人,到了四个。秦梦比上学时候随和多了,人也挺神的。我满脸问号说,她不上课,老师不找她家长吗?而且,不上课她怎么毕业的?学的那些她都会吗?橙子一听就乐了,说,你这些都是特别基本款的问题。她爸妈离了,不怎么管她,而且她家里人也挺神的。至于怎么毕业的,就是考试都能过,就毕业了呗。她后来去学动画了,倒是挺适合她的。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对于秦梦人生中几个大幅度跳跃的阶段,我没跟上……

见到秦梦是在一年后。

橙子组了一个四人饭局。橙子、叶欣(另一同学)、我和秦梦。那天饭局,秦梦说晚点到,上午约了一个中介要去看房子。橙子一边抱怨着秦梦的不靠谱,一边又说:“这怎么又要搬家啊,全城都让她给住遍了。”

我:“秦梦要自己搬出去住了吗?”。

橙子:“她一上大学就自己住了。还养了只狗,叫油桶。”

叶欣:“我也想自己住,但我爸妈死活不让,大学毕业才让我自己住,早知道我就考到外地去了。”

橙子:“那你爸妈还不得追到外地去?”

点的菜逐渐上齐了,叶欣:“咱们先吃吧,不等她了。”

搬家,我再熟悉不过了,在蒙特利尔上学的两年里,我就搬了三次家。橙子的亲姐姐在伦敦,她的居所也算是固定;叶欣就更不曾体会搬家的辛苦了。她们从未因住所奔波过,也从未感受过当房东突然告诉你下个月不能再续租约,即刻要找到下一个房子的焦虑和不安。搬家是种什么体会,其实当时很难形容。浮现出的画面就是打包衣物、日常用品、找搬家公司等等诸多的琐事,以及到了新家又要重新整理和购置新的用品,让人不胜其烦。但相比这些表面上的事,更让我难以接受的就是要去被迫适应一个新的环境。冬日的蒙特利尔,站在街道上呼吸时,鼻腔都是刺痛的。但奇妙的是,每换一个地方,那里寒冷的气息都会略有不同,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微妙的变化。搬家一直伴随着我七年的留学生涯,七年间我搬了十四次家,到最后我不再添置新的东西,行李箱和巨大的塑料打包盒也明目张胆地放在了房间较为显眼的位置。最可怕的是,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地方产生留恋感,我越来越麻木。搬家原因有很多种,交通不便利、朋友退租、房东要卖房子、和男友分手等等,当然也有几次搬家的过程已经模糊地消失在记忆中了。这些都是后话。至于秦梦,她为什么会一直在搬家?

她们继续聊起了秦梦,听意思是她父母在她初三时离婚。能挑在孩子中考那年离婚的父母,想必也不是一般人。正值青春期叛逆期的她,我很想知道她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这事的,但想了想又觉得算了,毕竟刚认识人家,别弄得一副八卦的样子。但也由此可知,秦梦上高中的神出鬼没以及自我的封闭是有原因的。

我们把菜吃得差不多时,她才到的。秦梦见到我就像见到一个认识很久的熟人,没头没脑地跟我开着玩笑,又抱怨着拥堵的交通和不尽如人意的房子户型。

我问她:“我怎么平时没见过你?体育课也没见过你。”

“我走路都左脚踩右脚,上体育课纯属自杀行为。”

过了两分钟,我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秦梦吓了一跳。橙子替我解释说:“见谅啊,她就这样,反射弧有点长,一会儿就好了。”

我觉得秦梦说什么都特有意思,好像就连她吃饭也特逗。

这次饭局后,我们就开始了单独行动。有了秦梦,橙子和叶欣好像就都消失了。我们第二次见面,秦梦就把她的事全告诉我了,信息量过于巨大,让我有点招架不住。

她爸妈离婚了,后来她爸又找了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她爸特别绝,问,他是要女孩好还是男孩好。秦梦告诉他,你就不该再要孩子了。后来她爸和那女的生了个男孩。挺好的。秦梦跟我说了她爸好多不靠谱的事,都很精彩,但我只记住了两件。其一,秦梦奶奶活着时喜欢吃香椿,她爸就去市场买了两棵香椿树回来。买回来当天,趁夜深人静时,赶紧在小区里找了个适当的空地种上。早上一看,有一颗种反了,树根朝上。过了半年后,发现另一颗树是臭椿。其二,秦梦奶奶总抱怨自己一个人寂寞,平时也没人说话,自己儿子也不回家看她。秦梦爸爸为了给秦梦奶奶解闷儿,买了一只猴儿。那猴儿会抽烟,总偷秦梦奶奶的烟抽,抽得直咳嗽。秦梦奶奶费了好大劲才把那猴儿的烟瘾戒了。养了三四年,最后那猴儿把秦梦奶奶治中耳炎的药给吃了,就死了。用秦梦的话说就是,我爸他们一家都挺没溜儿的。我听着不知道该不该笑,反正她跟我讲的时候,表情挺严肃的。

我跟秦梦真就像橙子说的那样,迅速成了朋友,而且几乎天天见面。这天一早,秦梦发信息说让我穿一件可以盖住膝盖的长款羽绒服。我说,我可没有那么长的。之后又问了她为什么,她说晚上要带我排队去买栗子。我说她是不是有毛病,冬至这天不在家吃饺子,非要出去排队买栗子。她说饺子可以不吃,但栗子一定要买。我同意了。

见面后,秦梦开着她的小奥拓带着我逛平安大道,从三里屯一直开到鼓楼。她一路给我指,这是哪儿,那是哪儿的。我虽生长在北京,但小时一直住南城,几乎从未跨出过宣武。中学到了海淀。自从搬走,就再没回去过,现在宣武没了,秦梦也没了,想回也回不去了,这又是后话了。那时候最远的地方就是和同学坐公交去西单。再后来就到了寄宿高中,读完后,出国了。秦梦觉得我是个奇葩,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个只会乐的二傻子。

秦梦在车里,指着前方说,咱们晚上跟这儿吃吧。我念着大招牌上的字说:

“北京外地小吃。”

“你再仔细看看。”

“哦,北京地外小吃。”

我忘了秦梦当时什么表情了,反正这事儿她逮谁跟谁说,让我听见就已经不下十回了。

午后,叶欣问我们在干吗,我说我们在遛大街,晚上准备吃地外小吃。叶欣没过多一会就来了。她没开车,我们三人挤在秦梦的小奥拓里,研究晚饭前去哪转转。秦梦又把刚才“北京外地小吃”的事儿说了一遍,叶欣没什么反应,说,她就这样,嘴跟不上脑子。秦梦说,比脑子跟不上嘴强。

秦梦的伶牙俐齿,常常让我无力反驳。我时常就在她旁边一直傻乐。她聪明、强势,那个时候我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让我有种安全感。和她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

离饭点还有两个小时时间,叶欣说不然去三里屯逛逛。秦梦不怎么愿意,说那地方全是杀马特。叶欣非要去,说是有一个牌子的新款耳环到货了。反正也没地方去,秦梦只好驱车到三里屯。叶欣带着我们到了那家店,直奔耳环的方向去了。秦梦说要在门口抽烟,我陪着叶欣在里面逛。耳环买完了,秦梦也没进去。

“赶紧走,吃饭去吧,一会又晚高峰了。”秦梦催促着,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叶欣坐在副驾驶,一直摆弄着耳环。照着镜子来回看。

秦梦突然说:“你一个月开销多少?”

叶欣不以为然地说不知道。

“我要是你,我就把钱攒着,换个大点的房子。”

叶欣突然笑了出来,说:“攒一副耳环钱就能买房子啦?”

前方突然堵车了,秦梦没再说什么。叶欣好像不高兴了,把耳环收进了包里。我在后面坐着,颇有些尴尬。秦梦好像特别在乎房子的事。

晚饭时,叶欣和秦梦两人好像还是有点不痛快,都憋着一股气。我说起了去年在蒙城连续租房的故事以缓和气氛。叶欣听得津津有味,一直问东问西的,但秦梦好像又陷入了深思,一言不发。

第二天,秦梦又约了我,说晚上带我去一家好吃的馆子。她家在北五环外,我家在西四环,吃饭的地方在东二环。她非要来接我,我说我自己坐车去就行,能找着,但说了半天,她还是执意要来接我。

秦梦车里挂着一个精油瓶,是她自己做的。车里永远都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洋甘菊混着柠檬,又有点薄荷的清新,反正一进她车里,我就特高兴。她手也巧,感觉什么都能做出来,坐垫、靠枕、安全带保护套、钥匙链……反正每次进她车里,都有新鲜的玩意儿。

我们路过了鼓楼东大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街。每次经过,我都东张西望的,奇怪的小店布满了街道两侧。看见什么新鲜的,我都得让秦梦也得看见。秦梦说我特像外地人,什么都好奇。她还说,你们留学那个城市是不是农村啊?她有一个亲戚也在蒙城很多年了,每次回国都得去动批(动物园批发市场)买一堆破烂儿带回去。我说,没错,明天我就想去动物园。并要求秦梦开车带我去。

“叶欣的四合院就在这儿。”她指着南锣鼓巷的方向,又说,“她这一个月租金也不少,怎么也得十万多。”

“十万多?”我颇为诧异,“那她这辈子什么也不用干了。”

“现在是一个民宿在租用。你说,她要是把钱好好留着,过几年怎么也能换一个大点的房子了。她现在住的地方你去过吗?才五十平米。我家八十年代时,房子就七十平了。她就是乱花钱。那么小的房子里,堆的全是奢侈品,最近又吵着要换车。她挺奇怪的,住在一室一厅里,家里乱得迈不开脚,也不收拾收拾。我每次去她家,一进门就想给她收拾屋子。”

“那以后没事时,你也来我家串串门呗。我家也不太利索。”

“我就说叶欣,这铺张浪费的习惯真得改改。”

“那你直接跟她说去呗。”

不知道为什么,秦梦越说越生气,好像对叶欣充满了极大的不满,而这不满又是那么隐晦和难以启齿。我总隐隐地感到秦梦身上有一个巨大的铅块在坠着她一直向下。

我不知道秦梦要带我去哪,她把车停在了交道口大街,又带着我拐进了一条胡同里。是吃海鲜烧烤的。但其实,吃什么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不仅对吃,我好像对所有的事都无所谓,去哪儿上学,在哪个城市生活(包括搬家),学什么专业,都那么回事。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情感很淡薄的人,即便看到惨烈的新闻或是极为感人的电影,都很难让我产生共情。但对秦梦不一样,我对她总是抱有一种怜悯之情,总想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她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或同情。她是那么的顽强,那么的执着,那么的坚不可摧。可就是这股劲儿,让我更加同情她。

店里人很多,我们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秦梦问起了我在蒙城找房子的事,她自顾自地说能体会到我的不容易,还有那种居无定所的动荡感。她说起了这些年在北京找房子时的经历;又说起了她爸妈和亲戚们有多么的不靠谱,老人去世后,她爸那边的几个兄弟姐妹轮番抢房子,我听着听着有点走神了。这些故事她已经和我说了很多遍,可想而知,这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但我不太爱听。秦梦心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桶,常年累月,垃圾越堆越多,终于超负荷,必须得拉着一个人使劲往外倒,而那个人就是我。秦梦经常重复着“这些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天晚上,这句话说了可能不下十遍。每当我要走神的时候,都能被这句话给拽回来。我终于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在跟房子较劲。秦梦这一生的愿望就是能住进一个属于自己的,不与人分享,谁也抢不走的家,多大都行。但现在,这座房子正压在她身上。

饭后,她送我回家。

“你毕业了回来吗?”秦梦问我。

“还有两年呢,到时候再看吧。”

“我倒是挺希望你能回来的。”

“没什么特殊情况应该会回来吧。”

“明天我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了,我爸妈送。”

“你跟你爸妈关系可真好。”

红灯了,秦梦的脸被前方的刹车灯影映得红彤彤的,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周围都有一圈红晕,颇有失真感,她好像笑了一下。我们没再继续谈关于搬家和房子的事。我们都知道搬家的繁琐和种种的焦虑,但对此又无能为力。我和秦梦坐在车里,注视着前面不再堵车的三环路……

我又回到了蒙特利尔,回到了这个略有些空旷的雪国里,回到了我租的小房,多少有些孤单。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让我的小腿有些浮肿。我躺在床上,开始联系这边的朋友,告知他们我已回来的消息。他们很高兴,号称要帮我倒时差,所以要立即约我见面、吃饭、逛街。学校还有一个星期才开学,而就在刚才,我用十分钟的时间,已经把未来一个星期安排得满满当当了。那时是下午 5 点,但因为时差的原因,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再醒来时,是夜里三点半,我很想念秦梦。这个时间,秦梦应该在家刷片儿呢。我打开电脑,看见她在 QQ 上,立刻给她发了信息。她过了很久才回复我,她果然在看片子,一部法国新浪潮电影。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她说她想去泰国旅行,想看海、吃泰国菜,又说去那玩便宜,也不远。我俩一拍即合,相约次年夏天一起。我们又聊到了关于房子的事情,她说她妈妈单位分的房子快下来了,六十平米,在南五环。这套房子是留给她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说,那你可以把那套房子租出去,租金可以弥补一些在城里的租房的费用。秦梦说她一定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这样踏实。反正她平时也不怎么出门,出门直接上五环,不堵车的情况下,进城也就半小时。秦梦对房子的事,有自己的想法。

“你最爱吃泰国的什么菜?”我说。

“我最喜欢冬阴功汤。你呢?”秦梦说。

“那个太辣了,我喜欢吃咖喱菠萝饭,还有沙茶酱烤罗非鱼。”

“你听说过帕岸岛吗?”

“没有,那里有什么玩的?”

“那里有个满月派对,咱们去的那天正好是满月。”

我蜷在沙发里,秦梦坐在阳台的板凳上。我们吹着电风扇,喝汽水。

我们幻想着帕岸岛的阳光和海滩,电风扇“噗噗”的声音,像是海边的风。夕阳照在秦梦的脸上,好看极了。

那一年,秦梦上大三。由于我多上了一年的语言课程,大学就耽误了一年,还在上大二。

秦梦在暑期的时候,找了一家动画剧组做后期。秦梦起初有点犹豫,在 QQ 上问我意见。那时候,我们都是半工半读,为赚钱而乐此不疲,都想能够早点进入社会,所以我觉得这没什么可犹豫的。秦梦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清楚到底为什么会犹豫。但最终,她还是去了。

我在蒙城上大学二年级,每逢假期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国。那时候,放假,只想回家。

我告诉秦梦已经订好了寒假回国的机票,她很高兴,说要来机场接我。

回程飞机十二个小时,我心里一直盘算着要去哪里玩。我很想念我的父母,也很想念秦梦。到了机场,她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鹤立鸡群,我一下就认出她了。她还那样儿,瘦不拉几的,丧着脸也没表示出很想念我的样子,但我知道她此刻一定是激动万分的。我有时候很想学她对情绪的那种极强的克制,但每次装一下,就暴露了。我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我坐在她的小车里,车里放的音乐是一首女声民谣,哼哼唧唧,懒懒散散,很是她的风格。我在机场高速,望着天空。我依旧深爱着这座城市。

我们在车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这段时间各自的生活。我说很久没有橙子的消息了,不知道她在伦敦怎么样。秦梦说上次联系她还是一个月以前,她好像有了一个男朋友。我说,有了男朋友就失联,太不仗义了。秦梦又说起去动画剧组打工的事。剧组给她的工资不算低,就是帮忙打打光,跑跑腿儿。我说那也挺好的,就当是社会实践,体验生活了。秦梦说她最想干的活其实是画脚本,参与创作。她又说,你这次回来两个月,想去哪玩,我可以抽时间,陪你去。我说,我也想找一份工作去实习……

我再次被时差折磨得黑白颠倒,十天以后才终于可以正常起居。我在招聘网站上开始疯狂地投递简历。上了招聘网,我才发现这世上的工作种类居然有这么多,无数的公司名字扑面而来,令人应接不暇。我看着各个行业的信息,忽然觉得我大学的生活是多么闭塞。我在蒙城,说着蹩脚的语言,我不属于那里,那里是苍白和冰冷的,甚至在街上都不会有人与我擦肩而过,我是一个被隐形了的人。我想回国,回北京,回到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中。我什么都想干,想去电视台、想去电影公司、想去时装杂志、想去做珠宝设计、想去旅游公司做导游。这些有趣和陌生的工作,充满着诱惑,像是一个个奇幻的大冒险。之后的几天,我都守着电话,盼着有公司能来找我。

没过几天,一家时装杂志的编辑给我打了电话,说要我过去面试。我激动地立马答应了。我是个路痴,对北京的方位一点概念也没有,第二天报到的时候才发现,我家和公司是东北和西南的大对角,坐 10 号线地铁要坐十四站,之后再转公交车。每天在路上就要花去近三个小时,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八点多到家。起初,我乐此不疲地干着。穿梭在时尚大楼里,里面全是衣着好看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我还见到了传说中的时尚女魔头和好多模特。而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帮我们头儿跑跑 4S 店,帮忙给大家订饭、买咖啡、帮模特们订酒店、给部门聚会订包间、接待客人等等。进到公司,看着这些以前在时尚杂志和网上才能见的人,起初还是很新鲜的,可没过多久,又厌烦了。

秦梦自从接机那天之后,就没再见过了。我被公司的琐事烦得晕头转向,起早贪黑地穿梭在城市中,不为赚钱、不为名利,还特有干劲儿,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这段时间,要不是叶欣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还没意识到已经有快十天没跟秦梦联系了。我算了下日子,距离回蒙特利尔的日子还有四十三天。我恍惚了,突然反应过来,那秦梦忙什么呢,怎么也一样没消息?我赶紧给秦梦打了一个电话,没接。第二天,秦梦给我发了个信息,说她在剧组呢,剧组的棚里没信号,还说下周等她忙完了找我。我回了信息,她没再搭理我。

时尚大楼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所有人都是我领导,我在食物链的最底端。同期跟我一起实习的是个时装学院刚刚毕业的姐姐。她光给部门订加班晚饭就出了三四次的错。又过了一星期,她就被开除了。在我感叹这里的残酷时,同事突然拍了一下我肩膀,说领导中午要出去,让我联系一下司机。

秦梦终于来了电话,听她说话像是感冒了,鼻音很重,好像还挺虚。我有点担心,立刻去了她家,一股幽幽的霉味四散出来——她也刚刚到家,没来得及开窗换气。秦梦一直靠在沙发上,说特别困,好几天没怎么睡过觉了。我本来想问问她这段时间的剧组生活怎么样,怎么那么长时间没消息,也想跟她说说我上班的时尚大楼,还有那些闪闪发光的时装模特儿平时是怎么吃饭的;可秦梦却病恹恹地萎靡不振,可见她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我们叫了麦当劳外卖,在吃过了一个鸡腿堡之后,她说:

“剧组太可怕了,简直不是人待的地儿。起早贪黑的就不说了,反正我生活也不规律,也是能忍。让我受不了的是里面的关系,甭提多乱了,我三观都乱套了现在。”

我问她:“你是如何做到自保的?”

“我在剧组里就装成神经病,看见我那件外套了吗?把帽子一扣,我就跟巫婆似的,见谁都不说话,把交代的活儿干完,我就坐那闭着眼睛,谁都不搭理。这招太灵了,都以为我真有病呢,都不敢招我,给我脸色看。但这病装时间长了吧,连我自己都入戏了,我自己都觉得我有病。”

“我说你刚才怎么萎靡不振的。剧组可能不是你这种人待的地儿吧,但你又是学这专业的,以后经常得跟组,那你怎么办?也不能一直就这么装啊。”

“也没什么,这次赚了不少钱。我感觉我离房子又近了一点点。”秦梦说着,把眼睛闭上了。

“你知道现在房价飙到多少了吗?你这点钱还不够装修的呢。”

“你命好,你不懂。”很快她就睡着了,半个鸡腿堡还在手里握着,看来也是累坏了。相比之下,我的那些事好像变得特别不值一提了。我把剩下的鸡翅和薯条吃完后,把所有垃圾都扔了,给她盖好毯子后,回家。回家路上,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憋屈。不是因为担心秦梦,也不是因为好奇她为什么那么迫切地需要一个房子,更不是因为我公司的糟心事,反正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是哪里觉得堵得慌。

从秦梦的小区里往外走,步子沉甸甸的。我喜欢大海和天空,喜欢那看不到边际的空旷,所有的烦恼都会被那无穷大的世界吸收掉。此刻是傍晚,天色昏沉沉的,晚霞在楼群中若隐若现,天被阻断得七零八落。这带着颜色的天空,除了给我添堵,什么也给不了。

秦梦说我“命好”,这真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但这怎么都不像是一句称赞的话。

第二天,我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窗外发呆。突然间,一阵香辣味飘来,是坐在对面的同事在吃小龙虾味的薯片。我透过电脑与电脑,以及众多文件夹之间的层层缝隙,盯着她,盯着她不停蠕动的嘴。我立刻给秦梦发了信息:我下班咱们去簋街吃火锅吧?给你点个番茄锅。随后,我继续盯着对面的同事,直到她吃完,秦梦也没回复我。终于耗到了六点,那股薯片的香辣味也随之散去了,我心灰意冷,气愤地收拾东西回家了。又过了半个小时,秦梦终于回信了:晚上有点事,回头约。我没再回她的信息。

我隐约觉得她有事在瞒着我,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回去了,还有什么事比跟我在一起更重要的吗?上学第二天,秦梦就向我坦白了,说她和一个叫穆多的人在一起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特别失落、沮丧,像是失恋了,一点也不为她感到高兴。自从他们在一起后,我就开始对穆多产生了敌意。这种敌意是突如其来的。我和秦梦联系的频率就此大幅度减少了,尤其是他们刚在一起时。她总是说自己在赶活儿,或是要开会。

秦梦,我就要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去了。

登机前,秦梦接过了空乘递给她的泰国报纸,翻阅着。突然,她拍了拍我,说:“你看这则新闻,你说能是真的吗?”

她指着报纸上的一对在雪地里相拥着,试图接吻的情侣。他们戴着滑雪头盔,舌头微微地向外吐出,僵死在了野雪里。由于头盔挡着彼此的脸,所以谁都没亲着谁,就这么冻僵了。

“我觉得有可能是真的。”我说。

“那这俩人得多相爱啊?我要是这女的,肯定都吓疯了,哪还有心情跟他亲亲。”

“首先,你肯定不会是这女的,你那么怕冷,一定不会去滑雪的。其次,你先找着男人再议。”

“那你说,这俩人为什么不摘了头盔亲呢?”

“冻得没劲了,或许知道马上就要死了,想来个最后的吻别呗。”

“别说了,太惨了,我宁愿相信这是假新闻。”

飞机起飞了,那对情侣犹在眼前晃悠着。我的心脏一紧,用力抓着秦梦的胳膊,说:“咱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穆多是个艺术家,比我们大十二岁,也属兔。那时候我们把所有会乐器、会画画、会写诗、会拍照的人都统称为艺术家,就连头发长一点的男性,也能算在艺术家范围之内。当然,秦梦也会画画,但她画的是漫画,所以我一直也不觉得她是艺术家。穆多看起来很沧桑,头发稀稀疏疏的到肩膀,有点卷。他很高也很瘦,也有点驼背,山西人,不爱说话。

他们是在剧组认识的。很显然,秦梦没跟我说实话,她说她在剧组的时候谁都不理,跟谁都不说话,但我也没仔细追问她为什么骗我。穆多是剧本顾问,同时也负责配乐这一块。在剧组里,穆多也不怎么说话,总是一直半低着脑袋,不管制片方说什么,他都使劲点头,一副特别诚恳的样子。杀青的时候,秦梦到公司门口的小卖部买冰棍,穆多来买烟。

秦梦买完冰棍磨叽半天没走,等着穆多买烟。她正想着怎么跟穆多搭上话,没想到他先开了口。

“你是那个动画设计师吧。”穆多发现自己的火打不着了,又跟老板买了个打火机。

“嗯。”秦梦有点不好意思,咬了一大口冰棍。

“这大冬天的吃冰棍,你不冷啊?”

“还行,就是想吃。”

“原来你会说话。”

“你才是哑巴呢。”秦梦瞪了他一眼。

“开个玩笑。你神出鬼没的,没听你说过话。你好像特不喜欢这似的。你抽吗?”穆多问秦梦。

秦梦摇了摇头:“你觉得他们靠谱吗?”

“你说这个项目吗?我也不确定。”穆多声音有点沙哑。

“那我看制片方跟你说什么,你都一直跟那儿点头,而且好像特别诚恳,跟真的似的。”

“他们确实也想把事做成。”

秦梦冷笑了一下:“这种事儿见多了,一看就没戏。”

“那你怎么还来剧组?”

“反正也没别的事。你呢?”

“我觉得没准是个机会。我看你挺正常的,怎么平时跟个……”

“神经病?悄悄地告诉您——我装的。而且我看您也挺健谈的呀。”

“我悄悄地告诉您——我也是装的。”

俩人对着傻乐了半天。穆多看着秦梦,觉得这姑娘真逗;秦梦也看着穆多,觉得这人真傻。这一年,秦梦二十三,穆多三十五。

又过了几天,剧组的人又找到了他们,这次是签收据的。上面写的薪酬,和之前谈的一样。他们都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秦梦目瞪口呆。签完合同,穆多问秦梦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庆祝一下。秦梦脑袋还是木的,一遍遍问着穆多这事是不是真的,稀里糊涂地就跟着穆多到了一个饭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即将会有一笔十万元的收入。

穆多见秦梦无心点菜,就叫了服务员点了京酱肉丝、西红柿炒鸡蛋和宫保鸡丁。

“以后对事情要乐观一点。你看,这次不就很顺利吗?”

“我觉得我挺乐观的呀,只是咱们对乐观的看法不一样。”

“那你说说,你觉得什么是乐观。”

“就比如说跟公司谈项目的事。会有很多公司找我们这些没毕业的学生来干活。起初,我对这些公司的项目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但每次都落空,落空后我就痛恨他们,觉得都是骗子。可是逐渐地,我对他们不再抱有希望,我也就不再痛恨他们了。你看,我现在还愿意去跟组,就证明我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如果能拍成一个,我就当捡着一个大便宜。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乐观?”

穆多看着秦梦,一边笑,一边使劲地点头:“你说得还真对!”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前所未有的顺利,以至于秦梦总有种半梦半醒的感觉。她总是问穆多这个项目是不是靠谱。其实穆多也不确定,但定金已经收到,又不能回头,况且也没有回头的理由。他就劝秦梦,踏实地画吧。这段时间,他们总耗在一起。而那个时候的我,正在蒙城忙着毕业论文。这是我大学的最后一年了,按照原计划,我毕业的第二天就要回国。我一直都是这样跟家里人说的。可是,毕业了我该去哪呢?或许我应该继续读书,继续留在学校里。我像是把自己封锁在了一个有序无缝的建筑里。正处于二十出头的年纪,总觉得生活应该是有无数种可能性的,而此刻,我眼前一片漆黑,毫无希望。而秦梦就是那个建筑外面的云,飘忽不定,自由任性地组合着自己的生活。我很羡慕她。

一年后我顺利毕业,蒙城经济危机,我回国了。秦梦的房子还没解决,她和穆多还在一起。

那天秦梦和穆多找我来吃饭,穆多是山西人,喜欢吃面,我们就约到了我公司附近一家叫黄河水的陕西面馆里。秦梦突然说:

“烦死了,下星期我得搬家了。”

“怎么又搬?不跟你妈住了?”

“不住了,现在的房子马上要卖了,我妈单位分的房马上要下来了。”

“那卖了干吗?”

“现在的房子和我妈分的房子一起,能换一个东三环大点的房子。”

秦梦分析着各种从房屋中介那里得来的数据,看来已经做了充分的调查。穆多低着头吃饭,刷着手机里的动漫,像是被隔绝开了一样,完全听不到我们谈话,也好像整件事和他毫无关系。我点点头,想要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我已经记不清秦梦搬过多少次家了,可能连她也懒得数了。每次搬家,她都有无数的依据证明她是对的,让人无法辩驳,但说到底,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那你想好搬去哪儿了吗?”我问。

“没有,反正四环以里,别太贵,搬哪都行。中介现在帮我找着呢。”

我看了一眼穆多说:“不然你搬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住呗。”

秦梦见穆多没什么反应,筷子一摔,站起来就往门外走。我吓了一跳,穆多这才意识到秦梦生气了。穆多连忙问我:“她怎么了?”我说:“我哪知道,还不快去追!”穆多个子高,慌慌张张的样子显得格外笨拙。他抓起包,临追出去前,又急忙把单买了。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支付功能,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包,零钱有些多,半天才凑出准确的钱数。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秦梦生气的原因。

秦梦和穆多在面馆外争执了几分钟,穆多无奈地走了。秦梦回来找我,坐下,又点了一碗凉皮,埋头吃起来。面馆只剩下我和秦梦了,吊顶风扇“噗噗”地响,服务员和厨师们百无聊赖地趴在邻座上睡觉、玩手机。吃饱了,我也挺困的,可又张不开嘴说“我想回家”。

“可怜的老穆,你别总欺负人家。他是老实人。”我说。

“我就烦老实人。”

“那你找他干吗?”

“之前觉得踏实,能给我一个家。但……穆多就是那种,你喜欢香蕉,就会一直给你买香蕉的人。”

“那不挺好的吗。”

“那我偶尔也想吃点橙子葡萄什么的,也不能总吃香蕉啊。”

“想吃你就自己买去呗。”

“穆多太木了,好多事都没法跟他沟通,总在跟我讲道理,谁爱听他那些道理。”

“那你觉得他那些道理,有道理吗?”

“还行吧。”

“你还是放过穆多吧,你配不上人家。”我看秦梦有点生气,就没再说下去。

没过多久,他们分手了,我就再也没有穆多的消息了。我问秦梦,你后悔当年跟穆多分手吗?秦梦说不后悔,但现在如果要是出现一个像穆多那样的人的话,她会牢牢抓住。穆多出现时,秦梦还太年轻。很多年后,我有了孩子,在陪孩子看动画片的时候,他的名字以一种卡通的字体出现在了电视上。

……

(节选自《山花》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