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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3期|张二棍:独行记(组诗)
来源:《大家》2021年第3期 | 张二棍  2021年09月16日08:32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省代县。出版诗集《入林记》《旷野》。曾获多种文学奖。

独行记(组诗)

张二棍

绳 子

从来没有一根绳子,是这世上的

主角。空荡荡的小船,慢腾腾的老牛

或一只空桶,一双血淋淋被反绑的

胳膊,一旦附着在绳子的尽头

就会轻易改变,绳子的善恶

是非。有时候连绳子本身,也会陷入

错愕与挣扎。许许多多纠结

一团的绳子,被用过之后

灰茫茫委顿在地,一副

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

扯下了什么,捆绑着什么

勒死了什么,它们也束手无策

我曾见过,某根绳子的一端,拴着

一块哑口的石头,另一端系着

狂吠的老狗。在静默与嘶吼

之间,绳子一再绷紧了自己

又反复,疲倦地松开

仿佛被折磨的是它

被索命的,也是它

 

遗 址

早已没有前辈,也没有后代

更没有同龄人。我已经用光了

自己所有的时代。我有采诗时的

风尘仆仆,也有逍遥游时的自得其乐

你能想起的每一刻

我是老者。我有一张,与谁

都不相符的脸。既不是

横征暴敛的惯匪,也不是赤条条的

佃农。我被无数森严的律令

驱逐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

又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一次次

拘捕,绑架。我这个

没有流放地,也没有根据地的人

我这个没有同龄人的孤儿

我是空无一人的遗址

 

独行记

既不能尾随一只受惊的昏鸦,返回到

冷峻的树梢上。也不能随一头

迟缓的老牛,返回到四处漏风的栅栏中

天就快黑了,田野里只剩下我

踉跄独行。我是一团

跌跌撞撞的鬼火,来人间省亲

却一步也不敢,在灯火辉煌的地方

穿行。我怕亲人们,哭着辨认出我

更怕,他们说说笑笑,没有

一个人,认出我

 

沙尘暴

这么多愤怒的沙子,起义的沙子

痛击一个个行人的脸颊

我埋首,掩面,像一个刚刚

被流放到此的罪人,满面风尘

穿过这末日般的街头

也许,我真的有罪

不然,那么多的沙尘

怎么会一路追捕着我

直到我逃进这房间

它们仍一阵阵,敲打着窗户

好像在催我自首,唤我伏法

 

像一队行刑者,火车

碾压过,一根根漆黑的枕木

呜呜响。我总是这么悲观

我总以为,那些齐刷刷躺着的枕木

无头无脚,背负着两条

锃亮的铁轨,像背负着沉重的刑具

在走投无路的碾压下

发出了集体的哀号

呜,呜,呜……

 

寓 言

没什么好解释的。和你一样

夜深时,我也不得不

化身为一块冰冷的雕像

狮身人面

在漆黑中,看守着

自己的木乃伊

 

稻草人

每一次,觉得奄奄一息时

就抓紧几根稻草,塞进这具沉重的

躯体里,为自己续命

如你所见,我于这世上浮浮沉沉

一息尚存。如你所知,我也模仿着

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用一副

不屑的口气,谴责自己

瞧,你这具没心没肺的稻草人

 

行走记

多些什么,都多余。少点什么

都遗憾。一个人置身于

这无人的荒野,却生不出

一丁点野心。太圆满了

四面八方的风,只吹着我,只教我

落泪。每一滴眼泪的去向

都如此神秘。也许

左眼落下的一滴,完成了

一块云的最后拼图。而右眼的

那一滴,潜入泥土中

唤醒一粒松柏的种子,并催促它

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通 天

在四下无人的草原上,我终于

活成了,一个手眼通天的人

不饮酒,也可醉意汹汹

不放牧,早已牛羊遍野

我给自己起了一千个

蒙古族的名字,藏族的名字

非洲部落的名字……我的女人

叫宝勒尔,叫卓玛,叫云彩下的鹿

我的无数个身影,躺着,坐着

跑着,打马远去,狩猎归来……

草原上所有的牧人,都是我的后裔

远方,一缕缕炊烟,一顶顶毡房

都在等候我,以一个男人,一个父亲

一个王的模样,降临人间

 

再写一遍

要把所有写过的旧题目

再发狠写一遍,比从前

更口语,更废话,更下半身

更像出自一个江郎才尽

而品德败坏的人。要写

就避开你们想要的道德

与真理,我必须无视

礼义廉耻,必须放弃那些美好

而玄妙的细节。让每一行诗,都如

赤膊的盲流,站在乌烟瘴气的街头

口口声声,皆为谩骂与中伤

字里行间,哪有什么青红皂白

要把那些写过旧题目,重写一遍

就该摆出,这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仿佛人间一直负我,早已大错

而我也将错就错,抱起

所有语法的破罐子,冷笑着

一一摔碎

 

战场上的田鼠

越过铁丝网、地雷和瞭望塔

再匍匐过一片弹雨,一只

机警的田鼠,仿佛一个

训练有素的老兵,钻进了

自己的防空洞。那里储存着

几粒饼干,发霉的军用罐头

谁的一枚指头,谁的半只耳朵

它们敌我不分,杂乱地

拥挤在,半封带血的家书上

——在这座黑暗的迷宫里

凯旋的田鼠,像个得意洋洋的

将军,忍不住又清点了

一遍,自己的战利品

 

战场上的蝴蝶

它翩翩飞舞的样子,仿佛战斗

从未打响,从未有过炮火

与肉搏,冲锋和倒下。一只

硝烟中的灰蝴蝶,充耳不闻

身边,无数残躯的哀号,只专注于

自己的行途。它不紧不慢,俯身于

一朵,刚刚被炸弹,唤醒的花

它吮吸着,那花蕊上

微小的甜蜜。早已忘记,刚才

它的爱人,被一具

血肉横飞的身体,轰然压住

 

战场上的毒蛇

拼命向前蠕动,像一个

被干掉了四肢的残兵,败将

看上去,既让人绝望,又让人心疼

它的尾巴,刚刚断在一枚

流弹之下。现在,它拖着瑟瑟发抖的

残躯,向前线一寸寸匍匐

它怎么会知道,自己口中含着的

那一点点毒,该报复谁,能报复谁

如果疼痛再多一点,它会不会

把尖牙咬向自己,像那个

被枪口对准胸膛的俘虏

 

窃听器

多少个夜晚已逝去,谁和谁

还在窃窃私语,那纷扬的言辞

像一层层,落不尽的黄沙

覆盖着我的耳膜。永无宁日了

终归,我是一枚被安放在人间的

窃听器,在不绝于耳的

诡辩、教条、阴谋中,患得

又患失。我宁愿这一切

都是虚妄和幻听

可你听,现在又是谁和谁

低低絮叨着——救命啊

 

暮 色

夕阳就要下落不明了

最老的老人,都说不清它的去处

它斜倚在峰峦上,一边回望着我们

一边用斑斓的云彩,缝制着

单薄,或厚重的衣裳。它要披着

这一件件寿衣,消失

它不会再和我们,有什么瓜葛了

明天升起的,将是另一轮

明天的悲剧,将是另一场悲剧

 

残 网

去年的半个蜻蜓,还困在

半张残破的蛛网上。像废弃的监狱里

一个被遗忘的犯人,仍保持着

越狱的姿势。我轻轻扶了扶它

假装能让它,获得点儿什么力量

不敢太用力,它的身体已经干透了

不敢太用力,怕这半张摇摇欲坠的蛛网

带着半只弱不禁风的蜻蜓,一起毁灭

 

旷野中,一棵棵杨树,柳树,槐树

各自捧着,大大小小的鸟巢

宛如晚风中,嶙峋的乞丐

捧着各自的破碗

一个,两个,三个,数到

第八个鸟巢的时候,我的心

颤了一下。那是一棵

快要倒伏在地的树啊

还紧紧地抱着,一只

漏风的空巢,像凌乱的疯母亲

抱着空荡荡的襁褓

 

行 迹

渴望这小径,永无尽头

能在这途中遇上古代的猛虎

也遇上未来的野人。渴望这沿途

可以凝望雪山上亘古的寺庙,也能

目睹渡口悠忽的离人。就这样

走下去,走成逃荒的样子,寻仇的样子

卸甲归田,进京赶考雪夜访戴的样子

走成过易水、出祁山、下扬州

西天取经的样子。我孤身

行迹于这里,仿佛携带着

古往今来的自己,背负着

千山万水中,那一代代

百姓的宿命

 

无 力

写一个字,就是埋一粒种

而这些年,我一垄垄,一片片

面朝黄土般,在堆叠如梯田的白纸上

刀耕火种,不计收成

我活成精疲力竭的样子

却无法让一张白纸

郁郁葱葱,像祖父在世时的那一片祖田